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楚將軍報往桌上一丟,起身道,「備馬,通知在京護衛,我要出門!」
管家未及應答,忽然一人重重道:「這時辰你要往哪去?」
容楚一頓,唇邊露出一抹苦笑,一轉身微微一躬,「父親。」
再一抬頭看見另一個人,苦笑更深,「母親。」
老國公六十開外,國字臉,濃眉,左眉上一道褐色的疤,看起來是哪次戰役的戰利品,並不難看,反多出幾分鐵血蕭瑟的氣質,只是嘴角時時有點下撇,顯得十分威重。
腰板硬朗的老國公,背著雙手,盯著容楚,表情是恨鐵不成鋼,眼神卻寫滿虎父無犬子的得意。
他身後華服女子,看來不過三十許,微微有些發福,卻更顯得肌膚光潤,風韻豐美,和老國公相反的是,她的嘴角總略略上翹,帶著少女般的俏皮和養尊處優的內心滿足,看人時不笑,也帶著喜氣三分。
看得出來,容楚正是繼承了母親的好相貌。
老國公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大馬金刀坐下來,眼角一瞥容楚扔下的軍報,道:「你看過了?」
容楚笑而不語。
「你也覺得有問題?」
容楚反而坐了下來,一邊對國公夫人笑道:「母親您也坐吧,站久了腰痛,父親心痛起來,不說他自己疏忽,反而要怪我不知伺候。」
老國公容恆重重咳嗽一聲,兩眼望天,瞬間耳聾。國公夫人瞥一眼丈夫,臉頰湧上微微紅暈,竟露出幾分少女般的嬌羞,急忙也掩飾地咳嗽一聲,一邊道:「分茶,把今天小廚房新做的點心給公子端上來。」一邊嗔怪管家來錢,「我給做的軟墊你拿在手裡做什麼?還不快給公子墊上,不然等下又腰痛。」
來錢委屈地嗯一聲,把墊子遞過去,容楚笑吟吟接了,順手扔在一邊,在夫人發作之前,拈起一塊點心,「果然好香,什麼餡的?」
「八寶果子餡,用開春的紫籮果汁揉麵……」國公夫人被瞬間轉移注意力,滔滔不絕介紹她的廚藝,老國公一臉不耐煩,卻不打斷,雙手按膝不動聲色的聽,容楚一臉好耐心的微笑,卻越過母親的頭頂,給來錢打眼色「繼續按我說的辦。」
好一會兒夫人才介紹完畢,那邊父子倆對視一眼,老國公趕緊搶回話語主動權,「你看過這些軍報了?」
「嗯。」
「你覺得西番會怎樣?」
「那蘭山必然有詐,怕是聲東擊西之計。」
「為何?」
「西番河曲馬。」容楚一笑,「持久耐力,善於長途奔馳,但不善於山地戰,現在軍報說那蘭山首戰出動騎兵,都是使用的河曲馬,翻山作戰,用這種馬做什麼?他們是要以河曲馬走長路,繞過那蘭山,奔襲某地吧?」
「西番什麼時候這麼擅長用計了?」老國公不動聲色,眼神滿意。
「西番耶律靖南,算得上雄才大略,如果是他,很有可能。」
「耶律靖南聽說最近捲入了西番奪權之爭,未必有空分身。」
「正因為捲入,所以需要一場戰功來奠定威權,我和耶律靖南打過一次交道,他和尋常的西番貴族不同,看似勇猛,實則奸狡。」
「那你覺得,何處最有可能成為受襲地?」
容楚手指一揮,一副南齊地圖應手攤開,他修長的手指在西北地界拂過,畫了一個不大的圓圈。
老國公的眼睛瞇了起來。
「北嚴不可能。」他道,「你的猜測我也贊同。空谷、穎州、青水關三地確實都有可能,從這三處進攻,西番進退有據。但北嚴是最靠近內陸的一處重城,要進攻北嚴,先得通過天紀軍和上府兵兩大營,耶律靖南又不是傻子,怎麼可能!」
容楚的神情,似也有幾分贊同,他和老國公都是百戰拚殺過來的,對於戰策取捨,天下少有人及,西番能繞過兩大營直取北嚴,這確實太匪夷所思了點。
然而心中總有微微憂慮拂之不去,他收起地圖,笑了笑。
「父親說的是。北嚴確實不可能。」說完他以袖掩面,微微打了個呵欠,隨即歉然道,「父親見諒,昨夜熬夜看軍報,有些累。」
「既然累就再歇歇。」國公夫人立即站起,去拉國公,「老爺,我們回吧。」
容楚微笑,躬身送客。
老國公哼了一聲,被他夫人拉著,走到門口,忽然轉身道:「你是真打算睡覺呢,還是馬上要出門?」
「怎麼會?」容楚一臉訝然,「父親,我真的好睏。」
「你已經辭了在朝所有職務,就是為了我容家一世安寧。」容恆背對著他,聲音沉沉,「現在太后當政,重用私人,西北一線,很多都是康王親信,你和他本就是勢同水火,如果再在交出軍權之後,還試圖插手他所主管的軍務……後果堪憂。」
容楚微微沉默,隨即微笑,「父親你想到哪裡去了,我何時說過我要插手西北軍務?」
「你對北嚴很上心。我聽說你落水受傷也是在北嚴附近,好好的怎麼會去那裡?又怎麼會受傷?一場大水怎麼可能捲走你?」容恆轉身,注視著他,「是因為有什麼重要的人在那裡嗎?」
聽見這話,國公夫人立即也跟著轉身,張大眼睛看著容楚。
容楚迎上父親目光,眉一挑,笑了。
「龍魂衛最近想必很閒。」
「不必責怪他們。」容恆道,「不要以為容家只有龍魂衛掌握一切信息,你父親我戎馬倥傯多年,還沒衰老到眼花耳聾的地步。」
容楚一笑,舒舒服服向後一躺,道:「您想多了。」
「為父必須提醒你。」容恆肅然道,「你已經繼承國公之位,就算為了家族卸了朝職,依舊肩負著家族承續榮耀的重任,太后和康王,向來對我容家忌憚,你萬萬不能有一點差錯,否則遺禍家族,你要我如何向祖宗交代?」
容楚淡淡一笑,懶懶道:「容家我當初不要,您硬要給我。但既然我拿了,自不會允許任何人隨意動它。您放心就是。」
「女人。」容恆氣壯山河地道,「不過如衣服一般,隨手可取。為任何一個女人輕舉妄動,不顧生死,都不配做我容家子弟!」
「父親說的是。」容楚笑吟吟看著容恆,瞄一瞄臉色有點發青的國公夫人。
嗯,他用不著辯駁,某人今晚會為他的大放厥詞而付出代價的。
就是有點遺憾自己要走了,不能親眼見著。
以前每逢這種事件發生,他都要讓人陪父親去校場練硬功,老爺子一熱就要脫上衣,一脫就可以看見各種可疑青紫,好看啊好看。
「阿楚。」國公夫人瞪完丈夫,注意力又轉到真正關心的問題上來,「你有心儀的女子了嗎?」
她神情微微歡喜,帶幾分期盼——自從容楚的第三任未婚妻也死了,她就陷入了無限憂慮中,「克妻」這種名聲,落在了晉國公的腦袋上,日後京中仕女必定避之不及,堂堂晉國公府,娶不回女主人,這可怎麼辦?定會成為京中笑柄的。
更要命的是,她這個容色傾絕南齊的兒子,看似風流媚色,嬉笑悠遊,實則漫不經心,眼中無人。問他京中仕女誰家好?他答「都好。」問他誰家可為妻。他答「配嗎?」
天下女子都是好的,可是都不夠好到配上他容楚的。
如今難道鐵樹開花,枯木逢春,尊貴的容國公,終於看上了誰家女郎?
國公夫人滿懷喜悅,手按著心口,憧憬地望著兒子——一定是個溫文嫻雅,秀麗可人,體貼賢惠,乖順懂事的女子……
容楚瞧著母親期待的表情,嘴角微微彎起,本想否認,眼前忽然掠過一張臉。
不算白,卻肌膚光潤,不算絕世美貌,卻氣質峭拔,明眸細長而唇線極薄,吐字眼一個一個,每個字都能咯死人。
多少人在她眼神中口齒間死去活來,被磨了一遍遍之後再也難忘。
她近日可好?
他微微出神,不知自己的略帶沉湎的神情,看在父母眼底,代表著另外一種意味。
老國公夫婦交換一下眼神,各自驚異——這個從來笑著蔑視女人的兒子,當真動心了?
「你若喜歡,哪日帶來見見?若是人家不樂意,娘尋個由頭,上門去看看也可以。」國公夫人神情殷切,恨不得立即就見到那位「溫文嫻雅,乖順懂事」的淑女。
容楚想了想,笑了。
他托著腮,懶懶道:「不必了。有緣,自會相見。」
這算是承認有心儀的人了,老國公夫人驚喜的還要問,被容恆給拉住。
「容楚,為父提醒你。」容恆肅然道,「我容家世代豪貴,家風清正南齊第一,無需趨炎附勢,所謂門當戶對倒不必理會,但唯因如此,婦德婦容猶為重要。非身家清白,德容言工俱佳的女子,不配為我晉國公府女主人。將來她若不合我們的意,可容不得你放肆。」
「您會對她非常驚為天人的。」容楚微笑,點頭加重語氣,「非常。」
真的,絕對驚。
「信你一次。」容恆瞟他一眼,扶著夫人走了,一邊走一邊道,「哦對了,聽說前廳有個宮中女官要見你,我傳話讓她等著。」又對管家吩咐道,「看好二門和馬廄和轎室,所有馬匹都不許放出廄,所有車轎不許隨意動用,所有在家護衛,不得我命令不得出門……」
容楚挑挑眉——老爺子,管住馬管住轎管住車,可您忘記我還有腿呀……
他扶著腰,微笑送走國公夫婦,人剛出視線,立馬站直,一指來錢,道:「好了?」
「好了。」來錢謙恭地彎著腰,「您隨時可用。」
容楚微微頷首,嗯了一聲,又彎下腰,裝模作樣出門去,兩個侍女乖巧地走過來扶著,手卻只敢虛虛地靠著他的襟邊——都知道國公不喜歡別人隨意碰觸,以前還好些,最近尤其不喜歡,上次一個不知死活獻媚的,被他扔到了人市上。
容楚慢慢走到前廳,來的只是宮中一個女官,以國公府顯赫地位,當然不會在意,所以老國公讓她在前廳等著,容楚也不急不忙。
走到離前廳不遠的抄手遊廊,容楚一眼看見了那個女官,她竟然沒有按照規矩在前廳老實喝茶等待,而是自己走到了遊廊上看景。
他怔了怔。
他原先以為來的是喬雨潤,正想著她什麼時候回京了,此刻遠遠看那人身量嬌小,不似喬雨潤高挑,分明不是她。
抄手遊廊朱紅欄杆,雕花四砌,曲曲折折繞著一彎荷塘,此刻初夏,碧池裡蓮花剛打了朵兒,攥著緊緊的小紅拳頭,姿態昂然,卻似不知道該打向誰。
那女官正靠著欄杆,伸手去觸一支蔓延到欄杆邊的蓮花花苞,這個季節她竟然還穿著薄絲絨斗篷,風帽豎起,只露出半張線條柔和的臉,肌膚白到近乎透明,唇只是蓮花花苞一般的小小一點,眼睛卻極大,漾著這夏日的波光水色,日光灼灼,卻又被濃密的睫毛的陰影遮住。
她伸出的指尖,也並不算修長,略帶嬰兒般的飽滿,看起來嬌俏可愛,手指觸及花苞的時候,指上忽有強光一閃,灼人眼目,仔細一看卻是碩大的金剛鑽戒指。
容楚忽然停住腳步。
隨即他輕輕舉起手。
兩個侍女,連同身後管家護衛,所有人一齊低頭,無聲悄悄退下。
人都走了,容楚依舊立在原地,不知何時忽然面無表情。
夏風遊蕩,掀起他一角淡綠生絲袍,掠動玉白絲絛飛舞若舉,他的人如此風姿瀟灑,如月如珠,眼眸裡的冷意卻如雪如石,如高山之巔凝了冰的崖端。
那披著風帽的女子回過頭來,看見他,似乎也沒什麼訝異,伸手對他招了招。
她招手的姿勢輕巧而高貴,指尖柔軟地垂著,像在等待一個攙扶。
容楚眼眸裡冷意更深三分,唇角卻慢慢綻出一個笑容,那笑容弧度完美,完美得像畫上去似的。
他慢慢走了過去,步子很輕很穩,和那女子一個招手姿態一般,無限雍容。最後在她身前三步外停住。
女子始終沒有解開風帽,抬眼對他嫣然一笑。
「看樣子你好了。」她道,「白讓我擔心這幾天,還忍不住巴巴地跑來。」
容楚望定她,也一笑。慢慢道:「幸虧您是這樣跑來,如果您擺齊鑾駕來探病,我容家大開中門迎接,只怕我容楚,不想死也得死了。」
「目前我還是不捨得的。」她笑。
「那麼,微臣謝太后不殺之恩。」容楚欠欠身,動作很敷衍。
南齊太后宗政惠,和南齊國公,一瞬間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別人想必不懂,兩人這話,包含著南齊一個舊典故舊規矩,南齊第二代皇帝厲宗皇帝,猜忌刻毒,寡恩暴戾,他喜歡去探大臣的病,尤其哪個大臣讓他不滿意了,他更要去探病,探病完就四處哀嘆人家身體衰敗,眼看病重不治,國家又失棟樑,朕心裡真難過等等,皇帝都這麼預告人家死亡了,誰還敢讓皇帝的判斷失效?所以,該死的不該死的都死了,以至於有段時間臣子們風聲鶴唳,見面就問:「今天你『被重病』了嗎?」
後來南齊便因此形成規矩,大臣如果不是真的病重不治,自己上了遺折,主政者是不能去探病的。以免「被死亡」。
年輕的皇太后宗政惠,一直含笑看著他,好像沒感覺到他隱隱的怠慢,眼神裡滿是歡喜。
她輕輕悄悄地道:「這稱呼就免了,禮也免了。今日我只是奉太后命,來探國公病的一個女官而已。」
「一個女官。」容楚笑得譏誚,「敢於不在我晉國公府前廳等候,隨意走動,倒也奇怪得很。」
「你晉國公府果然好大本事。」宗政惠眼波流動,「從哀家進門到現在,沒有受到任何人的干涉,但李公公告訴哀家,這四面都有人在看著哀家舉動,只是他也找不到人在哪裡,老李都找不著,可見世人傳言你容家衛甲於天下,果然不虛。」
她身邊不遠處,橘皮老臉的李秋容一動不動,眼睛斜著一邊假山。
「多謝太后謬讚。」容楚輕笑,「李總管是宮中第一高手,他怎麼會找不到人藏在哪裡?他找不到,那就說明,根本沒有。」
李秋容好像沒聽見,眼睛又斜著水底。
「你說沒有便沒有罷。」宗政惠笑起來,她笑的時候,喜歡微微擺著身體,輕巧的弧度少女般嬌俏,毫無平日裡端莊風範,「緊張什麼呢,我又不會因此查抄你容府。」
「太后若真的要抄,微臣便敞開大門。」容楚伸手一引,「正好以證微臣清白。」
「哎。不和你說這個了,越說越正經,好無趣的。」宗政惠擺擺手,轉過身去,看著荷塘,「你家的荷花開得好,陪我一起看看吧。」
容楚閒閒走過去,站在她身側,依舊離著三步,「我想……這荷花還沒開吧?」
「沒開才最好。」宗政惠的聲音裡隱隱帶了幾絲幽怨,「這才是花最好的時刻,所有人都在期待它下一刻的美;若開了,則不過博幾句讚賞,然後被不懂憐惜的人折下,在金瓶玉盞中迅速枯敗,葉殘花消,作為花的這一生,也便完了。」
「可是作為花,她們最期待的一刻,也是被貴人讚賞地採下,以金瓶玉盞隆重相待。」容楚笑容看起來很誠懇,「否則,花兒只怕又要哀怨無人欣賞,無人採摘,無人憐惜,空令她寂寞等待,開敗枝頭,最後葉殘花消,零落成泥了。」
一瞬沉默。
宗政惠沒有回首,手指擎著一朵花苞,指尖無意識在上面劃啊劃,將那她剛剛還在由衷讚賞的嬌嫩花骨朵,劃得七零八落。
容楚不語,轉頭看一邊的橋欄。
他在等她發怒……嗯,最好拂袖而去。
半晌宗政惠回過頭來,並沒有怒色,反而眸底盈盈,含了點點淚水,忽然抓住了他的袖子,顫聲道:「阿楚……你是在怨我……怨我當初貪慕虛榮麼……」
容楚一怔,低頭看了看衣袖,淺綠生絲隱織暗紋的質料輕薄,被宗政惠染了淡紅蔻丹的手指抓得一片皺褶,她抓得過於用力,以至於血湧指節,手指雪白而指節鮮紅,淡粉蔻丹指甲根泛出點點青色,淒艷如女鬼的爪。
他心底忽然泛起一絲淡淡厭惡。
這厭惡,使素來雍容有城府的他終於犯了點公子脾氣。忽然一笑,抬手,手指輕輕一劃。
一截袖口,齊整整地截了下來,宗政惠手抓了個空,攥著那截斷袖滑了下去,啪地打在自己腿上。
容楚神情溫柔。
「太后如此喜歡微臣的衣服。」他莞爾道,「微臣應當脫下來相贈太后的。只是如此未免大不敬,只好送上一截衣袖,聊表心意。」
宗政惠怔怔地抓著那一截衣袖,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又似乎想不到容楚如此大膽。
李秋容橘皮老臉一陣抽動,腿腳挪動,似乎很想做什麼,容楚一眼瞥過去,老李身子一僵,不動了。
他定定地站著,維持著一個半轉身的姿勢,不敢側過去,也不敢正過來。
容楚一眼瞥過便轉開,笑容裡淡淡不屑,道:「太后,時辰不早了。」
「太后」兩個字咬得很重,旨在提醒她的身份,宗政惠卻好像沒聽見,良久,慢慢抬起眼。
她濃密的睫毛下沒有淚光的暗影,反多了一層烈火般的光芒,她抬手,手中半截衣袖飛揚。
隨即她五指慢慢張開。
一陣風過,吹走半截淡綠衣袖,風向自她身後來,向容楚去,那一截綠色布料,將要撲到容楚臉上。
容楚沒動,似乎笑了笑,那衣袖將要撲到他臉前時,忽然轉了方向,翻翻滾滾飛開去,落在荷塘一瓣荷葉上,顫顫如舞蝶。
兩個人都沒再看那截衣袖,容楚舉起手,將另一邊的衣袖挽了挽,兩邊的袖子都短了,露出一截手臂,看起來卻依舊不突兀,反多了層落拓風流,蕭蕭舉舉的清貴瀟灑。
這個男人,怎麼打扮,做什麼動作,都是精美的,千錘百煉深入骨髓的優美。
宗政惠眼神在他如玉琢的精緻腕骨上掠過。
烈火般的眼神裡似乎多了一層別的意味——惱恨、懊喪、無奈、不甘、壓抑……
隨即她深深吸口氣,抬眼固執地看著他,道:「阿楚,你還沒回答我剛才的問題,你看著我!看著我回答!」
容楚慢慢轉過眼光,毫不避讓地對上她眼眸。
這個女子,從來都是這樣的,俏麗溫婉容顏後,是一顆執拗偏激近乎瘋狂的心,像獨處於帷幕後的舞者,一遍遍練習他人難以企及的動作,期待燈光亮起那一刻的一鳴驚人。
所以她喜歡喬雨潤,喬雨潤也是舞者,是自戀的舞者,沒有觀眾時也牢記著自己的美,每個動作都在跳舞,時時刻刻像面對天下。
一對寂寞的舞者,在各自的舞台上狂歡。
不過,她瘋狂,代表他一定陪著?
他自如地笑了笑,道:「微臣,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宗政惠沉默了一會兒,臉上的潮熱漸漸退去,卻依舊道:「不,你明白我的意思。」
「太后。」他淺淺地笑了,「沒有當初,自然也沒有日後,您是南齊皇太后,我是南齊晉國公,當初是,現在是,將來,自然也是。」
宗政惠不語,雙手緊緊抓著欄杆,偏頭看著他,夭夭桃李,灼灼輝光,月明珠潤,側帽風流,其人如玉,公子無雙……世間一切美好的詞語用在他身上,都似不過分,都似還不足,世間一切的春心到了他面前,都似躍動著,都似在等待……也包括曾經少年的她……然而他就是那麼笑著,笑得人心潮一波波湧上來,卻沒有可供休憩的沙灘,最終在那般長長的盤桓之中,等到頭頂一輪冷冷的月色。
她的心,也像那輪月色一般,散發著青幽的寒氣,一寸寸銀輝四射。
「知道哀家在想什麼?」很久之後再開口,她忽然換了語氣,腰背更直了些,「先前哀家說,不捨得以真正身份來探你病,但如果哪天哀家不歡喜,也許就真的來上一回,你可千萬,不要隨便病了。」
「太后願往哪去便往哪去。」容楚還是那副隨意模樣,似乎根本聽不出話語裡的殺氣,「這世上哪有不生病的人,如果太后想微臣生病,微臣總也不生,那也是違旨不是?微臣總不敢讓太后不歡喜的。」
「是嗎?」宗政惠格格地笑起來,「都說晉國公一張巧嘴,當初平野之戰活活罵死五越大軍師,今兒哀家倒確實領教了你顛倒黑白的本事——你當真不敢讓我不歡喜?為什麼哀家覺得,你時時都在試圖讓哀家不歡喜呢?」
「哦?」容楚一點也不惶恐地笑道,「微臣惶恐。」
「聽說。」宗政惠隨手揪下了欄杆上攀附著的一朵紫籐花,「你對我派去侍候你的人很不歡喜,還讓人傳話給哀家,說你不高興。」
「太后日理萬機,還要操勞微臣近身伺候的人這等小事,微臣雖然感激涕零,可身為國家臣子,萬萬不應讓太后分神於此等小事,耽誤朝中那許多大事的批決,微臣不高興,是為天下不高興,為朝政不高興,為太后操勞過度怕損傷鳳體不高興,可不是對太后不高興。」
「你這一連串不高興,聽得哀家腦袋都暈了。」宗政惠用紫籐花抵著嘴唇,眼波盈盈地瞅著他,「你一不高興,連我的人都打了,你要再不高興些,豈不是連我也殺了?再再不高興些,那不連陛下也宰了?」
「太后這話微臣可不敢聽。」容楚肅然道,「王公公態度驕狂,無視禮法,衝撞於我,觸犯宮規。微臣替太后教訓一下他也是應當的。太后怎能將這種微賤之人,與您和陛下比?」
「哦?真的是你打的?為什麼哀家聽說不是呢?」
「太后今兒真是奇怪。」容楚笑吟吟扶著欄杆看她,「剛才不是您說是微臣打的嗎?」
宗政惠不說話了,用紫籐花一點一點蹭著欄杆,花瓣被揉得稀爛,欄杆上也沾染了零落的深色痕跡,像血。
「容楚。」她似乎終於不耐煩了,再開口時語氣肅殺,「哀家這麼多年,從未見你如此袒護一個人——她是誰?」
又是一瞬沉默,在宗政惠以為容楚要否認的時候,他最終淡淡開了口,「你知道,不是嗎?」
「太史闌。」宗政惠念出這個名字的時候,並無喜怒,漠然得像提起一隻螻蟻,「居然敢打傷老王,還敢對她放狠話,當真以為有你容楚撐腰,哀家就不敢動她。」
「敢,當然敢。」容楚笑吟吟地道,「太后娘娘只要下道懿旨,她十萬個腦袋也掉了。」
「你是覺得哀家不能下這道旨去對付一個低賤的民女是吧?」宗政惠冷冷道,「哀家真正想做什麼,誰也不能阻止,哀家讓她死,她敢不死?」
「那當然。」容楚點頭,忽然道,「陛下最近好嗎?」
宗政惠側過臉去,日影從她纖長濃密的睫毛上擦過,帶出眼下一抹微微的青影,「很好。」
「可吃得香,睡得好?病可好了?陛下至今未上朝,微臣很是擔心。聽說上次重新傳召原先的奶娘進宮,之後據說那奶娘又犯錯被驅逐,如今的新奶娘可好?」
「陛下年紀也不小了,不必再用奶娘夜間陪侍。」宗政惠語氣漠然,「而且那奶娘自來了,陛下便開始生病,想來也是不祥之身。」她忽然也轉了話題,道,「聽雨潤說,前陣子你在二五營,身邊那女人,也有個孩子,你什麼時候對孤兒寡婦感興趣了?」
「天真幼小的孩子總是惹人憐愛的。」容楚笑道,「就好比陛下。所以微臣雖然不敢說疼憐陛下,但心裡依舊是這樣的。」
他話題又轉回了皇帝身上,宗政惠卻似乎不願意接,頓了頓,冷笑道:「只怕你憐愛的不是那孩子,而是那孩子的娘吧?」
「天下所有孤弱的母親,也是惹人憐愛的。」容楚淡淡道,「就好比太后,先帝駕崩,您身懷六甲,猶自獨力撐起南齊江山,微臣心裡也是很佩服的。」
他的語氣,著重在「身懷六甲」「獨力」上落了落。
宗政惠一直側著臉不看他,此刻臉微微白了一白,瞬間恢復正常。
「國公。」她忽然又換了一種稱呼,換了楚楚的口氣,「哀家原本以為,你和哀家……該是一心的。」
「微臣從不敢對南齊,對太后有二心。」容楚微笑躬身。
「陛下的病已經好了大半,只是還不能見風,為他身體著想,還是再休養一陣。只是三公等諸大臣多日未見陛下,竟然在背後胡亂猜測,說陛下不在宮中。真是一群胡言亂語的老古董。」宗政惠似笑非笑看著容楚,「國公你近日不是見過陛下?下次遇見三公,你可要替哀家澄清這冤枉,陛下不在宮中在哪裡,難道哀家有必要把他藏起來嗎?」
容楚盯著她的眸子,她也在笑,貴人們的笑,從來都可以寫滿各種含義。
她是在撇清她自己,還是在暗示他?
她那句「你近日不是見過陛下?」到底是在暗示他出面去向三公澄清謠言為她撐腰,還是明明白白就是在警告他?
她到底知道了多少?
她如果知道,怎麼能容忍?她如果不知,又為何始終不急?
心頭思緒飛轉,他面上從容如常,「陛下自然好好在宮裡,微臣前幾日在宮中見到陛下,已經大好,想必不久便可理事。三公也是關心陛下,多日不見,難免急切,由微臣說個明白便好。」
「國公剔透玲瓏。」宗政惠淺淺笑,「哀家也不是蠢人,自然都明白的。」
容楚微笑,不語。
「時辰不早了,我走了。」宗政惠盈盈轉身,李秋容立即招呼兩個站得遠遠的太監,上來扶住她。
「恭送太后。」容楚在她身後,不怎麼虔誠地躬躬身。
宗政惠款款走出兩步,忽然回首,伸指虛虛點了點他,「看好你的小娘子,保不準哀家什麼時候便想見見她呢。」
她指上碩大金剛石一閃一閃,像一隻殺氣騰騰的眼睛,盯住了容楚。
「既然太后有這句話,」容楚莞爾,「那微臣自然要好好保護她。」
宗政惠的手指不動,點在半空,似乎在笑,笑聲卻冷,「聽國公口氣,當真對她好生愛惜,真不知此女何等絕世佳人,不知她那無邊美貌,能讓國公為她傾家,傾族,傾了這富貴榮華嗎?」
「何止。」容楚立即接道,「還可以傾城,傾國,傾天下。」
一陣沉默。
宗政惠的手指依舊舉著。
卻不是自己不放下,是僵在半空不知道放下來。
半晌她眉毛慢慢挑起,挑出凌厲的弧度,眉梢下一點深紅胭脂,凜凜飛了起來,俏麗溫婉的女子,忽然生了無限的殺機和煞氣。
李秋容的手,慢慢從袖子裡伸出來,青筋畢露。
容楚笑容不變,斜倚欄杆,和這幾人的劍拔弩張相比,他悠閒得像要睡著。
四面沉靜近乎僵窒,不知道哪裡有輕微聲響,似呼吸,似風過,又似誰的鞋底輕輕摩擦過地面的灰。
李秋容身子忽然顫了顫。
他身邊荷塘裡,一朵半開的蓮花花苞忽然斷裂,「咚」一聲落入水中。
這一聲聲響好似打破了天地的靜默,瞬間所有人都活了,李秋容幾乎不可控制地長吁一口氣,伸手扶住了宗政惠,竟然也不待她回應,便匆匆地將她扶走。
容楚笑吟吟半躬身看她遠去,宗政惠剛剛走過拐角,他便一拂衣袖,背手轉過身去。
轉身時,眼底的笑意已經冷了下來。
宗政惠被李秋容匆匆扶出國公府,上了馬車,車簾一掀,她眼底驚惶之色才稍稍淡了些。
「老李。」她忽然一把抓住李秋容的肩頭,痙攣的手指幾乎扣進他的血肉,「剛才……剛才怎麼回事……剛才……你是不是輸了?」
李秋容苦澀地咧咧嘴,稍稍側身,露了半個後背給她看。
他後心衣服一片深色,已經汗濕,但真正令人震驚的,是後背衣裳不知何時開了一道口子,長達半尺,深度……正好剖開老李的三層衣裳,卻不傷半分肌膚。
「容楚幹的?」宗政惠聲音都變了。
李秋容搖搖頭,他也不確定,正因為不確定,而覺得越發可怕。
「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宗政惠發怔半晌,忽然開始搖撼他的肩,「他剛才打算殺了我——他真的會——殺了我!」
李秋容仰頭看著她。
這一刻這蒼老的太監,眼神裡流露出深深憐惜和淺淺無奈。
「奴才想……是的。」良久,他道。
宗政惠的手,僵在了他的肩上,好長時間之後,才僵硬地放下來,隨即霍然將手一甩,猛地掀開車簾,她鑽了進去。
李秋容對車伕擺擺手,示意駕車,自己也鑽了進去。
黑暗的車廂內,宗政惠一動不動坐著,昂著下巴,雙手擱在膝上,雕像一般,李秋容掀開車簾的動作驚動了她,她抬起眼。
一霎那夕陽光影照入,照見她高昂的臉上,淚流滿面。
李秋容默默低下頭去。
「你聽見了……」四壁嚴密的車廂裡,宗政惠的聲音縹緲而肅殺,「他竟然敢這樣對我說話,他竟然敢為一個女人這樣對我說話,他竟然敢為了她和我討價還價威脅我,他竟然敢——說要為她,不惜滅了南齊!」
她霍地掀開金絲鏤空花鳥車簾,狠狠看向北嚴方向。
「我要知道你是誰!」
「太!史!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