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都一怔。愛鉿碕尕聖旨已下,她卻說還沒定,什麼意思?
喬雨潤忽然臉色一正,淡淡道:「旨意呢,自然是真的,本指揮使並非指聖旨無效,只是本指揮使自來到昭陽城,便數次接到西局密報,稱北嚴之戰其間另有隱情,需要詳細調查,本指揮使已經以千里傳遞密匣奏事,上奏聖上,之後是否還有旨意,本指揮使也要等消息。」
隨即她笑顏如花,瞟了太史闌一眼,道:「太史大人,旨意未下之前,你當然還是北嚴同知,副將男爵,誰也不能剝去你的官職,不過呢,我們西局一向秉公執法,上至皇子,下至草民,一視同仁,你目前因為被指控暗通西番主帥耶律靖南,已經被我們西局列為嫌疑人,按理說,我們有權暫停你的職務,將你下獄審問。只是……」她看一眼四周忽然變色,滿臉憤然的二五營學生,眼底掠過厲色。
她當然恨不得立刻將太史闌下獄,然後用西局最惡毒的刑罰,讓她招認出所有她想聽到的話!
她有這個權限,一省總督她想整也可以整!
一想到這女人被困北嚴,絕境之中是李扶舟闖營救她,又陪她進入西番大營,不顧生死,她便從心底,燒出一把燥熱的火,那火陰柔而持久,要將眼前的這人,慢慢烘烤成乾屍才痛快。
可是……她不能!
最起碼現在不能。
太史闌目前威望太高,太得民心,整個北嚴,都在擁護著她,包括這些很有實力的二五營學生,現在都是她的擁護者。
在這所有人都在等消息,期盼著太史闌被朝廷恩賞的時刻,如果她將太史闌下獄,那麼會冒天下之大不韙。輕則二五營學生拚死鬧事,重則引起北嚴動亂,連帶影響整個西凌,這責任,她擔不起!
如今只有緩一緩,等到將這些二五營的人調開就職,等到北嚴百姓漸漸不再關注太史闌,以為她在昭陽城享福之後,再動手!
喬雨潤深吸一口氣,心中想到底哪裡出了問題?以她對太后的瞭解,加上太后在北嚴之戰中的反應,她敢肯定太后絕對不會放過太史闌,更不要說給她如此厚的封賞!
一定有問題!
所以她急急飛鴿傳書,將此間情況說明,等待太后的下一步旨意。
現在……需要看住那個女人……
「只是我等也知道諸位功勛卓著,不好隨意以律法制裁,是非黑白,還是要等事情查明之後。」她笑容可掬地道,「我們西局對太史姑娘也是很敬佩的,不希望太史姑娘當真有罪,只是職責在身,必要的措施還是要有的。這樣吧……」她笑對董曠道,「麻煩總督大人安排一處地方,好供太史姑娘及她的隨從住入,當然,我們西局的人也住在一起,方便照顧。」
眾人相顧失色,喬雨潤說得客氣,意思再明白不過,這不就是軟禁?
還是將所有人都軟禁。
她哪來這麼大膽子?難道此事真的還有變數?
「太史姑娘。」喬雨潤似笑非笑,注視著太史闌,用口音悄悄道,「真令人歡喜,我們又住在一起了。」
太史闌注視著她。
她的眼眸清透平靜,深如靜水。
喬雨潤目光縮了縮,心想這女子經歷一場戰事,氣質竟然更加深邃沉穩,當初那厲烈眸子裡偶爾還有不能收斂的寒意,如今,她卻什麼都感覺不到,只覺得深,無底般的深。
隨即,她聽見太史闌淡淡道:「是,我也很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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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一封書簡重重扔到書案上,紙面和黃楊木桌接觸的清脆之聲,驚得一屋子的人都抖了抖。
「奪。」
黃金鑲琉璃琺瑯護甲重重敲在桌面上,險些將桌面敲出一個洞,那雙長得驚人的黃金護甲揮動著,伴隨著主人難得憤怒到尖利的問話。
「為什麼會這樣?」年輕的皇太后宗政惠環目四顧,目光威稜四射,「誰來給我解釋,這是怎麼回事?」
屋子裡,一堆人,有跪有站,跪著的在抹汗,站著的在皺眉。
跪著的,是內閣的學士和兵部的主事,被傳來向太后回話,問他們為什麼傳錯旨意?
站著的,是朝中三公,以及中書令等重臣。
「微臣等不明白太后的意思。」大司空章凝神情肅穆,「關於北嚴功臣太史闌等人的封賞,是兵部和我等商議後,報請太后及聖上定奪的,當時太后還說,如此大功,兵部所敘封賞太低,不能激勵將士,老臣建議封爵,太后您當即首肯,如今旨意已頒,並無任何錯處,不知太后為何發怒?」
他嫌惡地盯一眼宗政惠台上的青灰色加漆封的密信,一看就知道是西局來的密信,不知道又告了誰的黑狀,這群陰私小人,如果再一直放縱下去,難免重蹈前朝閹黨之禍,女人執政就是愛用這些閹貨……唉,很久沒見聖上了,也不知道天花到底恢復了多少……
章凝的反駁,也讓宗政惠怔了怔。
她要怎麼說?
她能說之所以答應封賞還加厚,是為了麻痺他們?
她能說封賞旨意之後,就是一道逮捕格殺的密令?
她能說喬雨潤趕到昭陽城,發現傳旨的主使節失蹤,副使有聖旨,旨意卻只有封賞的前半截,卻沒有最關鍵的後半截?
她能說更讓她後背發涼的是,喬雨潤來信詢問那旨意到底怎麼回事,這說明雨潤也沒看出旨意有什麼不對,可是皇家旨意,不是那麼好修改的,是誰,能天衣無縫地修改旨意,連雨潤都找不出破綻?
最後這個疑問,最讓她不安,覺得冥冥中,一些一直擔憂的事情,即將要發生了……
「哀家無需對你們解釋。」宗政惠平息了一下氣息,知道不能糾纏問罪,也無法解釋她的真義,只能強硬處理,「哀家剛剛接到西局的密令,稱北嚴之戰另有內幕,太史闌進入西番大營之後發生的事情,沒有有力人證,事實真相還有待查問,倒是自西番那邊傳來消息,說耶律靖南暗中供太史闌長生牌位,感激她放他脫逃之恩。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太史闌所謂的獨闖大營傷敵軍主帥便是子虛烏有自己捏造,她不僅不是英雄,還是奸細!」
「那也有可能是耶律靖南大敗,憤恨之下使的反間計!」章凝不以為然,「耶律靖南素來是西番大將中最為狡詐的一個,當初他也曾對五越大王使用過這樣的計策,令五越險些分裂,前車之鑑,不可不防。」
「你的意思是哀家是五越那些毫無頭腦的蠻人蠢材?」宗政惠眉毛豎起,眉間一抹殷紅,望去有凜然之氣,「章凝,你好大膽!」
「微臣不敢!」章凝吸一口氣,躬身,「微臣知道太后生性審慎,有所懷疑也在常理,但微臣已經派人瞭解過戰事始末,雖然太史闌入西番大營之後的情形無人證明,但七天裡太史闌城頭表現,為千萬人所親見,無論如何做假不得,一個拚死護城的人,怎麼可能和敵軍勾結?微臣敢擔保,太史闌絕然清白!請太后不要寒天下兵士之心,寒北嚴百姓之心!」
「臣附議!」大司徒魏嚴也上前一步。
中書令也要上前,宗政惠眼光冷冷掃過來,他遲疑了一下,勾頭不語。
宗政惠眼光一一掃過去,眾人都低頭,宗政惠的臉色卻沒有因此而好看些。
因為她很明顯地,在臣屬的眼神中都看到了不贊同。
這讓她心中湧起一種無力感——多少人認為最高掌權者金口玉言,所下之令人人凜遵,卻不知道就算貴為帝王,也不能真的任性而為,一個國家出現任性專權的王者,那是亡國氣象,至少皇位也難坐穩。
這個道理,是先帝教給她的。
那個口口聲聲不要任性專權,尊重臣下,也會在眾臣都反對的時刻,真的會重新思考甚至撤回旨意的君主,他為政,做到了他對自己的要求,但是為夫,卻依舊是個任性專權的男人。
他任性地得到了她,專權地佔有她五年,從沒問過她的意見,從沒聽取過她一句話。
如今,她坐在他昔日龍座之後,掌控著他的國家,真正擁有了專權的權力,很多時候,女人的任性和久存的恨意,也讓她確實很想在握有權力之後,報復似的放縱、霸道、專權、為自己,好好地活一回。
然而每次,她都努力地克制住了自己。
她不要做亡國之主,不要做昏庸之君,不要這天下臣民,在將來說她一聲「牝雞司晨,禍國女主」。
她有更深的想法。
在此之前,她要儘量摒除私念,從公心出發,獲得臣子們的真心擁戴。
大計之前,私怨暫擱。
君王無私事。他說過。
宗政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的怒火已經平息,心中已經有了想法,只是終究一股怒氣未平,半晌淡淡道:「卿等說得也有道理,只是終究是一面之詞,事實真相,需要在場的人才能證明,一日不證明,封賞一日不定。」她端起茶盞,眼光淺而深地,從面前的人臉上,一個個掃過去。
證明?
西番主帥來證明?還是那些已死的士兵來?
嗯,容楚可以證明,他也一定會為那個賤人證明,可是他來得及嗎?
喬雨潤一定已經將太史闌軟禁,等容楚趕回麗京,再來回傳旨,西局的探子們,已經足夠將那個女人折騰喪命。
這就夠了。
她垂下濃密睫毛,微冷地笑起來。
「誰能證明?」
滿室靜默,人人屏息,強權面前,呼吸也會被約束。
宗政惠唇角正要微微勾起。
忽然有人輕輕笑道:
「我來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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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熟悉,帶著笑,笑聲卻沒有溫度,讓人聽著,心裡涼涼的。
章凝等人聽見這聲音,眼底卻綻出喜意。
相反,座上宗政惠,脊背在一瞬間僵直。
他怎麼回來了?
他怎麼可能現在就回來了?
他不是應該陪著那女人去了昭陽城了嗎?
聽說他調兵救了那女人,這還不罷手,還要來公然為她撐腰嗎?
宗政惠的手指,緊緊扣在寶座上,琉璃黃金護甲抵在黃金把手上,將金面壓出一點淺淺的印子,面上卻慢慢浮現一個冷漠驕傲的笑。
「哀家忽然覺得,」她道,「咱們這南齊皇宮的宮禁,實在太隨意了,哀家很擔心,不知道哪天就會被突然冒出來的誰給殺了,那可怎麼辦?」
沒人敢接話,還是那立於門口的人影,微微躬身,笑道:「太后玩笑了,微臣的出入宮禁之權,還是當初您賜予的呢,微臣自己心中也一直惶恐,既然如此,便請太后將此令收回吧。」
宗政惠偏頭看著容楚,也在笑,「給你了就是你的,何必惡巴巴再拿回去?說到底我這南齊皇宮,對你這出入千軍萬馬如入無人之境的容家少帥,實在也算不得什麼,國公你就不必再客氣了。」
「容家少帥現在連自家家門都爬不進去,只怕要令太后失望了。」容楚笑吟吟扶著腰,一步三搖地進來,慢吞吞地躬身,「微臣容楚,參見……」
「起來吧。」宗政惠不等他躬下身,便揮了揮手。
容楚倒是規規矩矩施了禮,扶著他那想痛就痛想不痛就不痛的腰,微笑站到一邊。
宗政惠等他開口,他卻不開口,宗政惠自然巴不得他不開口,好把這證明的事兒扯過去,然而想來想去,他不開口,她卻沒法不開口——她前幾天曾經宣召過容楚,要他為調遣天紀軍一事做解釋,容楚接旨後表示立即要趕往麗京,趕來趕去總也不到,結果在最不需要他到的時候到了。
馬上她必得問到這調軍之事,容楚自然會扯到當日西番軍中之事,到頭來她一定會被他給繞進去。
宗政惠心中暗恨,她都開始懷疑自己身邊有容楚的人了,怎麼每次都這麼巧?
她正思索著,是不是先裝傻,把事情扯過去再說,此刻眾臣都不讚成她,再加上一個地位超卓的容楚,她一定更居下風。
她還沒開口,容楚已經笑道:「太后,微臣急急趕進京,想要在您駕前證明自己,今日正好三公中書令及各部司堂都在,也好給微臣做個見證。」
宗政惠微微一怔——他說的證明,是要證明他自己無辜?不是給太史闌證明?
難道剛才他其實沒聽見那句話,所謂的「我來證明」,是說他自己來證明調兵另有隱情?
他不是給那賤人撐腰來著?
宗政惠忽覺得心中喜悅砰然一炸,剎那間剛才還陰霾沉沉的殿堂都似亮了亮,重錦華堂,紅氈翠羽,此刻都恢復了原有的光彩,灼灼地艷麗在視野裡。
連帶剛才面目可憎的眾臣們,看起來也個個英俊可親,而對面的容楚,則更是如珠如玉,珍貴得讓她想撲在他懷裡,好好嗅嗅他的香氣。
她目光落在容楚微微有點風塵色的衣襟上,又注意到他眉宇間的倦色,忽然有點惱恨自己,那麼急催他進京做什麼?
再轉念一想,他那麼急進京,是不是也因為怕她生氣?
「國公。」宗政惠再開口時,語氣已經帶笑,「雖然你在給朝廷的奏摺上說明了原因,哀家還是想聽你親口說說這事,不過也不必急,來人,給國公看座。」
眾臣眨巴著眼睛,不明白這樣神奇的節奏——剛才太后還陰沉著臉,唇槍舌劍來著,怎麼一眨眼,就笑得這麼溫柔可親了?
容楚躬身:「太后體貼下臣,微臣感愧於心。」把太監送上的椅子,往宗政惠寶座前拉了拉,笑道:「太后,此事另有隱情……」
半個時辰後,跪在那裡的幾個主事堂官雙手撐地發抖——這時候容楚剛剛說到紀連城經常背後罵他,大肆宣揚他容楚是個渣,曾無數次在公開場合表示要踐踏他容楚,公開挑戰他,勢必要將南齊第一青年名將稱號奪回,又如何屢次挑釁,而他容楚如何忍辱負重巴拉巴拉……
小半個時辰後,章凝開始打呵欠——這時候容楚說到紀連城冤屈常大貴,藉機對天紀軍進行清洗,常大貴如何委屈,哭訴到他面前,他原本無意和紀連城做對,但不忿他如此苛待部下,不得不先保護老將巴拉巴拉……
大半個時辰後,中書令開始打瞌睡——這時候容楚八卦到紀連城的眉心痣,說那是紀連城故意為之,此痣對應龍氣,紀連城有不軌之心巴拉巴拉……
一個時辰後,所有人開始暗暗揉腰——這時候容楚說到紀連城的暗殺隊橫行北嚴,在關鍵時刻放走西番主帥,其間一定別有用心巴拉巴拉……
他在巴拉巴拉,所有人都在肚子裡暗罵。
原來你老人家是和紀連城賭氣,有意要給他個沒臉,才鬧了這一出空手套白狼,然後誤打誤撞,驅逐了西番。
話說回來,這個理由,倒也確實可信,在座諸臣都知道紀連城的心結,也多次聽說過紀連城關於那個「到底誰才是南齊第一青年名將」的宣言,想著容楚也年輕氣盛,大概終於隱忍不住了,藉著這個機會,給紀連城一個教訓,順手顯擺一下自己寶刀未老,以免日後還有人隨意踩他,倒也確實可能。
說起來紀連城在此事處置,確實有不妥處,朝廷本來就奇怪他,明明下令命令天紀軍在青水關埋伏,紀連城竟然擅自下令撤回,明擺著不遵法度無視朝廷。而且他大軍不發,卻派秘密執法隊闖入西番大營,之後那秘密執法隊又失蹤了,誰知道他們幹了什麼?
重臣們其實也聽說過,容楚衝冠一怒為紅顏,奪軍殺入北嚴據說是為一個女人,但相比於這個理由,眾臣寧願相信容楚是在和紀連城鬥法。
笑話,這是何等大事,哪個男人會為一個女人就冒如此大險?
登上高位的男人,多半心性冷硬,千年來根深蒂固的尊卑觀念,也讓這些人從未將女人當回事,妻子如衣服,隨時可拋。所謂傾天下為紅顏,在他們看來,不過是戲子演繹的虛構傳奇罷了。
眾人頻頻點頭,容楚還在巴拉巴拉……
一個半時辰後,屁股坐麻了的宗政惠,忍無可忍一擺手,中止了容楚對紀連城全方位多角度的言語攻擊,沉吟道:「依國公所說,你是湊巧經過天紀大營,因為不忿紀連城不遵朝廷發令,延誤作戰時機,隨意污衊部將,而將常大貴等人救走,隨即因為發現西番異動,順勢帶領常大貴等人攻入西番大營的?」
「太后英明,總結得如此乾脆利落,微臣自愧不如。」容楚由衷讚嘆道,「微臣身為朝廷臣子,自當為太后,為陛下分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萬萬不能眼見戰事不利不作為,眼見戰機在前不把握,便縱事後朝廷追責,微臣自願領擅自調兵之罪,請太后責罰!」
他一臉正氣,眾臣暗暗羞愧,覺得以前說國公陰險狡詐,實在有點冤屈他了……
「紀連城彈劾你和西凌總督董曠勾結,以行省總督令強調他的兵。」宗政惠淡淡道。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容楚驚詫地瞪大眼睛,「微臣從未見過總督令!總督令不是在西凌總督府大火之中被燒燬了嗎?說起來這事也和微臣有關,董總督為救微臣,沒來得及搶出總督令,還請太后不要追究他的罪責,定要追究,便怪責微臣吧!」
宗政惠瞟他一眼——各執一詞的事兒,他這邊有西凌總督作證,還有什麼好爭執的?
她沉默著,將容楚的理由一條條回想,心裡也願意認為,這都是真的。
容楚何許人也?嬉戲悠遊,看似隨意實則睥睨,當初那個風挽裳,什麼江湖第一美女,容楚說讓就讓給了李扶舟,還有她自己……連她宗政惠這等身份,都不能讓他退讓一分,區區太史闌,怎麼能讓他冒險如此?
雖然當日容府探望,容楚寸步不讓,甚至為了太史闌威脅要殺她,可事後她回想,卻覺得,也許是因為自己的態度太過強硬,激怒了他,他不過是氣她而已。
女人,總是不願意承認自己失敗,總是不願意相信別人超過自己。更不願意相信自己心中所屬的男子不愛自己愛他人。
「諸卿以為如何?」她微笑,問在場眾臣。
她的笑容和語氣,就是態度,眾人哪有不明白的,都紛紛表示,國公此言有理,既然眼見大將被冤屈,又見戰機,哪有不管之理?國公身為朝廷臣子,在國家危急關頭,沒有為愛惜前程性命而明哲保身,高風亮節我等欽佩,應當為國公報功嘉獎才是。
容楚一臉謙虛,頻頻道謝。
「如此。」宗政惠輕輕舒一口氣,想著近日來確實常聽說紀連城驕縱桀驁,看來此人不得不防,遂道,「國公在此役中雖然有過,但過不掩功,救北嚴驅西番之功,還是要記上一筆的,哀家的意思,國公是國家楷模,當率先垂範,賞罰分明。無令闖營調兵,有過,罰俸三月;救北嚴,大功,授國公西北境邊關總制一職,可在戰時監督天紀、上府兩營軍務。有監督及密聞奏事權力,無調兵作戰權力,另外……」她補充道,「西北境所有西局分局,不受轄制。」
「臣遵旨!謝恩!」
眾臣也覺得這樣處理很好,不過對於太后對西局的放縱,心中暗暗不滿,卻不敢言聲,只得紛紛附和。
關於容楚幹下的無法無天的破事兒,便這麼輕鬆揭過了,懲罰小小,還賺了個總制,雖然沒啥實權,但能對天紀有所監督,已經完成了容楚此行的目的之一。
他千里快馬連夜趕回麗京,要的就是自己掌控局勢,要的就是先給紀連城下個絆子。
死仇已經結成,你死我活的戰場,容不得一絲猶豫。
他若退一步,紀連城的刀鋒,就能越過他,劈向太史闌。
他必須先解決自己的事,穩固自己的地位和權勢,然後,再能說其他。
他必須足夠強大地位不失,才可為他人遮擋風雨。
「好了。」宗政惠心情不錯,又覺得疲憊,揮了揮手道,「此間事已畢,都散了吧。」
眾臣便紛紛起身告退,宗政惠也懶洋洋起身,正在考慮是不是要宣召容楚等下進宮談談。
忽然她聽見容楚,清晰地道:「太后,微臣剛剛證明了自己無罪,現在,微臣要證明太史闌,無辜。」
宗政惠驀然渾身一震,如被雷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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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姑娘,委屈你暫時住在這裡。」
總督府西跨院的一個小院門前,喬雨潤微笑著,對太史闌讓了讓,將這座一看就是下人房的院子,指給了她。
「我的朋友和隨從們住在哪裡?」太史闌看看那只有三間房子的小院,確定這裡除了她和景泰藍,別人很難擠得下。
「他們住在北跨院。」喬雨潤對遠處隨意指了指。
太史闌瞇眼望瞭望,視線裡根本找不見所謂的北跨院。
嗯,隔得果然夠遠。
這地方果然夠偏僻。
殺人用刑啥的,果然夠方便。
「此地簡陋,我兒子去和他們住。」太史闌不由分說,將景泰藍往訕訕跟過來的董曠懷裡一塞。
董曠趕緊接著,他知道這對母子,是晉國公吩咐過要好好照顧的,他不敢得罪西局,可他更不敢得罪容楚。
「小少爺住這裡確實侷促,本府去給小少爺重新安排。」董曠不待喬雨潤阻攔,趕緊把景泰藍抱走。
喬雨潤怔了怔,這才發覺董曠態度不同,奇怪,這位總督怎麼會回護太史闌母子?不怕得罪西局嗎?
不過她的主要目標從來都是太史闌,也不想和董曠太多計較,畢竟還用得著這位總督。
「請吧。」她露出一臉微笑,優雅地對太史闌伸手示意。
「你和我一起住?」
「我覺得,這地方不適合我。」喬雨潤微笑,伸手一指,「我住那裡。」
太史闌一瞧,原來小院對面左右都有座小樓,比尋常樓要高,裝飾精緻華麗,像是望景樓,樓側開窗,正對著小院,院子裡一舉一動都在那兩座樓監視之下。
此刻有座樓二樓欄杆上,立著兩個西局太監,正對底下虎視眈眈。
「董大人今晚有貴客。」喬雨潤笑道,「邀我前廳作陪,太史姑娘雖然停職待勘,不方便參加夜宴,不過憑我的面子,讓董大人給你安排個角落,還是可以的。」
「角落的位置,只怕還不夠放你用來補妝的粉。」太史闌看也不看她一眼,「我就不佔地方了。」
她轉身,進門,啪地把門一關,關門聲甚響,震掉了喬雨潤臉上一塊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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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闌進門就睡覺。
小院看起來簡陋,裡頭陳設也不豪華,但乾淨清爽,十分精雅,看出來好好收拾過,倒讓她有點意外。
估計喬雨潤也不知道里頭別有洞天,看外面髒兮兮亂糟糟,便以為裡面也是豬窩。
桌上還有冒著熱氣的燕窩,太史闌一口沒動,身在別人府邸,不是自己人送的吃喝她不會用一口。
床已經鋪好,太史闌舒舒服服躺下,心想董曠隱隱約約對自己還挺照顧,原因何在?
因為容楚?
想到容楚她有點出神,沒想到這傢伙居然沒跟到昭陽城來,有什麼別的要緊事兒嗎?他為救北嚴和自己,幹了那麼件驚天動地的事兒,必然要有麻煩,可是他一句不提,輕鬆得好像揮揮手就罷了。
容楚這個人,其實和她一樣驕傲。哪怕背地裡付出汗水千萬,嘴上也不過淡淡一句「小意思。」
太史闌忽然覺得,自己還是太人微言輕了,混得還遠遠不夠,如果她此刻位高權重,誰敢放棄北嚴?如果她勢力雄厚,出面幫容楚,誰敢為難他一句?
太史闌轉而又想到自己的官職,想到之前心中的一系列疑團——當初龍莽嶺事件中的軍方器械、通城鹽商陳暮家滿門被殺、通城施知縣莫名其妙的設宴暗害、北嚴府尹張秋的處處刁難不懷好意、沂河壩的突然潰堤、西番通過密道突襲北嚴……
這些她遭遇的重重磨難,至今還沒個交代,她曾經問過陳暮,得知了他家被滅門的真相,陳暮帶走了他父親留下的一本賬本,上面記載了一些內容,如今把這些事情串聯在一起,就發現這些事情之間,本身就有一定的聯繫,在暗處,有一個龐大的利益集團,而她正是一不小心一頭撞了進去,才導致一連串的事變,處處陷阱。
龍莽嶺盜匪滅門案件,其後牽扯了之後一連串變故,她知道了內情,卻因為一直在奔波忙碌,沒有辦法去尋找證人和查證,此刻終於稍稍安定,該派人著手辦這事了,為此,她已經派了火虎帶著龍朝,去了麗京。
有人覺得她單子太大,干係那麼大也敢去動,可這些事情,是埋伏在暗處的地雷,事到如今,不是她想繞開就可以繞開,想要活命,必須——挖開它們!
隨即她又想起今天白天花尋歡和她說過的事——東堂前陣子就有使節來到了南齊,準備參加一年一度的兩國之比,前不久在麗京,剛剛進行了一場不公開的武較量,外頭說是南齊贏了,康王大勝振奮人心云云,裡頭卻傳出消息,說其實不算勝——到底發生了什麼,也沒人敢說清,只是今年朝中因此下了更嚴厲的命令,要求正式大比時必須要贏東堂,否則便開始裁撤各地光武分營,選拔比賽已經在各行省開始,這些在外歷練的學生也接到了通知,一些優秀學生被緊急召回,準備參加行省的選拔,二五營的意思,也是想讓學生們先回去,無論如何要先為自己的命運爭取,只是不知道太史闌新升了這麼高的官職,到底有沒有空回去參加。
太史闌原本性子,並不愛多管閒事,二五營存在與否不在她心上,然而此刻想到地方光武營的困境,忽然又想到容楚,不禁心中一動。
雖然他從未表現過對光武營的重視,但畢竟這個組織是他一手創辦,如果光武營因為政爭被裁撤,他一定也不好過吧?何況光武營真的被裁撤的話,可能會令他陷入被動境地,到時候政敵也會抓住機會攻擊他的吧?
這麼一想,她便覺得,光武營要撤?不行,她不同意。
太史闌靜靜思索一陣,又爬起來練功,練到精疲力盡才躺下,很快睡著了。
悠長一覺,醒來時四面漆黑,竟然已經入夜了,太史闌靜靜躺在床上,準備等下起來找東西吃,忽然眉頭一動。
她感覺到四周似乎有異常。
她至今沒有學系統的武功,內力更是無法修煉,但獨闢蹊徑的精神修煉,使她耳聰目明,和武林高手的水準也差不了多少,還更多一份「直覺預知」能力。
此刻她的意識腦海裡,慢慢鋪開四周畫面,隱約一些黑影,從四面八方攜帶著什麼東西在接近,這些黑影步調不一致,有人快,有人慢,但都帶著森然的殺氣,向她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