太史闌趕到客棧時,火勢已經被撲滅。
一路上就看見一開始火勢熊熊,之後慢慢縮小,似乎被控制在一個範圍之內,等太史闌趕到,就看見地上橫七豎八躺倒了不少人,赫然是先前客棧外一排攤位的攤主們,一群面孔陌生的護衛,從火場中出來,背著一個少年,旁邊是頭髮被燒去一截的蘇亞。
蘇亞沒有去赴宴,留下來照顧受傷的陳暮,順帶看守俘虜。
太史闌踢踢那些攤主,沒死,只是熏暈了。
先前太史闌和李扶舟便覺得,客棧位置相對僻靜,而這麼僻靜的地方,竟然攤販很多,生意怎麼做?完全不合理。偶有一兩個人經過,看攤上貨物的眼神,還不如瞄他們來得多。
掀開他們的普通外衣,露出的是官衣,果然是官府的暗探。
「怎樣。」太史闌問蘇亞。
蘇亞搖搖頭,抬手吮去手背上傷口的血跡,眼神獰狠,啞聲道:「我殺了獄卒老劉。」
「沒事。」太史闌連為什麼殺都沒問,「不用你出喪葬費。」
眾人絕倒……
「起火時,負責看守俘虜的本地獄卒,打開門讓他們逃命,並指引他們陳暮和蘇亞所在,讓他們去殺人滅口。」趙十三聽了屬下匯報,過來道,「多虧蘇姑娘警醒,及時發現問題。不過她也險些受傷。」
他說得簡單,但看蘇亞一身黑灰血跡,衣衫破爛,可知那一戰艱苦。
趴在他人背上的陳暮,感激地對蘇亞伸出手,想要拉拉她,蘇亞抿著嘴,不自在地把手背在身後。
俘虜們被從三進院子裡一個個拖出來,都黑眉烏眼,萎靡不振,起火時他們逃了出來,原本可以逃出,但因為要殺蘇亞和陳暮,蘇亞抵抗又特別激烈,冷箭神出鬼沒,導致他們耽擱了時辰,隨即趙十三的屬下就發現不對,趕到了,這些人迅速將店主家人驅散,隨即在火裡投放藥物,趁著今天的西南風,一舉熏倒三進院子的所有俘虜,然後再一個個慢慢收拾。
凶狠、決斷、利落、周全。
容楚的手下,再次在二五營學生面前,展示了何謂精英私家部隊的實力。
二五營學生嘖嘖驚嘆,太史闌卻在想,據說容家世代簪纓貴族,軍國重臣,從開國至今,代代都掌軍權,可謂軍中故舊遍天下,容家的龍魂衛,容楚說招收的都是江湖落魄客,可是從他們的作風紀律來看,哪裡像散漫和個人英雄主義的江湖人?
這個疑問一掠而過,隨即聽見遠處馬蹄和步聲雜響,遠遠地火把如龍,迤邐整座城。
本地兵丁追了上來。
「為什麼!為什麼!」品流子弟們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為什麼功臣反遭追殺,都在悲憤地跳腳大叫,寒門子弟卻都看向李扶舟和太史闌。今天的事情已經不可能善了,必須盡快拿主意。
「突圍。」兩人異口同聲。
說理是沒有必要的,留下來和一縣兵力作戰也是愚蠢的,雖然殺了知縣鬧了翠華樓,但本身對方做的事兒也無法拿出來指控,二五營學生只要今天能離開通城,通城便再也沒辦法將他們入罪。
這也是通城兵丁被迅速調遣的原因,一個要走,一個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走。
李扶舟皺了皺眉,他比別人更清楚局勢,按說此刻通城應該缺少有力指揮才對,知縣重傷將死,縣丞被他那一擊嚇得半死,誰能在此刻迅速組織力量反撲?
「分組走還是一起?」花尋歡語氣急迫。
「分組。」李扶舟道,「十三,你帶手下護太史母子,蘇亞,沈梅花,蕭大強熊小佳,楊成,以及幾位搏擊學生自客棧後離開,俘虜也歸你帶走,這些人我們不能丟。我和尋歡帶其餘學生,迎上府兵,前面不遠就是通城七巷,地形複雜,我以前來過,比較熟悉,可以帶他們走出去。」
「不行。」第一個反對的就是太史闌,「這是本地兵丁,你熟悉地形,對方自然也熟悉,要走一起走。」
她明白李扶舟的意思,在她身邊集中最精英力量,保護她和景泰藍的安危,至於其餘人,已經可以算作棄子。
但這不是她太史闌的風格。
「走!」李扶舟忽然一把拎起她,往附近一匹馬上一扔,趙十三風一般地過來,往她的馬屁股上一拍,駿馬長嘶,揚蹄便奔。
「景泰藍,抓穩!」
狂奔的馬上,太史闌聲音清亮,景泰藍整個人撲在馬上,立即死死抓緊了馬鬃,太史闌霍然放手!
隨即她跳下狂奔的驚馬!
「趙十三!」她大叫。
魂飛魄散的趙十三,什麼都沒來得及想,一個猛子撲到那匹馬上,一把抱住被顛得歪斜的景泰藍,此刻也顧不得什麼身份地位,狠命把小小的身子揉在懷裡,才怒不可遏轉頭大罵,「太史闌你個賤人!你不要命啦?這就麼跳下來!景泰藍怎麼辦?你混賬!你無情!你個殺千刀的……」
「砰」一聲,栽落馬下的太史闌,在罵聲中,準準落到了快步來接的李扶舟懷裡。
她落下的軀體放鬆而柔軟,他迎上的雙臂堅實而有力。
不過一瞬。
隨即她跳下他的懷抱,掠掠頭髮。
沒有解釋為什麼要冒險跳下,沒有哭著說我必和你們生死不棄。
李扶舟也沒有問她為何跳下,沒有搖晃她的肩嘴歪鼻斜咆哮說啊啊啊你為什麼要這麼傻。
他只是扶了扶她的肩,兩人一起看了眼不受控制絕塵而去的趙十三隊伍。
她不走,其他人自然也不走,只是此時,先前的問題再次出現,是迎戰還是逃脫?逃脫是否要分兩路?
「不必分了,力量不足。」李扶舟回頭看了看,順手往門口還冒著煙氣的火堆裡又扔了些東西,眼看著那煙氣便成了幽藍色,慢慢迤邐,游弋幻化,扭曲如鬼臉。
夜色中這樣一張虛幻的鬼臉,足以令人望而卻步,遠處齊整的腳步聲,出現了猶豫和混亂。
當然這不是李扶舟唯一的手段。
先前路邊被制服的「攤販」們,此刻都被他命學生抬了進來,道:「我們直接從後院突圍,但前頭需要有人斷後,就勞煩他們吧。」說完便要坐下。
太史闌忽然攔住了他,「我來吧。」
按照她的要求,所有人都退了出去,離開這座院子,李扶舟一人在屋簷上等她。
太史闌取出人間刺,銀色刺尖刺入每個人的腰眼,然後她將每個人的武器解下來,將甲的鉤子捅入乙的手臂,乙的刀刺入丁的大腿,丁的劍擱在戊的肩頭……每個人都用別人的武器製造了一點不影響行動的輕傷,每個人的武器都被用來給另一個人製造輕傷,一切佈置好後她對上頭拍拍掌,李扶舟彈射下一片石子,每片石子都精準地敲中一人。
眾人眼睫翕動,眼看便要醒來,此刻也正是人間刺遺忘功能發揮作用的時刻,不會記得之前的事,頂多只能記住清醒前最後片刻隻言片語。
太史闌站在屋子中,說了一句話。
她說,「你身邊的,是府兵的奸細!他先下手暗害你,再叫來大批府兵,來捉拿你!」
說完這句,她出來,在底下對李扶舟招手。
火光裡她眼神晶亮,揚起的臉龐微微沁出汗珠,也晶亮如珠。
李扶舟牽了她的手,飛快縱上屋簷,其餘學生已經翻牆先一步離開。此時底下有了動靜。
官府暗探們紛紛醒轉,醒轉時已經忘記之前發生了什麼事,只依稀記得最後那句話,心中都是一緊,昏暗光線中再低頭一看——
啊!老丁的劍刺中我大腿!
啊!這是老王的鉤!
啊!老李竟然要害我!
驚怒之下,不及思考,怒吼一聲便殺向假想敵,隨即破窗而去。
底下一陣叱喝、驚罵、拳腳風聲,隨即是嗤嗤破窗聲響,衣袂帶風聲,二三十個官府暗探先後逃出,本來心中還有疑惑,一抬頭,正看見衝來的火把陣,大批大批的府兵!
這些人本就被打得暈頭暈腦,又挨了人間刺,正是大腦最為意識不清時刻,太史闌種在他們腦海中的那句話,就像魔咒一樣箍住了他們的思維,使他們緊張而失控,沒有餘地去清醒。
「我為官家盡力竭力,他們竟然……」憤怒的念頭一閃而過,化為腳下狂奔而出的動力,為求自救不惜先下手為強,他們怒吼一聲衝上去。
府兵迎面而來,火把高舉,見有人從客棧中衝出,正要喝問,忽然嗤嗤幾聲,火把全滅,光線頓時暗淡,隨即風聲撲面,從裡面出來的人,已經不由分說動了手。
府兵還沒看清對面來人,就被對方攻擊給激怒,此時此刻,出現在此地,又是這番動作,不是敵人是誰!
「圍住他們!上頭有令,但凡拒捕,一律射殺!」當先一個軍官,尖聲喝道。
這聲一出,本來已經漸漸清醒,心中猶疑的暗探們,頓時絕望。
屋簷上悄悄站起兩個人,李扶舟和太史闌。
他們冷眼注視著一場黑暗中的剿殺開始。當然,發現真相的時辰不會太久,但已經足夠李扶舟牽著太史闌,悄悄越過夜色中的屋脊。
他牽著她的手,以輕功帶她在層層屋脊上奔行,彼此飛揚著的衣袂,糾纏在四月微熱的夏風之中,青黑色的屋瓦微微沾了夜露,踏上去輕輕一滑,身子因此流線般拋得更遠,太史闌忽然想起現代那世看過的溜冰,流暢、優雅、詩歌般婉轉如意,此刻他和她,彼此步伐也像一場冰上圓舞曲,於天地之下,層層如海波的屋簷之上,伴風徜徉。
一隻黑貓呀地一聲低叫,從他們衣袍之下溜了過去,翹起的尾巴,挑起一輪大而金黃的月亮,太史闌一抬頭,就看見月色撲面而來,恍惚間還是那次被押解自救,她衝上那座飛起的馬車,前方趕車人衣袂如鐵,她看見馬車向月亮中行。
這世間有很多相似的場景,熟悉到讓人心中一驚,彷彿前世今生。
一路疾馳,眼看城門在望,一眼看去心中又是一驚,本該黑沉沉的城門燈火通明,士兵執戟帶刀,來回守衛,這下要怎麼過去?
城牆下的陰影裡,一道人影竄了出來,卻是蘇亞,蕭大強熊小佳、史小翠、楊成,和幾個搏擊學生,幾乎二五營所有精銳的學生都在這裡。
「你們怎麼在這裡?」
「其餘人走得早,出城了,花助教護著他們,我們留下來等你。」史小翠道,「剛才有人前來報信,城門開始加強守衛,你們來遲了。」
景泰藍已經出城,太史闌也便放心,看見好友幾乎都在,心裡忽然湧上陌生感受。
那感受,像冬天裡看見田頭冒出青青絨草,綠到溫暖。
然而她嘴上依舊淡淡道:「闖出去就是。」
「什麼人!」上頭忽然一聲叱喝,隨即燈光明晃晃地向下照來。
李扶舟一彈指,燈罩碎裂,燈光熄滅,幾乎是同時,城牆上便響起雜沓的腳步聲和警鑼聲,「有人要闖城!戒備!」
「唰」一聲箭落如雨,射入城下,但人們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只是在城上人眼裡,城下似有人影幢幢,搖晃出沒,因此居高臨下,射得更歡。
其實那人影,不過是李扶舟帶領男學生脫下外衫,套在了附近樹上,他遠遠站在城牆暗影下,不時射一顆石子,打得那些穿了罩衫的樹不住搖晃,在城頭亂晃的火把影子下看來,活脫脫就是四處逃竄的人。
其餘人則在城門處,城門是沒有人看守的,因為不需要,門中有鎖,兩側還有鉸鏈,先以三人力拉動鉸鏈,露出門中鎖,再有鑰匙才能打開。
城門中間有一條縫隙,蘇亞在試圖穿過那縫隙,但是手臂粗的間隙哪裡過得去,太史闌看看鉸鏈,忽然道:「有沒有力氣,幫我拉動鉸鏈?」
蘇亞默不作聲,走到鉸鏈邊,使足力氣猛力一拉。
一聲悶響,兩門微分,露出巨大的虎頭鎖。
「能砸壞它麼?」
蘇亞一怔,這是渾然一體的套鎖,就算砸壞,也不能打開,何必白費力氣。
其餘人也露出不贊同神情,焦躁地看看四周,覺得在城門這裡簡直是浪費時間,楊成忍不住道:「我看此時出不去,不如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天亮後開城門再想辦法,到時總有辦法渾水摸魚的……」
太史闌聽都不聽,在地上找了片鐵片,塞在了虎頭鎖的鑰匙縫裡,然後道:「試試。」
男生們猶豫,熊小佳咕噥道:「我信你,可是我好像不行……」
李扶舟走了過來,笑了笑,一拳揮出。
「砰。」他長髮剎那飛起,倒揚在一輪冷白的月亮下,這個平日斯文溫柔的男子,此刻英武如神。
一聲悶響,虎頭鎖被砸得面目全非。
天生神力的蘇亞和熊小佳,也不禁倒吸口氣,佩服地看著他,這鎖質地堅硬,砸破容易,砸成這扁扁一塊,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太史闌看著那扁扁的鎖,只說了兩個字,「等我。」
隨即她背對人群,蹲下身,手按在被砸爛的虎頭鎖上,閉上眼睛。蘇亞和李扶舟護在她面前。
過了一會,太史闌臉色白了白,額頭冒出一點隱隱的汗珠。
李扶舟取出一塊絹帕,輕輕拭去她額頭上的汗。
再過了一會,太史闌呼吸有點急促,臉上泛出潮紅。看出來有點虛弱。
蘇亞的眼睛卻瞪大了。
她看見太史闌手掌下,什麼東西慢慢隆起,青黑色,邊緣微凸,赫然是虎頭鎖的邊沿輪廓。
她在……恢復那個鎖?
她在做什麼?
李扶舟看著那鎖慢慢恢復,眼神深思。
城樓上已經發覺不對,射了那麼多箭,一百人也射死了,那些人影還在底下搖曳生姿,城門領一揮手,準備帶人下來查看,雜沓的腳步聲從石梯上方響起,火把的光影映射的城牆的鉸鏈上,延伸出一道青釉色的光。
太史闌掌下的虎頭鎖,輪廓已經極為清晰,她卻皺起眉頭,似乎有點焦急,更加全神貫注。
光芒移動,射在城牆中段,官兵馬上就要到,再不離開,縮在這後退無路的城門洞裡,就是現成的箭靶子。
學生們已經按捺不住,此時不走,是要等死嗎?都目光急切地看李扶舟,至於太史闌,他們是不看的,知道這個女人,她要做的事誰也攔不住。
史小翠有點急,剛要張嘴,被李扶舟的眼神止住,隨即他站起身,擋在了太史闌面前。
蘇亞擋在了太史闌另一邊。
「她讓我等,我就等。」她道。
學生們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麼,半晌,熊小佳懊惱地搔搔頭,站在了蘇亞前面。
蕭大強立即站在他前面。
其餘學生也不再說話,嘆口氣,默默站住了,幾個最強的要留下來,他們勢單力孤地跑出去,還是一個死。
楊成左看看,右看看,目瞪口呆,「你們傻了啊,留這裡不是等死嘛,離開這裡找個安全地方不對嗎?走啊,快走啊。」
「對。你去找吧,」史小翠道,「我反正不好意思走。」
「走什麼走,留下。」蕭大強道,「不是太史闌,你這酒瘋子先前就醉到大牢裡去了,還談什麼逃命不逃命。你現在想丟下她,可以,以後別回二五營,看你一次揍一次。」
「你們會給太史闌害死的!」楊成跺腳。
「你走。」蘇亞冷冷道。
楊成傻傻地站在原地,看看所有人,沒人和他對視,眼底有緊張卻沒有猶豫,他覺得這些人真他娘的傻,寒門子弟的想法就是不可理喻,吃糠咽菜長大的他娘的就是腦子不開竅,咱們不屑於與之為伍真是再正確不過……
然後他默默地站到了史小翠前面。
「你幹嘛。」史小翠推他,「擋住我的光了!」
「臭婆娘!」楊成忍不住惡聲惡氣罵——不可理喻!
眾人繃緊面皮,卻都笑了笑。
這一刻默默流動的溫暖。
太史闌並不知道此刻發生了什麼,不知道危險近在咫尺,不知道李扶舟和蘇亞對她的信任,不知道學生們在為她冒極大風險,她只是在全神貫注,復原——毀滅——再復原——再毀滅——
一個艱難的過程,遠超她平日復原的艱難。
在以往使用復原能力時,基本上,物質越小,質地越柔軟,越容易恢復,越大越堅硬便越難,而在恢復過程中,是不能有其餘雜物混進去的,否則無法分子重組,最後出來的東西會四不像。
太史闌插進那鐵片,就是想因此撬開虎頭鎖,虎頭鎖和鐵片都是鐵質,在復原過程中,她沒有復原鐵片,而是在剎那間將它摧毀,粉碎的鐵沫子充斥在虎頭鎖鑰匙洞內部,頓時將鑰匙縫隙填滿,在此時她再進行重組,那麼當虎頭鎖恢復原狀時,裡面的鐵片也就成了……鑰匙。
這是哪怕想一想,都覺得無比艱難的嘗試,不僅要復原那麼堅硬巨大的虎頭鎖,還得在復原同時控制著毀滅鐵片,再復原鐵片重組……復原中包含毀滅,毀滅間轉化復原,以她這至今為止只嘗試循序漸進復原——毀滅——復原草根的水準,做到這個等於奇蹟。
但是她答應過,帶他們闖出去。
「他們在城下!」一個士兵奔到階梯底端,一眼看見了他們,大聲示警。
「嗖。」蘇亞的短箭刺穿了他的咽喉。
士兵向後一倒,喉間的鮮血濺滿青苔斑駁的城牆,幾乎是立刻,瘋狂的警鑼聲便響了起來。
大隊大隊的士兵奔下,盾牌兵在前箭手在後,顯見得早有準備,規模人數,閃亮淬毒箭尖,看得人喉嚨發緊,一口口嚥唾沫。
此時如果逃竄,最起碼可保性命,此時留下,絕無生路。
有人緊張得臉色發白,有人不住嚥唾沫,有人兩腿控制不住發抖,生死之前,無畏也有限度。
但腿軟也好,腿抖也好,無人離開,人群密密,遮擋住最裡面的太史闌。
不離不棄,此間真義。
領頭的將官冷笑著,眼神詫異,他真是不明白,哪有這樣的闖城者,生生站在原地等被包圍,活得不耐煩了?
既然都犯了失心瘋,他就辛苦一遭,送他們上路。
「射!」
箭雨如林,倏忽撲至。
學生們紛紛出武器撥檔,這是完全的劣勢,窄小的城門洞根本無法施展,撥開的箭矢很有可能誤傷他人。李扶舟在最前方,衣袖一捲如鐵,生生當下無數利箭,但他撥開的箭,不知和誰撥開的箭相撞,嚓一聲火花四濺,那箭滑過史小翠的鬢邊,射向太史闌。
太史闌低頭,毫無所覺。
李扶舟忽然一側身,單手閃電般一抓,越過史小翠的鬢髮,一把抓住了箭尾。
箭矢停在太史闌天靈蓋前三寸處,李扶舟的手掌擋在她上方,而史小翠連頭髮都沒被撥亂。
「滴答。」
一聲輕響,一滴鮮血,從李扶舟掌間緩緩滴下,滴在太史闌頰側。於此同時李扶舟身子一震,一聲悶哼。
鮮紅的血落在淡蜜色晶瑩的頰,各自閃著晶光,然後被太史闌額頭滾滾而下的汗水沖淡,順著她的臉頰流向下巴,流向脖頸,再緩緩流入衣襟領口深處……
她依舊毫無所覺,汗下如雨,搖搖欲墜卻全神貫注。
此時箭過三輪。
一個學生終於因為躲避不及而受傷,被迅速抱入內層治療,其餘人也是強弩之末,揮動武器撥箭的動作一次比一次綿軟。
他們一夜奔波,如今困在狹窄地帶,無可施展。對方並不靠近,存心以箭雨戰術累死他們。
幾乎可以預見,很快,所有人就要萬箭穿身。
「李助教,你帶著太史闖出去吧。」蘇亞忽然道,「我知道你有辦法。」
「嗯。」史小翠一邊軟軟撥開一柄箭,一邊苦笑道,「我們給你們斷後,你不要再把力氣消耗在這裡了。」
「這條命算太史闌給的,還給她,今天!」熊小佳啞著嗓子憨笑。
「一群傻貨!」楊成低聲罵。
有幾個學生,在極度的疲憊中,有點意識混亂,忽然開始大罵,「太史闌,你逞的什麼能!莫名其妙死賴在這裡不走!可好,如今害死老子了!」
「一命還一命!不欠你的!」
「現在走也來不及了,太史闌,做鬼我也要先找你算算賬!」
「你他娘的到底在幹啥?讓老子死也做個明白鬼行不?」
……
李扶舟望望頭頂,又一批箭手下來了。
已至絕境。
「一起死吧……」蕭大強握住了熊小佳的手,兩人含淚對望……
「卡。」
一聲輕響,幾乎所有人都沒聽見,李扶舟卻霍然回首。
太史闌鬆開手,鬆手的瞬間力竭,身子向前一撞,吱嘎一聲,門竟然被撞開。
眾人震驚回首,便看見包鐵巨門已經開了一人過的縫隙。
門開了?怎麼開的?
蘇亞一眼掠過,正看見太史闌將虎頭鎖撿起。鎖已經恢復原狀,鎖上鑰匙洞裡,插著一片薄薄鐵片,是剛才那鐵片,但形狀已經不同。
眾人此時不及多想,喜極歡呼,身影一閃,李扶舟掠至,一把抄起往地上倒去的太史闌,「快走!」
對面遠遠射箭的士兵們,乍見門開也愣住,一時都忘記射箭,此時見眾人開門要跑,才慌忙追過來。
學生們早一擁而出,李扶舟蘇亞照例留在最後,眼看人都出來,蘇亞迅速拉攏大門,接過虎頭鎖,去掉鐵片鑰匙,手臂從縫隙伸進去,一套,一捏。
「卡嚓」一聲,在那些士兵衝過來的前一霎,她鎖上了大門。
「嗡。」一枚羽箭擦著縫隙,貼著她鼻尖,釘在了門邊,蘇亞眼睛都沒眨。
城內守兵那叫一個懵懂——一眨眼門開了,一眨眼門又鎖了,神異得近乎詭異,一些老兵已經開始神色驚惶,嘀咕道:「又沒到七月十五……」
「拿鑰匙!拿鑰匙!」裡面一陣亂糟糟的呼叫,腳步奔走之聲。
外頭人們在默不作聲地奔馳,李扶舟抱著太史闌,最後離開,卻奔在眾人之前,臂彎裡的太史闌,整個身子都是軟的,濕的,不能自主地靠在他懷裡,像一捧被雨水打濕的絲棉,甚至兩人臂膀相觸的地方,他的衣袖都被漸漸染濕。
這是極度虛弱導致的脫水,很危險,李扶舟奔行極快,要在最快速度內找到水源,飛掠中他低下頭,黎明即將走去前的最後一縷光線,射在她的眉睫,滿面因汗水反射著晶瑩的光,連唇都失去血色,看起來卻蒼白而不單薄,只是讓人覺得軟,驚人的軟,平日的冷峻如雪,化為這一刻蕭瑟的涼,似高崖邊雪蓮在日光下即將被曬化。
這難得的一刻虛弱,竟風情到讓人窒息並憐惜。
他抱住她的手臂,禁不住緊一緊。
太史闌並沒有暈去,極度的精神耗損,讓她頭痛欲裂,虛弱到抬起手指都不能,她的臉被李扶舟按住,緊緊貼在他的胸膛,想讓開也沒有力氣讓,只聽見他的心跳,在這樣的疾馳中,依舊有力平穩,似一曲渾然鼓,敲響吟唱與祈禱的長歌。
靠得那麼近,他那種乾淨的氣息也越發明顯,她這才發覺,他青青荇草般的氣息裡,隱約也有淡淡香氣,這香氣本身極華貴高雅,讓人恍惚,只是似有若無,捕捉不著,只有無心時才不請自入鼻端,聞見了,心便似被雍容的花瓣拂過,柔軟萬千。
她忽然皺了皺眉,感覺到一些不和諧的氣味,眼光向下瞥,隱約可見在他的脅下,那一處衣襟顏色略深,疾馳中似還有液體滴落——他受傷了?
此時她覺得臉頰也有些黏膩,眼角向下瞟,餘光裡看見鮮紅如珠,綴在臉頰,是他的血嗎?
想要叫他停下來包紮,卻沒力氣開口,她似乎嘆息了一聲,靠在了他的胸膛。
遠處的燈火,長河般從視野裡流過,星光和月色,收納在迎面的風裡,身後追兵猶在,奔騰叱喝聲卻遙遠得像一個夢,或者這就是在夢裡,喧囂其實是寂靜,追逐其實是停留,心跳其實是寧靜,嘆息其實是歡喜,天地萬物,涅槃心情,花開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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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闌再清醒時,已經在馬車上。
睜開眼睛,先看見景泰藍的大臉,整張臉都堵在她面前,長睫毛刷得她癢簌簌的,一隻手還舉在半空,兩指捏起,似乎是一個鉗眼睫毛的姿勢,太史闌淡定地看他一眼,小子的手唰地收回,歡笑著撲過來,抱住她一陣亂舔,「麻麻……麻麻……」
她的心,也似被這呢噥軟語給叫得麻了麻,仔細看景泰藍的眼下,似乎也有淚痕,這小子知道她不喜歡他哭,憋著呢。
她抱抱他,揪揪他的大耳朵,景泰藍歡喜地格格笑,他喜歡她的一切小動作,因為太難得。
李扶舟就坐在她對面看書,此時放下書,輕笑,「醒了?好點了沒?」
太史闌看著笑得雲淡風輕的他,有點恍惚,彷彿這還是在一路的車上,沒有這一夜的跌宕生死,幾番掙扎。不過是每日她醒來,而他在問好。
隨即她眼神便清醒,看了看他脅下,「沒事吧。」
李扶舟似是怔了怔,才道:「不過一點擦傷,已經包紮了。」
「到底怎麼回事?」太史闌想起通城遇到的驚險,皺起眉頭。
他們是功臣,是即將受到嘉獎的學生,二五營雖然在地方光武營排於末位,但也畢竟有身份在那裡,何況裡面還有品流子弟,通城的人是發了什麼瘋,無論如何都要置他們於死地?
簾子一掀,花尋歡和沈梅花竄了進來,先嬉笑著問她好,又說嚇死了嚇死了,然後便也皺起眉頭,問起這場莫名其妙的追殺。
這個結不理清楚,大家覺得連死都不能瞑目。
「其實,也許不是通城的膽量。」李扶舟沉吟了一下,終於道,「之前我就有懷疑,只是怕猜疑無端,反而驚擾你們,所以沒說,如今……」
他嘆息一聲,「我們或者惹了麻煩。」
太史闌眉頭一皺。
「嗯?」
「不知道你們還記不記得,那晚遇襲龍莽嶺山匪的弓箭,雖然抹去了火漆銘記,但是制式,依稀是三年前軍中換器時,淘汰的一批軍器中的武威弓。」李扶舟道,「這種弓,在麗京以及周邊地區是早已不用,但地方換裝滯後,部分地區很可能軍中還在使用。」
他目前是晉國公府大總管,容楚在先帝時期倍受信重,掌管全國軍務,這樣的事他當然最清楚。
這話說得簡單,但其中意思,誰都聽懂了。
「軍方參與……」沈梅花臉唰地雪白。
原以為抓了一批悍匪,戰績輝煌,作為二五營還沒學成的學生,試練初年有這樣的戰果,無論在二五營還是地方,都將是無可抹殺的巨大榮譽。將來因此報功,嘉獎,乃至直升麗京光武營,日後飛黃騰達,都是有可能的。
然而如今牽扯到軍方,就等於牽扯到勢力雄厚的利益集團,這裡面的真相,該有多深?
通城這樣不顧一切地要害他們,豈不更從側面說明,他們捅的是一個巨大的馬蜂窩?
世上最糟糕的事,是你捅了一個馬蜂窩,自己還以為找了一個寶。
「也未必就是軍方。」李扶舟將手一攤,玉白的掌心裡一枚斷開的銅扣,「地方官府,有時候也能使用軍方器械的。」
「這是什麼?」
「府衙衙役,或者從事公差的業者,臂上都有標記,用銅扣別住。」李扶舟道,「這是那晚我在一個黑衣人身上搜到的,當時並沒有在意,隨手揣在懷中,先前從城門過,看見那些官兵的衣服,我才想起。這個銅扣只有半截,大概是他扯下標記時太粗心,銅扣扯斷了留在衣服上。」
眾人默然,事情越來越複雜了。
「不必說給他們聽。」太史闌吩咐沈梅花,示意車外的學生。
沈梅花和蘇亞默默點頭。
「現在怎麼辦?」花尋歡茫然地睜大眼睛。
李扶舟和太史闌同時奇怪地看她一眼。
「你們幹嘛都這樣看我!」花尋歡叫起來,受不了這兩人一模一樣看傻子的眼光。
太史闌根本懶得理她,李扶舟耐心地道:「該怎麼樣就怎麼樣。」
「啊?」
「抓到慣匪是事實,該請功就請功,該報獎就報獎,」
「可這事涉及到軍方和官府了呀,可是通城已經動手了呀……」
「你是打算讓軍方和官府知道你已經知道了嗎?」
這話說得繞口,花尋歡掰著手指理了三遍才反應過來,張口結舌了一陣,忽然興奮地一拍大腿,「喲!好玩!對的,那群兔崽子不知道我們知道了,其實我們就是知道了,我們知道他們不知道,到時候就是我們知道的一群看不知道的一群傻兮兮地演戲……,玩死他們,哈哈!」
沈梅花默默地勾下了頭,有此助教,人生悲哀。
蘇亞面色凝重,傻大姐的花尋歡能在這事裡找到樂子,她卻知道其中嚴重。搞不好在場的人都沒好下場。
「不用想那麼多。」太史闌淡淡道,「該我的,就得給我;害我的,就得賠我。若山在前頭——把山開了,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