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闖陣來救

  然而轉瞬龍朝就又恢復了那般嬉皮笑臉的姿態,躲在蹀垛後睡覺,順手抓了筐子裡給士兵加補的夜餐饅頭啃。

  夜色越深,底下卻沒有安靜,西番人馬越來越多,也沒有安營紮寨,一個黃甲大漢走來走去,不住分派士兵佔據各處高地,佈置陣型,看那樣子,是打算趁熱打鐵攻下北嚴。

  內城的城牆不算高,只有兩丈餘,這些年加固工作做得也不到位,很多地方剝落青磚,靠這樣的城牆防禦,難度實在很大。

  不多時,底下打起了一面高高的旗,舉旗的人手指城頭,哈哈大笑。

  太史闌盯著旗上不認得的字,道:「翻譯。」

  龍朝有滋有味地啃饅頭,被蘇亞踢了一腳才反應過來,探頭看了看,道:「一個時辰破北嚴,南齊狗子速獻城!」

  「混賬!」

  「胡吹大氣!」

  「給他們點顏色!」

  南齊士兵被激怒,紛紛操起武器撲上城頭,但剛剛撲出去,西番士兵操弓就射,蓬一聲箭雨漫天,直上城頭,唰唰連聲之後便是鏗然連響,地上骨碌碌滾了一地頭盔。

  「咻。」一隻矛忽然從淡青色的箭雨之中閃出,雪亮的矛尖一閃,直撲太史闌!

  「當。」一聲,刀劍交擊迸出一溜火花,火虎和蘇亞對視一眼,各自點頭,暗驚對方的力氣。

  被擋在交叉的刀劍之後的太史闌,眼睛都沒眨一下,看了一眼那矛,道:「好臂力。」

  隨即又道:「二流。」

  趙十三眨眨眼睛——矛比箭重很多,這一矛自城下遠距離投上,要他和蘇亞兩人出手才險險擋下,這麼驚人的臂力,她居然好意思這麼淡定地說,二流。

  他明白太史闌的用意,西番剛才這一輪箭雨過於強大,太史闌故意這麼說,是為了安定軍心。可是擺在眼前的事實,不是你故作不在意就能抹殺,有時反而會有反效果。

  果然,四面士兵臉色不太好看——傻子都看得出這一矛何等強大,太史闌也太胡吹大氣了吧?

  如此浮誇驕傲的主將,可不是士兵之福。

  太史闌沒回頭,便像將眾人臉色心意看在眼底,彎腰撿起那矛,隨即她向前一步,將長矛抓在手裡。

  火光照耀著她的身影,底下西番兵抬起頭來。

  太史闌抓著矛尖,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對她望著,太史闌慢慢攤開手掌,神情譏誚。

  「廢銅爛鐵,就是你西番利器?這等玩意,也敢來擾我大齊?」

  城頭上士兵傻傻看著那矛尖,一開始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就是好像……好像矛尖忽然瘦了些?

  隨即有人驚呼,「那矛!矛尖!」

  眾人凝目一瞧,才發覺不知何時,那尖銳的矛尖,竟然變平了。

  手握就能拗平的長矛?那不是小孩子過家家的玩具?

  難怪能以矛射上城,原來是假的。

  太史闌眼神裡滿是諷刺,手一鬆,長矛直墜下城,當即有西番士兵馳馬接住回陣,隨即底下一陣騷動,一人撥馬而出,接了矛在手中細看,想必就是那個出矛射城者。

  西番黑色大旗飄揚,那人觀察長矛半晌,似乎不得其解,半晌哈哈一笑,將長矛一拋,抬頭對城上看了一眼。

  那一眼隱在旗下,隔著十丈距離,太史闌卻猶自覺得彷彿有厲風撲面而來,劍般利銳。

  這人好大殺氣,想必也是西番主將!

  太史闌漠然看他一眼,退下城頭,趙十三和火虎接著她,雖然臉上都沒什麼,但眼色裡,明明寫著讚賞。

  蘇亞環顧四周,發現剛才那些惶然撿起頭盔的士兵,此刻臉色都恢復了自信和平靜。

  西番的箭曾讓他們膽寒,可當他們發現西番的矛如此「不堪一擊」,忽然便有了戰勝的底氣。

  西番以優秀箭手出箭,故意先射頭盔,想一次便重挫南齊士氣。

  太史闌則以她絕大的定力,絕對的不屑,一個動作便重振軍威。

  第一輪,太史勝。

  趙十三眼底也有了佩服,雖然他沒明白太史闌到底是怎麼令矛尖消失的,但別的不說,單她剛才表現出來的定力和睥睨,就足夠令他恍惚,似乎看見了當年的老公爺,或者五年前的國公。

  無可比擬的天生定力,大將之風!

  趙十三在思考著,是不是下次回府,尋個機會和老公爺提一提太史闌?

  然後他看見太史闌淡定地走過他身邊,忽然在人們看不到的角落,把手掌偷偷在褲腿上擦了擦。

  她的手指在發抖,掌心的汗將褲子染成深色。

  趙十三忽然撲哧一聲,笑了。

  ---

  第一輪箭雨壓制氣勢沒有奏功,西番開始了第二輪的攻勢,按照邊境民族打仗的老習慣,開始在城門下邀戰。

  太史闌和城內最高軍事長官王千總,在城上戍房內喝茶,聽見說邀戰,王千總抬頭看太史闌。

  這人倒識相,戰爭一始,乾脆將最高指揮權交給了太史闌。

  太史闌卻知道他的小九九——反正現在孤城封閉,朝廷不會知道他做了什麼,戰勝了,守住城了,是他的功勞,戰敗了,則正好可以推到她太史闌身上,是她「挾制城主,以命勒逼」,他才不得不「委曲求全,與之周旋」。

  太史闌也不在乎——算計再多,不抵一拳打出。

  「您看?」

  「不理。」

  「可底下在罵……」

  「罵回去。」

  「這……似乎有辱斯文。」

  「跟戰爭講斯文?」太史闌冷淡地睨他一眼,「好比刷馬桶噴香水。」

  ……

  於是便開罵了。

  士兵用各種南齊國罵問候對方的重要器官乃至其所有女性家屬的重要器官,底下西番人有的懂有的不懂,也衝上來戟指亂罵,還有幾個略懂漢文的,乾脆用漢語回罵,不過翻來覆去也就是一些「壞蛋!」「無恥!」之類缺乏內涵和深度以及趣味性的詞兒。

  龍朝帶著他的小兄弟,聽著雙方罵得歡,忍不住也加入,他罵起來可就是正宗西番話,嘰裡咕嚕一溜溜的竄出來不帶打頓兒,太史闌問某個小混混,「他在罵什麼?」

  「他在罵西番男人穿上衣服是人形野獸脫下衣服是黑皮箭豬西番的女人滿身臊臭路邊狗撒過尿的月事帶都比她們香上三分……」

  火虎哈地一笑,「咋句句都在說人家男人女人體臭?龍朝你都聞過?」

  趴蹀垛後罵得正歡的龍朝霍然回首,一瞬間陰火閃動的眼神令太史闌都怔了怔,然而隨即他轉過頭,滿不在乎道:「你懂什麼,這是爺爺罵人的技巧!」

  太史闌瞇眼注視著城下,打是必須要打的,但這不夠堅實的城牆絕對抵不住太多次的攻擊,她必須要拖,儘量拖遲開戰的時辰,拖到援軍到來,拖出城牆能進行必要搶修的時間。

  「你知不知道西番目前最引百姓注意的軼事?」

  龍朝眨眨眼睛,「西番大王的王后新生了個兒子!」

  「還有呢?」

  「西番大王新納了第三十七房王妃。」龍朝攤手,「其實也不算什麼了,他每年都納。」

  「還有?」

  「……西番王太后和王后關係不合。」

  「還有?」

  「……西番宰相把女兒嫁給了王弟……」龍朝眨巴眼睛,拚命想。

  「還有?」

  「西番宰相和西番大將耶律靖南有宿怨……」

  「好。」太史闌一指城下,「半刻鐘之內,你給我把這些八卦串成一個故事,說給城下人聽,要求以下元素:皇室、禁慾、離奇、懸念、驚悚、神秘、皇位承繼,並且恰到好處、引人追索。」

  「……」

  「有例子嗎……」半晌龍朝氣若游絲地道。

  「嗯,以前有個國家有個學校搞短篇徵文,要求:皇室、宗教、性、神秘。獲勝短文只有十個字。」

  龍朝在思索,一群聽呆了的人在思索……

  「怎麼可能咧,這麼多要求……」

  太史闌面無表情走過去,「神啊!女王懷孕了!誰幹的!」

  「……」

  「神啊,你為什麼要降下這麼個女人來折磨我!」龍朝拚命地抓了一陣自己的頭髮,一轉身,撲在了城牆上。

  「豬玀,你們上當了!」他喊。

  罵得正歡的西番士兵抬起頭來。

  太史闌點點頭,嗯,懸念。

  「你們大帥是耶律靖南吧?他被人給賣了!宰相花脫不果兒早已和我大南齊達成協議,所謂抄密道圍攻北嚴是兩國定的計!目的是要你們孤軍深入,全軍覆沒!」

  底下西番兵傻傻聽著,還沒反應過來。

  太史闌點點頭,嗯,驚悚。

  「耶律靖南輸了,花脫不果兒就可以趁機彈劾他,讓他的新女婿、王弟元王殿下接掌兵權!」

  西番兵開始騷動,有人大罵,「胡扯!胡扯!元王殿下根本不懂軍事,不可能接掌兵權!」

  太史闌點點頭,嗯,皇室。

  「王弟殿下不懂軍事,可王后是武勳世家出身呀!」

  「放你娘的狗屁,又關王后什麼事!」

  「王后和王弟通姦呀。」龍朝詫然道。

  底下轟然,太史闌點頭,嗯,離奇。

  「因為大王娶妃子一百三十八,已經很久沒和王后睡覺,王后氣不過,乾脆找上王弟快活,你們不曉得嗎?」

  西番兵脖子險些仰斷,齊齊「啊——」了一聲,聲音雄壯,出氣漫長,被這蓋世驚悚八卦驚得連駁斥都忘記了。

  當然,打仗也忘記了。

  太史闌點點頭,嗯,禁慾。

  「王太后就是知道這件事,所以對王后不滿,她沒有證據,但是懷疑大王新生的兒子未必是大王的親生的種。」

  「嘩——」底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西番兵們,完全跟不上龍朝的思維速度,一部分人還在想怎麼忽然扯上王太后的?一部分人還在扳手指算大王那一百三十八怎麼來的。

  太史闌點頭,嗯,皇位承繼。

  「所以現在是新舊勢力的爭鬥時期,耶律靖南孤軍在外,出現任何問題都是他的責任,朝中有人需要一場戰敗,來完成勢力的更替,所以,你們……」龍朝的腦袋在蹀垛上重重一晃,「哈!哈!哈!」

  他大笑三聲,脖子一縮,唰地往地上一躺,翻著白眼氣息奄奄,「完了!再編不出了!」

  「很好,一流狗血寫手。」太史闌道,「以後軍中說客,就你來了。」

  「救命呀……」龍朝撲上來抱住她靴子,被太史闌一腳踢開,她注視著城下動靜——退兵了!

  竟然真的退兵了!

  這下連太史闌都有些意外,目光閃動,注視城下不語。

  西番兵收旗後撤,退得很整齊,素來退兵最能展現士兵素質和將軍能力,這次的主將,只怕……

  「不會……不會龍朝胡言亂語的西番皇室秘事,真的說中了吧……」沈梅花走過來,呆呆看著城下。

  別人也有這樣的想法,都露出啼笑皆非又慶幸的神情,龍朝一改死狗模樣,一骨碌爬起來,「我立功了!可以放我走了嗎!」

  太史闌默然,半晌卻道:「如果真因為說中而退兵,不是好事。」

  「啊?」

  「那說明,耶律靖南就在軍中。」太史闌沉聲道,「切中利害的當事人,才會有這樣的反應。」

  眾人都倒抽一口涼氣,萬萬沒想到,西番第一大將耶律靖南,竟然冒險帶領先鋒先攻入北嚴!

  西番此次,看來勢在必得。

  「如果是耶律靖南,那麼騙不了他多久。」沈梅花道,「耶律靖南身居高位,宦海浮沉,剛才龍朝那一堆似是而非的宮闈秘事,保不準真的觸及他某些軟肋,但細細一想,他就會明白這些都是胡編亂造,到時候衝鋒會更加決斷兇猛。」

  「是。」太史闌點頭,「下令所有人都參與修葺城牆,分三班,每兩個時辰休息一班,材料不夠,給我拆那些富戶的園子,誰要敢攔,放火燒了!」

  「我去我去!」火虎立即歡快地領命,他最喜歡和大戶做對了!

  很快城內就一片鬼哭狼嚎之聲,富戶們雖然不滿,但也不敢做聲,城內現在放入的平民太多,都擁戴太史闌,誰要敢違抗她的命令,會首先被憤怒的百姓撕成碎片。

  木料磚石被源源不斷送到各處城牆下,太史闌早已命人尋找來最優秀的工匠和土木專家,尋找最快修補城牆的方式。所幸這些粗活人手是不缺的。

  太史闌始終在城頭上沒挪窩。還抓緊時間睡了一會兒,一個優秀的指揮官,是要會用人,會彈鋼琴,十指協調起伏悠揚,而不是自己衝鋒在前,疲於奔命,白白讓將帥去做小兵應該做的事。

  她讓沈梅花去安排城頭佈防;讓花尋歡去帶領最精銳的衛隊巡曳於各城門之間,隨時機動增援;讓火虎和史小翠等人分佈各區,負責城內治安,尤其盯緊府衙和幾家積極度不高的大戶,將所有臨時徵召入伍的青壯,編入下府兵各個小隊之中,既是和老兵學經驗,也好互相監視。

  至於趙十三等人,無論他們怎麼請纓,太史闌是不肯用的,她在城門附近找了座宅子,讓趙十三帶著手下和景泰藍在裡面休息,除非城破,不得出門。

  一夜緊張,下半夜快到黎明的時候,騷動又起。

  正假寐的太史闌一骨碌跳起來,聽得外頭喧囂如潮,等她撲到城邊,第一輪攻城戰已經開始。

  對方似乎也改變了策略,不再邀戰,直接開始攻城,攻勢果然兇猛狠烈,雖然西番貧瘠寒苦,而且輕裝突襲也無法帶大型攻城器械,不過他們有的是蠻力和大膽,兩大隊最彪悍的漢子,冒著箭雨,合力抱著兩人粗的擂木撞牆,撞的都是城牆相對薄弱的地帶,說明之前確實出現了內奸。

  好在太史闌動作快,早早下令修補城牆,此時木材磚石流水般送上來,楊成史小翠帶著人在城下揮汗如雨,不住催促,「快!快!快!」城牆在不斷震動中出現裂縫,再不斷地被加厚加固,那般沉厚的震動,令城頭上太史闌腳下發麻。

  滾石、火油、擂木、碎瓦,所有能夠對人造成傷害的東西,源源不斷地拋下去,換來不斷墜落城牆的西番士兵的慘號。

  城內守軍原本就不足,五個城門不夠分配,大量臨時徵召的青壯直接上了城頭,太史闌負手城頭,看著那些鼻子下冒著青青胡茬,還是孩子的新兵,抖抖索索拿刀上城,武器不夠分,一個士兵分到了一擀麵杖,他呆呆盯著那圓潤的棍子,那輕飄飄的東西,好比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他的驚恐瞬間潰堤,這孩子忽然「啊」地一聲大叫,拋開擀麵杖,蹲在了地上。

  「不要!不要拉我送死!我不會打架!不會殺人!擀麵杖也殺不了人,我不要!」

  一聲大喊,驚得其餘人也一顫,未經訓練初上戰場的新兵,本就忐忑驚恐,哪裡經得起這個,當下一部分人就開始瑟瑟後退。沈梅花等人連同城上老兵連連呼喝,也止不住潰退之勢。

  北嚴雖然是北地軍事要地一線,但百姓並不如北人民風彪悍,此地原先是荒地,後來朝廷改土開荒,遷南人入北,漸漸繁衍成族。長久以來,北嚴南有外三家軍之一的天紀軍,北有掌控西北軍事的上府兵,兩大軍營擋下了幾乎所有的入侵戰爭,以至於北嚴號稱北地軍事重城,百姓們卻從沒親眼見識過真正的戰爭。

  眼看城頭亂像就要止不住,眾人額頭都浸出汗來,而此時城下西番似乎也感覺到了城中異動,攻勢越發加緊,靠城頭老兵已經支撐不住。

  太史闌巋然不動,面無表情。

  城頭火光裡,她的剪影黑而凝重,風過而不傾,似壓得住天地。

  隨即她道:「牽一批老弱婦孺到城下,就在這城牆後。」

  蘇亞怔了怔,沈梅花卻毫不猶豫領命而去,此時開戰,百姓們都沒睡,很快便拉了一批老弱婦孺到了城下,那些人仰著或者蒼老,或者稚嫩的臉龐,怯怯地向城上望著。

  「向後看。」太史闌對城頭不知所措的新兵道,「你的親人在那裡。」

  士兵們一驚,拉長脖子向後看,但兩丈多高的城牆,底下又沒有燈火,人都在幢幢暗影裡,哪裡分辨得出誰是誰?

  「你的父母、妻子、孩子,都在那裡,離你們幾步遠的地方。就在城門後。」太史闌淡淡道,「城一旦破了,她們會最先被殺。」

  士兵們呆呆地看著她,一時還沒能理解這些寒涼的字眼所代表的意義,然而他們看著太史闌似乎永遠平靜的眸子,忽然便覺得驚恐,比剛才還要深重的驚恐。

  「戰爭之中,戰敗方遭遇最痛苦的,往往就是女人孩子和老人。」太史闌淡淡道,「如果你們不敢戰,我就先結束她們,以免落入敵軍之手更痛苦。」

  士兵們統統打了個寒戰。

  「擀麵杖一樣可以打破敵人的腦袋,如果你不敢去打,我就先打破你們親人的腦袋。」太史闌舉起手,「我數一二三,三聲之後,我不會猶豫,一——」

  「殺啊——」扔掉擀麵杖的士兵,唰一下撿起擀麵杖,一個轉身撲上牆頭,他撲得太快,以至於一頭撞在蹀垛上,額頭瞬間腫起一個大包,他卻渾然不覺,揮舞著擀麵杖,砰一聲敲在一個剛剛爬上來的西番兵腦袋上。

  啪地一聲血花四濺,鮮血濺射在他臉上,他擦也不擦,大叫,「現在可以了嗎!」

  「殺!」青澀的新兵們,在這樣濺血的嚎叫聲裡,蝗蟲般撲上城頭。

  「每殺敵人近百人,我便令城下老弱後退十步。」太史闌的聲音,在一片嘶聲喊殺中冷冷靜靜地傳來。

  嚎叫聲因此更烈,破刀斷劍,釘耙鋤頭,只要能見血,都是最好的武器,刀砍捲了,劍不夠長了,地上的箭抓起來,也能插進敵人的喉嚨!

  太史闌默默佇立,蘇亞緊緊跟在她身邊,忽然低低問:「如果他們不戰,你……不會真殺吧?」

  太史闌默然,良久,大步走了開去。

  她沒有回答。

  蘇亞抿著唇,抱住了胳膊。

  一直躲在蹀垛下冷眼旁觀的龍朝,忽然道:「你害怕了?」

  蘇亞不說話。冷冷瞪了他一眼。

  「真不知道你害怕什麼。」龍朝嗤笑,「你應該感到慶幸。」

  他忽然瞇起眼,眼底,露出奇異而遙遠的神情。

  「這樣的女子,將來……你將因她而無限榮光。」

  ---

  太史闌走開,是因為她看見了張秋。

  戰爭一開始,她就把張秋交給了趙十三手下一個護衛,嚴密看守,不許他出任何ㄠ蛾子。

  此刻她卻看見那個護衛在向她做手勢。

  她走過去,那護衛道:「太史姑娘,張大人說有要緊事要和你說。」

  張秋這半日間,看著便老了許多,保養得一向光滑的臉,都似有了皺紋,此刻他勉強把皺紋舒展著,對太史闌道:「太史姑娘,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或可有助於守城。」

  「什麼?」

  「這城頭角樓您看見沒有?」張秋示意主城門左右兩側的箭樓。

  「說重點。」

  「兩側箭樓,原先各有一架床弩,是三年前上府兵大營換械,交給我們使用的,北嚴長期無戰事,大家都忘記了……」

  太史闌眼睛一亮,冷兵器時代,床弩是殺傷力極大的遠程武器,雖然更適宜攻城而不是守城,但一旦有人攀援上城,是可以大批量射殺的。

  有這東西,最少可以多支撐一天。

  忽然便想起當初在邰家小校場看見的神工弩,如果是那種弩,更是北嚴之福!

  不過轉念一想,既然是上府兵大營換械換下來的,自然不可能是神工弩,神工弩是南齊最秘密最先進,至今還沒有完全研製成功的武器。

  「幾年沒用,或者要找工匠來修……」張秋道。

  太史闌不置可否,看一眼兩側箭樓,喚來蘇亞,道:「你帶人去左邊箭樓,我去右邊,看看床弩好使不。」

  當下讓王總兵找了軍中專管器械的老兵來,伴同上箭樓,找了一圈卻沒找著,說是剛才戰死了,張秋便要跟著,道:「當初圖紙就我看過,如果真的壞了,或可幫助一二。」又舉了舉被綁住的手,道,「姑娘放心。」

  太史闌轉頭看他。

  火光下她眼神深湛,倒映夜色正濃。

  張秋在這樣的目光下低了頭,不敢對視,吶吶道:「我……我好歹是此地父母官……這一城父老,是我的子民……」

  太史闌默然凝注他半晌,轉過頭,順著箭樓的小樓梯當先爬去。

  張秋在她身後悄悄抹了一把汗。

  這女子……她的眼神也是一張弩,劈風驚電,穿刺入人心深處。

  他這見慣風雲的宦海老手,在這樣烈烈的風中,也不得不低下一貫驕傲的頭顱,用姿態寫滿避讓。

  箭樓在城頭兩側高處,單獨聳立的一個小小的屋子,為了方便射箭,四面都沒有窗,開著巨大的孔洞。

  房間很窄,只容數人站立,正中放著一張雙弓床弩,固定在地板上,經年不用,滿是塵灰,四面牆壁也結滿了蜘蛛網,一盤用來替換的牛皮絞繩,堆放在角落裡。

  太史闌並不熟悉這些古代兵器,面上卻一副從容,低頭背手仔細察看,一副內行的眼光。

  張秋看她這模樣,以為她當真懂,事實上太史闌最大的本事就是明明不是萬能卻能讓任何人都認為她是萬能的,就好比這場戰爭,所有人都以為她必然出身不凡,熟稔軍務,否則不能有這般的決斷心志,如果知道指揮這場戰爭的不過是個膽大的瘋子,心黑的菜鳥,非得先瘋不可。

  張秋也上了當,看太史闌如此內行模樣,心便涼了半截,不敢再拿喬,一指床弩機牙,道:「您想必也看出來了,這機牙有了裂縫,咱們床弩是不用手射的,只以鎚擊機牙發射,一旦機牙有縫,一鎚子下去箭出不去還是小事,還有可能反傷了自己人。」

  太史闌「嗯」了一聲,道:「我看看。」手按在那裂了縫的機牙上,忽然道:「後軸好像也有問題。」

  張秋「咦」了一聲,走到後軸去觀察,沒發現什麼問題,愕然抬頭正要詢問,太史闌已經鬆開手,道:「張大人,你眼力可真不成,機牙我看可以用。」

  張秋一看,那機牙哪裡有裂縫?他怔在那裡,半晌道:「……許是灰塵太厚,我看錯了?」

  「或許。」太史闌不置可否,道:「既然可以用,我讓王總兵尋幾個臂力強健,善用床弩的士兵來。」

  她正要往下走,忽聽見底下西番軍似乎有騷動,便走到孔洞前下望,這裡足可以看見整個外城,隱約可以看見西番軍後軍大亂,人潮如水滾滾,都朝一個方向湧去,而那個方向的中心,則似有個人影,如一線長針,或者一條黑龍,分風破水,霎那破西番士兵組成的人陣,長驅直入。

  那麼遠,看不見中心的人是誰,但依舊能感應那暴風般狂飆突進的速度,可以想見,對方是如何的勢若破竹。

  太史闌心中微微一喜——援軍到了?

  可是看規模,雖然西番後軍處處開花,似有人在小戰團不斷作戰,可是中心闖入的,卻好像只有一個人。

  一個人……

  太史闌忽然有點發怔。

  她正怔著,身後張秋忽輕輕道:「太史姑娘,對面蘇姑娘在招手,可是在喚你?」

  太史闌猶自出神,下意識側頭,看向對面。

  隨即她心中警兆一響,發覺張秋此時離她太近,話聲就在耳邊!

  一個「不妥」的念頭剛剛閃過,身邊張秋忽然肩膀橫撞,一把將她撞了下去!

  ---

  「砰」一聲,太史闌的身影消失在平台下。

  張秋大笑,撲在平台邊緣,對底下大叫:「我是北嚴府尹張秋!我已經殺了篡權反賊首領太史闌,現在我願開城投降,並報上北嚴城內密道,請西番大帥保我!」

  說完他一個轉身蹲下,竟從磚縫裡摸出一把刀,也顧不得疼痛,三下兩下磨斷,又一把拖過角落的牛皮繩,繫在床弩的底座上。

  此時底下人還沒反應過來,對面箭樓蘇亞怒喝一聲,跳下箭樓就往對面奔,底下西番主帥則在哈哈大笑,聲音清晰傳來,「張大人是嗎?殺的好!儘管跳!咱們給你接著!兒郎們,給我壓制住城頭守軍!」

  張秋得意地咧嘴一笑,覺得自己這招置之死地而後生著實用得痛快,他後仰身抓住繩索,腳蹬在平台邊沿,一眼看見蘇亞等人瘋狂地奔了過來。

  他微笑起來。

  太遠了,實在太遠了。

  等他們過來,他三縱兩縱已經下城。

  「再會。」他大笑道,「你死我活,永不相會!」

  腳底全力一蹬,他身子蕩起,半空中一個悠然的弧,直直往城下落去。

  箭樓在城頭兩側,有城牆阻隔,是城頭守軍射箭的死角,只要底下不射箭,張秋必然能逃出生天。

  風聲呼呼,青灰色的城牆在視野裡一蕩一蕩地倒退,張秋唇邊露出微笑,想著等下到了西番軍中,該如何措辭,說動西番主帥。

  ……身後西番士兵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快要安全了!

  張秋仰面朝天,牢抓繩索,忽覺這一刻自由何等寶貴。

  他臉仰得高高的,正對著箭樓。

  然後,他忽然看見一張臉,探出了箭樓的平台孔洞。

  張秋渾身的血液,忽然凝固。

  那張臉……

  那張臉用平靜的、平靜得甚至帶點譏誚的眼神,盯視著他。沒笑容,也沒憤怒,沒有任何情感,像在看路邊野草。

  他渾身汗毛唰一下豎起,像被暗夜裡的死神,淡漠而決然的盯住。

  太史闌!

  在箭樓上往下看的,竟然是他以為自己已經撞下城頭的太史闌!

  張秋魂飛魄散。

  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不要啊——」張秋撕心裂肺地喊,拚命猛拽繩索,飛快下逃。

  可惜已經遲了。

  太史闌忽然伸手,手中一把短刀,她毫不猶豫,一砍。

  亮光一閃,「嚓。」

  繩索斷裂。

  「砰。」

  張秋的身子石塊般猛射,彈入大地,換一個血肉橫飛。

  他還未死,血泊裡猶自抽搐,一雙眼睛直勾勾盯住城頭,似乎至死不信,太史闌真敢當著萬人面殺他。

  城上城下,寂靜無聲。

  眼睜睜看著北嚴最高級別的官員,維繫生命的那根繩索,被太史闌絕然砍斷。

  人人震動,只有太史闌面無表情。

  她心中無等級、階級、權貴、後果之類的顧忌存在,自然不會把砍繩殺張秋當回事,在她心裡,這和砍斷一條毒蛇的七寸沒什麼區別。

  她收刀,正準備返身下箭樓,剛才她本就站在靠近樓梯的平台邊,張秋又被綁住身子不靈便,那一撞,只不過讓她從平台躥下去,抓住了鐵扶梯的橫欄而已。

  她怎麼會單獨和張秋一起上箭樓?

  不過太史闌還是有點淡淡失望,她想看張秋到底要做什麼,是否還能挖掘出一點秘密,不過看來,張秋的伎倆也有限得很,只是不知道他剛才用以和西番交換的密道,是否真的存在。

  太史闌思考著這個問題,一轉身,忽然聽見蘇亞驚呼「小心!」,隨即聽見一陣奇異的聲響,沉悶而吱吱嘎嘎,帶著一連串的拖曳聲向她迫近,聽起來,像是什麼沉重的東西被拖動,一路滑了過來,並且,近在咫尺!

  太史闌甚至感覺到了淡淡的鐵銹氣息就在鼻端!

  千鈞一髮之間,她硬生生拗住了回頭一半的身子——這時候再回頭,來不及了!

  一把抓住斷了半截的繩子,她面朝下,向前一縱,縱出平台!

  半截繩子很短,她身子縱出掛在城牆上,以為很快就能止住,誰知道繩子竟然在活動,哧哧哧一路下滑,太史闌心中閃電般一亮,想起這繩子是栓在床弩的底座上的,難道床弩底座鬆動,整座床弩滑壓過來了?

  眼看身子還在下降,再降就會成底下西番軍的靶子,太史闌唰地拔刀,一把插在城牆的裂縫中,才堪堪止住下滑之勢。

  頭頂上轟隆一聲巨響,大片碎石泥灰滾落,正對著太史闌腦袋,太史闌連連避讓,還是被一塊半尺長的碎磚砸中肩頭,她哼了一聲,手臂一軟,卻勉力依舊掛在牆頭。

  好在碎磚只落了短短一陣,隨即停息,太史闌感覺到頭頂陰影,一抬頭,看見半座床弩探出箭樓平台外,卡在了孔洞處,沉重的弩身壓垮了半邊柱子,以至於磚石掉落。

  如果剛才太史闌還在那位置,必然會給床弩扯動的千鈞之力撞得吐血落城。

  按說床弩底部已經固定,但想必這箭樓四面敞開,迎風落雨,又缺少保養,鐵質的鎖扣質量又不太好,腐朽得厲害,剛才被張秋繫繩下城逃生,再臨死拚命一扯,居然將底扣給扯斷了。

  幸虧孔洞直徑比床弩窄,最後關頭卡住了床弩。

  可是此刻情境依舊危險,床弩在頭頂搖搖欲墜,因為連續震動,兩座弩都已經鬆動,看樣子隨時可能脫落,一落下來,就會傷到正在下方的太史闌。

  「給我射她!給我射她!」底下忽然傳來一聲大喝,西番的主帥已經意識到發生了什麼,連連叱喝。

  那邊蘇亞和護衛們拚命趕來,但箭樓半邊已毀,鐵梯砸壞,太史闌所攀的那面城牆正和扶梯那一面相反,蘇亞要想辦法繞過兩面牆才能救她,偏偏牆縫生滿滑溜溜的青苔,幾乎無可攀援,蘇亞正一連聲的呼叫拿繩子,又取刀一點點插入石縫,靠近太史闌。

  底下箭出如雨,幾乎已經放棄了對城頭的攻擊,目標全向太史闌,西番兵似乎也意識到這個女子此刻對北嚴的重要性,拿下她就是拿下北嚴一半。只是箭樓更高,射程不及,大多稀稀拉拉釘在太史闌腳下。

  而此時人人緊張,都盯著小心翼翼挪動的太史闌,也沒人注意到,西番軍隊的陣中出現騷亂,先前那一線長馳的黑影,此時竟然已經破千軍萬馬,進入城內,藉著熟悉的地形,東彈西射,快速穿插,已經將要橫穿軍陣,射到陣前!

  西番兵抽出相當一部分人前去攔截,但那影子所到之處人仰馬翻,人體似翻飛的血花一般四散,無人可近他三尺之地。

  大旗下西番主帥眉頭緊鎖,一邊看看後方騷亂,怒道:「哪來的混賬!你們也混賬!一個混賬都攔不住!答布,給我去攔住他!攔不住也不要回來了!」

  那將領應聲而去,西番主帥再看看箭樓上移動的太史闌,眼神一冷,喝道:「都讓開,我來!」

  西番士兵潮水般分開,黑壓壓的人群中一騎如風馳來,馬上人束冠,披甲,持矛,背後一柄龍首金劍熠熠閃光,他仰著頭,鷹隼一般的眼神,鎖定城牆上太史闌。

  傷了一臂的太史闌,只能勉強吊著自己不墜落,底下士兵看得心焦如焚,都大叫:「太史姑娘,快!快!」

  城下西番軍沒有進攻,城上南齊兵也忘記防禦,所有目光都凝注在城牆上那個搖搖欲墜的人影身上,一個士兵大喊:「太史姑娘,努力!」

  「太史姑娘,努力!」

  「太史姑娘,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