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壓寨相公?

  張秋絕望地看著太史闌。

  太史闌已經掉轉眼光,面對圍攏來的北嚴府僚屬和府兵,低喝,「讓開!」

  轟隆一聲轎子墜地,幾個一直腿在打抖的轎伕,終於棄轎而逃,轎子撞在城牆邊,後板翻倒。

  「出來。」

  仍然維持著勒住張秋脖子的姿勢,太史闌把張秋揪了出來,一步步推向內城城門,一眾僚屬和兵丁臉色慘白,也隨著她的步子,一步步向後退著。

  百姓們的歡呼聲,卻在此時山呼般爆發。

  他們潮水般湧過來,跟在太史闌的身後,向城門緊逼,那些甲冑齊全,得到命令不許任何外城百姓入城的士兵,失去了主事人,也失去了主心骨,茫然退卻,槍尖一寸寸軟垂。

  景泰藍坐在趙十三的肩膀上,維持著啃梨的姿勢,傻傻地看著四面八方湧來的人群,一口梨肉掉下來也不知道。

  半晌他拍拍趙十三的頭頂,道:「好多人……」

  趙十三可沒有太史闌隨時隨地開展教育的本事,心裡知道這是個絕好的,讓景泰藍了悟治國治民道理的機會,嘴裡卻說不出來,一急之下,抬腳踢了踢太史闌。

  太史闌頭也不回,冷淡的聲音傳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她將張秋往人前一推,幾乎立刻,剛才賞給她的臭雞蛋爛襪子,暴雨般地都砸在了張秋身上,有人甚至扔出沉甸甸的錢串子,打得張秋哎喲慘叫。

  「當官不為民做主。」太史闌道。

  趙十三心想這個他知道,聽太史闌說過,急忙接道:「我知道!那個,不如回家賣紅薯!」

  太史闌瞥他一眼,對景泰藍道,「必將被憤怒的力量碾碎。」

  趙十三訕訕摸了摸鼻子。

  她是在報復剛才那一腳吧……

  這個看似冷淡實則惡毒的壞女人!

  ……

  太史闌卡著張秋的脖子,一步步向城門裡推,百姓們歡聲雷動跟隨,但成功的喜悅都只是暫時的,因為更多的慘號聲從身後傳來。

  進城的西番兵,開始殺戮了。

  太史闌讓百姓先進城,趙十三的手下們維持秩序,並選了個最擅長輕功的,讓他出城報訊,北嚴府的官員只知逃生,不要指望他們想起來這個。

  「快!快!」人潮源源不絕,趙十三焦急催促,短時間之內根本進不了那麼多人,西番的隊伍已經緊跟著過來了。

  太史闌壓著張秋,靠在城牆上,眼看人們大批大批向內城沖,而一條街外,西番的彎刀揮曳濺血,那些靛青色刺青的男子們,大笑著一次次狠狠下劈,收割無辜百姓的生命,有人已經看見了大批入內城的百姓,大步衝了過來。

  太史闌現在唯一慶幸的就是對方是步兵,而且人數不多。

  其實她很想策動士兵百姓,反撲這批看來不多的西番人,進城已經有一會了,這些人數目並沒有增多,她分析很可能這只是一批先頭部隊,如果把這些人驅逐出去,關緊城門,城內的百姓短期內不會遭受太大傷害。

  可是問題是,北嚴府的守衛力量安排有問題,外城空虛而內城充足,這是張秋為了保護自己而做的安排,間接影響了戰時人員的機動調配。西番進城後,他又沒有及時趕赴外城,組織指揮士兵作戰,安定民心,反而龜縮入內城,又試圖阻攔百姓入城,這對於本就驚惶失措的百姓便如雪上加霜,人為加重了恐慌情緒。

  外有西番入城追殺,內有張秋關閉生門,百姓大亂之下,哪裡還有任何反抗勇氣?如今人都擠在一起,扶老攜幼,跌跌絆絆,只想趕緊奔入內城求生,想要他們按序入城都不容易,更不要談反身和敵人作戰。

  太史闌和趙十三要了一把刀,把張秋頂在身前,對上頭內城守城士兵大喊:「馬上西番人一出現,就給我射!」

  「太史闌!」趙十三驚駭地道,「西番人之前還有百姓,會射到他們!」

  「我們必須要爭取時間。」太史闌看都不看他一眼,「西番想不到我們敢射箭,第一批箭必定可以殺一批,先震懾住他們。」

  「可是會導致無辜傷亡……」

  「在西番軍隊面前奔逃的,注定要死。」太史闌一動不動,眸光平靜,「拿一群必死之人的命,來換更多百姓喘息時間,換更多人入城保命,值得。」

  「可是……」

  「西番被射殺一批,也會氣焰稍降,先注意保護自己,百姓也可以少遭難幾個。」

  「但是……」

  「閉嘴。」

  趙十三不說話了。

  他怔怔望著太史闌,這筆直玉立的女子,他見過她面對孩子溫柔如春水,以至於忘記她是怎樣一個人。

  此刻才見大難之前真顏色。

  心裡知道她是對的,如果換成他的主子,十有八九也是這樣的做法,甚至可能更酷烈。

  然而主子是名將,是軍事勛爵世家出身,縱橫捭闔從無敗局,狠辣的舉措來自於高貴出身無上權勢帶來的底氣。但這個女子,一介平民,無權無勢,她怎麼敢?怎麼敢?

  怎麼敢衙門前怒捅河泊所大使,怎麼敢指揮民眾劈籠縱囚,怎麼敢當面欺詐一城之主?怎麼敢乍然出手要挾府尹,怎麼敢悍然下令射殺用平民做擋箭牌的敵人!

  無畏至此,令人心生驚怖。

  忽然便想起主子曾經和他說過的話——「太史闌超拔人上,心性狠絕,而又不失原則正氣,天生將帥之才,南齊得她,不知是福是禍。」

  當初還不以為然,覺得主子對這女子是不是過於高看,男人喜歡了一個女人,總是看她無限美好。

  可是現在……

  他激靈靈打個寒戰,默然退後,安排護衛更緊密地保護住太史闌。

  城頭上士兵在猶豫,都眼看著本地最高主官張秋,張秋被挾持,生怕被西番衝過來先砍了,急得對城頭拍手打腳,連連示意「射!射!」

  滿弓,引弦,飛箭攪碎天邊的黑雲,化為黑色霹靂,穿刺向敵。

  西番敵兵沒想到城上居然真的對著紛擾的人群射箭,猝不及防連連中箭,飛濺的鮮血令日頭失了顏色。

  這些鮮血裡,自然也有普通百姓的,甚至他們的血還流在前面。

  哀嚎慘呼聲起,狂湧入城的百姓們卻都靜了靜,城門前眾人回首,看同胞橫屍街頭。

  近在咫尺的死亡力量,讓人凜然敬畏。

  「趙十三,帶景泰藍先入城!」

  趙十三抱著景泰藍急急而去,他走得太急,忘記先遮上孩子的眼睛,景泰藍趴在他肩頭,一眨不眨地看著前方。

  那裡,倒臥著數十具屍體,有敵人,更多的是百姓。

  屬於他的百姓。

  這是近三歲的他,生平首次親眼看見大批量的鮮血迸射;看見他的敵人,那些長著同樣鼻子眼睛卻永遠不可共存的人們;看見屬於他的土地被踐踏,屬於他的人民被欺辱乃至殺害,那些倒落的人體,每道拚死的絕望的眼神,都似乎在望著他。

  那些血似乎澆在了他的眼睛裡,再滲入心中,不知道哪裡被灼著,熱熱漲漲,潮流般激盪上湧,以至於他無聲無息,大眼睛泛出水光。

  一生裡,幾乎無法看見的最可寶貴也影響最大的一幕。

  他忽然抬腳,小小的腳猛蹬趙十三的肚子,大叫:「殺了!殺了!」

  趙十三被小子忽然的殺氣騰騰嚇了一跳,轉頭看才發覺小子臉和眼睛都發紅。

  太史闌回過頭來,注視著景泰藍,唇角忽然彎了彎。

  她很少笑,所謂笑容也不過這麼淡淡一勾,然而唯因其難得而分外珍貴,雖然此刻風煙蕭瑟,血氣漫天,黑色羽箭和靛青敵兵作身後肅殺背景,這一笑,卻令人覺得溫存,覺得靜美,像看見雪地上深青鐵甲,旁邊斜斜開出一朵戰地玫瑰。

  景泰藍忽然安靜下來,趴在趙十三身上不動了,趙十三趕緊將他抱進去,進門前匆匆看了太史闌一眼。

  那一笑他亦難忘,極剛與極柔,力度與鬆弛,矛盾而又和諧的美。

  或許真的只有這樣的女人,才能令主子另眼相看,才能令趴在他肩上的這個孩子,因她一笑便獲得安寧。

  ……

  飛箭一射,西番兵果然安靜了些,一收狂妄之氣,手忙腳亂地尋找掩體,安排盾牌兵,他們出其不意以內應攻下北嚴,一路進城毫無阻礙,得意之下忘形,此刻才算知道,原來北嚴,還是有人敢於站出來的。

  西番兵還想再抓一批百姓,但百姓們趁那一亂的時辰,或者躲入街巷屋內,或者直奔內城之前,他們面前出現了一片空白地帶。

  「再射!」

  又一輪箭雨,將西番兵面前射出一片白地,拉開了他們和入城百姓的距離。一大批百姓退入城內,卻有更多百姓,從街巷中奔出來,四面八方,試圖進入內城。

  可是,已經沒有時間了。

  城門不能一直開著,真要等所有人入內城,沒有一兩天根本做不到。

  真要所有人入內城,存糧吃不夠一天。

  太史闌忽然抿了抿唇。

  這一抿便是深邃的弧度,堅定平直的「一」。

  隨即她道:「退!」

  說退就退,她拉著張秋退入城門,趙十三在門洞裡接著她,問:「關門?」

  「關門!」

  趙十三沒有再問內城外殘留的百姓怎麼辦,直接逼著城內守兵,上鉸鏈,拉輪盤,關門。

  沉重的大門緩緩關上,進入內城的百姓仰首向天呼出一口長氣。

  卻有更多沒來得及進來的人,撲在黃銅紐釘的城門上,拚命拍打,哭聲震天。

  「放我們進去!放我們進去!太史闌,你不能救了別人放棄我們!太史姑娘!求求你!求求你!」

  門背後,眾人無聲凝望著她,太史闌脊背筆直,面無表情,將張秋交給一個護衛,對趙十三道:「跟我來。」當先快步往城上去。

  城下哭聲哀切,聽得人心中發堵,那般淒厲的哀嚎,絕境之地無助的求訴,幽咽而怨恨,世上很難有人,能夠抵抗這樣戕心的磨折。

  人們身子在顫抖,只有太史闌步子依舊如前,穩定踏實,橐橐有聲,毫無漂浮。

  她一步步向城樓去,蹀垛上方,日光如劍,她迎光而去的身影,也如劍凌厲挺拔。

  眾人凝望的眼神因此更加複雜。

  今日之後,她將是英雄,也將是罪人。

  她不會不知道。

  然而,無人及她心志如鐵。

  太史闌上城,對趙十三道:「我說什麼,你用內力傳出去。」

  「好。」

  片刻之後,沒能進城的百姓,聽見了趙十三的聲音。

  「想死的,儘管趴內城城門前哭,等西番兵上來一刀一個。」

  哭聲戛然而止。

  「援兵未至,城門不開。想要保命,先靠自己!」

  「都回去!回到你們熟悉的屋子裡去,如何隱藏自己,不要我教,你們懂!」

  此地接近南齊北地,氣候相對較冷,家家戶戶都有用來禦寒的雙層牆,以及用來儲存食物的地窖。

  太史闌無法說得太明顯,但百姓確實已經懂了。

  「你們中的年輕人,照顧好你們的長輩晚輩,生死面前,團結才是力量!」

  西番士兵半通不通地仰頭聽著,不知道太史闌正在告訴北嚴百姓——只要善於利用地形,善於團結,善於隱藏,小米加鋤頭,一樣可以儘可能的保護自己!

  「我向你們保證,七天之內,一定有人來解救你們,你們只要撐過七天!」太史闌手按在蹀垛上,注視著百姓開始往回奔,「七天無人救你們,我必開城!」

  趙十三複述了這句話,隨即低聲問,「七天……你確定嗎?我們現在根本不知道外圍的西番軍隊到底有多少,萬一……」

  「這世上沒有萬一。害怕萬一那一萬個做不成。」太史闌淡淡道,「沒有援軍,還有城外的武林人士,我讓人先向他們求援。」

  「他們能起什麼作用?」

  「不要小看江湖力量,自古綠林多能人。再說北嚴是西凌重鎮,西番攻下北嚴可以直接掠奪南齊內地,朝廷不能不救,我說七天還是放寬了,按說,三天便應該有救。」

  太史闌一向認為,每種力量都有其長處和特點,關鍵在於怎麼用。雖然武林人士比起軍隊來,缺乏組織性和紀律性,但個人的強橫武力,再加上江湖多奇技,有時候能發揮更大作用也說不準。

  城下百姓在奔逃,不免有人落於西番士兵之手,慘遭屠戮,城中人聽著底下撕心裂肺的慘呼,人人有惻然之色。

  太史闌卻在看著蹀垛上的青苔,北地進入雨季,連日陰雨連綿,青苔長得豐潤,手指觸在牆磚上濕濕黏黏,她吐出一口長氣——幸虧最近多雨潮濕,否則這內城根本不足以為憑藉,只要一場火攻,城裡的人就會變成烤魚雜燴。

  她看了看四面士兵的表情,轉頭對張秋道:「下府兵的千總在不在城裡?」

  張秋臉色紫脹,很想不回答她的話,可是一接觸到她的眼神,立即便覺得腿軟了軟,只得悶聲道:「在。」隨即眼底露出喜色。

  「召來。」

  太史闌知道他打什麼主意,毫不在意。

  不一刻,那個王千總便來了,這位北嚴府內最高軍事長官,生著一雙眼白多眼黑少,卻分外靈活的眼珠子,一看就知道是個上躥下跳的通達人。

  張秋一見他來,脊背肌肉便緊了緊。

  「張府尹讓你交出城內所有下府兵名單,並將所有親眷在外城的士兵,全部調離城門及械庫等重要崗位。」

  王千總沉默了一下,看了看一邊拿刀架著張秋、一邊坦然以張秋口氣吩咐他的太史闌。

  太史闌目光迎上,沒什麼變化,沒有特意的壓迫,也沒有絲毫的畏縮。

  一切如此順理成章,宛如吃飯喝水。

  極致無畏導致的坦然。

  四面氣氛卻有些緊繃,城頭上的士兵看著他們的長官,悄悄捏緊了武器,趙十三的手下也靠攏了些。

  「遵張大人命。」

  不過片刻沉默,這位掌握軍事力量的千總,終於開口。他就好像沒看出張秋被挾持,當真躬了一躬,認真領命下去了。把拚命打眼色做暗示指望他來救的張秋,氣得臉色紅了又白。

  太史闌望著那王千總背影,覺得這倒是個聰明人。

  內憂外患,守城為上,這位王千總想必清楚,這時候救回張秋,必會引起一場動盪,乾脆裝傻。

  士兵被重新做了調派,太史闌擔心一些親人在城外的士兵,會因為城下的慘景而心生憤懣,乃至產生不穩定因素。

  進城的人很多,內城本來只能最多容納五萬人口,如今總人口大概在十萬,大部分百姓都擠在了內城裡,很快,治安、住宿、飲食、衛生,都將成為巨大的難題。

  將人放進來容易,放進來後如何活下去,難。

  「百姓中青壯就地徵召入伍,編成小隊輪番守城。」

  「城內所有莊園及米糧鋪進行戰時徵用,統一調配,違抗者,以通敵罪論處。如果還不夠,開放各處官衙,供老弱棲身。」

  「所有在職官員一律不得離崗離職,違者以通敵論處。」

  「所有糧食、藥物、車馬、鐵器、鹽油布匹,一律進入戰時管制,私人不得囤積居奇,不得坐地起價。違者以通敵論處。」

  「所有哄搶鬧事,偷竊搶奪、欺辱婦女、散佈謠言擾亂治安者,一律枷號後投入城下。」

  ……

  命令一條條流水般發佈下去,沒有任何的猶豫。

  治亂世,需重典。

  四面聽著的人臉色發白,太史闌看一眼張秋,「複述。」

  張秋怒聲道:「你要做這城主你自去做,我卻不做你應聲蟲!」

  「很好。」太史闌點點頭,道,「通告下去——張府尹文人風骨,高尚不屈,北嚴城破,張大人深感虧負父老鄉親,從現在起,決定絕食以謝諸位父老。」

  火虎在她身後怪聲怪氣笑道:「哀哉,尚饗!」

  張秋渾身顫抖,「惡毒的女人,你要活活餓死我!」

  太史闌一指他的嘴,「複述,不要讓我說第三遍。」

  看張秋臉上神情,大抵很想一頭在城上撞死,然而最終他也沒選擇這麼有氣節的死,乖乖將太史闌的話複述,並命人取來大印,發佈公文。

  太史闌看著北嚴府的屬員們乖乖下去辦事,再看看底下洶湧的人潮,無論如何,這些戰時條令都只能保證短期內的安寧,一旦西番軍隊搶在援軍到來之前,聚集大部隊猛攻,到時候孤城封閉,生路何在?

  何況她人手不足,就算挾持著張秋,張秋本人威信也有限,很多事如果有人在背後搞鬼,根本無法顧及。

  如果沈梅花她們都在就好了……

  忽然肩後被人重重一拍,太史闌回頭,赫然看見沈梅花咧嘴微笑的臉,一雙比別人寬的眉,揚得像一對飛起的扁擔。

  在她身後,還有強受弱攻二人組,史小翠,楊成,花尋歡……都一臉汗和灰,笑盈盈將她望著。

  太史闌差點以為自己白日做夢了。

  看見一位也罷了,居然這麼齊全?

  看這冷面酷女難得地露出一點點震驚的表情,眾人都分外愉悅地笑起來。

  「幹得不錯!」花尋歡第一個上來,拍她的肩。

  「還好你沒死!」史小翠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扯吧,她這麼兇惡,全天下人死了也輪不上她。」沈梅花撇著嘴,毫不客氣拉開史小翠,換來史小翠惡狠狠回罵,「牆頭草,你會說人話?」

  「你媽才牆頭草!」

  一對市井女人又開始開罵,太史闌偏頭瞧瞧,推開兩人,皺眉道:「唾沫星子。」轉頭對攻受二人組點點頭。

  那兩人永遠扭股糖一般黏纏依偎著,熊小佳低頭玩著蕭大強扣子,笑道:「我們其實早就回來了,一聽說沂河潰壩,我們就在各自的城鎮領了來北嚴協助救災的活計,過來尋找你,其間李先生也回來過,後來他所帶領的武林人士被官府驅逐,我們害怕路上出什麼事,好歹我們也算有點官身,便一路護送他們出城,誰知道剛剛回來,就聽說你回來了,正要找你,又逢上西番破城,剛才我們都是順著人流進來的,你沒發現。」

  這倒是很清晰的交代了來龍去脈,太史闌聽著,熊小佳說到李扶舟的名字時,她的眉梢,微微動了動。

  「李先生……」她緩緩道,「是北地綠林的盟主麼?」

  沈梅花湊近她,低低笑道,「算是一個秘密吧,真是看不出來,想不到李先生竟然掌握這麼大一股江湖勢力,聽說他家族是武林巨擘世家,以前曾和風、常兩家輪番執掌武林牛耳,後來幾乎都是他家獨大,這一代未來家主,差不多就是他。」

  史小翠臉上的表情寫滿八卦兩字,「太史太史,李先生為你發了武林檄哪!你知道武林檄什麼意義嗎?你知道它如何珍貴嗎?一個盟主一生最多也只能發三次,他就用了一次在你身上……」

  太史闌推開她口沫橫飛的臉,「沈梅花和花教官今晚負責這城頭看守,史小翠你隨我去軍械庫,大強小佳幫忙安置老弱到各處莊園衙門……」一邊說著,一邊走了。

  還沒反應過來的史小翠等人,呆呆地捧著臉,看著太史闌脊背筆直,毫無表情地走了。

  「是不是女人呀……」史小翠憂傷地道,「李先生哎!李先生哎!李先生這樣情深意重,這女人竟然就這麼走了!啊……換成我……」

  「換成你怎樣?」楊成在她身邊陰惻惻地問。

  「與你何干!」史小翠突然變臉,一甩手走到一邊,臉不知何時已經微微紅了。

  「誰說的,」沈梅花卻在那不以為然,「女人,女人你有我懂?女人最是口不應心了,你瞧太史故意迴避那樣兒,明顯心虛了嘛,不信你再說幾句李先生,保準她豎著耳朵偷聽……」

  「沈梅花,上來給新兵編隊!」太史闌的聲音遠遠傳來。

  「哎!」沈梅花連滾帶爬地奔過去,過一會兒,她的大嗓門哀嚎起來,「什麼都不給我,連個名冊連支筆都沒有,讓我怎麼安排……啊啊啊太史闌我沒得罪你吧……」

  太史闌在哀嚎聲裡平靜下城頭,史小翠楊成等人立即下城的下城,做事的做事,都讓自己很忙,很忙……

  太史闌在下城之前,轉頭,對城外看了一眼。

  那一生動用三次的武林檄,這是第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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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日裡一天忙碌,到了晚間才稍稍安定,內城原本住戶少,主要是官衙集中地,以及官員和一些大戶人家居住所在,此刻擠得滿滿噹噹,那些巨戶門樓之下都坐滿了人,到處頭挨著頭腳絆著腳,清靜的內城面目全非,好在太史闌嚴刑峻法,那些富戶官員都敢怒不敢言,也有很多人主動開門接納百姓——大難最能觸動人的柔腸,嚴酷的環境裡,愛心才得凸顯。

  太史闌披一身清冷月光,緩緩從長街走過,身後跟著火虎,那男子一路都跟著她,也不說話,太史闌也不理他,讓他跟著到處跑,把後背亮給他,似乎完全忘記了,嚴格意義上,她和火虎還算是有仇。

  一路上簷下都睡滿了百姓,蜷縮著幢幢的黑影,孩子夢中的囈語和老人衰弱的呻吟交織,唱一曲亂世劫難的哀涼。

  太史闌皺著眉頭,眼神很冷。

  她剛才從蕭大強他們口中得知,其實一開始西番軍隊進城的並不多,似乎只是一個千人隊,是從北嚴陰山裡突然穿出來的,出現在城門下的時候,最前面一隊騎兵煙塵滾滾,當即嚇壞了排隊入城的百姓,紛亂之下,守城官指揮失誤,被對方一箭射中咽喉,其餘士兵群龍無首,驚慌失措,又聽了太多關於西番凶蠻惡毒的傳說,心魂俱喪之下竟然棄城而逃,白白將南齊城牆拱手相讓。

  這是南齊歷史上最快被攻破的城池,也將是南齊歷史上最大的恥辱。

  北嚴位居內陸和邊疆的交界,奪下北嚴,上可扼天紀軍運糧必經要道,南可攻上府兵大營截其退路,如果野心再大一點,以北嚴為據點,渡定江直下南境,五日內便可進逼麗京!

  太史闌非常疑問西番對方那個千人隊,是怎麼越過上府兵大營和天紀軍巡哨,直接穿入北嚴的,她命人翻出北嚴府內珍藏的軍事地圖,發現陰山之內有一條小道,曾經是南齊衛國戰爭時期,北嚴封鎖時由士兵開出來的運糧密道,從那裡可以抄近路到北嚴,還可以越過上府兵大營。這地圖雖然標明絕密,但存放並不嚴格,管理的書記也說不清是否被人取用過。太史闌想起曾聽人說吳推官回來過,之後又失蹤,心裡隱隱有了數。

  事已至此,追究誰都沒用,她惱恨的是張秋貪生怕死延誤時機,和本地軍務廢弛,城內守軍三千,如果一開始就能組織上城對抗那個千人隊,何至於如此。

  身後腳步聲橐橐,蘇亞和史小翠跟了上來,遞過來一塊麵餅,太史闌接過來,大大咬了一口,史小翠笑道:「不用問就知道你一定沒吃。」順手又變戲法般從袖子裡摸出一個紙包的鹹菜。

  「城中現在食物配給,鹽油菜米都緊張,這鹹菜可是千金不換。」史小翠笑得得意洋洋。

  太史闌拈起一塊酸蘿蔔,卻沒有吃,走了幾步,順手塞在了一個巴巴望著她手中蘿蔔流口水的孩子嘴裡。

  隨即她繼續向前,聽也不聽那家大人喃喃的道謝。

  蘇亞和史小翠停住腳,相視一笑。

  這個特別得讓人想笑又想嘆息的人啊……

  「我想。」史小翠悠悠道,「這場災難如果安然渡過,我也和你一樣,跟著她算了。」

  「嗯。」蘇亞還是那木木的老樣子,一點都不奇怪的模樣。

  「跟著她一定有前途。」史小翠雙手捧心滿是憧憬。

  蘇亞不做聲——傻子都知道,跟著太史闌是半空走鋼絲,也許可見天地遼闊清風徐來,但更可能是被天上強風猛捲吹落。

  太史闌那種毫無顧忌,老子天下第一的德行實在太可怕了。

  火虎卻哼了一聲,道:「她也配!」

  「她不配。」史小翠笑嘻嘻地道,「我就不懂她這麼不配你跟著她幹嘛?」

  「等著暗殺。」

  史小翠哈哈一笑,蘇亞唇角勾了勾。

  風有點涼,心卻是溫熱的,像盛宴後一碗清粥,熨貼的熱度,生出樸實的甜美。

  好像什麼都沒聽見的太史闌,忽然站了下來,前方似乎有點喧嚷。

  幾人立即搶過去一看,原來是有一家大戶,居然晚上施粥,立即引來一批百姓,吵吵嚷嚷搶飯。

  其實剛剛開始閉城,食物雖然配給倒也夠吃,大家並沒有餓著,但亂世的恐慌感令人不肯放過任何獲得食物的機會,就像餓過的老饕,床底下總要藏滿食物。

  太史闌並沒有靠近,也沒有喚人來維持秩序,面無表情雙手抱胸看著。

  史小翠蘇亞卻開始暗暗擔心——十有八九這個冷酷的女人,是想趁此機會抓出幾個不安分的,殺雞給猴看。

  看著看著,太史闌瞇起了眼睛,史小翠托住了下巴,火虎開始冷笑,蘇亞手動了動,按住了劍。

  人群裡有一個人,上躥下跳,手長臂長,輪番從隊伍前排到隊伍後,拿到饅頭後再排一次,每排過一次,就藏起一個饅頭。

  這人身形靈便,笑容滿面,蘇亞史小翠一開始看見的是他的側面,只驚詫於此人身手和所幹的事兒,忽然看見他又擠了出來,再次排隊,正對著她們揚起了臉。

  然後史小翠「咦」了一聲,蘇亞皺了皺眉。兩人看看似乎在出神的太史闌,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光。

  「有點像啊……」史小翠低聲道。

  「一點點。」蘇亞卻像不太願意承認。

  太史闌一動不動。

  人群裡那個人,弱冠年紀,穿得花裡胡哨,金色的長衫配桃紅的紮腳褲,杏黃的汗巾拖在紫緞的靴子上,腰上束一條鑲銅的腰帶,那銅色看著有點似金,仔細看便發現不過他上了一層黃色顏料,反而顯得更加斑駁。

  這個人週身都顯出一種矛盾的氣質——榮華與落魄,驕傲與猥瑣,掩飾與張揚,鋪展與挽救。

  看著他,就像看見盛世末年,豪門傾滅,多少華麗滔滔如流水,金粉銀樓的遺老遺少們,高坐烏黑的門樓內,用一種執拗而絕望的姿態,將往昔挽留。

  但最吸引人的並不是他這種奇異的氣質。

  而是他的臉。

  清秀,帶點貴族的蒼白,眉目卻算得上溫潤。只唇角總像在微微翹著,笑起來三分譏諷。

  如果不是那點奇異的笑,史小翠看見他的第一眼,會失聲驚呼,「李先生!」

  是的,李扶舟。

  這人竟然有點像李扶舟。

  其實容貌有差,李扶舟比他眉目精雅;兩人神韻更是區別極大,李扶舟也像他這樣永遠在笑,但笑得親切溫存,和這人的譏誚,鮮明如晝夜之分。

  但粗粗一看,就是覺得像。

  因為像,所以眾人分外覺得刺眼,看這麼一個有李扶舟幾分模樣的人,在人群裡做那樣的事……

  太史闌皺眉,忽然道:「火虎。」

  火虎揉揉鼻子,大步上前,單手一拎,就將那小子拎了出來。

  「啊!非禮呀——」那人在火虎手中驚嚇掙扎,袖子裡饅頭滾出來,他偏臉用肩膀夾住。

  火虎把他摜在了太史闌面前。

  「幹什麼你們!」那人在地上掙扎,「有辱斯文!混賬!無恥!登徒子!」

  沒人壓著他,他自己扭在扭去,把掉落的饅頭都收了起來。

  太史闌忽然上前一步,靴子踏上了一塊饅頭。

  那人的手指,靠在饅頭邊,停住,不動。抬眼看她。

  他抬眼的角度,正看見那雙分外水汽氤氳的桃花眼,亮亮地迎上來,眸光裡也似有桃枝搖曳,滿面飛花。

  只是那伏身塵埃抓饅頭的姿態,實在不搭調。

  太史闌看著這個頂著相似李扶舟的臉,做著低伏動作的男子,心底忽然便湧上一股淡淡的煩躁和憤怒。

  她抿著唇,靴跟用力,饅頭在她腳下發出吱吱的聲音,十分奇異。

  那一直嬉皮笑臉的男子臉色終於變了,忽然跳起來,以剛才沒有的快速,伸手便去敲太史闌腳踝。

  太史闌動作卻比他快,一抬腳,饅頭踢開,已經破碎的饅頭砸在牆上,嗆啷一聲,掉下一枚金耳環。

  四面的百姓被這裡的爭執驚動,都看過來,隨即一個婦女發出尖叫,「啊!我的耳環!」

  那漂亮小偷眼睛一翻,一骨碌爬起來,轉身就跑。

  一邊跑一邊將袖子裡藏了各種首飾和銀子的饅頭向外砸,百姓們看見耳環,知道剛才遇見小偷,顧不上再等發粥,紛紛追上,一時反而擋住了太史闌等人的腳步。

  那小偷一邊跑一邊嘎嘎地笑著,似乎十分得意,不得不承認他腿腳很快,走的是弧形路線,居然還竄得飛快。

  眼看他竄過街角,即將奔入黑巷,只要他進入那些四通八達的巷子,誰也追不上他。

  他在轉過街角之前,頭也不回揮手向後招了招,哈哈一笑,一頭竄了出去。

  「砰。」他撞上一個堅實的胸膛。幾乎瞬間,鼻血便嘩啦啦流了出來。

  一隻手伸過來,拎起了他,大步走過牆角。

  男子暈頭轉向,努力抬頭想向上看是哪位英雄讓他功虧一簣,卻只看見一張雪白粉嫩的小臉,笑呵呵湊了上來。

  「你流血了哦。」小嘴巴一張一合,語氣笑吟吟的。

  「幫忙堵著……」他現在的位置頭朝下,鮮血滴得不住,看見那孩子正用柔軟的紙擦手,便伸手低聲討要。

  「哦。」景泰藍擦擦手,把紙扔掉,伸手捏住了他鼻子。

  「……」

  可憐的小偷,劇痛的鼻子被抓,只得張開嘴呼吸,眼睜睜看那張紙在風中滾滾飄走。

  「想打我麻麻。」景泰藍緊緊捏住他鼻子,轉啊轉,得意洋洋地道,「景泰藍玩死你。」

  ……

  趙十三將倒霉的小偷拎了過來,太史闌看也不看,道:「上城。」

  一行人回到城門前,太史闌手撐蹀垛,看見外城的西番軍隊似乎已經迎來了大部隊,黑色的人頭和飄揚的旌旗源源不斷進城,已經對內城做出了包圍之勢。

  眾人觀察局勢,心情沉重,只有那個小偷,絮絮不休聒噪。

  「兄台,你放了我好不。」那小偷拉住趙十三袖子,從靴子裡掏東西,「我這裡有五千年前的古董,西康時期文王王后用過的月經帶……」

  「大陸歷史只有四千三百年。」趙十三一腳將他踢開,「還有,文王是哪個王?西康時代只有順王和惠王!」

  太史闌招招手。趙十三解開繩索,拎著小偷到城牆邊。

  「要放我了嗎要放我了嗎?啊多謝多謝,那麼那個月經帶你不要了吧……」

  「扔下去。」太史闌說。

  ……

  「不要啊——」慘叫聲驚天動地。

  趙十三停也不停。

  「我有靠山!」

  「扔。」

  「我有雄厚背景!」

  「扔。」

  「會有人替我報仇,你們會死無葬身之地!」

  「扔!」

  底下西番軍隊看見城牆上亂蹬的人,開始聚攏來指指點點,有人操弓射箭,咻一聲,羽箭射上城頭,釘在了小偷的褲襠上。

  一聲尖叫。

  「我知道西番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我有情報我我我我懂得西番話我和我的小弟們去過西番五越!」

  「停。」

  漂亮小偷被從城牆上拎回來,滿身的大汗,蹭了一臉青苔,桃紅的褲子上好大一條裂縫,還殘留著箭上一根鳥毛。

  「留你一命,將功折罪。」太史闌回身看了看這小偷,「把你的兄弟們召集,一起守城。」

  「哦。」小偷苦著臉,眉毛耷拉著。

  「名字?」

  「龍朝。」

  這名字有點怪,而且……和這人太不協調。

  太史闌皺皺眉,扔過一條手帕。

  龍朝受寵若驚接著,正準備擦擦血垢凝結的鼻子,聽見太史闌道:「把你畫的眉毛擦掉。」

  「哦……」

  龍朝在擦臉,太史闌沒有看他,凝望著夜色,越過北嚴外城的城牆,遠方山腳下似有星星點點的燈火,是否有一盞燈,屬於李扶舟?

  身後那個龍朝,居然也厚著臉皮趴上來,和她並排看城下,太史闌一動不動,他卻多動症一樣東張西望。

  蘇亞看著那刺眼的背影,很想把他再次從城頭上扔下去。

  龍朝陶然自得,剛才涕淚橫流的醜態都忘記,忽然道:「姑娘,我覺得你對我分外不同,我曉得你這種人,不是真正注意到的人,你連折磨都不屑。」

  太史闌不理他。

  「是否因為我美貌出眾?」

  太史闌從史小翠手中接過簡易遠視筒,開始觀察城下西番的軍營。

  龍朝不屈不撓,「我知道你對我另眼相看,是因為……」

  「是因為你這張臉……」太史闌打斷他。

  「果然!」龍朝心花怒放,「你要不要我做你的壓寨相公……」

  「……讓我討厭。」

  「呃!」

  「你像一個人,卻天差地遠。」太史闌仰首遠眺,像在濃淡星光裡看見一個人,「侮辱了他的臉。」

  她不再說話,轉身,大步下城。

  龍朝站在城牆前,似乎聽懂了她的話,又似乎沒聽懂,他忽然轉頭,對太史闌先前一直注視的城外方向,望瞭望。

  夜風掠過,撩起他的長髮,遮住了他的眼。

  這一刻似有寒光掠過,比夜色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