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姑娘,努力!」
喊聲如潮,一聲聲匯聚成巨大的音波,衝擊得城下人眉頭直跳,那持矛男子眼色陰沉,冷冷道:「哪裡冒出來這麼個女人?壞我大事?」
身邊人不敢接話,那持矛男子仰起頭,冷然注視城上太史闌,下巴上微微有胡茬青青,線條硬朗。
「不過沒什麼。」他森然道,「馬上她就要死了。」
城頭上太史闌聽著呼喊,嘗試著挪了挪,肩膀劇痛,這一動身子反而向下一傾,嘩啦啦踩落一地碎石。
「小心!」
「快!快!」眾人急得握拳,恨不得自己衝上去將太史闌扛下來,可又自知沒有這本事,只好轉而催促那邊已經爬近的蘇亞。
「看你跑得快還是我矛快!」底下披甲持矛男子冷喝,單手抬起,手上短矛刺得日光四散。
太史闌忽然身子斜斜往旁邊一竄,看那樣子是要打算冒險一步竄過去和蘇亞匯合。
「啊!」城頭士兵們發出齊齊的驚呼。
那麼遠,過得去嗎?
城下持矛男子也一怔,下意識手一偏,原本算好的方位略改。
「咻。」短矛破空,刺風穿雲,一閃之間便到了城頭!
太史闌忽然又把探出的身子往回一收!
「啪。」矛尖抵達,戳入牆體,碎屑飛濺,離太史闌腰部,三寸距離!
「好!」城頭上捏一把汗的南齊軍民失控歡叫,興奮得險些竄起。
城下持矛將領臉色鐵青——該死的女人!該死的假動作!
「再下一次,你沒這好運氣!」他手一攤,「矛來!」
身邊的隨從再次遞上矛,這回是三根。
眾人屏息——把一根短矛擲上近三丈的箭樓頂端已經是奇蹟,難道他還要一次性來三根?
「這次看你往哪裡竄!」
「呼!」
三矛齊出,雪亮的矛尖在夜色中似碎鱗閃了閃,便到半空。
「射箭!射箭!」城頭上有人在大喊,試圖以箭攔截那矛。然而太史闌那個死角位置,所有箭未及抵達便偏偏斜斜擦著城牆落地。
三支矛半空中忽然一分,竟成品字形,直射太史闌頭、背、腰!
這次出矛者,竟然在射矛之前就經過了精準的計算,已經堵死了太史闌所有的退路。
太史闌沒有再做假動作。
也沒有試圖驚慌爬行,蘇亞已經出現,隔著拐角牆正努力來夠她的手,可她知道來不及了。
她盯著頭頂的床弩。
床弩傾斜出一半,卡在平台邊沿,因為牆體被撞,支撐力薄弱,漸漸便顯得有些撐不住床弩,床弩傾斜角度越來越低,最前頭那張大弓,已經快要靠到她的指尖。
如果此時能夠拉下床弩,落下的床弩會越過她的頭頂,順便撞落那三支矛。運氣再好點,也許還可以砸死一兩個西番兵。
太史闌忽然拔出短刀,狠狠刺在她看好的一塊支點牆磚縫裡!
「嘎。」一聲輕響,床弩瞬間往下一斜。
太史闌的臉色卻突然變了。
床弩上固定的大弓,不知道什麼時候也開始鬆脫,被這一震,竟然滑出床體,沉重的弓尖,正對著她的心口!
在床弩落在砸飛身後短矛之前,她會先被大弓撞死!
倒滑的弓在眼簾裡飛速變大,下一秒接觸到她的胸骨,便是一場骨斷筋折的死亡。
她卻沒覺得害怕。
死就死罷,下輩子或許會更好。
她曾想過很多次,面臨死亡自己會是怎樣的,會不會也會驚叫畏懼,涕淚橫流,和所有尋常人一樣。
她其實偶爾也想做個平常女子,會痛哭會大笑,會撒嬌會發瘋,可是從三歲那一年,她空了一半的心,不得不用鋼鐵縫補,再然後,鋼鐵和血肉長在一起,也再分不清哪裡是真。
此刻當真死亡降臨,她失望地發現,原來自己還是那樣。
太史闌心底嘆了口氣。
底下似乎有激烈的喧嘩,還似乎有種熟悉的氣息在迅速接近,她難得有點恍惚,瞇起了眼睛。
飛滑的長弓,床弩的陰影,沉黑的夜空,藍色的雲。
藍色的……雲。
那是一個人的衣袂,帶著一路拚殺而來的鐵血和硝煙氣息,卻依舊雲一般柔軟,雲一般飄逸,雲一般從她臉頰上方拂過,落一陣淡香如雨。
那雲飛過,並沒有在她身側停留,向更高處飛去。
隨即頭頂床弩重重一響,似乎被誰狠狠踏了一腳,終於全部滑落,轟然一聲撞下箭樓。
一隻手自床弩的陰影下探出,一抄,便挽住了滑落的長弓。
弓尖在離太史闌胸口寸許的地方停住。
那人棄弓,再一抄,抄住了太史闌的手。
太史闌仰起頭。
頭頂上,還是當初街角初遇,在白色丁香和紫籐花的盛放中,那般清美的顏容。
他倒掛在箭樓邊沿,伸手緊緊拉著她的手腕,對她露出溫潤而清朗的笑容。
太史闌的眼神,順著他微瘦而精緻,琢玉般的手腕向上,落在彼此緊緊交握的手掌,再向上,停留在他春光暖日,流水橫波的眼眸中。
那裡是滄海,浩瀚平靜,一輪日光映碧水灩灩萬里,每一道波紋,都倒映兩人相攜垂掛的影子。
太史闌慢慢彎起唇角,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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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歡聲雷動,眾人都仰頭望著高高箭樓上攜手相攙的男女,按住心口舒了一口氣,蘇亞靠在離太史闌很近的牆邊,渾身發軟,將臉靠在冰冷的城牆上。
李扶舟手上一用力,將太史闌拉了上來,太史闌踏上平台時,半邊肩膀因為受傷,略略向他懷裡一傾,李扶舟伸手來接,雙手溫柔地攙住了她,只是身子還是無意識地讓出了點距離。
太史闌眼神一垂,似乎沒有什麼反應,但她很快站直,脫離了他的身體。
蘇亞急急爬過來,伸出手在階梯下接太史闌,太史闌對李扶舟點點頭,輕聲道:「上頭危險,先下去。」接住蘇亞的手,順勢又脫離了李扶舟的攙扶。
李扶舟有一瞬間沒有動,垂著頭,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端詳自己的手,隨即他笑了笑,又恢復了那種和風靜日的姿態,跟著太史闌下了箭樓。
兩人之間微妙的氣氛,在踏及城牆那一刻便不再存在,太史闌平靜,筆直,眼神明銳,李扶舟微笑,溫和,對誰都彬彬有禮。
此時西番軍攻擊太史闌失利,又恢復了對城牆的猛攻,南齊這邊因為太史闌的驚險渡劫勝利歸來,士氣振奮,雙方又是一輪城頭爭奪戰,只是此刻,西番軍似乎還有後顧之憂,攻勢不如先前猛烈。
太史闌在城頭看了一會,先是發現龍朝忽然不見了,便命人去找,回來的人說龍朝下去幫忙巡城,太史闌也沒在意,又想起先前在箭樓高處看見的西番軍後方騷動,若有所悟對李扶舟道:「是你帶人穿過敵陣的?江湖人士?」
「他們為我打掩護。」李扶舟笑容似有歉意,「畢竟是江湖人士,一般不介入國家爭端,他們能做的,就是牽制西番士兵,好讓我順利過來。你不知道,整個北嚴城外三十里,都被西番兵封鎖了。」
太史闌轉頭看他,此時就著晨曦微光,才看見他其實一身狼狽,素來整潔的藍衣,此刻染滿血點和泥土,衣襟撕掉半塊,連鬢角都似乎被削去了一點,可以想見剛才他單槍匹馬橫穿西番軍隊而過,經歷的是怎樣一場激烈的拚殺。
四面士兵們都投以仰慕的目光——單槍匹馬闖萬軍,雖千萬人吾往矣,世間一等英雄,不過如此!
「看不出來李先生文質彬彬。」王千總笑道,「竟有此等無上武力與勇氣,尤其後者,當此危難之時,越發難得——太史姑娘好福氣。」
李扶舟垂眼,微笑。
太史闌微微沉默,半晌道:「或許。」
李扶舟似乎微微震了震。其餘人還在思索,素來簡練的太史闌,這次又用最少的字數表達了什麼深意?太史闌已經轉開話題,「去戍房整理一下吧。」
她當先走開,李扶舟隨後跟上,走上兩步,一回頭,發現沈梅花蘇亞花尋歡等人都在原地抿嘴笑,沒一個跟上的。
見他回頭,沈梅花嗤嗤笑,蘇亞轉開眼,花尋歡大力揮手,「快去!快去!」
李扶舟似乎微微有些尷尬,那般從容平靜的翩翩人兒,臉頰可疑地微紅了紅,隨即他無聲一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轉身走進戍房。
太史闌至始至終沒有回頭。
花尋歡看著兩人進了戍房,抱胸瞇眼笑道:「一個勇闖千軍英雄救美,一個面冷心熱暗生波瀾……哎,春天過去了,桃花卻要開了。」
「好白菜都被豬拱了……」沈梅花嘀咕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她怕被群毆,並且自己內心裡也不得不承認,拱掉好白菜的不是豬。
蘇亞卻沉默著,眼神微微有些憂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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戍房裡沒有人,有人也知趣地避了出去,太史闌依舊還是渾然不覺的樣子,在凳子上坐下,道:「多謝你救了我。」
李扶舟靠在門邊對她微笑,「我以為你不會謝。」
他笑得平和,神情卻有微微悵然。
太史闌明白他的意思——足夠親近,便無需再謝。謝,終究生分了一層。
她沉默著,不習慣解釋,也不想解釋。但心底忽然有隱隱的火氣躥上來。
生分……如果說一定有這東西,那也不是從她開始的。
她縱有微妙心情,抵不住他廣闊笑容。那樣的笑容裡什麼都有,但又什麼都沒有,那樣的笑容誰都在,也因此,誰都不在。
也包括她。
哪怕他為她下武林檄,哪怕他為她召集江湖同道,哪怕他為她冒險闖敵陣,哪怕他為她冒死撲箭樓。
他做這些,讓人一霎感動,以為日光一瞬間射到眼底,再抬頭海闊天空。
然而當她真正試圖走近,卻發現朗日清風,依舊遠在天外,溫暖而博大地拂過來,是實實在在的暖,卻不可掬握。
或許他就是這樣好,這樣好,好到讓人錯覺,以為看見新世界,其實他還是在他的世界裡——那個看似透明迥徹,其實雲遮霧罩的天涯。
她終究做不來縮地成寸,一步闖進他的天涯。
對面的這個人,溫和誠摯,可是她知道,他和她一般的倔強堅執,若要破,也不會被破,只能自己振劍而出,裂轟然天地。
她默默坐著,唇線緊抿,從李扶舟的角度看過去,只看見她頰側的青苔和灰,沾在肌膚細膩的臉頰上,不覺得污濁,反倒多了一種難得的楚楚韻致。
李扶舟不由自主地走過去,伸指輕輕拭去了那點污髒,他指尖動作輕軟,太史闌沒有動。
李扶舟的手再度落下去的時候,按在了她的肩上。
「你的肩膀被砸出瘀傷,金創藥沒有用。」他道,「我給你舒筋活血,稍後再用藥油,會好得快些。」不待太史闌拒絕或答應,他指尖已經緩緩壓了下去。
太史闌沒說話,閉上眼睛。
空氣沉靜了下來,僅聞兩人呼吸,都是那種自控力極強的淺淺呼吸,一開始還有意避讓,你進我出,漸漸便渾然一體,跨越各自的領域,在另一人的氣息裡遨遊,像兩朵各自靜默而心思浮沉的花,在城頭上硝煙鐵血的氣息裡,在城上下爭奪白刃的喊殺裡,香氣融合。
彷彿是因為閉著眼睛,阻斷了最為靈敏的感知器官,太史闌對於其他的感知反而更加靈敏,感覺到他的呼吸就在她頭頂,吹動她微亂髮絲,微微的癢,連帶心裡也似在微微起伏;感覺到他指尖的熱力,一股暖流湧入傷處,浩大而溫柔,所經之處,血脈也似學會從容流動;雖然看不見,她腦海裡卻映出四面的透明經緯,勾勒出他微低的身子,線條優美的下頜,修長的手指,指下的青黑一寸寸褪去,從肩背瘀傷處向前,一路向前……
她忽然一震。
李扶舟的手,也停住了。
指尖微微挑起,一個想避讓,又覺得太落了行跡,因此有點尷尬的姿勢。
許是兩人都別有心事,許是李扶舟在走神,許是這一刻廝殺背景裡的溫情和疏離太讓人沉迷,李扶舟按到前肩,竟然過了界,直到此刻,感覺到指下微微突起,才霍然驚覺。
兩人都一僵,但兩人都是控制情緒極強的人,李扶舟那尷尬的一停之後,手指再度落下,已經落回了太史闌後肩。
可是他終究有些失措,縮手時,勁裝袖口上的扣子扯著了太史闌的頭髮,李扶舟去解,太史闌正好也抬手去解。
兩人的手碰在一起,她的指尖,觸著他的掌心。
又是一頓。
隨即李扶舟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忽然便握住了那隻手。
太史闌一怔,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李扶舟怔怔看著掌心裡的手,她的手不算特別纖細的那種,卻也不似久練武功的女子一般骨節粗大,修長而瑩潤,併攏的指節之間沒有縫隙,指甲自然不會有蔻丹,也不是那種珍珠貝一般的淡淡粉色,而是一種質感堅實的白,像經雪的玉,也似她這個人給人的感覺。
手不算很乾淨,任誰在城牆上爬了半天都不能保持潔淨,掌緣還有一些擦傷,泛著血點,他忍不住有點憐惜地握緊。
這一刻的心情,像隔著一層絲絨,握住了傾慕嚮往的珍瓷,卻不知道那到底能不能屬於自己。
太史闌依舊沒有動,卻忽然道:「李扶舟。」
「叫我……扶舟。」
太史闌沉默,好一會兒她再度開口,「李扶舟,人要有多勇敢,才肯將往事忘記?」
李扶舟的手顫了顫,他忽然低下頭,看了看太史闌,晨曦的光影似一副展開的扇面,太史闌安靜堅定的側影,就是扇面上最具有泱泱之風的仕女像。
李扶舟終究沒有再堅持他要求的稱呼,良久,柔聲道:「總有人會有那樣的勇敢。」
「不是現在?」
沉默是他的回答。
太史闌卻似乎已經不需要回答,她安靜地轉過臉去。
日頭漸漸升起來,最早落在這東側的城頭蒼黑色的戍房裡,一片燦然金光驅逐了晨曦的淡影,落在她眉梢眼角,這一刻安靜的仕女像,化作蒼穹下烈烈迎風的女將。
這是真正的她。
她永不接受不能確定,一份感情的邁出,需要楚河漢界的分明起跑線。
李扶舟怔怔看著她的背影,似乎半天沒回神,半晌卻長吁了一口氣。
兩人不再說話,維持著她坐著半側身,抬著手,他在她身後,握住她的手,擱在自己心口的姿勢。
好像很久很久以後。
又或者只是一霎。
太史闌慢慢抽回了手。
李扶舟手掌微微一縮,一瞬間似想挽留,卻又僵硬地停住不動。
門口忽然人影一閃,一人急急奔進來,道:「太史姑娘你沒事吧?小祖宗不知道怎麼的聽說你遇險,非鬧著我帶他來看看……嗯?你們?」
門口站著趙十三,趙十三懷裡抱著景泰藍,趙十三愣愣看著手還未及鬆開的兩人,張著嘴,景泰藍也愣愣看著兩人,張著嘴,一顆掛著口水的五香蠶豆,啪嗒一下掉在趙十三手背上。
「你們……」趙十三說。
「你們……」景泰藍小臉轉白,再轉紅,再轉白,憤怒地尖聲叫,「亂摸!」
趙十三皺眉——好像這台詞該是咱家國公的吧?
太史闌收回手,站起身,舒展了下筋骨,點點頭,道:「果然好多了,多謝。」一邊向外走,經過趙十三身邊時,順手掏出手帕把景泰藍的嘴角擦了擦,手帕隨手掖在趙十三的衣襟裡,道:「既然來了,別乾站著,城頭幫忙去。」
趙十三下意識轉身,走出好遠才想起來,貌似他剛才捉姦了?然後他憤怒了,然後他打算……然後呢?
然後什麼都沒有了。
這女人……難道不知道什麼叫心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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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十三抱著景泰藍上了城牆,懷裡的小子全副武裝,沒有小型盔甲便裹著大人的半身甲,懷裡抱了個鐵鍋蓋,頭上還頂個小鍋。沈梅花直翻白眼——有必要這樣麼!
造型很滑稽,卻沒有人笑,血肉戰車,鐵色城牆,生命的絞殺正烈,沒有人有心思多看一眼其他。
景泰藍本來正哀怨他麻麻把他給拋下了,此刻得以上城,十分歡快,一看見太史闌過來,笑呵呵伸手要抱,手剛伸出一半,忽然看見對面一個漢子爬上城頭來,滿是橫肉的猙獰的臉,扯一抹血跡斑斑的怪異的笑,在城頭上火把的微光裡,瘆人的一亮。
景泰藍驚得一顫,驚呼還沒出口,就看見一個士兵撲了過去,手中釘耙當頭一劈,卡嚓一聲劈進那人脊骨,順勢一拖,犁出森白的骨頭和鮮紅的血肉。
景泰藍張著嘴,小臉瞬間慘白,好半晌後,上下齒關失控地碰在一起,也是「卡嚓」一聲。
他手始終還僵僵地伸著,不知道再遞出去也不知道收回,忽然身子一震,落入了一個溫暖而熟悉的懷抱。
景泰藍立即將大腦袋扎進那個懷抱裡,帶點拒絕和埋怨地,狠狠蹭著。
「先前給你看的,叫亂世。亂世人命不如狗。」太史闌的聲音響在他頭頂,還是那麼平靜,不知怎的,卻令人感覺多了一絲少見的憐惜。
她輕輕撫摸小子光滑柔軟的頭髮,輕輕道:「現在你看見的,是真正的戰爭,戰爭裡人命是數字。」
景泰藍不抬頭,將她抱得更緊了些,他嗅見她軟甲上新鮮的血氣,仰起臉,水汪汪的大眼睛帶點詢問的看她。
「帝王之業,開疆拓土。」太史闌拍拍他,示意他安心,又道,「但凡有為君主,安定國力之後,想著的便是劍指天下,擴張國土,留予王朝萬代,以成萬世之基。所以有窮兵黷武,有戰火連綿,有這無數百姓流離失所,有這父母親人從此死別。」
她指指城下,又指指城上,景泰藍停止了顫抖,扭頭默默看著。
「你是不是很害怕失去我?」
景泰藍立即狂點頭。
「那些老人和孩子,也會很害怕失去他們的兒子和父親。」太史闌低聲道,「將心比心,你要記住。」
「嗯。」景泰藍吸著鼻子,「不要打仗。」
「不。」太史闌冷冷道,「侵入家門的,無故挑釁的,橫蠻霸道的,欺我百姓的,搶我國土的,要打,要狠狠地打,打到它心驚膽顫,打到它望風而逃,打到它再不敢驕縱狂妄,欺我父老。記住,一個外政上懦弱無為的國家,一樣庇護不了子民,一個庇護不了子民的國家,遲早淪陷在外族的鐵蹄下。」
景泰藍似懂非懂地聽著,忽然道:「就像李先生搶麻麻,我也可以打,一個不能保護麻麻的孩子,遲早會沒有麻麻。」
「你打得過儘管打。」太史闌道,「一個不能將所有敵手都擊退的男人,他不配去搶女人。」
趙十三看著太史闌淡定認真的神情,雙臂抱胸,在城頭冷風裡蕭瑟地顫了顫——主子,您要不要把家傳秘笈再往深裡練一練?
李扶舟正好走過來,倚著城牆聽兩人對話,笑了笑。
沒想到太史闌是這樣的。
誰都看出她擅長戰爭,是戰爭之中光芒最為熠熠的寶藏,天下越亂,她越有機會展示屬於她的堅剛特質,脫穎而出。但誰也沒想到,那般強硬冷靜的她,竟然不是戰爭狂人。
她鋒利,是因為遇強愈強,如蚌,張開堅硬的外殼,抵禦一切窺探的海潮,內心深處,卻柔軟地托著圓潤的珠。
「回去吧。」太史闌拍拍景泰藍的大腦袋,「好好練功,將來揍人。」
趙十三帶著景泰藍下了城頭,日光猛烈地自頭頂一竄,竄過箭樓,天亮了。
城下的喧囂漸弱,太史闌回身,看見西番兵開始退兵,第一波的攻城戰,結束了。
幾乎在西番兵退下城頭的那一刻,所有新兵都癱軟在地,很多人麻木地發一陣呆,一轉眼看見身側血跡斑斑,肩膀後頭的蹀垛上還堆著敵人死不瞑目的屍體,忽然便開始嘔吐,痛哭。
也有大笑的,神經質一般又蹦又跳,狂呼勝利,卻在被同伴一拍肩膀後,回轉身淚流滿面。
此刻瘋狂的城頭,沒有人去阻止,太史闌和李扶舟並肩默默地看著。
戰爭就是這麼殘酷。以血肉和死亡鑄就鋼鐵心性。
這只是第一次,一場必經的發洩。等到第二波,第三波……一場一場的攻城戰後,這些未見血腥的百姓青年,會眼睛都不眨地,將武器捅入敵人的心窩。
「他們會成為百煉精兵。」李扶舟注意著四周新兵的表現,很精準地指出了其中的精英。
太史闌卻道:「戰爭給人的,永遠只有創傷。」
李扶舟轉眼看她,笑了笑。
「又有話在心裡不肯說是麼?」太史闌道,「你想說——太史闌看起來並不像那麼悲天憫人的人。」
李扶舟默然,半晌輕輕道:「你在我心中……很好。」
太史闌好像沒聽見這句話,接著又道:「正好我也有話想說——你看起來也不像一個真正溫暖的人。」
李扶舟的手搭在城頭冰冷的灰磚上,潔白的手,和深黑的磚鮮明對比,看起來溫潤,卻也是溫潤的冷,日光無聲地,從指尖滑過。
「你看太陽。」他道,「曬久了終究會暖和的。」
「沒有永恆的日頭,卻有從不遲到的黑夜。」太史闌望著那日色,瞇起眼睛。
兩人不再說話,靜靜看西番兵退去,那先前持矛險些要了太史闌性命的將領,在大旗下凌厲地看了她一眼,轉身退入後陣。
李扶舟在城頭放了一管煙火,通知城外配合作戰的江湖人士撤離。
「我們現在只能等臨近的上府兵出兵,或者天紀軍來救。周圍府縣軍力不足僅能自保,指望他們怕是不能。」李扶舟道,「最快三天,我們才能等到援軍。城裡糧食夠嗎?」
「餓兩天不會死人。」
兩人眼神並沒有輕鬆,誰都知道城內存糧不足不是當前最大危機,援軍只要幾日內能到都餓不死人,但城內士氣、軍力以及內城城牆的弱勢才是北嚴最大的軟肋,三千不足的下府兵,分散在四個城門,本身軍備鬆弛,軍紀不嚴,戰力低下,昨晚竟然完全是靠新兵被激,才能一氣撐下來的。
「我但望他們能快點適應,撐過去。」李扶舟手扶城頭,眼神淡淡憂慮,「西番穿山突襲,沒帶乾糧,必然要以戰養戰,所以接下來的攻城戰只會越來越凶狠。」
太史闌不說話,注視著那些青澀的少年,他們止住了哭,開始慢慢推下城上的死屍。
火虎帶著人,送乾糧上來,一個大筐子裝著粗麵餅,一個大筐子裝著鹹菜湯,鹹菜是從農戶家中蒐集來的,城內擠進了太多人,油鹽瞬間告缺,但士兵沒有鹽就沒體力,所以太史闌下令,對百姓控制鹽米油,儘量保證士兵的供應。
太史闌起身,要去排隊,李扶舟一把拉住了她。
「這事兒該男人做。」
太史闌挑挑眉,不覺得自己有必要被照顧,卻沒拒絕。
李扶舟排在隊伍後面,士兵們看他和太史闌一起,自覺地要讓他先拿,李扶舟微笑拒絕,過了一會兒拿了兩份麵餅和湯來,太史闌原以為他得跑兩趟,結果李扶舟把餅放掌心,碗放在餅上,一手托一個,穩穩地走過來,一邊沈梅花尋歡都在吃吃地笑,太史闌看他那難得滑稽的造型,也忍不住勾勾唇角。
她決定,哪怕那碗底不太乾淨,麵餅因此或許有點髒,她也一定吃下去。
誰知他過來,在她身邊坐下,把碗和麵餅遞過來,手掌上發出簌簌的聲音,太史闌這才看見,碗下和餅下都墊了乾淨的油紙,隔開了碗底和麵餅,麵餅和手掌的距離。
裊裊熱氣裡他微笑著,鹹菜湯在那樣的笑容裡,聞起來香氣撲鼻。
沈梅花花尋歡坐得遠遠的,一邊啃麵餅一邊擠眉弄眼吃吃笑,如果不是對太史闌心存敬畏,只怕玩笑早開得滿天飛。
太史闌接過湯和餅,麵餅粗劣,直接咬是和牙齒過不去,她將餅撕碎了泡在湯裡,餅子沉下去,一塊塊紅色的肉塊浮上來,仔細一看,是滷牛肉。
太史闌抬起眼來看著李扶舟,李扶舟笑笑,「得知北嚴被圍時我們正在喝酒,酒罈子未及收拾便開始安排衝陣,我順手揣了一塊牛肉在袖子裡,想著北嚴內城糧米肉類每天都由外城運進,內城被圍,大量百姓入城,肯定食物緊缺,就算有,以你的性子,也肯定是讓別人先吃,所以給你帶塊牛肉來,好歹吃著實在點。」
說完他隨意地喝他那碗漂著鹹菜葉子的清湯,笑道:「滋味不錯,快吃,再等就涼了。」
太史闌出神地注目湯碗,騰騰的熱氣衝上來,遮沒了她的眼神。
帶點迷惘和懷念的眼神。
三歲之前的模糊記憶裡,似乎那個冬天,天橋下的孔洞太冷難以禦寒時,母親便會帶她去路邊小攤,喝一碗牛肉胡辣湯。
胡辣湯酸酸辣辣,漂浮著一層鮮紅的油,撒著褐紅色的胡椒粉和五香粉,色澤濃重,灼烈而誘惑。一點麵筋、粉條、黃花菜在其間浮沉,她總是要先挑粉條吃掉,那點韌韌的力道,咬在齒間,來回碾磨,像寒冷綿長歲月裡,那些苦而回甘的日子。
母親一般都不吃,坐在一邊看著,她那時還小,也不知道讓,埋頭呼嚕呼嚕喝湯,寒冷的冬日沁出一頭汗來。
汗珠要滴下來的時候,母親的灰色大手帕已經等在一邊,往臉上一蒙,手掌隔著手帕溫柔地一抓,拭盡鼻尖盈盈的汗。
這麼多年了。
落下的再多汗水或淚水,再無人擦。
她正出神,一隻手忽然伸了過來。
指尖溫柔,拈一方雪白麻紗帕子,輕輕拭去她眉梢額頭的汗。
她抬起臉,被熱氣熏過的容顏,眉更黑而眸愈清,鮮妍如朝露下的新花。
那朵花開在城牆上,廢墟間,因其不折而分外壯美。李扶舟凝望著她,只覺得這一刻心情溫存而震動。
可是瞬間他的眼底便飄過那年的雪,冰冷蒼白,湮沒一切。
他唇角勾起微微的笑,又是那種熟悉親切,近乎完美的笑。
太史闌錯開眼,好像沒發覺他一瞬間心情轉換,從愛的巔峰到憾的深淵。她只是默默又拿了一隻碗,把牛肉湯分了一半,塞在李扶舟手裡。
李扶舟也沒有拒絕,兩人肩並肩喝湯,熱氣淺淺地漫上來,遮住了各自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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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麗京。
「十三好像今天沒有信來。」晉國公府的書房內,容楚輕衣緩帶,斜斜倚在軟榻上,翻著侍從新送上的一疊文書。
「公爺。」他的書房總管輕聲道,「偶爾遲上一天也是有的。」
「我總有些心神不寧。」容楚皺皺眉,挪了挪身子,抽出腰下墊著的厚厚軟墊,扔到一邊。
總管趕緊奔過去,把軟墊拿在手裡——老國公夫人再三叮囑主子必須時時墊著護腰的,主子從來不當回事,他得拿著,萬一國公夫人又來查房,好趕緊給主子塞回去。
「就不該回來。」容楚手指揉著眉心,神情不勝厭倦,「一回來,一點小事大驚小怪,非讓我好好養那根本沒有的病,等於被禁足,我那尊貴的老夫人,怎麼就不能饒了我?」
總管低頭笑著不敢接話,容楚低頭看看自己,又嘆息,「唉,好像胖了點?也好,醜一點和那丫頭更配些。」
管家揉著枕頭,心想「那丫頭」是誰呢是誰呢?還有這麼重要的消息要不要告訴老夫人呢?
容楚將手中文書飛快地翻了一遍,他手裡拿著的是近期西北地域的軍事動向分析,他的書房幕僚們早已寫了節略,表面上看起來一切如常。
軍報在容楚手中嘩啦啦翻成一條線,他的手忽然一停,抽出一張來仔細看了看,喃喃道:「西番頻頻出沒那蘭山西線,天紀軍嚴陣以待。」又看看下面幕僚的批註「外衛認為此舉,或為西番故佈疑陣,或為西番將大舉攻天紀本營,愚等以為,西番蠻人,素日不擅行軍佈陣,奇詭之道,想必近期欲圖跨越那蘭山,搶奪山下草場,定無重大戰事發生。」
容楚眼睛微微瞇起——那蘭山?天紀軍駐地西側五十里,其後是西番疆域,那蘭山北側氣候寒冷,南側草場豐美,西番一直試圖搶奪南側草場是真的,但是翻越高山並不方便,兩山阻隔,就算奪下地盤也難以長駐,早在當初他駐守西北邊境時,西番就幾乎已經放棄了那個打算,怎麼忽然又對那蘭山感興趣了?
「那蘭山……那蘭山……」容楚手指敲著桌面,指節無意識地在桌上劃出一條起伏的線……忽然眼神一凝,將軍報往桌上一丟,起身道,「備馬,通知在京護衛,我要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