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鮮花示愛

  「原來你不把自己的命當命。」

  這個黃昏日色慘淡,躲在雲層後顫顫閃閃,似乎一陣大風過,便要被吹熄了。

  將滅蠟燭般的日光下,這話聲也陰慘慘的,讓聽的人,渾身也顫了顫。

  說這話的是容楚。

  他正坐在西凌行省總督府的花園裡,拈著一串葡萄,並不吃,只在手中轉來轉去,紫烏烏的葡萄遮住了他的臉,只露似笑非笑唇角,和一雙看似也在笑,卻寒光四射的眸子。

  坐在他對面,聽這句話的是西凌總督董曠。

  董曠這個主人,可沒有對面的客人姿態閒適,表情輕鬆,他僵直地坐著,一雙腿下意識地併攏,仔細看袍子似乎在顫抖。

  一刻鐘前,他還在辦公,忽然緊閉的公署門被輕描淡寫地推開,在他的護衛還沒來得及上前阻攔詢問之前,一大隊臉色如鐵的男子進來,迅速佔據了所有出入要道,並將他堵在公房之內。他還沒來得及從「刺客!好囂張的刺客!」的驚恐中掙扎出來,一個人已經微笑著從那隊兇猛的護衛中款款走了進來,遠看是翩翩玉郎,姿態風流,完全無害,近看……還是翩翩玉郎,姿態風流,他卻打了個寒噤,然後再也止不住。

  封疆大吏,沒可能不認識眼前這個人,這個時候,這個人,以這樣的姿態出現在這裡,他忽然就覺得緊張。

  來客果然從來不辜負他的雅緻風華,好像沒看見彼此的劍拔弩張,微笑和他敘舊,微笑讚了他的公房,微笑讓他邀請去後花園逛逛,微笑夾著他去了後花園,微笑讓所有人退下,微笑玩著葡萄,然後微笑著,跟他要西凌行省總督令。

  總督令是行省最高令符,可以在戰時戒嚴,控制路道,調動行省所有中府兵以下軍事力量,可以調動上府兵一萬人以下軍隊——權力之大,一省最高。權力之重,也是人人不敢觸碰的禁地。

  他真不知道,清楚這一切的容楚,是怎麼好意思開口的?

  不僅好意思開口,在他拒絕後,他還這麼……威脅他。

  「國公……」董曠咽口唾沫,試圖和眼前人講理,「總督令非下官個人之令,實在是朝廷親授,每次動用,總督府也要鉅細說明,向朝中上摺。你這樣『借』,下官實在當不起……」

  「哦?『借』不行?」容楚笑笑,「那就拿吧。」

  「國公!」董曠驚得唰一下站起,「莫要發瘋!這是滅九族大罪!」

  容楚根本不理他,偏頭,若有所思看著天際,遠處屋簷上,響起鴿子撲扇翅膀的聲音。

  不一會兒,一個戴著半邊青銅面具的護衛快步走來,遞給容楚一個紙卷。

  董曠眼神很好,看見火漆封上,一個小小的「麗」字標記,顯示這是從麗京來的緊急信件。

  容楚看完信,臉色不變,淡淡道:「她果然還是知道了……」手掌一覆,信箋化為粉末消失。

  空氣似乎忽然沉鬱了下來,董曠正在想那句話是「他」還是「她」,忽然聽見容楚有點寂寥,有點蕭索地道,「那就這樣吧。」

  隨即他轉身對睜大眼睛的董曠道:「兵部行文馬上要下來,命令你不得動用任何西凌行省軍隊支援北嚴,上府兵和天紀軍各自撥一萬人出營,在青水關觀望埋伏,堵截西番後路。」

  董曠眼睛又睜大一圈,不僅驚容楚消息靈通,也驚朝廷是怎麼想的,為什麼不第一時間救北嚴?

  「果然不出所料,」容楚沒有笑意地笑了笑,「我在你這轉一圈,就是為了等這個消息,現在……」他曼聲喚,「周七。」

  周七應聲而來,容楚低低對他說了幾句,周七點一點頭,迅速縱身而起,隨即董曠聽見四面花葉搖動,人影簌簌,也不知道哪些人跟著周七離開了。

  可即使身邊沒了那些可怕的護衛,他依舊不敢呼救不敢動——對面一個容楚,足夠了。

  在京城混過十年京官的董曠深深地知道,眼前這個人比所有那些著名的護衛加起來都可怕。

  「想知道他們去哪了麼。」容楚不急不慢地踱了兩步,嗅了嗅一朵薔薇,才道,「他們去青水關了。」

  董曠愕然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青水關馬上要駐紮天紀和上府的兵,他的護衛去湊什麼熱鬧?難道用那點人闖營奪將?

  「他們去做西番『敵軍』」容楚笑吟吟地,「出沒在青水關,騷擾天紀軍。」

  「這……」董曠還是跟不上容楚的思維。

  「天紀軍紀家那個所謂少帥。」容楚的笑容裡多了一絲不屑,「自認為才華橫溢,謹慎多智,其實最是個好大喜功,偏又多疑猜忌的主兒。他既然之前按兵不動,說明十分顧忌那蘭山出沒的西番軍,又認為那批西番軍必然聲東擊西,在那蘭山也有大動作,想著要一網打盡,朝廷讓他撥軍在青水關等待呼應,他怎麼可能願意?此刻只要青水關出現『少量可疑敵軍』,他便立即可以上報朝廷,青水關也出現西番軍隊,所謂在青水關埋伏堵截已經失去效果,軍中必然有內應,請求先肅清軍隊,暫不出關。」他笑了笑,「天紀軍建軍多年,一些軍中老將地位穩固,拉幫結派,已經隱隱影響紀家獨一無二的威權,紀家這位了不起的少帥,剛剛接位不久,年輕氣盛,野心勃勃,怎麼能允許這些人爬到頭上,正愁沒機會整治他們,正好,我給他送個機會。」

  董曠瞪大眼睛——這人腦子怎麼長的?不過輕輕巧巧打發幾個護衛,就從行省坑到天紀,不僅要破壞青水關延遲出兵計畫,還要順便攪渾天紀軍?

  「天紀軍不會出兵青水。」容楚這還沒完,「但上府大營的老邊卻是個穩妥人,從來忠心耿耿一板一眼,所以他必定要求天紀配合出兵青水,小紀向來是個驕狂性子,哪裡會理他?嗯,想必上府兵這次和天紀的關係,會更惡劣一些。」

  董曠「呃」地一聲,身子悄悄向後縮了縮——一會兒功夫,算計了天紀軍還沒完,竟然連上府都捎帶上了,等這煞神這次攪完渾水,西凌這邊的三大軍事力量是不是要面目全非?

  傳言裡晉國公靈活多變,察人細微,極擅人心,精通算計,如今看來竟比傳言還要可怕,他明明已經淡出朝政,卻連紀家新上位的少帥什麼性子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硬是針對兩位軍事大佬的性子,玩了他們一把。

  這些年,這位青年國公嬉戲悠遊,韜光養晦,他們都漸漸忘記當年的絕慧少帥,號稱狡獪如狐的南齊第一名將的無上智慧,此刻崢嶸再露,他忽然驚覺,時光未曾削弱真正大智者的靈通,反而讓他更加沉潛積澱,一朝塵盡光生,隨時便可照破山河萬朵。

  只是不知道,國公明明已經退居幕後,擺出不想插手內政的模樣,今日為何一反常態,強力干預?是誰有這麼大能量,令他再度出手?

  「可是國公……」他囁嚅著,心想國公把天紀和上府驅逐出青水又怎樣呢?兩軍在青水,好歹觀望幾天還是會救,這人都趕走了,不更是沒法子救北嚴?

  「我要他們添什麼亂?」容楚斜著眼睛,幾分媚態,幾分凜冽,美到生出煞氣,「就如你西凌行省,別以為我要你的人,我要總督令,不過是怕你們阻我的路而已。」

  董曠瞪大眼睛,忽然明白了容楚的意思——他根本不是要西凌兵力相助,他來「借」總督令,是因為馬上青水關一旦進駐天紀和上府兵,必然要沿路戒嚴,不允許任何人隨意出入,自然也不會允許晉國公這樣的曾經軍中帥將插手,他趕走他們,只不過是怕被阻礙行程,先開路而已……他竟然是要自己去救北嚴!

  瘋子!可怕的瘋子!

  北嚴被困,戰況不明,西番凶悍,進逼內地。

  他竟然輕輕鬆鬆一計踢開西凌,踢開兩軍,給他自己清道!

  「好了。」容楚施施然站起來,隨意拍拍手,道,「總督令交給我吧。」

  「國公!」董曠駭然向後一退,「下官……」

  「咦。」容楚一臉詫然望著他,「董大人,你我已經是一條船上的螞蚱,難道你現在還想甩掉本國公,獨善其身?」

  「我……」董曠瞠目結舌——自己什麼時候和他成為一條船上的螞蚱了?還有,他是螞蚱嗎?他明明是一隻惡虎!

  「剛才那個驅狼逐虎,趕走天紀和上府兵的美妙計畫。」容楚笑吟吟地道,「不是你和我一起商量的麼?」

  董曠身子往上一躥,險些蹦了起來,一瞬間滿頭大汗滾滾而下——見過黑心的,沒見過這麼黑心的,明明是他挾持了自己硬要說給自己聽,怎麼就變成了兩人「密室商量,共同對付天紀上府」?

  可是不承認有用嗎?他容楚如果真的要拉他下水,誰能阻止?

  威脅,赤裸裸的威脅。

  可他就得受著。

  「放心。」容楚雙腿交疊,仰頭看著天際,悠悠道,「本國公不會讓你為難的。」他隨意掰了掰手指,喃喃道,「嗯,時辰也差不多了。」

  董曠瞪著眼睛,心想什麼叫不會讓他為難?總督令落入外人手中,他就是殺頭大罪,他容楚便有通天手筆,這南齊也不是他家的,怎麼叫他免罪?

  一時間想死的心都有了,正想著是不是一頭碰死以免牽累家人,忽然嗅見一股燒焦了的氣息。

  與此同時他聽見驚叫,「走水了!走水了!」

  董曠霍然站起,一抬頭便看見花園裡九曲連廊已經著火,府內各處也冒出黑煙,火頭似乎是從很多地方同時燃起,今天正好順風,幾乎立刻便燒得呼呼亂卷,如一匹匹深紅的旗,在那些翻飛的旗影裡,先前他那些不敢靠近的護衛,都一邊大喊「救大人!」一邊往這裡奔來。

  百忙中董曠瞄了一眼容楚,眾人的慌亂正映襯出他的鎮定,這時辰了,他竟然在用一柄精緻的小刀修指甲,小刀映著他明媚的眼波,淡定,而又寒意隱隱。

  董曠的心瞬間也涼了,巨大的震驚讓他幾乎發不出聲,「……你……是你放火的……」

  這容楚,膽子要大到何時是個頭?竟然放火燒他的總督府?

  容楚將小刀一擱,瞟一眼衝來的護衛,曼聲道:「是呀,不這樣,怎麼能讓你這位大總督『忙於救火,搶救國公,無暇他顧,以至於總督令被火焚盡?』呢?」

  董曠一怔,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總督府重地失火,必然要救火,他晉國公「身陷火場」,總督大人必然要先救國家重臣,無論如何總督令是個死物,不能和尊貴的國公的性命比,那麼,為了「救國公」,沒能及時搶出總督令,自然也就情有可原。

  頂多一個失察罪,再有容楚以救命之恩上書說情,什麼事也不會有。

  董曠長吁一口氣,身子一軟——必死之人忽得逃生,心一鬆勁兒也一鬆,一時連腿都挪不動。

  他挪不動,對面的容楚刀子一收,也做出一副挪不動的樣子,忽然慌聲道:「怎麼?失火了?哎呀!本國公老寒腿犯了!走不動了也!總督大人,你不能丟下我,救救我!救救我!」

  董曠抽抽嘴角,急忙奔過去,一彎身親自將容楚背在背上,「國公莫怕,我來救你!」

  將容楚背上背的那一刻,一枚總督令牌,無聲無息偷渡到了容楚袖子裡。

  董曠不敢不給,就這麼交談短短一刻功夫,他已經領教夠了晉國公的手段,他相信他只要一猶豫,背上這個陰毒美人,就會毫不猶豫把他那把小刀插進他背心。

  總督大人親自背著晉國公逃火場,其餘人自然也大部分跟著護衛兩位大人物,眾人先奔出總督府到安全地帶,容楚從董曠背上下來,打了個呵欠道:「董大人,你府中有事,我就不叨擾了,日後再來拜會。」

  董曠立即鞠躬,一句不留——瘟神,您早走早好。

  容楚笑吟吟地走了,動作流暢,姿態自如,老寒腿也沒事了,他走出好遠,董曠還維持著半鞠躬的姿勢,身後總督府的衝天烈焰背景下,他的姿態有點不堪重負。

  良久,他慢慢站直身體,望著瀟灑一騎如龍而去的容楚背影,長長嘆了口氣。

  「攤上大事兒了啊……」

  ---

  「主子。」

  「嗯。」

  「收到上府兵大營邰世濤來信。」

  「嗯?」策馬疾馳的容楚終於半轉身。

  邰世濤因他舉薦,入第二光武營,前不久也來西北參加歷練,在容楚的安排下,他進了上府兵大營,邰家少年脫胎換骨,勇毅堅韌,幾次和西番交戰中身先士卒,很得上府兵總將邊樂成賞識,現在已經是一個佰長,手下有一個百人隊。

  容楚舉薦邰世濤,本就有他的用心,一方面為國家培養可造之才,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容家不能完全被皇太后架空,脫離軍界,那麼,容楚通過他能掌握的光武營,利用光武營學生從軍歷練的規矩,對軍界進行滲透,是個不動聲色而又有效果的好辦法。

  雖然有容楚的舉薦,但邰世濤反而因此更加謹慎自律,生怕別人說他依靠關係上位,平常很少和容楚通信,這個時辰他忽然來了信,會有什麼事?

  容楚在馬上匆匆展信看了看,忽然笑了笑。

  「我還真沒看錯人。」他語氣有點欣慰,又有點淡淡的不喜。

  屬下詢問地看他。

  「小子竟然也看出了西番攻打那蘭山是虛招,也懷疑北嚴可能有險,他在上府兵大營不能隨便出營,就旁敲側擊地問我。」容楚淡淡笑,「天紀家那位少帥怎麼沒羞死?連個初出茅廬的新兵都看出了西番的真正意圖,他還守在那蘭山!」

  「那您打算怎麼回覆?」

  容楚微微闔上眼睛。

  眼前晃動少年倔強的面容。

  那是他離家那天,大半夜地來到他的別業,急速地敲門,見到他的第一句話就是,「國公,我不去光武營了!我要從軍!我要救姐姐!」

  也是從他口中,他知道了太史闌的遭遇,一路追了過去,臨行前少年要跟著一起,他拂開邰世濤牽著他衣袖的手。

  「你去是一個累贅。」他不客氣地道,「你又不能很好地控制情緒,保不準還影響我從西局手中救走她。」

  彼時少年熱淚在眼底打轉,咬著嘴唇不說話。

  他聲音冷酷,「記住太史闌對你最後說的話,在最有用的時候再去見她!」

  「我要從軍!我自己去!」少年昂起頭,眼底燃燒著怒火。

  「沒有光武營的推薦,你只能進下府兵營,而上府大營內的軍官,才能算高級軍官。」他冷然道,「你從下府兵小兵做起,一步步走到上府兵,你算過要多少年?你打算七老八十才見她?」

  少年一下子放開手,似乎被那個漫長的年月數字所擊中。

  「你去。」那晚他的聲音魔咒般在夜色中迴盪,「不要覺得被舉薦羞恥,不要想著只靠自己力量不求他人。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有順風船你坐,有康莊道你走,為什麼要傻傻多花幾十年時間和努力去等一個一樣的結果?依靠別人並不可恥,可恥的是永遠依靠別人。我給你一條路,你給我走出更寬的道;我給你一座靠山,你自己再建座山——給太史闌靠著,一生無憂,才是你該做的!」

  「那好!」那少年聲音比他更大,近乎於吼,「那你現在幫我保護她!等我建座山,讓她一生靠著我!」

  ……

  容楚輕輕一笑。

  我幫你保護她,然後等你搶回來?

  ……好可愛的小子。

  「回信給他,就說無妨,西番就算有異動,也不可能穿過天紀和上府大營進攻北嚴,讓他安心在營。」

  護衛微微有些詫異,但仍毫無表情地道:「是!」

  怒馬如龍,飛馳而去,將剛才的回憶和答覆,都踏碎在煙塵裡。

  夜風掠動容楚飛起的長髮,其間眼神似笑非笑,針尖一般銳利而亮。

  給她建座山麼……

  等你給她建座山,我必已成為覆蓋她的天!

  ---

  容楚翻雲覆雨,將兩大軍一行省都玩弄於股掌的此刻,太史闌也在北嚴城頭,迎面了三日以來的又一場更為浩大的攻擊。

  城內糧食還可以勉強支撐,青壯臨時編成的隊伍也可以派上用場,太史闌連日連夜在城頭,對方漸漸知道她的重要性,時時不忘對她進行兇猛攻擊,但她身邊有個李扶舟。

  個人武力雖然不適宜對戰千軍萬馬,但是有李扶舟在,再兇猛的箭,再狠毒的矛,都無法近身她三尺之地。

  一切都很艱難,但還在艱難的支持,有堅毅如山石、似乎永遠不會崩潰的太史闌在,哪怕已經過了三天,所有人都覺得,還可以再繼續堅持下去,但只有太史闌李扶舟等寥寥幾人知道,最糟糕的情況來了。

  武器不夠用了。

  兩邊現在都槓上了,西番軍的主帥其實大可以一把火燒了外城,內城也會有池魚之殃,然後西番繞城而去,照樣可以南下或往北延伸戰局,可是西番主帥可能先誇下了海口,如今得不到徹底的勝利,便無法和西番朝廷交代。

  所以雙方便在這窄窄的內城前,像兩頭牛一樣角對角抵住了。

  「太史姑娘!庫裡只剩兩萬枝箭了!」鏖戰中,王千總奔上城頭大喊。

  「太史!弓箭手們的弓又壞了十幾個!」花尋歡抱過來一大批殘弓,嘩啦啦堆在地下。

  連續不斷的射箭,終於讓這些本就超齡服役的弓提前崩毀。

  太史闌嘴唇緊抿,現有的武器,不夠再支撐一次進攻。

  她回身看看城頭下——即使現在戰爭如此火熱,城頭上依舊在施工,武器出現匱乏的消息一傳來,太史闌便下令,在北嚴內城主城門城頭上擴建戍房,組織一大批工匠,臨時製造和修理箭枝。

  這個決定引起很多人的詫異和嘲笑,臨時造箭怎麼來得及?修理就更荒唐了,修過的箭能射嗎?沒聽過戰場上臨時修箭再用的。

  不過現在太史闌在北嚴是一言堂,沒有人敢於違背她的意思,按照太史闌的吩咐,戍房裡面還有一間小房,鑰匙在太史闌一人手裡,用途不明。

  「武器不夠,就借。」太史闌筆直地立在城頭,忽然跨前一步,走到城頭風燈下。

  一直在她身側的李扶舟立即上前一步,擋在了她面前。

  而底下西番軍隊看清楚出現的是她,立即瘋狂地射箭投矛,各式長短武器,暴雨一樣射過來。

  西番最近盯上了太史闌,特意安排了一隊超強箭手和投矛手來應對她,只要她出現城頭,迎接的必然是暴風驟雨式的攻擊。

  噠噠連響,落箭如雨,西番人體質強健,名箭手更是不同凡響,很多箭落在了接近城頭蹀垛的城牆上,插在牆縫裡,還有些甚至越過城頭,直撲太史闌,不過都被李扶舟手揮目送,送出千里之外。

  「你瘋了!」被嚇了一跳的花尋歡等人急忙躥上來,把太史闌向後拉,「你又不是不知道西番現在盯上你,還敢走到燈下!」

  太史闌被拉走之前,探身從城牆上拔下一根箭,看了看,箭矢基本完好,箭桿被堅硬的城牆磚震出裂縫。

  而底下城牆上,還插著更多的箭和短矛。

  李扶舟一直看著她,忽然道:「你是不是需要這些箭?」

  太史闌點點頭,卻又道,「太冒險。」

  李扶舟笑了笑,忽然腿一抬,越過城牆。

  他頎長的身子躍起的那一刻,身姿流暢如飛雲,又或者是一隻穿入天光的雁,翅尖載著夜色靛藍的光影,高處的風呼啦啦散開他的髮,露出的半張側影眉目美妙。

  所有人情不自禁抬頭,目光沉醉。

  李扶舟一個躍起,更快地落了下去,他在城牆上遊走,玉色的手掌輕輕巧巧一圈,便帶起一大片插入牆縫的箭和矛。掠起的袍袂飄飛的影子,遮沒這一刻城頭的月色。

  西番兵也看傻了,等他們想起來操弓射箭,李扶舟已經抱著一大堆斷箭殘矛往城上掠來,掠到一半他似乎看見什麼,身子忽然微微一斜。

  「唰!」底下反應過來的西番主將,終於親自出手!

  這人臂力可怕,現在南齊軍民都知道,此刻見他還是出手偷襲,不禁又驚又怒,大叫小心。

  太史闌上前一步,探頭對城下看,底下黑沉沉的,沒看出李扶舟到底要幹什麼,只看見飛矛閃亮的光影,倏地飛至——

  隨即她就被花尋歡和蘇亞狠狠拉了回去。

  飛矛呼嘯,城牆上人人拎著心,城牆上李扶舟卻沒有改變他的初衷,還是斜著身子,雙腳踩住城牆縫隙,單手抱著一大捆箭矛,另一隻手,飛快在城牆某處掠過。

  「鏗!」飛矛在他後頸處出現,雪亮矛尖,死神之眼!

  李扶舟收手!轉頭!縮肩!上身骨節卡卡瞬間微響!

  「啪!」

  飛矛擦過他的側臉,釘入他肩側牆頭,濺起青灰色城牆磚碎屑,緊緊貼著他的肩。

  如果不是那一縮骨,只怕此時琵琶骨已經穿了。

  城上人緊張得停了呼吸,李扶舟自己還是那溫淡從容的樣子,笑了笑,看一眼那飛矛,輕輕一吹。

  幾根斷髮從矛上吹落,悠悠同化在黑暗中。

  李扶舟一瞬間似乎有些出神,隨即一笑,順手把這只矛也拔了,夾在腋下,躍上城牆來。

  城上歡聲雷動,李扶舟落在太史闌面前,將那堆殘箭放下,太史闌正要問他是否安好,李扶舟一直背在身後的手,忽然變戲法一般變出一朵花,笑道:「送給你。」

  城上歡呼聲一靜。

  太史闌邁去的腳步一停。

  城頭上女子們眼睛一亮。

  那朵花,看不出什麼品種,玉白色,六瓣,中間托著淡綠色的蕊心,那種玉白很少見,不是常見的花那種單薄而柔軟的白,亮而冷,瓣葉微厚有質感,望去如玉版,線條明朗,有亭亭之姿,卻無媚態。整朵花看在人眼中,只覺得清而亮烈,姿態峻拔。

  在這硝煙瀰漫血跡斑斑的戰時城頭,此刻這一朵花的乾淨、清麗、潔白、靜謐、越發鮮亮而風姿獨特。於烽火之間的不協調中,反生出極度的誘惑來。

  「剛才看見了這朵花,忽然覺得一定要採下送給你。」李扶舟擎著花,送到太史闌面前,最後幾個字聲音更低,「它讓我……想起你。」

  太史闌聽見身後有唏噓之聲,沈梅花似乎在吸鼻子。

  剛才,他冒著生死之險,就是為了摘這一朵花?

  對面,拈花而立的男子,風神溫潤,笑意款款,那朵花綻放在他玉色的指尖,和諧溫存得似乎可以走到亙古。

  「好!」一陣寂靜中,不知道誰大聲喝彩,「才子配美人,鮮花識芳華,李先生,還不快為太史姑娘簪上!」

  太史闌的頭髮最近已經長長了,她想還剪成短髮,卻沒空,卻也絕不會挽雲鬢,都是高高束著,導致北嚴城內現在以此為流行,很多姑娘束高髮,穿男裝。

  「簪花!簪花!」城頭上戰鬥此時正告一段落,士兵們剛死裡逃生闖一口氣,見著這一幕都沸騰起熱血,大聲呼喝,聲浪漸漸練成一片。

  「快呀,猶豫什麼!」史小翠不知什麼時候轉到李扶舟身後,拚命搗他的腰眼,一副皇帝不急太監急模樣。

  而沈梅花在太史闌身後,恨恨踢她的腳跟,一邊嘀咕「好白菜都叫豬拱了」,一邊推她,「接呀,接呀。」

  城頭上人人含笑,目光發亮,李扶舟眼睛也亮,卻又溫柔如海。他含著笑,手慢慢抬起。

  太史闌忽然伸出手。

  在他的手落下之前,接過了花。

  隨即手一垂,毫不猶豫,把花別在了自己衣襟上。

  她三個動作一氣呵成,決斷乾脆,幾乎眾人都沒看清楚李扶舟剛才想要做什麼,只看見太史闌超級主動地接過了花。頓時覺得此情此景甚美好,果真郎情妾意,都發出一陣激越的歡呼。

  李扶舟的手,卻在半空細微不可察覺地頓了頓,隨即收回。

  他背著光,看不清臉上神色,只唇角淺淺笑意,似乎略有惆悵。

  太史闌已經轉過身,面容平靜,眼神裡也有深深的,難以辨明的東西。

  她目光一掃,眾人便想起此刻是在何時何地,趕緊住了聲,各自做事去了。

  花尋歡等人佩服地看著太史闌——她就有這本事,瞬間讓人感覺到她的威嚴和壓迫,讓人不敢造次。

  「我需要一個偶人。」太史闌神情已經恢復了正常,「一個很像我的偶人。」

  李扶舟此刻神情也很平靜,立刻反應過來她的意思,「你要草人借箭?」

  太史闌覺得這個詞很好,李扶舟智慧果然不可小覷,唇角微微一彎,「不能是草率的草人,必須要有能工巧匠。」

  「說到這個我倒有些慚愧。」李扶舟笑道,「我家族在前朝,曾有家將擅長各式傀儡製作,栩栩如生,甚至可以上陣作戰。後來用不上了,也便沒有再流傳下來,那位老僕曾經要教我,但被我拒絕了,早知道便學了,今日也可以派上用場。」

  太史闌瞟他一眼,心想能用上家將的家族?這能是普通的江湖大豪嗎?

  她腦海中忽然掠過一樣東西,隨即四處尋找一下,發現那個小偷龍朝,果然又不在城頭上。

  前日這人似乎就自動請纓,帶領自己的混混屬下們,在城內維持秩序,一直沒和她照面。

  他在避著誰?

  「我去城下一趟。」她簡單地交代一句,拔腳便走。沒多久在城中找到龍朝,這人正靠在人家大門口,用一個梨子逗一個小孩,那小孩搶了他梨子就跑,跑到一邊格格笑著咬了一口,隨即發出一聲淒慘的哭叫。

  太史闌過去一看,那梨子居然是假的,木頭刻的。可是剛才連她都沒看出來。

  龍朝笑得在地上打滾,一點也不以欺負孩童為恥,太史闌過去,踢了踢他的臉。

  「起來。」

  「幹嘛?」龍朝天不怕地不怕,就有點怵太史闌,連忙向後退。

  「給我刻個偶人。」

  「不會!」龍朝將小刀一扔。太史闌注意到,第一次見他,他掛在腰帶上的那個精緻木偶,已經不見了。

  她也不動氣,雙手據膝蹲下身,看著龍朝的眼睛,「嗯,行,那跟我上城作戰。」

  「不要!」

  「不要你參戰,給我掠陣。」

  「不要!」

  「有人保護你,李扶舟。」

  「不要!」龍朝的聲音像慘叫。

  這一聲出,兩個人都靜了靜,太史闌唇角彎了彎,龍朝嘴角抽了抽,隨即雙肩一垮,喃喃道,「遇見你,我就只有完了的份……」

  太史闌盯著他眼睛,「做個偶人來,像我的。」

  「能不要太像麼?」龍朝神情顧忌。

  「可以。」

  「立即給我做出來。」太史闌大步走開,走過街角時,忽然道,「做完了你去城南大牢,負責看守那裡的囚犯,那裡你什麼不想見的人都見不到。」

  龍朝立即舒了口氣。

  隨即他站起身,撣撣華麗而破舊的袍子,瞇著眼睛,看了看城門的方向。

  ……

  龍朝的速度果然很快,一個時辰後,一尊太史闌木偶已經搬上城頭,和她一般高,手臂和腿還可以活動,穿上她的衣服後,和真人果然有幾分相似,雖然容貌刻得僵硬了些,但在黑暗的城頭,倒也不大看清楚。

  龍朝那個猥瑣的,不知道是報復還是咋的,送上來的木偶是光身子,好在他膽子還沒大到敢於刻出太史闌木偶重要部位的地步,木偶身材平平就是個木頭人,不過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在木偶胸部位置,正好有兩個木料的天然漩渦圖形,遠遠看起來就像……胸。

  一堆人圍著木偶嘖嘖稱奇,發現這一點後,都不敢表示出異樣,裝出一臉木然,太史闌遠遠在城頭看了一眼,沒什麼表情,眾人以為她沒發現,剛鬆了一口氣,就聽見她對蘇亞道:「通知一下龍朝,城南監獄西大牢那邊鎖聽說上銹,讓他去換一下。」

  蘇亞也便去了,這事兒也沒人在意,不過很久之後,有人聽說,龍朝在做城南大牢牢頭時,去西大牢重犯區換鎖的時候,因為不小心,被一個愛好男風的大盜抓進了牢中險些吃了,他拚死拚活幾番掙扎才逃了出來……

  當然這是後話了,似乎和一臉無辜的太史闌一點關係也沒有。

  木偶最終還是穿上衣服樹在了城頭,這時候也來不及再讓龍朝去做個沒漩渦的,太史闌總以為這不過是臨時舉動,不過她沒想到的是,這個木偶,安然渡過了戰火,留在了北嚴,並在很多很多年以後,作為傳奇人物留下的最可寶貴的重要紀念品,陳列在北嚴專門建造的大帥廟內,供無數人膜拜瞻仰,據說摸摸胸還可以求子,以至於經常有良家婦女半夜爬牆進廟偷摸……

  當然這也是後話了。

  很多很多年後,偉大的太史聽說木偶還在北嚴時,曾經瞇著眼睛說過這麼一句話。

  「尼瑪,那個猥瑣木偶,早知道叫龍朝重新刻!」

  當然,這更是幾乎所有人都沒聽懂的後話了……

  ……

  樹在城頭穿著戎裝的「太史闌」,腳下有移動滑輪,時不時出現在城頭,或者各種可能射到的角度,招得西番的箭和矛,一陣一陣不要錢般地射。

  每次西番射累了,太史闌木偶也就不見了,西番見太史闌屢屢出現城頭懷疑了,太史闌木偶就「忽然中箭」,引得他們興奮,再來一遭。

  西番稍微停息進攻的時候,李扶舟便帶幾個輕功好的下去揀箭揀矛,太史闌瞧著,很快就有近萬支箭。眾人除了李扶舟,其餘人並不清楚她要幹什麼,但好在現在太史闌甚有威權,她作戰的思路也新鮮狡猾,眾人幹勁十足。

  「我累了要補覺。」等到箭差不多了,太史闌忽然道,「從現在開始,那些射上城頭的斷箭,以及我們自己用壞的武器,都運到戍房裡修補。」

  不等眾人質疑,她返身鑽入戍房,眾人見她終於知道休息都覺得欣慰,只有城頭上也同樣一直沒睡的李扶舟,忽然轉身看了她一眼。

  大批斷箭殘弓被運到戍房內,一堆工匠茫然地等待修理,但門關上後,內間的小門開了。

  「拿來。」

  弓箭在工匠們手中只過了一下手,便到了太史闌那裡。

  四面無窗的暗房內,堆成山的弓箭內,太史闌生平第一次開始大批量的「復原」。

  殘弓在彌合,斷箭在重組,一支支殘箭經過她的手,齊齊整整恢復如常。

  小門緊閉,兩隻大竹筐在等待,太史闌揮手如撥弦,指尖飛撥,一支支完好的箭飛入筐中,漸漸堆滿。

  外頭的喊殺聲漸漸聽不見,頭頂一線小窗裡走過日光又換了月光。

  大批大批的斷箭廢弓運進來,再通過那些工匠的手完完整整運出去,那些工匠都是挑選過的性子沉默老實的人,也事先得到過囑咐,都默不作聲,有的還在弓上象徵性地鏤上自己的標記,以示確實是自己修理完成,一開始工匠們以為太史闌本身是修理神匠,當裡頭完整的弓箭武器越來越多越來越快地遞出來時,所有人眼底都有了驚異之色,他們的呼吸收得更輕,步子越發收斂,動作卻越發的快,面對小門的每個姿態,都充滿了尊敬和膜拜。

  太史闌卻開始覺得有點頭暈。

  她曾以為她的異能與生俱來,不須耗費任何精力,但真正大批量無休息地使用,她漸漸也開始感到力不從心。

  如果不是這段時間,一直按照老曹和容楚給的方法在修煉,精神意識越發強大活躍,她早就支撐不住。

  太過努力的「工作。」讓她頭痛而虛軟,精神微微有些恍惚,手上動作慢了慢。

  忽然想起那天喝完魚湯後睡了一覺,醒來時看見李扶舟躺在她身側一人遠的地方。

  彼時黃昏最後一線光芒恰恰收攏,霞光遠去落一抹夜的暗色,背對日光的他眉目不太清晰,撐肘支額,遙遙而靜靜地看著她。

  她有點剛睡醒的茫然,忽覺那一刻的他,沉默而遠,那一個支肘相望的姿勢,似乎已經千年。以至於落了塵世的灰,再被山風默默拂去。

  「你說了夢話。」他說。

  「嗯。」她用鼻音回答,心裡卻有些奇怪,她的嘴是蚌殼,平常話都不多說,居然會說夢話。

  「說了什麼?」

  「你在說……」李扶舟似乎不太想回答,慢慢坐起,輕輕撣了撣膝蓋的草葉,若有所思,在太史闌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才緩緩道,「容楚,你滾!」

  太史闌挑眉,「想必厭惡太過,夢中也忍不住。」

  「是嗎?」李扶舟還是那若有所思樣子,忽然道,「太史,我願你也能這麼對我說話。」

  「叫你滾?」太史闌手一伸,「好,請滾。」

  李扶舟盯著她,半晌,淺淺笑起來。

  溫柔也如這一刻霞光,只是稍稍有些黯然,是謝去的晚霞。

  他微微傾身,盯住她的眼睛,她沒有退讓,揚起眼睫。

  「不。」他伸出手指,凌空點點她的額,「我但望你夢中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