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的擂台賽,照舊舉行,太史闌沒有再去,經過開誠佈公的長談,「選姐夫」自然不存在,選護衛還是要選的。
第四天,邰世濤將包括雷元於定等人在內的隊伍拉到了她面前,隨即和她告別。
太史闌也在準備行裝,她傷勢還沒好全,但已經可以坐車出行,十天期限要到,她也必須去昭陽城。
因為不知道等待她的會是什麼樣的封賞,會不會長留昭陽城,所以她稍微多準備了一點東西。
新選的這批護衛她很滿意,尤其雷元於定算是意外之喜,沒想到這樣的子弟居然願意跟隨她,還是在「姐夫」希望破滅之後。
雷元倒無所謂,笑道:「我就是出來歷練的,反正也沒事,聽說你身邊有一批光武營的學生,我也想和他們多親近。」
於定則笑而不語,至於他心裡怎麼想的,沒人知道。
太史闌聽到光武營幾個字,才想起來自從回來,還沒見過二五營那群人。
忽然眼角瞄到門口有人探頭探腦,她一轉頭,嘿,說到曹操曹操到。
花尋歡沈梅花蘇亞史小翠楊成包括火虎等人一個不少。
幾個人在門口你推我擠,不住推讓。
「你去你去。」沈梅花推史小翠。
「還是你去吧。」史小翠好客氣。
「該你去。」火虎踹楊成。
「小翠陪我去……」楊成苦著臉拉著史小翠的手。
「哪來那麼多廢話,都去!」花尋歡在發脾氣。
「要麼你先帶頭去。」眾人異口同聲。
「滾蛋,好事沒我的,壞事推我上……」
「什麼壞事?」太史闌的聲音忽然近在咫尺。
眾人啞口,轉身,看見太史闌立在門口,褐色眼眸平靜自如地看過來。
眾人和她的眼神一觸,忽然勇氣也沒了,想好的一番話也忘記了,都唰一下紅了臉,期期艾艾不知道該說什麼。
太史闌看了看史小翠,「小翠,傷好點了嗎?」
「啊?啊……好了好了,好了!」史小翠慌亂地答,「太史,我們……」
「對不起。」
「嗄……」
眾人又全部啞口。
明明她們是來找她道歉的,怎麼反而聽見太史闌先道歉了。
「真的對不起。」太史闌注視著史小翠的眼眸,誠懇地道,「那天我也是沒辦法,我不能事先告訴你們,那樣不夠真實,不能取信於耶律靖南。我不得不傷了你,又利用了楊成和花教官,望你們原諒我。」
一陣沉默。
沈梅花低下頭,蘇亞唇角微微一勾,火虎開始微笑,史小翠有點無措地看了看楊成,楊成漲紅了臉,花尋歡牢牢盯著太史闌。
半晌她忽然一拍手,大聲道:「好了!什麼都不必說了!太史闌,咱們沒看錯你!」
「我早知道太史會這樣說。」蘇亞道。
史小翠眼底浮現淚花,使勁地搡楊成。
「唉,」沈梅花嘆氣,「可憐他們幾個,昨天半夜就在那嘰嘰咕咕商量,該怎麼取得你原諒,害得我一夜沒睡好,真是白瞎了心思,我早說了吧,太史不會介意的!」
「你說個屁!」她的八世冤家史小翠立即反唇相譏,「是你在那唉聲嘆氣說太史闌一定生氣了,叫我們捲鋪蓋早點滾回二五營吧?」
「我那不是為你們好麼……」
「太史闌。」楊成忽然大步走了出來,立在太史闌面前,吸一口氣才道,「不管怎樣,還是要和你致歉的,你一個女人如此坦蕩明朗,我一個男人做不到?你利用我們,也是為了救我們救全城父老,我們傷你,卻是我們不對,楊成今日和你賠罪,另外,再次和你說,當日城門之前,我的誓言,永生不變!」
「他說的就是我說的。」史小翠臉蛋紅紅,「史小翠也終身供你驅策!」
花尋歡拳頭擊在掌心,「太史闌,我身份不同,沒法帶著家族投奔你,不過我也撂一句話在這裡,只要你需要,只要我能,隨時叫我!」
「我一直在這裡。」蘇亞說。
「反正我也沒地方去,跟太史姑娘混日子咯。」火虎道,「國公說這次會為我們請功,去掉我的案底,給我一個清白身份,我以後也是官家人了。」
「唉,你們都在拍馬屁。」沈梅花憂傷地道,「看來我想不跟著你都不成了……」
「你大可以滾——」一群人齊齊將她踢了出去。
太史闌微微揚起臉,看著每個人的微笑,看著抱著大腿大罵的沈梅花,看著這天藍雲白,晴空萬丈,也禁不住,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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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轆轆啟程,奔赴昭陽城。
北嚴城萬人相送,送行的人群從城內擠出城外十里,很多居民,在太史闌馬車經過的道路,灑水墊道,設案備酒。
一路鮮花,一路歡喜,劫後重生的北嚴,用最大的熱情相送他們的功臣,一心祈禱著太史闌此去平安,飛黃騰達。
百姓的呼聲遠遠傳入車簾,太史闌沒有掀開車簾頻頻揮手,她不愛虛榮和熱鬧,也不打算在離開的日子,給北嚴留下一個輕狂的背影。
她一直認為,只是盡力去做了她該做的事情,她要活,並要心情坦蕩地活,所以她做了。
生存是基本權利,在這裡變得艱難,她自覺做得微小,世人卻予她飽滿愛戴。
景泰藍坐在她腿上,若有所思傾聽百姓的呼聲。
「人民是很良善的族群,他們天生嚮往安定,不喜事端。」太史闌對他說,「只要稍稍給予,他們就會萬分滿足,向來官逼民反,都是到了完全顛倒世理,賤民如草的時候。只要適度整頓吏治,安撫民生,管理一個國家,並不難。」
「嗯……麻麻。」景泰藍抱住她的脖子,悄悄往她耳朵吹氣,「我會像你一樣,愛他們。」
馬車載著萬千相送的目光遠去。
於太史闌,是去迎接未來命運。
於其餘跟隨者,是開始一段新的旅程。
於邰世濤,則是從頭開始,再一次的戮力掙扎。
太史闌馬車駛出北嚴之時,容楚和邰世濤,立於高樓,目送她遠去。
兩人都默默無語,高樓長風拂起他們長髮,遮住各自思索的眼神。
良久邰世濤長吁一口氣。
「以後便拜託您了,國公。」他道,「我短期內再幫不了她什麼。如今臨別在即,只有一個請求。」
「你要拜託我,如果愛她,務必保護好她,如果做不到,儘早放手。」容楚淡淡道。
邰世濤苦笑一下。
「國公玲瓏心肝,你越是這樣,我越是不放心……」
「你太憂心了,」容楚回頭看他,「她哪裡是那麼容易被欺騙或打倒的人。」
「再強的女人,一旦動了情……」邰世濤搖搖頭,沒有說下去。長吸一口氣,振作了下精神,道,「你說的也是,我信她!」
「你將來還是會幫到她,或者會比我想像得做得更好。」容楚眼眸深如大海不可測,「再苦再難,想想她。」
「我會。」邰世濤沉默一下,「那麼,我們開始吧?」
「開始吧。」
邰世濤一點頭,忽然一伸手,將容楚推下高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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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樓是北嚴城內最高樓,樓高三丈,觀景之用。
最上層因為窄小,向來只容兩三人,所以容楚的護衛都在樓下。
邰世濤出手時,所有人都聽見樓頂他一聲大喝:「國公,你為何奪我功勞,毀我前途!」
隨即便聽啪一聲大響,隱約容楚一聲驚呼,再一抬頭,一條人影已經墜了下來,錦袍飛揚,赫然是容楚。
護衛們驚得「忽」地一聲竄上去,手接肩扶要接住容楚,眼看容楚身子在二樓被突出的樓簷掛了一掛,嗤啦一聲衣袖撕裂,又落了下來。
眾人正要拚死去接,驀然一聲大喝「讓開」!周七猛衝而至,翻身以背向容楚,砰一聲容楚落在他背上,兩背相觸那一刻周七大喝一聲,右腿一蹬飛快繞樓狂奔一圈,將那股衝力生生卸去。饒是如此,周七停下來的時候,也「哇」地噴了一口鮮血。
容楚從他背上翻身落下,臉色微白,一隻衣袖被撕裂,肘間隱約血跡殷然。
他一旦脫險再不停留,霍然一揮手,「來人!把這膽大妄為,謀刺國公的狂徒給我拿下!」
不用他吩咐,護衛們早已衝上樓去,片刻押了邰世濤下來,邰世濤神情狂暴,不住掙扎大罵,「容楚!你混賬!你無恥,你奪人功勞,必有惡報!」
「我何等身份地位,何必覬覦你的功勞?」容楚冷然道,「但上府大營有人密報於我,你出營,根本不是邊帥派出來偵查敵情,你是擅自偷取調令,殺傷同僚,闖營而出——這是死罪!軍紀如鐵,軍令如山,豈能容你這等違法亂紀之人?如果今日容你升職得賞,一路騰達,那該如何向那些守法遵紀的兵士交代,又如何能令兄弟們服氣?以後如果人人都學你,這兵還要怎麼帶?」
「呸!」邰世濤掙紮著跳起來,一口唾沫對著容楚就噴過去,「放屁!放屁!你明明是和我們邊總帥不對付,不願這發現密道、斷西番後路的大功落在他名下,才暗中指使上府營中人告密,捏造事實,毀我功勞!」
「我無需和你辯駁。」容楚神情不屑,「你傷同僚,奪調令,引得上府營大軍追殺一事,人證事實俱在,當時在場數萬人,眾目睽睽,你便抵賴也是無用。雖說你發現密道有大功,但你違反軍紀在前,此風不可漲,你憑什麼不接受懲罰?」
「我是上府的人,你無權剝奪我的功勞,你無權處置我!」
「你是地方光武營的習練學生,而我,是地方光武營名譽總帥。」容楚冷然道,「我對你的處置權,還在邊樂成之上。」
「老子瞎了眼,才進了光武營!」邰世濤恨恨扭頭。
「不過,現在對你的處置又不同了。」容楚淡淡道,「你違反軍紀在前,本國公和你商談此事時,本來還有憐才之心,想看看你的態度,是否願意戴罪立功,不想你性情桀驁,凶暴殘忍,竟然一言不合,便欲出手殺我——刺殺朝廷重臣,也是死罪。」
「我前途都被你毀了,也不在乎多殺你一個!」邰世濤眼睛通紅。
「兩罪疊加,罪無可恕,」容楚負手冷冷看他,「來人——」
「國公!國公!」不知何時,邰世濤手下那一百個兵聞訊趕來,看到兩人劍拔弩張,都急得不管不顧撲過來,「國公!求您高抬貴手!邰佰長一定是無心冒犯——」
「他就是公報私仇,公報私仇——」邰世濤悲憤大叫。
「你們也看見他態度了。」容楚淡淡道,「刺殺在前,污衊在後,我如何能容他?」
「國公!」那一百個兵一急,噗通一聲全部跪下了,對著容楚連連磕頭,「國公!佰長少年氣盛,其實無心冒犯,您大人大量!大人大量!」
邰世濤一直憤恨怒罵,此時見屬下忠心相護,眼圈忽然紅了,用力扭過頭去。
容楚瞟他一眼,忽然也閉了閉眼睛。
再睜開時,他眼神已經恢復冷靜,看看那群拚命磕頭求情,卻不知道如何求到點子上的士兵,微微皺了皺眉。
隨即他對趙十三看了一眼。
趙十三快步過來,一邊腳踢那些士兵,道:「讓開讓開,都擠在國公面前成何體統!」一邊對容楚笑道:「主子,那個……上府大營邊總帥有信來,說……」說完附在容楚耳邊開始咬起了耳朵。
眾人都緊張地抬頭看兩人,不知道上府總帥的信裡有沒有什麼要緊內容,會不會對邰世濤有利,能讓此事有所挽回?
眾目睽睽下,容楚臉上還是沒有太多表情,只是眼神似乎微微鬆動,趙十三說完,垂手立在一邊,容楚沉默了一會兒,瞟一眼邰世濤,半晌才滿心不情願地道:「邊總帥既然這麼說,本國公也沒什麼好說的,他對邰世濤同樣有管轄處置之權,擅自闖營之事,便由他決定。」
眾人剛舒一口氣,便聽容楚隨即冷厲地道:「但衝撞刺殺於我,豈能輕輕放過?邊總帥要將人提回去,這一點本國公絕不同意,死罪可免,活罪難饒,來人——」
一隊護衛應聲而來,隔開那些士兵,將邰世濤圍在正中。
「既然邊帥口口聲聲說他是兵,不該由我全權處置,那我便以地方軍規,予以懲戒。」容楚指定邰世濤,口氣斬釘截鐵,「拖下去,八十軍棍,革除佰長之職,我不追究他刺殺之罪,但他的一應功勞也相應取消!另外,作為有罪士兵,他不應再在上府任職,按照軍規,應發還本地都督府處理。給我立即押解西凌都督府去!」
「國公!」士兵們大驚——八十軍棍,功勞取消,剝除軍職已經將邰世濤打入十八層地獄,還要發配都督府?都督府一般對有罪但罪不至死的士兵只有兩種處置,一是取消軍籍發還原籍,二是發配往臨近其餘軍營,附近其餘可以接收士兵的軍隊只有天紀軍,而天紀軍對有罪士兵向來苛刻,多半發往那裡的罪囚營。
向來一山不容二虎,天紀和上府關係就不算太好,天紀少帥紀連城,更是出名難纏,天紀軍的罪囚營,就是有罪士兵整編的一個營,待遇惡劣,地位低下,更是紀連城沒事出氣的對象,據說在裡面的人都恨不得早點上戰場,不是為了掙軍功早點贖罪,而是可以早點死了少受點罪。
邰世濤一定不肯發還原籍,那麼十有八九會被發配天紀軍,邰世濤去了那裡,那會比死還痛苦!
「國公——」士兵們哀聲大喊,砰砰以頭搶地求情,邰世濤此刻倒恢復了平靜,一直扭著頭,忽然熱淚滾滾而下。
熱淚滾滾,卻一言不發,牙齒咬住下唇,深深一個唇印。
容楚又看了他一眼。隨即他似有點不耐煩,衣袖一甩道:「如此重罪,我已饒他一命,你等還要糾纏不休,當真以為我容楚劍下,不敢斬你等人頭!」
士兵們不敢再說話,都低下頭,雙手死死摳著地面,咬牙忍住一腔悲憤,眼淚撲簌簌落在泥土裡。
護衛們將邰世濤拖了下去,就地執行軍棍刑罰。
棍子落肉的聲音傳來,聲音乾脆、厲烈、決斷,啪啪似打在每個人心上,士兵們聽得身子一抽一抽,似打在了自己身上。
每個人都在棍子聲的間歇裡屏住呼吸,等待一聲呻吟或者嚎叫,然而每次拎著心的等待,換來的都只是單調的棍子落肉聲。
沒有邰世濤的呻吟和求饒,什麼多餘的聲音都沒有。
這少年平時似乎有點聒噪,然而此刻倔強堅忍,令人震撼至沉默。
容楚早已轉身負手,一副漠然不理的姿態。士兵們恨恨望著他修長筆直的背影,都恨不得自己的目光,能將這人高傲冷漠的心,燒出一個致死的大洞。
八十軍棍打完,護衛們將血肉模糊的邰世濤拖來讓容楚驗傷,容楚沒有回頭,只揮了揮手。
護衛們將邰世濤拖了下去,剝掉了他的佰長軍衣,送上馬車,準備送他去都督府。
似乎已經昏迷的邰世濤,在被送上馬車的那一刻,忽然醒轉,掙紮著探頭,大喊,「容楚!你記著!我邰世濤今日之事,永生不忘!」
容楚的背影似乎微微一震,隨即冷笑道:「請便!」
馬車轆轆遠去。
少年最後一霎的呼喊,似乎在震盪在天際,震散白雲,落幾絲細雨。
所有人立在雨中,默默無言,忽覺心中疼痛,卻又不知為何疼痛。
那一百個士兵默默爬起,各自抹一把淚離開,走的時候,都恨恨盯容楚背影一眼。
容楚始終沒有回頭。
立於雨中。
他身後無數人,只能遙遙望著他的背影,不知道國公此刻是否餘怒未消。
沒有人看見,在那無人看見的一隅,這悠遊自如的男子,隱忍和無奈,寫在眼眸深處。
很久很久之後,雨幕深,衣襟濕,一朵落花在他腳下零落,被他濡濕的袍角掩蓋。
趙十三聽見他的主子,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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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轆轆向前行。
因為時辰緊迫,太史闌趁夜也在趕路,這夜半夜她忽然驚醒,恍惚中彷彿聽見邰世濤的呼喊,那孩子從一片血火中走來,對她道:「姐姐,我總是為你的。」隨即轉身,走入另一片血火。
她伸手欲待去拉,想要問個究竟,隨即醒來,黑沉沉的馬車裡,景泰藍在她懷裡酣睡,窗外起了微雨,嘈嘈切切,她忽然覺得心中淒切,再無睡意,靠著車壁,睜著眼睛到天明。
天快亮的時候,她捏了捏自己的袖囊,袖子裡有一張紙條,是容楚臨行時塞給她的,容楚說他還有點事要處理,稍後會趕到昭陽城,叫她自己小心,並囑咐她,在遇事懷疑不安時,再打開紙條。
懷疑,不安,會有什麼事情讓她懷疑不安?他預見到了什麼?
天亮了又暗,第二個天亮的時候,昭陽城到了。
太史闌掀開車簾時,首先看見的是高大的城門,比北嚴那個破破爛爛的內城城門闊大許多,進出人流不絕,還有很多來自外地的商販,從大開的城門看進去,城內道路平整,攤販眾多,百姓安居,著實不愧行省首府的興盛景象。
二五營跟隨她來的學生們,已經趕到了她的馬車之側,他們在此次戰役之中也有守城之功,一併來到昭陽城授勳,之後是在昭陽城就職,還是回二五營繼續學業,還要看朝廷的意思。
眾人看著城門,都想起了當初在通城和北嚴進城時的遭遇,通城熱情如火,卻殺機暗伏;北嚴冷漠如冰,更有陷阱重重。如今的昭陽城,會對他們展現怎樣的一張臉,會給他們再次帶來什麼?
眼看城門口似乎沒有什麼動靜,眾人苦笑一聲,準備自己通關進城,忽然前方馬蹄聲響,兩隊彪悍士兵從城內馳出,當先兩人持旗,左旗上寫「上府」,右旗上寫「督軍」。這兩隊人馬一出,四面商販百姓紛紛面帶尊敬畏懼之色退避。
兩隊人馬在一個武官帶領下,驅馳而來,直奔太史闌的車隊,還距離眾人五丈遠近處,那武官一抬手,兩隊士兵齊齊勒馬,分列兩邊,隨即齊聲道:「西凌首府昭陽城,駐軍上府大營副將,奉總督之命,前來迎接北嚴之役諸功臣,各位有請!」
來者聲音洪亮,遠遠傳開,四面圍觀百姓霍然一陣騷動。
「北嚴功臣!是不是上次被西番包圍的北嚴?」
「我聽說北嚴是被一個女將救下的,叫什麼……太史闌?」
「是啊,聽說當時北嚴外城已破,太史闌讓十萬百姓進入內城,竟然依據年久失修的內城城牆,三千弱兵,兩日糧食,生生抵抗西番兩萬兵整整七日,最後竟然使計進入西番大營,險些殺了西番主帥!」
「好了不得!」
「聽說那女人身高八尺,腰圍三尺,大眼大嘴,十分威猛,一頓要吃五斤肉十斤卷餅……」
「你這說的好像是傳說中的前劉西霸王……就是換成了女的……」
「哎呀就是說她是西霸王轉世……」
話題開始由太史闌的豐功偉績,轉向對她個人隱私相貌的挖掘,風格漸漸向怪力亂神方向發展,故事裡太史闌越來越金光燦爛神奇無比,也越來越非人哉。太史闌在車內聽到那些「太史闌傳奇」,心想民間果然臥虎藏龍,反穿現代去寫網絡小說保證個個大神級,玄幻、言情、升級、修真、元素樣樣俱全……
其餘學生則又驚又喜,受夠官場黑暗冷遇,本來他們對昭陽城已經不抱期望,沒想到竟能有此待遇,既不過分也足夠隆重,處處展示出昭陽總督府的處事,果然和下方城鎮不一樣。
更重要的是,來迎接他們的是一個副將,官場慣例,同級接待,這是不是意味著,太史闌的授職,最起碼也是一個副將?
這真是意外之喜,在眾人想來,六品校尉已經很不錯,無後台無背景的寒門子弟,一般都是從九品不入流做起的。
此時因為迎接隊伍的宣揚,城門處漸漸擠得水洩不通,百姓們都想看看那位「一人救一城」的傳奇女英雄,太史闌的馬車幾乎寸步難行。
人叫得越凶,太史闌越不肯出來,她才不樂意被圍觀。
太史闌不出來,花尋歡作為在場二五營助教,只得迎上去和對方寒暄,並解釋了太史闌傷勢未癒不便下車拜見,對方那個叫黃永的副將十分謙和,連說不妨,並關心地詢問了幾句太史闌傷情,表示總督府已經有名醫等候,會為太史闌好好調理身體。
一番話說得眾人十分舒服,跟隨隊伍進城,一路上不斷有百姓拍打車門,想要一睹太史闌芳容,不過他們只睹到了景泰藍四十五度天使角和三顆門牙,小子一向很進入狀態,頻頻掀簾向群眾揮手,不過太史闌注意到,每次他掀簾揮手時,都是人群裡出現大波妹的時候。
因為首府大堂正有公務,眾人被直接領到總督府,據說來自麗京的特使正在府內等著他們。
在二門前下車下馬,太史闌一抬頭,正想好好瞻仰一下總督大人的院子,驀然眼睛一睜。
而四面的學生以及護衛們,早已眼睛瞪大如衛生丸。
連戴了面具的景泰藍都趕緊摸摸自己的面具,生怕嘴張得太大扯壞面具,一邊唏噓道:「好生特別的院子……」
確實好特別。
黑漆漆,亂糟糟,門裡頭半扇照壁原本是精緻的牡丹琉璃照壁,現在給燒得一坨一坨,乍一看還以為誰家茅坑豎起來了。
遠處隱約可見園子,半邊精緻華麗,繁花葳蕤,半邊一片焦土,零落地種著還未及成活的花草。
簡直比大戰之後劫後餘生的北嚴還淒慘。
一個國字臉,三縷長鬚的錦袍中年人,站在被燒掉半邊的園門下迎客,頭頂上瓷製的匾額也被燒得歪歪斜斜,一個學生瞇著眼睛輕聲讀「台三苑……」
他身邊那個叫黃永的副將臉皮抽搐,道:「是怡蘭苑……」
……
園門下的西凌總督董曠,臉皮子也抽搐了一下。
他的目光落在人群中央的女子身上,稍稍凝注。
不用介紹,他便知道,這必然是太史闌了。
受傷未癒有點蒼白的女子,不算太高,也不算最美,但在人群中央,無論有多少人,都必然會第一個被看見。
那種醒目,來自於她特殊的宜男宜女的氣質,來自於她俊美又清麗的容貌,來自於她天生昂然而利落的姿態,來自於她眉宇之間,顧盼之間,少見的自如和睥睨。
董曠身為封疆大吏,閱人多矣,也有些人看起來霸氣高貴,但那大多是地位身份造就,養移體居移氣,久在高位自然不怒而威,像這個女子這樣,還身在底層,便氣度攝人,還真是少見。
他在打量太史闌,太史闌卻沒打量他,她又懶懶地躲在花尋歡背後,欣賞眼前這個奇特的園子,覺得,嗯,用色很大膽,嗯,造型很奇特,嗯,以後不妨照樣來一個。
董曠一接觸到她那很有興趣完全無辜的目光,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看!看啥看!
要不是某個無恥大膽的人為了救你,我這園子能燒成這樣嗎?
我那四海蒐集的名花……
我那價值萬金的花圃……
董曠在心裡一萬次捶胸頓足,第一萬次詛咒放火燒他園子的那個無恥國公,臉上還得扯出舒心的微笑,滿面春風迎上前來,笑道:「這位便是太史姑娘了吧?這位是花教官?這位是楊兄弟?……」
他將眾人名字一一點出,連火虎的名字都沒漏下,太史闌禁不住多看他一眼——這位總督看來做足了功課啊,那麼火虎的身份他應該也知道,看樣子,火虎的前科也可以一筆勾銷了。
董曠和眾人寒暄幾句,隨即一側身,身後早已擺了香案等物,董曠退到一邊,恭聲道:「請公公傳諭。」
一個青色錦袍,錦袍上滾黑色邊的太監,一步三搖地踱了出來,手捧黃綾捲兒,身後還跟著倆小太監。
眾人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這架勢知道要傳旨,都紛紛跪下。
太史闌沒動,景泰藍也沒動。
景泰藍是沒有跪的意識,這天下就沒人能讓他跪的。
太史闌瞇著眼睛,盯著那身袍子,這樣的打扮,燒成灰她也認得出。
西局太監。
西局太監給她傳旨?旨意來自皇太后,能有什麼好結果?
既然知道不會是好結果,何必對仇人屈膝,平白遭受屈辱?
此時眾人皆跪,景泰藍是小孩子不明顯,還站著的太史闌就特別顯眼,眾人詫異的目光,以及西局太監警告的目光已經投射過來,花尋歡著急地拉了拉太史闌的袍角,小聲道:「太史!別犯倔脾氣!」
她們以為太史闌生性驕傲,不喜歡對人跪拜,有心相勸,卻不知道她和西局的恩怨。
太史闌的衣袍被她這一拉,袖子裡有東西簌簌響,太史闌忽然想起容楚臨別的話——在懷疑不安的時候,打開它。
懷疑不安時刻……
她立即抽出紙條。
紙條只有一句話。
「忍一時風平浪靜。」
太史闌目光閃了閃——他要她忍?
難道他覺得她忍,會有好結果?難道他已經知道是西局太監傳旨?
他知道是西局太監傳旨,依舊放心讓她來,還特意留紙條關照她要隱忍,難道此事還有轉機,並不像自己想的那樣?
信,還是不信?
太史闌幾乎立刻就做了決定。
她把紙條一揉,塞回袖囊,隨即乾脆利落,一跪。
「公公見諒。」她道,「草民有傷在身,行動不太利落,不是有意不敬。」
眾人都舒了一口長氣。
景泰藍眼珠子轉了轉,也跪了下去,卻跪在太史闌前面,稍稍側身對著她。
「麻麻……」他低低道,「你不是給她跪的喲。」
太史闌唇角一勾,手臂攬過去,悄悄抱了抱他。
是她狹隘了,跪一跪有什麼關係,保護好景泰藍,不給他帶來麻煩才是正理。
她這裡一走神,就沒聽見太監讀的什麼內容,那些長篇大論的溢美之詞她也不要聽,只聽見了最後幾句,「遂授一等男爵位,北嚴同知,領西凌上府副將銜……」
身後有吸氣聲,帶著滿滿驚喜,太史闌眨眨眼——怎麼,賞得很重嗎?
她對官位什麼的,完全沒概念,就是馬上給她個總督做,她也頂多覺得嗯還行。
旨意對北嚴參戰有功人員都做了嘉獎,花尋歡授了參將銜,她本身作為光武營在職教官,就有校尉之銜,其餘沈梅花蘇亞史小翠蕭大強熊小佳等人,都授了校尉,最低的楊成也有七品旅帥,可以在上府營率領400人隊伍,並各自嘉獎「勇毅」勛章,甚至連火虎的罪責都免了,為他敘了沂河壩示警之功,賞了個軍曹職位,雖然微末,但從此便算正統出身,再也無需東躲西藏。
太史闌聽著身後那些急促喜悅的呼吸,也為他們高興,唯一遺憾的就是蘇亞,她為保護自己,沒服從北嚴府分配,自動從二五營除名,只是她的護衛,所以不能以二五營學生名義接受嘉獎和勛章。
太史闌看看一臉淡定的蘇亞,暗暗發誓:今日虧欠她的,總有一日,加倍來補。
旨意傳畢,各自歡喜,董曠親自上前扶起太史闌,笑道:「太史大人請起,從今日起,你我便同朝為官,能和太史大人這樣一位女英雄共事,本督深感榮幸。」
太史闌望定他,道:「大人你不喜歡我,不要勉強了,反正我任職北嚴,也不會天天讓你看著不樂。」
董曠嗆住,連聲咳嗽,最後只好苦笑……
傳聞裡太史闌刀槍不入油鹽不進,如今可算見識到了。
給不解風情太史闌這麼一堵,董曠也無心說官場套話了,笑道:「太史大人說笑了。」隨即趕緊道,「自太后主政,修改南齊律法,允許女子為官,太史大人算是第二位進入南齊朝廷的女官員,和咱們的西局副都指揮使喬大人,可謂朝堂雙璧,如今敝府有幸,難得兩位奇女子都在,說不得要介紹你們認識一下,嗯,喬大人也一直說,想見太史姑娘很久了……」
太史闌一怔——喬雨潤在昭陽城?
「呵呵,董大人過譽了。」聲到人到,喬綠茶的甜美親切語聲已經傳來,伴隨一陣高雅香風,「雨潤一介弱女子,和力挽狂瀾的太史姑娘比起來,可是萬萬不如。」
香風隱隱,環珮叮噹,隱約碧綠樹叢中,一抹雪白若隱若現,兩個雪衣小婢從樹叢中先轉出,手中拎著裝滿鮮花的花籃,另有兩個小婢,撐著淡綠底色粉荷花的紙傘,紙傘下,喬雨潤纖指掩嘴,裊裊婷婷而來。
董曠等人露出讚嘆迷醉之色。
二五營學生們露出不忍目睹之色……
「太史姑娘,別來無恙?」喬雨潤立在離太史闌一丈遠的地方,親切地和她打招呼。
「好久不見喬大人。」太史闌一點頭,「自然無恙。」
她這話斷成兩截,乍一聽好像在回答喬雨潤的「別來無恙」,可聯繫在一起聽,就成了「不見你自然無恙。」
眾人都聽出來其中意思,忍不住哧哧笑,倒是蘇亞有點憂心地看著太史闌,她知道這兩人恩怨,萬難共存,如今喬雨潤在這裡,可不要惹出什麼風波來。
喬雨潤還是在笑,若無其事,似乎心情甚好。
董曠一怔,「你們認識?」他隨即笑道,「如此甚好,兩位同朝為官,正該多親近。」
「董大人這話說得不錯,不過似乎說得早了點。」喬雨潤笑道,「是否同朝為官,還未成定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