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容楚的心思

  自那晚擒回火虎,太史闌在北嚴府上下的心目中,地位瞬間發生變化,由輕蔑變成畏懼,所有人都忘不了那晚暴雨初始之夜,拎著火虎跨過三狗屍體,用眼神逼得府尹一句話都沒敢說的女子。

  這種變化的直接後果是,雖然刁難依舊存在,但態度不敢再居高臨下,方式顯得鬼祟溫和,比如撥件積壓數年乃至十年的疑難舊案給她審,說上級要求十日之內破案,不然就撤職查辦啦;比如派她去和某些特別難纏膽大包天的地下黑幫打交道,要求她速速廓清治安,還百姓安寧啦,比如命她管理司獄,卻在半夜偷偷放跑犯人啦,等等。

  結果,陳年舊案到了她手裡,她把當初首告,證人,涉及的鄰居街坊,以及可疑被告統統關在一個屋子裡,然後自己一個人進去,眾人都偷笑著等著看她出洋相——那起殺人案件,當初就證據不足,錯綜複雜,經過多少老吏能手之手,依舊沒能啃下來,如今經年日久,哪裡還有一分破案可能?把所有人都關一起,更是愚蠢得無可救藥的辦法。當時吳推官就說了,如果能因此找出真兇,他願意在府衙門口倒爬三圈。

  然後不多久,裡面有人嚎啕了,再不多久,太史闌出來了,拎著一個眾人印象中都老實巴交的證人。

  證人在她手裡嚎啕大哭,竹筒倒豆子一樣交代了罪行,說得事理清楚毫無破綻,北嚴府迅速組織了七個最具經驗和實力的刑名師爺分析案情,都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真兇。

  十年奇案,一朝被破,苦主敲鑼打鼓,親自上門獻匾,吳推官在蘇亞逼迫之下,當眾在府衙門口倒爬三圈,他一邊爬一邊看太史闌,指望她識相給上司解圍,結果太史闌目光穿過,視若無物,和蘇亞討論景泰藍的拉稀。

  吳推官想發作,可是想起那日,死守真相從來面不改色的證人,在太史闌面前痛哭流涕交代罪行的詭異,也忍不住打個寒噤……還是繼續爬吧。

  和黑幫打交道,一開始倒是驚險的,闖入黑幫地下總舵,要求對方以後不得濫收保護費的太史闌,險些被圍困,但當她進入幫主內室之後不久,便被幫主熱情地送了出來,不僅一口答應她的要求,還不住拍胸脯「以後太史姑娘就是我們金刀會的朋友,有什麼儘管說話!」

  之後百姓敲鑼打鼓送匾,一堆屬官衙役呆滯……

  有人百思不得其解,悄悄打問金刀會幫主,那老傢伙閉口不言,末了才哈哈一笑,「咱江湖上混飯吃的,義氣為先,太史闌對我金刀會,有大恩哪!那件上頭指定要上貢的寶貝,如果不是她,我老猛就十個腦袋也不夠補償……我警告你,這姑娘非常人,聰明點的,少得罪!」

  話是說給至交好友的,但很快就悄悄傳開,這下不僅是府衙上下,連整個北嚴城都知道「太史闌非常人,金刀會老大都怕她!」

  至於管理司獄,獄卒「不小心將鑰匙掛在門鎖上」,後來鑰匙倒確實還在門鎖上,卻變成了一堆渣渣,渣渣堵塞了門鎖,不僅重犯出不去,獄卒們自己也開不了門,偏偏這個時辰,太史闌說想起重要線索需要印證,頻頻催促將案犯帶出指證,這頭連催四催,那頭獄卒鑰匙被毀不得其門而入,丟失或損毀鑰匙對他們一樣是重罪,獄卒們急得無法,只得砍斷柵欄將人帶出,事後再悄悄修補,修補的時候偏偏又被同知逮個正著,第二天這批獄卒就被派出幾百里外,做黑莊子的看守去了。

  黑莊子可以算做各地臨時軍事監獄,關滿了一批陰險狡詐的軍事重犯,或者飽受戰爭創傷的瘋子,去那裡做看守,最後的結果常常也是成為瘋子。

  類似事情兩三件,件件結果讓人心驚,漸漸的,這樣的事少了,每個人在使壞之前,都會先猶豫一下——萬一又出現啥驚悚結果怎麼辦?也會先掂量一下——是否自己真的能承擔起那樣的後果?

  幾件事也給太史闌帶來了便利,北嚴府內那些見風使舵的,最起碼不敢再當面給她難看,百姓中她的名聲漸漸傳開,自從她有次在金刀會的陪同下,向出名為富不仁的藥堂「同安堂」,「募捐」了一部分止痢藥物,送往本地常發痢病的村鎮之後,百姓對她的讚譽更上一層,每日都有上城趕集的百姓,送上門新鮮的瓜果蔬菜。在城內,金刀會對太史闌的隱隱支持,也使城內商會和各類執業者,不敢對她刁難。

  抓獲火虎的獎賞也已經下發,萬兩銀子一分不少,另外,她是二五營在營學生,給予二五營當年營績加分,對她予以「虎威」勛章嘉獎,入職後提一級任用。加上之前她提出重大建議被採納獲得的嘉獎,她在將來入仕時,可以跳越九品末流,直接正七品進入官途,僅僅這一條,便少了五年拚搏。

  日子也便這麼過去,轉眼過了也快一個月,一切都上了正軌,連大牢裡火虎的死刑判決都已經下發,將在秋後處斬。

  其間有入京押送年內稅銀糧草的府稅使,回來說起麗京諸事,一說康王在和東堂來使比武中大勝,得太后重賞;一說康王上書,稱地方光武營設立太多,虛耗物資,建議對排名靠後者予以裁撤,二五營首當其衝;一說陛下好久沒有上朝,據說得了天花,雖然沒有官方出面承認,但有人稱曾經看見皇宮夜間「供痘送神」,這是皇族每逢在有人出天花,便要舉行的祈福儀式,所以麗京猜測紛紛,都在擔憂陛下的健康。

  太史闌聽說這些消息時,看了景泰藍一眼,那小子一邊吃零食一邊沒心沒肺玩皮球,笑得下巴上口水閃亮,天花豆沒有,滿嘴開花豆倒是真的。

  這一日又在下雨,從那晚暴雨開始,這雨幾乎就沒停過,衣衫棉被都因為浸潤了過多的水汽,變得沉重黏膩,濕答答貼在身上,以至於每天趙十三要生起火給景泰藍烘被子。

  「雨太大。」這一日傍晚的時候,太史闌站在窗前,望著窗外連綿不絕的雨,道。

  蘇亞站在她身邊,凝視窗外的雨,眼神裡也有憂色。

  這樣的雨本就不正常,聯想到那日堤壩上火虎的話,兩人心頭都覺得沉甸甸的。

  忽然外頭轟隆一聲響,遠處傳來喧囂奔走之聲,趙十三派人打聽,回來道:「牛角街那邊幾座房子年久失修,被雨水泡塌了。」

  太史闌聽著,仿似終於下定決心,忽然轉身,道:「走。」

  「去哪?」

  「大牢看火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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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行走在幽長的夾道裡,只聽得見腳步濺起的啪啪水聲,連綿的雨從油衣上滑落,在地上旋轉出一個個漩渦,中心深黑,邊緣亮白。

  火虎關在最下一層的地牢裡,嚴加看守,再上面一層,就是那三十個龍莽嶺的俘虜,三十個俘虜不像坐牢倒像度假,有太陽曬,有不錯的牢飯,整天大聲隔牢吹牛,和看守嘻哈一片,據推官說,他們的案子已經報上去,還沒批覆。倒是後報的火虎的案子,很快就定了斬監侯,據說原本是斬立決的,但主管三法司的康王,忽然對這個江洋大盜產生了興趣,說要親自觀刑執刑,當著受盡大盜荼毒的百姓的面,將這禍害明正典刑。

  康王是先帝駕崩後,當前垂簾的皇太后最為信重之人,他的意思,自然沒人違背,火虎的死期就被推到秋後。

  看守地牢的獄卒,雖然面有難色,還是給太史闌開了門,沒辦法,他想到那批被發去黑莊子的同行,就心裡打抖。

  火虎一看見濕淋淋進來的太史闌,臉色就變了變,「還在下雨麼?」

  他在地牢裡,感覺不到外間天時,然而這些日子,獄卒身上濃重的水汽,地牢裡越來越濕的用具,都讓他坐立不安。

  他第一句話不是問自己的案子,還在關心天氣,太史闌微微有些感慨,點了點頭道:「我想問你,那天堤壩上說的話,是否可信。」

  「我其實也是官家出身,先祖曾經是東堂工部侍郎,專管水利修建,土木工程,尤以精通水利聞名,家裡有他留下的一本《河疏》,是他一生治水經驗總匯,有一套專門的方法,可以瞭解各類堤壩狀況,提前查知水患……」火虎嘆氣,「這一場雨,如果在半月之內停止,沂河壩當可無憂,可是快一個月了,雨還沒停,我可以斷言,沂河壩隨時都可能垮塌!」

  「把你知道的情況寫下來。」太史闌遞給他紙筆,「我去向府尹請示。」

  火虎卻慚愧地搖搖頭,「我不認字……」

  太史闌一怔,火虎卻冷笑道,「我便能寫下來,你們這個府尹,還是不會理你。去年沂河壩已經加固過,我卻聽出底下出現無數裂縫,定樁木可能也已經腐朽,加固?加到哪裡去了?他是一地主官,加固堤壩是他主持,你說,這裡面都有什麼事?他會允許你『危言聳聽』?」

  太史闌默然,火虎嘆息,「有些東西我也不能確定,那天在堤壩上時辰太短,如果再給我機會好好查看,最起碼我可以看出,哪幾條堤壩最容易潰壞,哪些農田和百姓最容易遭害,可是現在,來不及了……」

  太史闌凝視他半晌,轉身就走。腳步踩得雨水侉侉作響。

  她出了地牢,直入前堂,擂響門口的鼓。

  夜半鼓聲,驚得值戍的衙役兵丁都一窩蜂的跳起來,裡頭的府尹也匆匆著衣到前堂,結果看見站在堂前的是太史闌,臉色都變了。

  「太史闌!」張秋冷著臉,厲喝,「深更半夜的你發什麼瘋!」

  「上萬人命、千畝良田、一城民生、瘟疫災害。」太史闌道,「大概能讓我發瘋。」

  「什麼意思?」

  「沂河壩要垮了。」

  堂上靜了一靜,隨即爆發出一陣大笑。

  負責水利的孫同知,和河伯所大使金正,當晚正好都當值,最先爆發出大笑的也是他們。

  「胡扯什麼……」孫同知笑得抱住了肚子,「沂河壩建成不過十年,去年剛剛修固!你危言聳聽,也不能這樣!」

  「太史闌,你再胡言亂語,府尹大人包容你,我可不饒你,你這什麼意思,是說我失責嗎?」金正笑完,臉皮一緊,冷冷瞪著太史闌。

  「太史闌,你過分了!」吳推官道,「你是典史副手,水利是同知大人和河伯所的事,你越級插手了!」

  「太史闌。」張府尹一直沒笑,眼神裡閃著幽沉的青光,「你夜半擂鼓,胡言亂語,驚擾同僚,越權越級插手水利工程之事,按例該給你處罰,念你初犯,不予追究,下去!」

  「上萬人命,一地良田。」太史闌望定他們,點點頭,「越不過你們的尊嚴、面子,政績,和私心。」

  「放肆!」

  「堤壩何等大事,我們去年剛剛加固,陳侍郎去年冬來視察,還誇我北嚴防水工程穩固踏實,他是水利大家,還抵不過你的見識?」孫同知厲聲道,「你再胡言亂語,擾亂人心,莫要怪我不客氣!」

  「我治下的事,我自己承擔,無知蠻女,滾出去!」河伯所大使金正勃然大怒。

  張府尹伸出手,擺了擺。

  「不必爭吵,有辱官緘。」他淡淡道,「本府向來對下屬一視同仁,雖然你已經犯錯,踰越,但堤壩關乎民生,本府也給你一個機會,你拿出堤壩將垮的證明來。還有,是誰告訴你堤壩將垮的?」

  「火虎說的。」太史闌道。

  「哈哈……」又一陣狂笑,暴怒的嘴臉化為無盡的嘲諷,連張府尹都忍不住撲哧一笑。

  「我的天,還以為什麼真知灼見,或者這位真遇見了什麼高人。」金正大笑,「居然去聽一個死囚的胡言亂語,這死囚還是殺人無數,害民無數的大盜,太史闌,你瘋了嗎!」

  「私下交聯匪徒,竟然還將言語上遞公堂!」吳推官大怒,「太史闌,你當真以為你是二五營學生,我們就不能處罰你嗎?」

  「真遺憾沒把景泰藍帶來。」太史闌側頭對蘇亞道,「這些嘴臉很有參考性。」

  蘇亞嘴角一抿,低頭。

  這世上最氣人的態度,不是咆哮對罵,不是淡定蔑視,而是完全當笑話在看戲……

  一堆人的臉都青了,罵沒有用,吵也沒有用,那個女人就那麼站在那裡,用一種「你們很好玩」的眼光,籠罩住他們。

  明明知道她只能聽自己的,明明知道失敗的是她,可不知怎的,每個人心裡都窩囊得像塞進一把茅草,像遇見一場慘敗。

  有一種人,居於下風還能讓你感覺到其實是你在仰她鼻息。

  「太史闌,你確實過分了。」半晌,張秋陰惻惻地道,「當將功折罪。這樣吧,既然你堅持堤壩要潰,堅持要管你不該管的事,那麼你就去堤壩下方的三田村,實地查看沂河壩的情形,隨時向本府回報。如果真的堤壩被淹,三田有人傷亡,你一樣要承擔責任,明白嗎?」

  太史闌面無表情看著他,躬躬身便走。

  身後,河泊所大使金正冷笑傳來,「你還是祈禱你的預言不會成真吧,因為三田地勢最低,堤壩無論潰在哪裡,三田必定遭災,你就和你愛護的百姓們,同生共死去吧,或者你也可以散佈你的『沂河將潰論』,看誰會信你的,哈哈……」

  太史闌就好像沒聽見,大步走了。

  張秋沉默著,看著太史闌的背影,良久,轉頭,和孫同知眼神對碰。

  意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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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自己的院子,太史闌先坐下來寫了一封信,找來趙十三,道:「找個可靠的人,交給你主子。」

  趙十三已經習慣了太史闌那種淡定命令的語氣,接過信,嗤道:「看情況,國公不是誰想見就可以見的。」

  「誰說要見他。」太史闌奇怪地看他一眼,「花瓶能堵漏?」

  「你……」

  「沂河壩要垮,我信。本地官府不能指望,我只有找他出手。」太史闌道,「請他撥些工人,安排些木料土石沙袋,最好再找些治河能手來。至於他,別來。」

  「呃……」趙十三心想主子一定會生氣的……

  「他來了還要人伺候,添亂。」太史闌已經走開,去收拾包袱,「景泰藍拜託你照顧。」

  「幹嘛去……麻麻。」景泰藍不知何時醒了,站在門口,睡眼惺忪地問。

  「下鄉。」

  「一起。」

  「不行。」

  景泰藍四十五度水汪汪天使角對太史闌望了一陣,太史闌視若不見,走來走去收拾包袱。

  良久,小子揉揉臉,搖搖擺擺回去了,沒發表啥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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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一騎快馬奔出北嚴,直向東昌城去。

  東昌城西南,有莊園名「雅園」,是東昌一位富商的別院,不過最近獻了出來,供京中來的貴人暫住,此刻雖已入夜,但園內燈火通明,人影交錯,顯見得十分熱鬧繁華。

  園內東苑,軒廈深深,明燭高燒,几案前閒閒半躺著容楚,面前一堆文書信箋。

  「幹得不錯。」他正展開一封文書,細細閱讀,隨即輕笑。

  那封文書上,標記著「龍莽嶺突襲事件」,下一封,則標記著「通城事件」。

  他的總幕僚,貼身侍從中排行第四的文四,立在一邊,抓著一疊標記特殊的文書,笑道:「主子,這裡還有十三寫來的密信,就是您說的,關於太史闌一切大小瑣事,您怎麼不看?」

  「她生病沒?」

  「沒有。」

  「受傷?」

  「沒有。」

  「被人欺負?」

  「沒有。」

  「心情不好?」

  「似乎沒有。」

  「和景泰藍兩個活蹦亂跳,各種欺負人?」

  「這個有。」

  「一路爭執,一路打架?」

  「完全有。」

  「那還看什麼。」容楚懶洋洋拆開下一封標記「北嚴」的信箋,「無病無災,一路禍害,人人倒霉,唯她不敗。哦對了,十三肯定還說了扶舟如何對太史闌獻慇勤。」

  「主子不著急麼?」文四笑容加深。

  「扶舟心障太重,而太史太驕傲。」容楚笑容淡淡,幾分傲氣幾分從容,「他們相遇得越早,開初越美好,後路,越有變數。」

  「文四愚鈍,不明白主子意思。」

  「扶舟就算已經動心,但心障未解,此刻必然還未明白他自己的心,他自己都不明白,如何能給出一個清晰的態度?」容楚懶洋洋地笑,「而太史闌何等驕傲?她不動心便罷,她如果稍稍意動,略有表示,然後遭遇李扶舟的猶豫或退卻……你猜,她會怎麼想?」

  文四想了想,驚得眼眸都大了一圈,「主子,您是故意讓他們單獨相處的!」

  容楚笑而不語。

  文思瞟一眼自己主子,心想這人少年時狡詐如狐,無比難惹,朝廷人人退避,這些年退出朝政,韜光養晦,原以為時光沉潛,多少會讓他厚道點,沒想到,骨子裡奸詐陰險,早已修煉得更勝一籌。

  「屬下明白了主子的意思。」他沉吟道,「您早已發覺了,太史姑娘似乎對扶舟更有好感,如果您此時強硬地留在她身邊,隔絕她和扶舟的進一步交往,那麼她會憎厭你,連帶對扶舟更加嚮往,因為想像的事物,總是越想越美好的。」

  「對一個人的排斥,也會導致對另一個人喜歡的加深。」容楚笑得似乎有點無奈,「她倒未必排斥我,但是我如果不讓她和扶舟接觸,我很擔心她會真的將他想得過於美好,最後遭遇迎頭一擊。」

  文四瞟容楚一眼——說得真好聽,真體貼,真的是這樣嗎?

  容楚對屬下腹誹的眼光毫不在意,托著下巴,憂傷地悠悠嘆息,「哦,當然,我也擔心扶舟和她隔開後,經過一段時日,想通了,想明白了,真的放下一切來追逐她,再加上她對他這種性格的天生好感……到時候,嗯,八成一拍即合。」他一攤手,「這可不行,我不同意。」

  所以要在李扶舟還沒想通,還沒能完全放下的時候,把他塞到太史闌身邊,讓太史闌在萌芽階段,就明白李扶舟的猶豫和不安?

  文四嘆了口氣,覺得和主子做情敵,真的不是件愉快的事。

  不過……

  「主子,難道這次你真的動心了?」文四笑得曖昧,有點不信的模樣。

  容楚不答,半晌悠悠道,「我一直有點遺憾,她沒能第一眼喜歡上我……」

  文四笑得嗤之以鼻——哪,真的第一眼愛上你,你保準不要。這樣被扔出去的女人還少嗎?

  不過……嗯,懂得計較,下陰手去爭,終歸是好兆頭,最起碼說明這主兒還是在意的。麗京老夫人日夜焦心的事情,好歹有點眉目了,這位主兒再這麼散漫下去,苦的是他們這些貼身屬下,天天被老夫人催魂奪命,不停地打聽他有沒有女人,怪他們沒給主子拉皮條……

  文四也悠悠嘆口氣。

  好容易似乎看中一個,不過現在看起來,高難度啊……

  容楚卻已經低頭去看文書,似乎也沒將剛才的遺憾放在心上,忽然「咦」了一聲。

  「怎麼了?」

  「北嚴的情況有些不對勁。」容楚道,「前陣子進入澇季,我想起當初命人修建的沂河壩,便讓人去看過那壩,回報說一切如常,就是當初的水位標竿,都已經沒了,所以沒能查出準確水位,只說今年水位不低,只要沒連續大雨,應該不會有事,不過最近……雨勢很大。」

  「主子不必憂心。」文四道,「水位竿有可能被漁家拔走。至於沂河壩,去年剛剛進行加固,今年絕不可能出問題。」

  「正是這樣我才奇怪。」容楚道,「去年剛剛修築加固的堤壩,怎麼沒發現水位標竿沒了?發現沒了為什麼沒有補充?他們到底好好加固沒?」

  「不至於吧……」文四也驚了一驚,「北嚴多水患,加固堤壩是必須要做的事,否則一旦潰壩,死傷無數,這些年好容易作養起來的良田都會被毀,十年辛苦毀於一旦,誰擔得起這樣的責任?」

  「去年沂河壩加固工程,北嚴府上書請求撥銀,戶工二部稱因五越局勢緊張,正在調工遣銀,銀庫不足,先是要拒絕的,是我上書請求,戶部才撥了一千萬兩銀子。」容楚冷冷道,「如果有人敢在這銀子上做手腳……」

  文四的臉色也變了,想了想,終究搖了搖頭,「不應該,這事干係太大了。」

  「不要小瞧人的貪慾。」容楚沉默了一會,低低道,「她正在北嚴,扶舟又被調走……看樣子,我得去一趟了。」

  「可是您需要在這裡絆住喬大人。」文四苦笑,「這段日子如果不是您一直絆著她,她早已追著太史姑娘她們去了。」

  「所以在我離開之前,先要把她調開。」容楚站起身,「走。」

  「怎麼?」

  「調雞離山去。」

  ---

  園內西苑,雅閣亭亭,半掩簾門,簾後端坐著喬雨潤,也正看著一堆西局密報。

  「龍莽嶺那件事,須得好好處理,不可留下任何隱患。」她道。

  一個太監坐在她下首,笑道:「此事北嚴府已經知道,張秋自己牽扯其中,必然會有所安排,大人放心。」

  「現在事情剛出來,各處盯著的人太多,暫且不要動手。」喬雨潤偏頭想了想,道,「等到張秋把二五營那批學生處理掉,你們便把龍莽嶺殘存的那批盜匪給……」她突然住口,眼波流轉,笑了一笑。

  「是。」太監一副心領神會神情,隨即笑道,「可惜通城那裡沒能把人留住,那群學生真是命大,不過到了北嚴,自然另有治太史闌的辦法,如今兩位助教都已經被調走,下面要把她揉圓搓扁,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

  喬雨潤聽見「助教」兩字,臉色微微變了變,齒尖輕輕咬了咬下唇,冷然道,「她倒真有本事,讓扶舟這麼對她……」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太監沒明白她的意思,不敢接話。喬雨潤又皺眉道:「通城給他們逃過了,我這心裡總有些不安,不把這些人解決,萬一將來開審龍莽嶺事件,我們雖然不怕,終究是個麻煩,殿下……也要怪罪。我應該親自趕去的……可恨容楚!竟然把我絆在了這裡!」

  「國公似被那太史闌所迷,甘心為她所用。」太監一臉不屑,「真不知道那女人有什麼好的?許是國公膩煩了那些千嬌百媚的,所以一時被這兇惡女子吸引?這樣的男人。也只有太史闌那賤人看得上……」

  「閉嘴!」

  太監嚇了一跳,愕然看著喬雨潤——她最近不是對容楚很有意見麼?自己投其所好罵他幾句,怎麼也聽不得?

  「仔細禍從口出。」喬雨潤陰森森地道,「有些人,不是你配談論的!」

  太監有點不服氣,卻不敢再說話,喬雨潤沉思半晌,將手中密信一拍,決然道:「不管了,我不能再待在這裡,給我備馬,我要趁夜去北嚴……」

  話音未落,忽然外頭有人傳報:「喬大人,晉國公過來了,說有要事相商。」

  喬雨潤一怔,臉色鐵青,咬牙道:「又來了!陰魂不散的冤家!」想了想道,「說我身子不好,今晚不見客,請國公見諒。」一邊回頭叱喝,「竹情,還不快去收拾東西,無論如何,今晚我要走!」

  傳報的人剛剛轉身,外頭珠簾拂動,容楚帶笑的聲音已經傳來,「喬大人身子不好?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我既然在這裡,怎麼能袖手旁觀?正好我這隨從也略通岐黃之術,讓他來為喬大人請脈……」他忽然回首叱喝那群試圖攔住他的喬雨潤手下,「你,還有你,對,你們還傻愣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去全城給喬大人請最好的大夫?」

  喬雨潤一聽不好,這個心黑的,不管不顧要闖進來,還要把她的人趕走。一急之下,一邊示意那太監退到一邊,一邊往榻上一座,手指一扯,外裳已經脫了下來,香肩半露,酥胸一抹,綽約在紗幕後。

  隨即她氣喘吁吁嬌聲道:「國公且慢……我這是老毛病了,自己帶得有藥,只需吃上一丸,靜養三天,也便好了……請脈什麼也不必了……人家……人家已經寬衣就寢了……」說到後來,語氣羞不自勝。

  容楚的腳步果然停了停,喬雨潤竊喜——我衣服都脫了,看你如何能闖進來!你闖進來,我就能在太後面前給你添麻煩!

  「喬大人老毛病是嗎?」容楚語氣恍然大悟,「我想起來了,我依稀聽太后提起過,說是內熱,當時太后說活熊膽最是良方,只是太難得,我當時便記住了,後來配過些熊膽丸,可巧正好帶在身邊,要麼你試試——」

  「我衣服都脫了呀——」喬雨潤再沒想到他如此霸道,急得尖聲大叫。

  「嗤啦」一聲,腳步停也不停的容楚,忽然一把扯下了間隔內室的紗簾!

  他將一大團紗簾團在手中,看也不看,對床上一砸!

  一聲悶響,正要起身阻止的喬雨潤被紗團砸倒,紗團層層疊疊鋪開,正將她身子遮住。

  沒等她有任何反應,容楚已經快步上前,一邊笑道:「喬大人好勤勉,如此重病,還召集手下議事。」一邊對那縮在一旁的太監道:「深更半夜,喬大人這裡不方便,你還待這裡幹什麼?還有你們——」他指定竹情梨魄兩個大丫頭,「主子身子不適,也不知道熬藥端茶?」

  他一進來就反客為主,喬雨潤給氣得兩眼發花,眼看太監被趕了出去,兩個侍女手足無措,想要下床阻止,偏偏她自己把衣服脫了,罩著一堆紗動也不敢動。

  她相信,如果她真的披著紗下床阻止,容楚肯定會大叫被她非禮,不讓她顏面掃地不罷休。

  他絕對做得出來。

  喬雨潤只好披著一糰粉色的紗坐在床上,造型略詭異……

  「喬大人既然病了,需要靜養。」容楚也不讓人給她請脈了,自顧自對趕來的西局探子們道,「那就不要讓任何人前來驚擾喬大人,西局事務繁忙,喬大人操心過甚,病情加重如何是好?你們要體諒上司,別有事沒事都來吵她。」說完對自己護衛一揮手,「這屋子的守衛太薄弱了,你看,我進來得這麼容易,這怎麼行?西局公公們想必精力有限,無法照管好喬大人的起居安危,那我們就偏勞一些,來人——」他笑道,「給我從今日起,好好保護喬大人。」

  「是。」

  「晉國公!」喬雨潤氣得兩眼發黑,倚在床邊,伸指顫顫,「你……你竟然要軟禁我……」

  「喬大人這話從何說起?」容楚詫然道,「這園子不是我的府邸,此地不是我主人,你我都是此間客,談何軟禁?你防衛薄弱,又是一介女子,還在病中,萬一真的出了什麼事,我和你同住一個莊園,說起來也是我保護不力,朝廷追究起來你要我如何承擔得起?說不得只好辛苦一點,撥我的護衛為你看家護院,你該謝我才是。」

  「不敢讓國公護衛為卑職看院。」喬雨潤抿唇半晌,也很快恢復了冷靜,勉強按捺住火氣,一字字道,「國公身份尊貴,該卑職保護您才是,怎敢抽調您的護衛來保護卑職?這萬一您護衛力量薄弱,也出了什麼事,被殺了被搶了,卑職更加承擔不起。」

  「那也行啊。我確實比你身份尊貴。」容楚很贊同地點點頭,誠懇地道,「那麼,你撥一半西局人手給我做護衛?嗯,放心,我不會多心認為你軟禁我的。」

  喬雨潤按住心口……

  這下更好,他的人不來,自己人被抽走,換湯不換藥,這容楚,好狠。

  也好快的應變。

  她深深吸一口氣,勉強笑道:「國公有令,豈敢不從,只是……」

  「那就這樣了。」容楚立即打斷她的話,「有勞。多謝。」

  喬雨潤一口氣吊在心口險些沒能上來——她還沒說完呀……

  「那我不擾了。」容楚終於滿意了,也不給她看病了,也不關心她是否有人端茶送藥了,轉身就走,一邊走一邊對身後文四道,「……給我迅速去信北邊境,問問李先生情形,好好的怎麼會重傷?誰能傷他?順便派人送點藥去……」一邊說一邊走了。

  正要起身的喬雨潤,聽見後一句話,怔了怔。

  李扶舟在邊境受傷了?還是重傷?

  喬雨潤臉色變幻——李扶舟和花尋歡被派去支援前方戰事,是她的主意,目的不過是為了把李扶舟從太史闌身邊調開,方便行事,也省得她想著兩人在一起就怒火中燒,可是現在……他竟然重傷了?

  喬雨潤的心微微亂了起來,這要真出什麼事,她如何能放得下?

  「來人。」她想了半晌,終於喚了人來,密密安排了一番,那西局探子帶著幾個人,按照她的吩咐,奔北邊境去查看情況了。

  喬雨潤還想著,天亮了是不是再想個辦法離開,然而看看身側還剩下的小貓三兩隻,想著被抽去一半的西局屬下,再加上剛剛派走打聽消息的,現在身邊已經沒什麼人可以用,要想從附近地方西局分局調人,短期內也不那麼容易,自己就這麼點人,哪裡逃得脫容楚的手掌心?

  她恨恨嘆口氣,把紗團一扔,一翻身,睡了。

  她放棄想法,無奈睡下的那一刻。

  幾騎快馬,悄然馳出了莊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