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傷我侵我,此仇必報!

  在場的很多人都知道那場水潰的真相,正因為知道真相的百姓太多,導致近期不利於官府的批評和攻擊充斥於大街小巷,才有了這場公開枷號。官府,不過是為了殺雞儆猴。

  真理和公義,被強權的刀鋒封殺。

  金正看見太史闌時的模樣,像只渾身的毛都瞬間豎起的公雞,拎著鞭子唰地向後一跳,便待退入身後維持秩序的衙役群中。

  他不信她敢在這官府門前,眾目睽睽之下對他動手,可眼前女子沉默的臉,讓他腦海裡不斷閃回擒回火虎的暴雨之夜,那張同樣沉默而濕淋淋的臉。

  無聲,而殺氣若雷霆。

  哪怕知道她沒有武功,哪怕他身後護衛無數,他依舊不能不畏懼。

  「太史姑娘,鋸子我給你找來了。」一聲呼喚,村長氣喘吁吁地擠進人群,遞上來一把鋸子。

  太史闌接過,對他點頭相謝,抓了鋸子便向囚籠走去。

  金正怔了怔,看太史闌的樣子,是要鋸開囚籠?

  他一時有些猶豫,不知道是該阻止還是放任,阻止,他終究心虛,不敢靠近;放任,似乎也無法交代。

  太史闌不管他的猶豫,快步走到蘇亞的囚籠前,開始鋸起木質的柵欄。

  村長眼神有點疑惑地看著太史闌,他不明白為什麼對方一定要他借鋸子,這東西再鋒利,相對於厚厚的柵欄也顯得過於單薄,厚背大刀一砸就斷,還不如借一柄鎚子好使。

  鋸子鋸木的聲音嘎吱,聽來有幾分空洞,場前無數人嘴微微張著,表情也很空洞,日光蒼白地浮起來,騰著一抹淡黑色的木屑。

  蘇亞勉力抬起頭,盯著太史闌,嘴唇動了動,眼底微微泛了點水汽。

  不像覺得委屈,倒像是因為發現她還活著,而由衷歡喜。

  太史闌抿唇,不看她,專門慢慢鋸木。

  「嘎——吱——嘎——吱——」

  每個人都在下意識地看她鋸木,每個人的心,都似隨著這不緊不慢的鋸木聲,一揪,一緊,再揪,再緊,心弦陣亂,萬軍逼前,山雨欲來,其風滿樓。

  忽然便覺得恐怖。

  因未知而恐怖。

  「住手!」金正忽然跳了起來,不知何時,他額頭大汗滾滾,日光下油亮刺眼,「住手!官家重地,示眾重犯,你竟敢公然毀壞囚籠,你這是在劫獄,劫獄!」

  刺耳的叫聲裡,太史闌繼續鋸了一鋸子,頭也不抬地道:「你才知道?」

  金正被嗆得眼白一翻,暴躁地對身後一揮手,「拿下她!」

  他話音剛落,太史闌抬手便把鋸子砸了過來。

  金正敏捷地一讓,他身後一個高大衙差,看樣子有幾分武功,立即搶上前來,花俏地舞了個刀花,擲刀出手,啪地一聲,將鋸子半空擊斷。

  鋸條彈射,太史闌縱身而起,撈住鋸條,再次狠狠砸了過來!

  那衙差不屑地冷笑一聲,也縱身而起,刀花霍霍,半空中啪啪將鋸條砸碎,末了落地弓腰收身,碎片繞著他整整一圈,他順手一拂,將碎片攏成一堆,踏在腳下,抬頭,四面圈了個羅圈揖。

  混子們稀稀拉拉一陣喝彩。

  這人原先是走江湖賣藝出身,手底下有幾分花巧功夫,下意識賣弄完,聽見喝彩聲,就犯了走江湖的老毛病,還以為是當年一根繩子半塊鑼的賣藝歲月,舉步就向人群走去,準備要錢。

  他一走開,金正身邊就出現了一個空檔,金正還沒反應過來,太史闌已經衝了過去。

  她赤手空拳,縱身猛撲,青黑色衣角在身後扯直,鐵板似割裂風聲。

  金正冷笑抬頭,道:「找死!」長鞭一甩,唰地抽在太史闌腰上,鞭上有迴旋之力,將她身子帶得一個踉蹌,正跌在那堆鋸條碎片上,太史闌的手掌和膝蓋,頓時鮮血殷然。

  「這點伎倆,也敢在老爺面前囂張!」金正冷笑,靴子一抬,踏上太史闌的背,腳跟一用力,將正要爬起的她,重重又踩跪了下去。

  「太史姑娘!太史姑娘!」金正狂笑,大馬金刀踩著太史闌,學著百姓剛才的興奮語調,怪腔怪調地道,「這賤人來了,你們叫喊什麼?這賤人衝撞衙門,妄圖劫獄,你們難道還想幫手不成?」

  百姓們沉默了,瞪著洋洋得意的金正,再看看屈辱半跪的太史闌,她的半長的頭髮垂下來,遮住了臉,掌下泥土上,血跡在不斷擴大。

  百姓們的眼睛,也似被那血色染紅。

  囚籠裡火虎瞪大眼睛,仰首對天不住冷笑,蘇亞渾身顫抖,陳暮一直在低低的哭,哭聲充滿絕望。

  「金正!」忽然有人在人群中大喊,「你他娘的還是不是人!你當咱們真不知道誰才是挽救沂河水患的功臣?潰壩那天你就在堤上,你做了什麼大家都看得見!識相點早點把尾巴夾腚溝裡滾回去!別在這噁心咱北嚴父老!」

  「滾回去!滾回去!」一開始還只是稀稀拉拉幾聲,再隨即便人聲越來越壯越來越響,一開始還只是擠在第二圈喊,漸漸的有人忘形,擠出人群,對著金正揮舞拳頭。

  「是這姑娘呀……是這姑娘呀……」一個老婆子跌跌撞撞擠進來,指著蘇亞嘶聲道,「那天是她來通知咱村的人逃走,我老婆子老病發作,身邊沒個親人,懶得動,是她背我出了屋,老婆子當時不信,還踢了她一腳……姑娘呀……」她蹣跚走到囚籠旁,伸手去摸蘇亞血跡斑斑的臉頰,「……那些喪良心的……怎麼做得出,怎麼做得出?……老天,不開眼!」

  蒼老的手,隔著柵欄,撫上凝結的血痂。

  手指和血跡,都是陳舊的鐵銹一般的顏色,澀重而壓抑。

  一直咬牙不語的蘇亞,身子僵了僵,終於痛哭失聲。

  熱淚滾滾落在老人烏黑開裂的手指上,她嘶啞的哭聲令四週一靜,隨即爆發出更兇猛的呼喊。

  衙門裡頭有匆匆的腳步聲,似乎正有人要奔出來。

  金正離衙門近,自然聽得見,臉色一變,也顧不得再羞辱太史闌,轉身向著人群,拎起腳,大喝:「住嘴——」

  在他拎起腳,放開太史闌,轉身的這一刻。

  太史闌忽然抬頭。

  手一伸。

  掌心一根鋸條光芒雪亮。

  太史闌手往上一捅。

  鋸條直直向上,捅入金正叉開還沒來得及收回的襠!

  那一聲刺入,像熟透的瓜被烈日曬爆,先不過撲哧一聲輕響,隨即啪地一下,炸開艷艷猩紅!

  「啊!」

  金正轉身和鋸條入體幾乎同一刻,鋸條入體和慘叫也在同一刻,一個呼吸還沒完畢的時間,鮮血已經飆射成河。

  太史闌的動作就像流水,又或者已經演習無數次,眨眨眼,將人命收割。

  慘叫聲凌厲,聲調因無法忍受的劇痛而顫抖起伏,也像一根鋸條,碎割這一刻憤怒的狂喊。

  四面忽然出現真空的寂靜。

  人們維持著舉拳的姿勢、擁擠的姿勢、前奔的姿勢,怔怔看著場中,臉上的憤怒未及收起,換做震驚的茫然。

  窒息般的寂靜裡,半跪著的太史闌終於抬頭,面無表情,狠狠一腳踹在了露在金正體外半截的鋸條上。

  金正砰然倒地,鮮血和煙塵同濺,只是瞬間,他的慘叫已經嘶啞不似人聲,劇痛之下的人會下意識蜷縮身體,他身子一縮,身體裡的鋸條便割裂血肉,換來另一陣發了瘋般的吼叫。

  吼叫聲裡,太史闌慢慢站直。

  起身的一霎,風穿過,一縷黑髮揚起擋住眼睛,她眼前忽然掠過很多年前,天橋下三歲的女孩,穿過她的掌心的燈管玻璃,穿入了混混的後心。

  很多年後,她以近乎同樣的方式,殺了她人生中第二個一定要殺的人。

  沒有武力,但她有智慧,有一雙可以復原一切武器的手。

  三歲可以,十九歲,一樣可以。

  「既然強權說不通道理。」她道,「那就用武器。」

  她跨過金正的血泊,看也不看他一眼,一指那三個囚籠,「有良心的,出來幫我砸了!」

  幾乎瞬間,便跳出一群人,搬石頭拿傢伙,撲在囚籠上一聲聲鏗然砸鎖。

  那群花錢請來圍觀起鬨的五毛黨,早已悄悄退去。

  人多,人人激動賣力,幾乎瞬間,三個囚籠土崩瓦解,眾人剛亂糟糟地將三個囚犯扶出來,忽然衙門口有人一聲厲喝,「反了!你們!」

  眾人一呆,一抬頭看見北嚴府尹張秋匆匆步出,後面跟著一大群頂翎輝煌的府衙官員,以及一群武器齊整的下府兵,那些彪悍的士兵雁列而出,腳步肅殺而有力,踏得青石地面砰砰作響。

  張秋一眼看見血泊裡抽搐將死的金正,勃然變色,抬起手,指著正大步走向他的太史闌。

  一句「拿下」還沒出口,太史闌也忽然抬起了手,一把打掉了他的手。

  「別拿你的髒手指著我。」她冷淡地道,「你沒資格。」

  張秋臉色先紅後紫,漲得額頭上青筋亂崩,厲聲道:「放肆——」

  「再放肆,也放肆不過你無視民生,傾軋部屬,內藏私心,罔顧職責,將我上報的災情擱置一邊,差點令北嚴一地百姓,陷於洪災!」

  「大膽!」

  「再大膽,也大膽不過你推諉飾過,冒領功勞,欺上瞞下,顛倒黑白,令失職者猶自在位,令立功者受刑示眾!」

  「誰失職!誰立功!」張秋大喊,臉色猙獰,「你說了算?」

  「有眼睛的人說了算!」太史闌一指身後擠擠挨挨的百姓,「三水明安八村百姓六千多人說了算!沂河壩潰,我和蘇亞在哪裡?你在哪裡?金正在哪裡?沂河壩潰之前,我和蘇亞做了什麼?你做了什麼?金正做了什麼?」

  「本府無需在此和你辯駁!」張秋看一眼四周人群,人們雖然沒說話,但眼神裡的怒火和不屑如此清晰,清晰到他瞬間感到壓力如山,而面前似有衝不過的巍巍屏障,他怯懦地退後一步,嚥了口唾沫,「災前本府親自奔赴沂河壩!災後本府及時上報朝廷,帶領諸位僚屬夙夜匪懈全力救災,及時清理河道加固其餘堤壩,安置受災百姓,諸般事務,周全周到,得朝廷嘉獎!得康王賞賜!你竟然敢在此胡言亂語,妄論本府失職,你這是在污衊本府,污衊北嚴所有盡忠職守的僚屬,乃至藐視王爺,藐視朝廷!」

  「那就藐視。」太史闌薄唇如線,一抹輕蔑,「被傻叉騙了的傻叉。」

  ……

  「太史闌!」張秋遇見這種膽大包天油鹽不進的貨,氣得兩眼發暈,只好再轉話題,「你敢說我們失職?你作為典史副手,沂河潰壩,全城救災,所有府員都全力以赴時刻,你在哪裡?」

  太史闌淡淡瞟了他一眼,腳尖一踢已經昏死過去的金正,「問他。」

  「本府誰都不需要問。」張秋獰笑,「本府容忍你太久了,今天你自尋死路,你雖狂妄無禮,本府卻還要按規矩行事,你自己束手就縛吧。」

  「火虎!」太史闌理也不理他,後退一步,「有沒本事讓他閉嘴?」

  已經被砸掉鎖的火虎,鬆了鬆筋骨,一笑白牙閃閃亮,「有!」

  「太史闌,你竟敢私放重犯,指使殺人!」

  「錯。」太史闌抄起袖子,「這叫明放,唆使。」

  火虎哈哈一笑,一把推開兩個攙扶他的百姓,躥了過來。

  「保護大人!保護大人!」一群官員驚慌失措,跌跌絆絆護著張秋向後便逃,下府兵們湧過來,將府門嚴嚴實實擋住,嚴陣以待。

  火虎縱身而起,掠過太史闌身邊,太史闌一轉頭一把抓住他袖子,急促地道:「帶我們幾人走!」

  火虎一怔,難為這人素來靈活多變,瞬間明白了太史闌的意思,嘴角一扯道:「好!」一邊身子繼續做出向前衝的架勢,一邊伸手抓住了太史闌,隨即向後急退。

  向前的人影倒躥向後,速度太快攪動一陣迴旋的風,火虎拉著太史闌退到蘇亞和陳暮身邊,一手抓住陳暮扛在自己肩上,一手拖住了蘇亞,低喝:「走!」

  他這一下動作太快,下府兵在府衙門口密密佈陣,都在防著這出名的江洋大盜刺殺府尹,不想他和太史闌以進為退,轉眼縱出人群。

  百姓們心有靈犀,人群呼啦啦讓開一條道,讓他們進去,等四人鑽入人群,又呼啦啦聚攏來,將四人淹沒。

  府兵們面面相覷,完全跟不上趟,不知道是追好還是繼續保護大人們好,張秋從府兵縫隙中探頭一看,氣白了臉,大叫:「追,追呀!」

  府兵們衝進人群,但是面前滿是老弱婦孺,這裡叫「娘啊娘啊我好怕呀!」那裡叫「哎呀別踩著了我孩子!」這裡老太太靠在人身上氣喘吁吁抓住你袖子「兵爺,莫踏壞了我要賣的果子。」那裡老頭子跌跌撞撞拖著擔子慢慢走著擋路……雞飛狗跳,人聲鼎沸,府兵們在人群裡滿頭大汗鑽來鑽去,哪裡找得到幾人影子。

  「反了!反了!」張秋的一張白臉,今天始終就沒處於正常顏色,扯著嗓子大吼,「跑得了一時跑不了一世!給我去她住處搜查!文書!立即下全城海捕文書,懸賞捉拿!立即上報西凌行省,請求總督下令處置!」

  「是!」

  「不行,我親自去!」張秋心裡咚咚地跳著,總覺得煩躁不安,他不怕太史闌在這府衙門口撒野,越撒野,犯錯越多,他拿到的把柄越多,置她於死地的可能性越大。但他卻怕太史闌跑掉,怕她直接出了北嚴,聯合她的那幫同學,告上西凌行省,乃至告上京城,讓他給政敵捉了把柄去。

  「府兵!封鎖城門,現在任何人不許出入,調集全城軍隊,給我務必搜捕出這四人!」

  「是!」

  張秋匆匆上了轎,忽有一人快馬而來,滿身灰土滿頭大汗,看起來十分狼狽,這人老遠就滾鞍下馬,衝到他轎子邊。

  張秋認出這是吳推官,前幾日被他派出城,去給百里之外的上府兵大營盛副將送禮,順便想要幾個精兵過來貼身保護——張秋最近夜夢不安,精神惶恐,急需找幾個一流保鏢。

  他望望吳推官身後,沒有人,不禁不滿地皺皺眉,掀簾呵斥,「老吳,你這樣子成何體統!」

  「大人。」吳推官半邊臉笑半邊臉哭,扯出一個極其難看的表情,「卑……卑職……回來覆命……」

  「吞吞吐吐地做什麼!」張秋越瞧這傢伙期期艾艾的樣子越不順眼,此刻人多,也不好說什麼,瞪了他一眼,道,「有話等下再說!先隨我去追捕太史闌!」

  「太史闌活著?!」吳推官似乎嚇了一跳,但隨即又恢復了苦瓜臉,一手攀住了轎轅,「大人,我……我……」

  「你怎麼回事?」張秋皺眉看他,吳推官被他一望,臉色忽然白了白,囁嚅幾下還是沒有說出話來,張秋卻已經不耐煩,重重放下轎簾,「跟到後頭去,晚上找你說話!」

  轎子匆匆抬起,士兵整束待發,百姓們都已經在那一陣亂中散開,遠遠地還有人在唱,「黑心腸,張大郎,奪人功,殺人忙……」吳推官聽見張秋在轎子裡哼了一聲,重重一跺轎板。

  他站下了,看見人流向四面八方而去,張秋的綠呢大轎被府兵擁衛在正中,人頭之間載浮載沉似一葉綠色薄舟,正向風浪中去。

  有一場更大的風浪,就要來了……

  吳推官渾身僵木地站著,直到所有的府兵都快速小跑過他身邊,他跨上自己的馬,卻並沒有追上去,而是一揚馬鞭,馳向了相反的方向。

  那和人潮去處相反的一騎,迅速消失在街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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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秋的轎子剛走出一條街,快到內城門口,忽然就被人潮堵住了。

  北嚴有內外兩城,外城是人口膨脹之後,由原先城池向外延展而成,北嚴的經濟政治中心都在內城,下府兵的主營也在內城。此刻前方的人群似乎很混亂,亂糟糟喊著什麼,還夾雜著奇異的口音。

  張秋恨恨地掀開轎簾,心想自從那個太史闌出現後,真是做什麼都不順,一邊對身邊典史吩咐道:「看看怎麼回事。」

  一句話還沒說完,驀然一聲巨響,像是從外城主城門方向傳來,隨即百姓轟然一聲,人群更擠更亂,隱約有人大喊,「西番蠻子殺來啦!城破啦!快逃啊!」

  眾人都震了震,張秋一怔之下,不禁失笑,「怎麼可能!西番正在和天紀軍在那蘭山一帶對峙,離我們足有三百里,其間還有上府兵大營隔著,便是神兵天降,也萬萬不能降到北嚴!」

  他身邊幾個騎馬的僚屬也笑道:「城裡有時也有西番商人前來通商,怕不是又惹了什麼糾紛,百姓便亂嚷起來。」

  「嗯。」張秋命身邊下府兵的統帶,「帶人去看看,把人都驅散了。」

  一隊士兵小跑過去,剛剛擠入人群,就被一大波人潮沖了回來,百姓們狂湧亂擠,紛紛往內城方向狂奔,在更遠的地方,聽見有人長聲而笑,聲音粗豪,一道亮亮的閃光穿越人群,射在張秋的臉上,他抬袖遮面,隨即臉色變了。

  那一道彎折的弧度,閃自一柄青色彎刀的刀尖,西番將官獨有的「月刀」!

  張秋驚得從轎子裡站起來,砰一下腦袋撞到轎頂也不覺得痛,他急急伸出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咻」一支箭飛射而來,奪地一聲釘在了他轎欄上。隨即奔馬聲起,大群人潮水般湧來湧去,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逃竄,推搡哭叫之聲充溢耳畔。

  張秋的臉,已無人色。

  在最不可能的情形下。

  城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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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破的時候,太史闌離張秋並不遠。

  百姓雖然掩護了她們,但火虎等三人畢竟飽受折磨,剛從囚籠放出。火虎一鼓作氣帶三人逃出,轉眼也精力頹喪,走不出幾步,速度就慢了下來。

  太史闌覺得這樣遲早得被追上,她還得想辦法通知留在屋子裡的趙十三和景泰藍,一閃身進了一條巷子,準備找一個金刀會的手下,給趙十三遞個消息。

  結果在那些經常出沒金刀會小嘍囉的巷子裡,她並沒有找到可以通風報信的人。

  然後她就聽見了那聲巨響,等她奔出巷子,就看見遠處長街上的人群像被風捲著一般,漫過了街面,再像煙花一般炸開,炸出亂世一般的紛擾來。

  她也聽見城破了的叫嚷聲,和張秋不一樣的是,她並沒有認為荒唐,反而立即想起分別時,容楚和她說過西番近期的異動。

  「火虎。」太史闌一個箭步從巷子裡躥出來,背起蘇亞,示意火虎背上陳暮,「撐著點,我們必須立即出城!」

  「怎麼回事!」火虎眼神好,注視著喧嚷的來處,眼尖地發現了不同本國的彎刀,「那是西番蠻子的刀!」

  「走!」太史闌扯著他就走,她必須立即回去找景泰藍。

  然而她也走不了了,大批百姓人群後,開始出現了一群粗壯漢子,一色的靛藍粗布衣,臉頰上紋著各式靛藍花紋,那是西番各個部族的圖騰,揮舞著雜七雜八的武器,像在草原上驅趕羊群一樣,驅趕著驚慌失措的百姓。

  大群的百姓,像是從西城方向奔來,已經奔了一段落,大多數衣衫凌亂,鞋襪歪斜,被驅趕得跌跌撞撞昏頭昏腦向前衝,將太史闌等人欲待要走的所有路都堵死。

  太史闌等人被人潮一步步沖了回去,恐慌的情緒是很容易被傳染的,附近的百姓很快明白髮生了什麼,尖叫聲和哭泣聲頓時衝天而起,化為又一陣沒頭蒼蠅般的奔逃。

  太史闌皺著眉,她感覺那批西番人並不多,不像是大部隊破城的模樣,但現在百姓因為突降敵兵導致的巨大恐慌,已經使人無法冷靜下來,去查看城到底怎麼破的,現在情形到底怎樣。太史闌穿越不久,也並沒有見識過古代的戰爭,或許,古人就是這樣,幾百人破一城定天下?

  她被逼後退,忽然撞到一個人的背,轉回身,看見身後一批人潮,又逆捲了過來。

  人潮都是向內城去的,因為大家都知道,雖然覆巢之下無完卵,但內城還有一道可以抵抗外敵的城牆,之內有府衙,有下府兵軍營,集中了全城最精銳的軍事力量,人人都覺得,只有在那裡,才能得到最好的保護。

  然而此刻,太史闌背後這一群,赫然是從內城方向向外逃的。

  這些反方向逃跑的百姓,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哭聲。

  「怎麼回事!」太史闌抓住那個撞了她背的少年,大喊,「為什麼又衝出來!」

  「府尹不許進入內城!」那少年嚎啕大哭,「府尹下令,全體下府兵進入內城,關閉城門,任何人不得開啟!」

  「無恥!」罵出聲來的是火虎,「張秋一府之主,這時候不出來護佑百姓!關閉內城——這是拿百姓去送死!」

  「內城城門關了沒?」太史闌回頭看。

  「不知道。」少年在流淚,「我們被下府兵驅趕出來了……張府尹剛才就在這附近,現在正在往內城趕。下府兵都在他身邊,有人靠近就用槍扎……我的姐姐……我的姐姐呀……」

  火虎臉色鐵青,蘇亞低下了頭,陳暮渾身顫抖,驚慌地盯著太史闌,又看看蘇亞。

  太史闌看看這幾人,再看看人潮,她們已經被兩邊的人潮夾在最中心,往前是西番敵人,往後是關閉的內城,真正的無處逃逸的絕路。

  沒處逃,就不逃。

  她忽然轉身就走,向著內城方向。

  火虎怔了怔,看著她逆人潮而去的背影,忽然哈哈一笑,一手一個扶了蘇亞和陳暮,道:「這女人又要幹點可怕事兒了,咱們跟去!」

  忽然一人衝過來,一手接過了他勉力扶起的蘇亞,又奪過陳暮,交給身邊的人扶著,火虎一怔,一轉頭看見一個陌生的黑臉漢子,黑臉漢子肩頭上還坐著一個孩子,玉雪可愛,粉嫩團團,正興奮地拍著他的腦袋,兩條小短腿一陣亂抖,大叫:「麻麻!麻麻!麻麻在前面!趙十三,快,駕駕駕!」

  火虎傻了一下,眼前的漢子體型彪悍,怎麼看都和腦袋上的孩子不搭,這造型可真夠詭異的。

  那漢子自然是趙十三,眼看火虎盯住他的眼神詭異,半惱怒半訕訕地扯了扯嘴唇,抬手扶住景泰藍的腿,嘟囔道:「小祖宗,小祖宗,別叫了!給我留點面子成嗎?」

  「你是……」火虎感覺不到對方的敵意,稍稍放鬆了些。

  「趙十三!」趙十三沒好氣的答,「你是火虎吧?管好你自己,蘇姑娘和陳公子,交給我們照顧。」

  「麻麻!」景泰藍策趙十三一路狂擠,追上太史闌,太史闌聽見那小子熟悉的呼喚,不禁一驚。

  趙十三竟然沒有先把景泰藍送到安全地方,反而回頭來找她?

  太史闌是知道趙十三的觀念的,標準的封建社會忠犬,忠於主人,同時認為權力不可侵犯,以他一貫的態度,一出事必然先保景泰藍,怎麼會回頭?

  她回頭,看看景泰藍安然無恙,隨即盯著趙十三,趙十三看天看地看花看樹,就是不看她,實在抗不住她的眼神,才低頭,嘟囔道:「主子要我在任何情況下都必須跟著你。」

  他冷著臉,不看太史闌,容楚臨別時說的話,從心頭飄過。

  「景泰藍沒了還有後繼者,有的是人等著坐他的位子;太史闌卻只有一個,少誰都不能少她。明白?」

  真是大逆不道啊……趙十三想。

  當然這句話他是絕對不會告訴太史闌的。

  有了趙十三和他那一隊二十人的護衛,太史闌回頭的速度快了許多,容楚的護衛都是天下精英,訓練有素,很快護著幾人在人潮中逆行而過,如穿越黑潮的利箭,四面惶然亂撞的百姓,漸漸也感覺到了這股特別的力量,很多人停下腳步望過來,眼看太史闌等人的速度,氣勢,和所去的方向,絕望的眼神裡,漸漸綻出希望。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跟上去,很快,越來越多的人改變方向,圍在這個群體旁邊,跟著默默向內城奔去,如果從上空俯瞰,便會看見人群像一個不斷脹大的黑色雲團,一層層擴展開去,雲團的中心,是黑衣平靜的太史闌。

  這個越來越巨大的雲團,很快撞上了護著張秋飛快向內城退的下府兵隊伍。

  「退開!退開!」一個小隊長挺著矛尖四處亂刺,大聲呵斥,「內城馬上就要關閉,任何人不得靠近,退下!」

  「快點!」張秋焦躁地催促轎伕,如果不是怕出來被亂石砸死,他恨不得搶一匹馬飛速退回內城。

  透過搖曳的人頭,他看見太史闌依舊淡定的臉,這樣的快步疾行,來去匆匆,她臉上沒有汗,甚至奇蹟般的衣衫都不顯得凌亂,依舊筆挺,臉色微白了些,眼神卻更亮更厲,彷彿世人喧囂,到巍然的她面前,就自覺退避。

  張秋看看自己的狼狽,再看看那女子驚風密雨中依舊巋然的姿態,嫉恨和驚恐的情緒,瞬間便如海潮般翻了起來,他忽然出了一身大汗。

  汗水密密湧出的那一刻,他聽見對面,有人大喝道:「張府尹,太史姑娘請求與你共同進入內城禦敵!」

  百姓嘩然一聲,張秋怔了一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隨即他冷笑一聲——太史闌想進城?可能嗎?他會放這樣一個注定死敵的人進來?

  「太史姑娘身邊有高人相贈的親衛,可保大人安全!」

  張秋眉毛動了動,他剛才也看見了太史闌身邊出現的那些男人,無論是步伐還是精神,形於外的氣勢還是斂於內的眼神,都可以看出個個高手,絕非自己這些下府兵可比。

  張秋也不禁微微心動,西番已經入了外城,就算退入內城,己方也已經是困獸,只能保得一時,如果有這些高手保護,最起碼安全無虞……

  可是轉瞬他就又下定了決心——太史闌和他仇深似海,正因為她有這些高手,越發不能讓她進來!

  他在轎子裡左思右想,沒發覺人群已經逼近,沒有得到指令的下府兵,開始慢慢讓開。

  「太史姑娘說,城外北地綠林同盟的兄弟,也是她的朋友,屆時可以助大人一臂之力,共同抗敵。」那男人聲音又響了起來,「大人不會不知道,前陣子那武林檄,正是尋找太史姑娘吧?」

  張秋又一怔,北地綠林盟主,找的果然是太史闌?

  前陣子武林人士齊聚北嚴的事,他當然知道,也困惑於他們到底來做什麼,北嚴潰壩雖嚴重,似乎還不至於讓這些不管世事的武林人老遠趕來,後來探聽消息說是找人,形貌描述宛然便是太史闌,張秋如何忍得?當即以不得在城內糾集群黨,擾亂治安為由,將那批武林人士都驅逐出城,目前應該就在城外不遠處駐紮。

  這批武林人士人數不少,確實是此刻一大助力軍呀……

  張秋又沉吟了一下,忽然一掀簾,探頭問:「太史闌!你為什麼要幫我!」

  「我是幫我自己!」太史闌答,「進內城才有生路!」

  「內城糧草有限,你身邊這些百姓……」

  「關我何事!」

  四面屏息凝聽的百姓,先是靜了靜,隨即反應過來,人群裡立即爆發出一陣痛罵和大哭。

  「原來這女人也是假仁義!」

  「太史闌也要丟下我們了!」

  「為什麼不幫我們!」

  大批亂七八糟的瓜果蔬菜砸過來,趙十三火虎等人濺了一身臭雞蛋黃爛葉子汁。

  景泰藍縮著脖子躲在趙十三腦袋後,瞅準機會抓住一隻飛過面前的梨子,用袖子擦擦,笑呵呵啃了一口。

  張秋冷笑一聲,他要的就是這句話!

  失了人心的太史闌,算什麼!

  「你進城後,不得傷害於我,你發誓!」

  「我發誓!」太史闌答得毫不猶豫。

  「好!讓路!」

  下府兵讓開一條道,太史闌大步走過來,張秋盯著她,道:「你在後頭跟著,快點,我們一進去就關城門。」

  「好。」太史闌在震天的哭聲中平靜地答,上前一步。

  趙十三和火虎,也同時上前一步,一個隔開了面前的一個下府兵小隊長,另一個悶不作聲一個肘拳,砰地一聲撞在了護在轎前的士兵身上。

  那士兵向後一倒,撞在了張秋的轎子上,張秋身子向後一傾,正要努力坐直,轎簾呼啦一掀,陽光唰一下湧進來,一隻手像從陽光中生出,忽然就到了眼前,微冷而蒼白地,狠狠掐住了他的咽喉。

  張秋瞪大眼睛,看著面前的女子,他後仰的脖子,只能看見她一點鼻尖,微尖,延伸出筆直的弧度,之後鋪展開寬廣的額。像她的性情——乍看似直,其實廣闊浩瀚,亦有起伏山川。

  他想掙扎,想叫喊,可捏住他咽喉的手指如此緊。

  「讓我帶百姓一起進去!」太史闌手指不鬆一毫,冷冷道,「不然我就立刻扼死你。」

  張秋脖子後仰,額上迸出青筋,憤怒地瞪著她。

  或許他的眼神裡寫滿了「你發誓過的!竟然翻臉不認!」,以至於太史闌終於大發善心,淡淡解答:「我只說我發誓,沒說發什麼誓。」

  張秋覺得喉嚨裡一陣腥甜,想必是氣得上湧的血,可惜被扼緊了喉嚨,吐都吐不出。

  「現在我的誓言,可以說給你聽。」太史闌道,「我發誓!傷我侵我者——此、仇、必、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