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醋霸王

  「你喜歡的是哪一幅?」

  眾人都閉住嘴巴,目光灼灼地看著太史闌,說到底別人的看法都不算什麼,太史闌出口的認定才是關鍵。

  在眾人想來,於尋常女子,不會喜歡打打殺殺,過於威猛霸氣的畫,自然會相對喜歡淡雅超然的山水遠歸人。但太史闌成名於戰,未來也該是個金戈鐵馬的女將軍,她倒可能更喜歡那幅城頭金龍圖。

  但話又說回來,再強硬的女人,內心其實都是柔軟並渴望寧靜幸福的,迎難而上,拔劍弒天,說到底都是被現實和男人給逼的,太史闌有沒有可能內心裡也厭倦打殺征戰,更加嚮往山水江湖呢?

  因為未知,所以神秘。

  太史闌迎上兩人目光,白衣瀟灑男眼底笑意平靜,似乎淡泊超脫,怎樣的結果並不重要,只要他努力過。

  黑衣面具男眼神裡也是笑,也很平靜,平靜裡卻充滿志在必得的驕傲——結果確實不重要,因為如果不是他要的結果,搶回來就是。

  太史闌沒讓大家等待太久,她從來不喜歡賣關子。

  她直接走到兩幅畫前,先對那幅山水遠歸人看了看,道:「很美。」

  眾人瞪大眼,心想結局塵埃落定。

  然而太史闌隨即就指著那幅雄關如鐵,金龍盤旋道:「不過這幅更中我心。」

  人群嘩然一聲,都覺得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

  她確實是這樣的人,立於九天風雲之下,仰首間金光萬丈。

  太史闌抿唇不語。

  她知道眾人都會錯意了。

  喜歡這幅畫,不是因為它威猛、它華貴、它更符合她的嚮往和身份,不是。

  是那個小小的影子,是那暗暗呼應的天上金龍,除了她和作畫的他,沒有人知道,這幅畫真正切中的,是她心底一個深埋的願望。

  她但望景泰藍能真正翱翔於天際,羽翼蔭庇天下萬方。

  她但望他能在她身側悄然成長,光芒遠射於南齊山河。

  她內心深處其實也嚮往山水江湖,田園悠閒,但在散漫悠閒之前,她有自己更想要做的事。

  只有他知道。

  她眼神一掠那畫一角,那隻手,是他自己的吧?

  畫出了她的願望,也畫出了他的?

  他的願望是什麼?為她卷旗擋風,卸人間利箭如雨;伴她一路前行,待金龍躍出雲端,光照天下?

  他這般人間偉男子,當真不希求人間偉業,山河宏圖?

  「你還算有眼光,」黑衣面具男不出所料地眨了眨眼睛,笑道,「如果你不聽話,我已經在考慮是否要出示某件文書了。」

  「嗯?」太史闌有聽沒有懂。什麼文書?哪來的文書?

  黑衣面具男卻不提了,轉頭看白衣男,「如何?」

  「願賭服輸。」白衣男笑笑,將畫收起,並無尷尬失落之色,只對太史闌道,「畫永遠替你留著,我說過的話,也和這山水江湖一般,永不腐朽。太史姑娘,若有一日行路疲倦,請記得,江海之間,一直有人等你駕舟馭波,共賞這大好河山。」

  隨即他遞出一個黑色盒子,道:「小小薄禮。」並不上前,只將盒子放在地下。

  「多謝,我會記得。」太史闌慎重點頭,看他衣袖飄飄,平靜離去,晨風掀起他衣袂,一個略有些孤涼的背影。

  她猶自在出神,沒注意一個身影已經在危險的逼近,隨即熟悉的氣息撲來,她身子一輕,已經被抄進了他的懷裡。

  「太史闌。」他戴著笑瞇瞇的笑佛面具,聲音卻咬牙切齒,「現在,到我們回去算賬的時候了!」

  「喂,你幹嘛——」邰世濤跳起來要阻止,黑衣面具男冷哼一聲,一腳踢在他膝蓋骨上,將小子踢開三步,右手再抄起景泰藍,一轉身,已經掠了出去。

  「她已向我表白,」他對底下張嘴傻看,還沒明白髮生什麼事的圍觀群眾道,「你等速速道喜,讓開。」

  太史闌坐在他懷裡,雙手抱胸,並不反駁,卻道:「給各位介紹一下,我的新任大護衛頭領,諢號醋(楚)霸王,大家以後多關照,謝謝。」

  「醋霸王」打了個踉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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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史闌一直被某人扛回了城主府,進了後院,黑衣面具男熟門熟路,周圍護衛無人阻攔,太史闌冷笑一聲。

  「都出去。」進門的時候,不等侍女迎上來,黑衣面具男已經發令。

  這回他的聲音已經正常,侍女們聽出是誰,急忙施禮退下。

  黑衣面具男先將景泰藍塞給跟過來的趙十三,趙十三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黑衣面具男抬腿反踢,砰一聲關上了門,門板差點撞扁了趙十三的鼻子。

  「不是被那女人撞就是被你撞!」趙十三罵罵咧咧地拖著景泰藍走了,「倒霉摧的我!」

  黑衣面具男才不管忠心手下如何吐槽,扛著太史闌直奔床榻,離床邊還有三尺遠,他一個大背摔,唰一下,太史闌飛向床上。

  眼看她就要狠狠和床做親密接觸,黑衣面具男忽然腳底一滑,哧溜一下竄過去,往床上迅速一躺,大字型攤手攤腳,等著。

  於是眼看太史闌就要「投懷送抱」到他身上。

  太史闌啥也沒做,半空中屈起膝蓋。

  嗯,堅硬的膝蓋骨正好對著柔軟的海綿體。

  黑衣面具男似乎也料到她這一招,哈哈一笑,雙手一伸。

  太史闌被他舉高雙臂抱在半空,膝蓋離他的黃金分割點只有三寸之遙。

  她也不沮喪,順手一掀,掀掉了那笑瞇瞇的面具。

  面具被扔到一邊,露出那張如畫眉目,以及太史闌覺得又淫蕩又騷包的笑容。

  「難為你從哪找到這麼傻的面具。」太史闌撇嘴,「不過和你的氣質很相配。」

  「我怕我忍不住怒氣,對你語氣堅硬。」容楚笑道,「只好找個笑嘻嘻的面具,緩和一下。好歹你看著這張笑臉,不好意思伸手打。」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太史闌二話不說,手指在他頰上一彈,「啪。」她還擬了一句聲。

  容楚「噗」地一笑——這女人,世人都以為她是冰山是帶刺的花,可遠觀不可褻玩,只有他知道,她是真正的寶,偶爾露出的頑皮冷幽默,出乎意料而又灑脫可喜,直叫人心花都開了。

  他自私地但望她這樣的特質,永不叫別人知道。

  笑是笑了,心氣卻還沒平,他沒放下她,屈起膝,頂著她的腿,還是維持著對面相望的姿態,道:「你確實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我人還在呢,公開招婿都來了。」

  「嗯?」太史闌低頭看他,「招婿?」

  「不認?」容楚笑得蕩漾,隱約卻可以聽見磨牙的聲音,「太史闌,你可不是笨蛋,世濤搞的這些把戲,你認為真的是招護衛?」

  「不是嗎?」太史闌想了一下,慢吞吞地道,「是有點不像。」

  「是很不像。」容楚笑,膝蓋移了移,「你知道不像,還要對李扶舟說——喜歡。」

  「確實很喜歡。」太史闌點頭,「他的想法,是我嚮往的。」

  「太史闌——」容楚笑不出來了,陰惻惻盯著她——這女人就是這麼會氣人!

  是就這麼把她扔出去呢,還是手一鬆,然後霸王硬上弓?

  「我要不要把你扔出去?」他自言自語。

  太史闌手從屁股後一摸,對他亮出一把小匕首,「可以,我會練習投射飛刀,目標正中,命中率百分之五十。」

  「或者我可以讓你換個位置,爪子沒法撓到我。」容楚瞇起眼睛,陰惻惻盯著她,忽然覺得她這個姿勢不錯,對他也是一覽無餘的,比如那胸,仔細看久了,也能揣摩出個大概來?嗯,鴿子?梨?水蜜桃?

  或者乾脆不用眼神揣摩,用身體來試試?這女人在他手裡還承認著別的男人,看來之前他一直都太好說話了。

  太史闌好像沒瞧見他那陰沉的小眼神,低頭打量著他的身材,忽然道:「容楚,沒想到你穿勁裝還挺好看的,身材確實不錯。」

  容楚順著她的眼光,一瞥,原來不知何時他的衣襟已經扯開,裡面白色的裡衣因為動作過劇散開,露一截鎖骨,一抹胸膛,然後這女人竟然眼睛還掃啊掃,似乎打算掃到他衣襟裡面去。

  太史闌毫不客氣地瞧啊瞧,國公爺平時講究尊貴,衣飾錦繡華美,不周全不肯出門,難得肯穿這種普通勁裝,然而普通勁裝穿在他身上,忽然也便不普通了,忽然便胸是胸腰是腰腿是腿,養眼得讓人蕩漾,腰線勾勒流暢的弧,長褲繃緊出筆直利落的線條,襯那張顛倒眾生的臉,多瞧幾眼會覺得咽喉發乾。

  「好看?」容楚忽然問

  「好看。」太史闌很誠實,「不過你為什麼把衣襟又拉開了點?」

  「我這不是想讓你多看一點?」容楚聲音忽然更加低沉暗啞,「怎麼樣?」太史闌伸手,替他把衣襟拉回去,誠懇地道,「不錯,我本來還以為應該黑黑的。」

  「啊?」

  「你女人那麼多,嗯,早該熟了的。怎麼還會是草莓色?」太史闌若有所思。

  尊貴的國公愣了足足半刻鐘,才想明白太史姑娘指的是什麼,等他想明白的時候,手一酸,砰一聲,太史闌砸他胸膛上了。

  「你這……你這臭女人……」容楚不知道在氣還是在笑,不住咳嗽。

  「我給你看了……」容楚忽然又笑了,「你要不要也給我看看?放心,我絕不懷疑你顏色。」

  「我又沒請你給我看,你自己要寬衣解帶。」

  「你不是最喜歡公平?」

  「男女之間有什麼公平?」

  「不如把男女之間換成男女之事吧……」

  「……容楚,但凡你說得高興的事兒我都不高興。」

  「那就不說……行動……」容楚忽然翻了個身,將太史闌壓在身下。

  「我有沒有很多女人,」他瞇著眼睛,也彈了彈她的臉頰,「你介不介意今天驗證一下?」

  「處男無法驗證。」太史闌提醒他。

  「你難道要我一生沉冤不得雪……」容楚笑聲越來越低,越來越曖昧,「總得試一試才知道啊……」

  「嗯。」太史闌雙手抱胸,躺著不動,在容楚心花怒放,以為她今天真的腦子秀逗終於願意以身相許時,忽然道:「我大姨媽來了。」

  「那就讓她在客院住下唄……」容楚的吻即將落在她脖子上,心不在焉答了一句,忽然一怔,「什麼?你大姨媽?你在南齊有親戚?怎麼沒聽你說過?」

  「在我們那裡。」太史闌淡淡地道,「大姨媽來了,是指葵水。」

  容楚堅挺的意志以及身體,唰一下被這一句話打得潰不成軍……

  他忽地翻了個身,滾到一邊被窩裡,半晌,被窩裡傳出他的呻吟。

  「太史闌,你真是太懂如何殺死一個男人了。」

  太史闌不急不忙坐起,挪得離他遠一點。

  「大姨媽來,或者不來,現在都不是時候。」她道,「我還不想睡你。」

  「可我想……」

  「你說了不算。」太史闌給自己蓋被子,「容楚,我承認我開始對你有好感了,可是我不知道我有沒有愛上你,沒有愛只有性,我會噁心,我們還沒到那麼親密的時候。」

  「而你。」她頓了頓,「你能確定你愛我嗎?」

  容楚趴在被窩裡,一動不動,不知道是被打擊狠了,還是被她的直率給驚住了,還是在思考問題的答案。

  「我並不介意婚前性行為。」太史闌淡淡道,「但是,沒有愛,絕不性。」

  「太史闌。」容楚的聲音終於從被窩裡悶悶地傳來,沒了先前的騷動和笑意,聽來沉穩,「愛不愛一個人,不是要對著她一件件數的。」

  「不,不需要。」太史闌抱膝坐著,也若有所思,「都在我心裡,一筆筆記著。」

  「記到什麼時候,你才能發現你愛誰?」

  「這不是累計積分,也不會一蹴而就。」太史闌順手把一半被子扔給他,「這是豁然開朗,瞬間明白那就是對的人;也有可能天長日久之後,發現其實從來都是陌路。」

  「等你這榆木腦袋忽然豁然開朗,或者我已經白髮蒼蒼。」容楚嘆息。

  「也有可能是我豁然開朗的那一刻,你卻豁然發現你對我只是一時興趣,然後我孤獨終老,白髮蒼蒼。」太史闌打個呵欠,雙手枕臂睡下,把被子堆在兩人中間。

  「太史闌……」容楚的聲音有點含糊,「我相信你會……很快明白的。」

  「誰知道呢……」她輕輕道,「所以你要隨時把身材練好點。」

  沒有回音,身邊傳來的呼吸勻淨,太史闌翻過被窩垛一看,容楚側著臉趴在床上,睫毛合起,氣息平和,竟然已經睡著了。

  太史闌看見他眼下好大的青黑眼圈——昨天一夜沒睡吧?可能剛睡下,得知了擂台的消息,急忙趕去,難怪火氣不小。

  先前又是打架又是畫畫的,估計是真累了。

  太史闌趴在被窩捲上,手撐著腦袋,認真看容楚睡顏,她和他初識時,被迫欣賞過一次他的睡姿,當時暗恨他怎麼不磨牙放屁打呼嚕,平白讓她失去嘲笑他的機會,此刻卻想幸虧他睡覺安靜,安靜的人容易沉入深度睡眠,更好恢復體力。

  被窩捲兒上的容楚,以一種慵懶而放心的姿勢趴著,神態平和靜謐,長眉下睫毛平順地遮蓋著眼眸的陰影,唇線一抹淡淡的紅。

  太史闌忽然伸出手指,輕輕虛點在他的唇上。

  她眼眸平靜,平靜裡少了平日幾分冷峻,多了一分少見的溫軟。

  「容楚。」她道,「我也希望,我會很快,很快明白。」

  ---

  當晚,邰世濤受到了太史闌「嚴厲」的審訊。

  「世濤你最近這幾天到底是要幹什麼?」

  「選護衛啊姐。」

  「真的是選護衛?」

  「真的啊姐,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僅僅是選護衛?」

  「真的就是選護衛啊姐。」

  「選了幾個護衛了?」

  「啊?啊,那個於定啊,雷元啊……」

  「就倆?」

  「還有藍田李江啊,火源鄭英瑞啊……」

  「他們有何長處?」

  「啊,姐姐,他們英俊、斯文、厚道、武功高強、家世不壞、年輕有為……」

  「聽起來真是佳婿人選。」

  「是啊十足十的佳婿……呃……姐……」

  說漏口的某人敗下陣來,垂頭喪氣不動了。

  太史闌摸著下巴想,難怪容楚更年期提前似的陰沉著臉,原來這「選護衛」真的是「選未來姐夫」。

  不得不承認邰世濤的想法很實際也很先進,他竟然明白日久生情的道理,想要安插幾個優秀人才到她身邊,尋找獲得她青睞的機會,只是太史闌有點不明白,邰世濤是很明白知道容楚和李扶舟對她有意思的,為什麼不傾向於那兩個,還要費勁去找?

  「明天我要走了。」邰世濤扒著她膝蓋求饒,「你別冷著個臉,啊?笑一笑,對我笑一笑,你不笑一笑給我看,我後面那水深火熱的日子怎麼活?」

  「什麼水深火熱。」太史闌還在分神,隨口道,「馬上要飛黃騰達了,少說得這麼可憐。」

  「啊……是啊,馬上要飛黃騰達了,」邰世濤嘴角咧了咧,又恢復開朗的笑容,「當官當得迎來送往水深火熱嘛。」

  「那倒也是。」太史闌拍拍他的頭,摸到他頭頂上倆個旋兒,想起初見那夜,小狗般蹲在她身邊的邰世濤,忽然就想問問明白他的心思。

  「為什麼不喜歡容楚或者李扶舟?」

  邰世濤愣了愣,才明白她說的這個「喜歡」是什麼意思。

  「沒有,姐姐。」他收了笑容,坐在她膝前輕輕道,「李先生,我曾經和你說過的,就是那個教過我的李夫子,我這次才知道,他算是我的授業恩師,我怎麼可能不喜歡他;而國公,他舉薦我入光武營,為我鋪就入仕從軍之路,他算是我的恩主,我也沒道理排斥他。」

  「嗯。」

  「可是情分歸情分,道理歸道理。」邰世濤誠懇地看進太史闌的眼睛,「我不覺得他們適合伴你終身。」

  「為什麼。」太史闌沒有羞怯也沒有生氣,揚起眼眸,靜靜問。

  邰世濤站起身,踱到窗邊,夏夜涼風穿堂來,正是人間好時節,他側身回看太史闌,他的「姐姐」,端坐平靜,身姿凝定,褐色眼眸裡目光孤清,擁有世間女子少有的,鐵血雍容。

  這樣的女子,自有她的去處。

  「姐姐你生性不凡,便是想歸隱山林,嫁人生子,只怕短期內也難實現,這點,即使我不想承認,不希望這樣,也不得承認,那是你注定要走的路。」邰世濤輕輕道,「可是這不代表我希望你走得太遠,太深。我出身也算豪門,最清楚大家族利益牽絆人心詭譎,我那還是僻居一隅的安州,牽扯的是一族一地的利益,便已經十分可怕。而國公,他代表的不僅僅是麗京容家,還有朝廷,還有政治,我曾經聽過一些傳言……」他忽然停住。

  太史闌用目光表達疑問,邰世濤卻搖搖頭不肯再說,男子漢大丈夫,不傳捕風捉影的流言。

  太史闌沒有再問,她和容楚認識也有一段時間了,早先在安州時的遭遇,她也隱約感覺到,容楚的「未婚妻」,不是那麼好當的。

  世濤,不是排斥容楚,而是真心擔心她的安危吧?因為他隱約知道,她如果真和容楚在一起,未來面對的敵人是何等可怕。

  「而李先生,他看似只是容府管家,但誰都知道這只是個暫時身份,他本身的身份也相當了得。」邰世濤道,「我到軍營後才隱約知道,李家是江湖巨擘,多少年來一直執武林之牛耳,但在二十多年前曾經發生過一次巨大的動盪,之後實力傷損,漸漸給其餘幾家江湖世家追了上來,雖然現在還是李家獨大,但對方幾家一聯合,李家這江湖魁首位置能不能坐下去,還很難說。李家一旦風雨飄搖,身為家主的李先生首當其衝,而姐姐你如果和他有較深瓜葛,以你的性子,到時候又怎麼能獨善其身?江湖世家之間的爭權奪利,其凶險和手段直接殘酷,比官場還沒有退路,姐姐,我不敢讓你冒這個險。」

  「我發覺。」太史闌靜靜聽著,並不說什麼,忽然道,「向來朝廷和武林井水不犯河水,江湖是獨立勢力,但南齊似乎有點不同,南齊的江湖,是否也和政治有聯繫?」

  「是的。」邰世濤道,「南齊開國皇帝,早先便是武人出身,以武學入軍營,十萬京軍總教頭,之後奪了前朝江山。他登基後,雖然開始控制武林勢力,但南齊貴族們發現武人的好處,紛紛對江湖各大世家暗中進行招攬培植,已經形成傳統,到南齊第三代皇帝,據說還曾暗中私下建立了一個大幫派,自己做了幫派的真正地下幫主,在掌控江湖的同時,也利用絕對武力掌控朝廷。這個幫派據說現在還在,是武林一大勢力,只是主宰者已經未必是皇族,也再沒人能確定這個幫派到底是哪個,有人懷疑是超級大世家中的聖門,或者萬象宗,但是沒有證據。」

  「在這種情形下,我又怎麼願意你和李先生多接觸?」邰世濤道,「我問過國公了,他是李家既定繼承人,李家相比於其他江湖超級大世家,更危險更複雜,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李家一日矗立於江湖之中,就一日要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甚至朝廷的覬覦和攻擊,何況眼下李家已經漸漸露出頹勢,馬上據說還是武林世家十年大比之期,我懷疑其餘幾家要趁這個機會將李家拉下來……」他苦笑了一下,「你看,多麻煩?」

  太史闌有點分神,忽然想起今天看見的那個少莊主,問:「松風山莊,在江湖中是個什麼地位?」

  「四大世家之一。」邰世濤道,「我看過邊總帥的武林檔案薄,聖門、北冥海、萬象宗,松風山莊。是武林四大世家。」

  「李家呢?」

  「李家是超然身份,武帝世家。不入四大世家之名,因為世家都是在李家之後起來的。」邰世濤道,「李家據說原本不姓李,身份也足夠神秘,至今沒有人知道他家到底什麼出身。」

  神秘。太史闌想,確實神秘,或許這個家族的人天生具有那樣的氣韻,哪怕永遠微笑,溫柔和善的李扶舟,也能給人一種看不透的感覺。

  「姐。」邰世濤站在她身側,撫了撫她半長的髮,長聲道,「我只但望你好好的。」

  少年的聲音忽然有了滄桑的味道,太史闌抬頭看他,才驚覺,他高了不少,坐著的角度看他偉岸高大,下巴已經有了青青的胡茬,透著些成熟男子的韻味,他站在她身側,身影便將她密密遮擋,落下的手勢輕柔呵護。

  曾幾何時,還要她努力保護的少年,已經長大,並費盡心思地要保護她。

  太史闌心中一暖,忽然拉過他的手,在掌心裡貼了貼。

  邰世濤身子一震。

  她摸過他腦袋,拍過他肩膀,可是從沒有拉過他的手。

  此刻肌膚相貼,夏日裡彼此掌心都灼熱,騰騰的熱力似箭一般穿透他的心,他忽然渾身顫了顫。

  一瞬間心中忽明忽暗,複雜難言,邰府廚房初遇……共同應對邰家女子……陷害之前她的相助……龍頭節她替她解圍……宮中來人那夜的攜手奔逃……她被捉住後他在容楚面前發的誓……光武營的刻苦練習……積極要求從軍歷練……戰場上的拚死搏殺掙軍功……那些日夜輾轉,時常夢見她被折磨而驚起的夜……

  如此執著,如此深重,寫在心版深處,他一日日翻閱,未曾將記憶摩挲得模糊,反而日漸鏤刻深深。

  直到這鬧劇一般的選護衛,一邊選著,一邊開心著,一邊開心著,一邊擔憂著,白日裡用盡力氣睜大眼睛想要挑個好人給她,夜晚裡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著那些挑中的「好人」,心裡亂糟糟的,總覺得不好,不配,不舒心。

  然而此刻,當她握住他的掌心,彼此紋路深貼那一刻,他恍如被雷電剎那劈中,瞬間明白——

  這一生,他是不會再舒心了。

  他久久凝立不動,不知何時眼底泛上淚光。

  心深處潮潮熱熱,不是難過,不是痛苦,不是後悔,是了悟之後的空明,是明白這一生漫長執念的了悟。

  太史闌仰頭看他,她隱約感覺到身邊沉默的少年,內心似有驚濤般的波動,然而邰世濤立在陰影裡,她看不見他的神情。

  諸般種種,如露如電。

  一霎是一生。

  隨即她聽見邰世濤,輕輕道:「夜了,姐姐……睡吧。」

  說完他鬆開她的手,毫不猶豫地快步走了出去。

  他的衣袂拂動晚香玉白色的花瓣,帶出一陣幽遠而淨的香氣,朦朦朧朧,也是此刻心情。

  太史闌慢慢放下手,想著最後那一句「姐姐」,不知怎的,聽起來卻似和以往不同。

  她雙手合握,交叉於膝上,偏頭看晚香玉,將花枝沉沉地垂下來。

  眼神裡,莫名也多了一層孤清意味。

  忽然有人在她耳側道:「怎麼?被世濤的話驚著了?」

  太史闌沒有動,拂開了他落下的一縷頭髮,道:「你屬貓的?走路一點聲音都沒。」

  「我倒覺得我是屬兔子的。」容楚在她耳邊嘆息,「總吃不到窩邊草。」

  太史闌站起身,順手從晚香玉花盆裡薅了一把葉子,塞在他手裡,「哪,吃。」

  容楚瞧瞧葉子,拈一片嘴裡嚼嚼。

  嗯,微澀,嚼久了有清甜香氣。

  像她。

  「世濤的話,我剛才聽見了。」他慢慢踱到她床邊坐下,將手上端著的一碗燕窩羹放在桌邊,「這小子想得真多,我差點以為他不是你半路認來的弟弟,是親生的。」

  「在我心裡,就是親的。」

  「哦?」容楚笑得眼波流動,若有深思,「這話他聽了,未必……」

  「怎麼?」

  「沒什麼。」某人才不會替別人拉皮條,傾身在她耳邊笑道,「我知道你這人看似什麼都不在乎,其實很多事還是會放在心裡想,我可不希望你無度地操心,你放心。」他輕輕替她掖了掖被角,「我容楚,便護不了這家族,這天下,也必定護得了我的女人。」

  「我太史闌。」太史闌閉著眼睛,靜靜道,「不想得天下,不想得富貴,但如果我想得到某個男人,我也絕不失敗。」

  「想要得到我嗎?」容楚目光亮亮,「現在就可以。」

  「滾粗。」

  ……

  容楚沒有滾。

  他懶懶地坐下了,把玩著桌上的茶壺,忽然想起什麼,道:「我給你送的補品你,你吃了沒有?感覺可好?好的話下次再送些給你。」

  太史闌瞟他一眼,「這補品你經常吃?」

  「嗯。」容楚心不在焉,想著他老娘經常送各種奇怪補品,有時候會讓大廚房給做了吃,有時候直接就送人了,也不知道老娘哪來那麼大勁兒,熱衷於蒐集各種補品,可憐他吃到看見補品就泛噁心。

  「覺得不錯?」

  「當然不錯。」他老娘送的東西,不管如何古怪,絕對回回精品。

  「用了以後效用極好?」

  「自然。」如果能騙得太史闌以後乖乖幫他吃掉那些補品就好了。吃啊吃啊的吃習慣了,說不定她會欣賞那些玩意,以後去國公府,老娘的補品有人賞臉,一定會很高興的,算是為良好的婆媳關係先打個基礎?

  國公爺想得高興,沒注意到某人越來越陰惻惻的眼神。

  「嗯。」太史闌走到門邊,忽然一指門外,驚訝地道,「什麼東西!」

  「有敵?」容楚眼神一凝,飛快地掠過她身邊衝向門外。

  太史闌伸手重重一推,把他推到迴廊上,「啪。」門一關。

  門板重重撞上容楚的屁股。

  「咦沒人啊……太史闌你關門做什麼?」

  門忽然又開了一線,一個長長圓圓黑烏烏的東西被塞了出來,惡狠狠頂在容楚鼻尖上,「你的十全滋補龍精虎猛超級大虎鞭,拿去做夜宵吧!」

  「砰」門再次被惡狠狠關上。

  容楚低頭一看。

  好大一個虎鞭。

  ……

  半晌,迴廊上傳來國公生平第一次的咆哮。

  「周七!」

  周七神一樣地立即出現在廊頂。

  「老夫人送來的補品,都交你先驗看,這次驗看了沒?」

  「驗看了!」

  「是什麼?」

  「虎鞭!」

  「告訴我沒有?」

  「沒有!」

  「為什麼?」

  「您說過,您大葷不吃人,小葷不吃鞭!天生龍精虎猛,用不著!」

  「既然知道為什麼還不退回去?」

  「現在或許用得著!」周七大聲道,「某個人比較能折騰!」

  ……

  某個在門板後負手聽的人,差點把鼻子撞到門板上。

  至於本想通過問話澄清清白的那位,頓時後悔把周七召來了。

  一個都不靠譜!

  「滾粗——」國公爺憤怒之下,不知不覺把太史闌口頭禪也抄襲了去……

  周七神出鬼沒地滾了,國公爺在迴廊上發呆半晌,覺得這人生就是離奇,總在最美好的時刻來點最不美好的出岔,或許這就是好事多磨的真義?想了半天瞧瞧緊閉的門,終究不甘心,蹲在門口,還是用那虎鞭撥門閂,撥啊撥啊撥,把門給撥開了。

  門後面太史闌直接上床睡了——懶得和他囉嗦,反正就那倆解釋「我不吃虎鞭,這是誤會!」「我吃虎鞭,是為了你!」從這個流氓性格來推斷,第二種解釋的可能性更大,順便正好揩揩油。

  她心寬好睡,瞬間酣眠,容楚在房內轉了幾圈,瞧瞧她的睡顏,終究不忍將她吵醒解釋個清楚。

  他瞧瞧虎鞭,頓覺英雄氣短——含冤未白的感覺真是不爽啊……

  含冤未白的國公,最終也只能給太史闌掖掖被角,然後委屈地縮在一邊睡了。

  半夜的時候太史闌醒來,有點口渴,順手抓過桌上的杯子就喝,杯子裡的液體溫熱爽口,馥郁香甜,將她的燥熱驅散許多。

  她摸摸杯子,外頭用錦褥包著,還套著棉套子,這是容楚在她傷後立的規矩,知道她不愛侍女夜間睡在腳踏上伺候,便命將茶水等物好好保溫,好讓她隨時醒來都能喝一口熱的。

  太史闌喝完,轉目四顧,才發現容楚又竄了進來,就睡在窗下軟榻上睡,支著額,沒蓋被子。

  月色濃濃淡淡,美人春睡如沐風海棠。

  太史闌在自己意識到之前,已經赤腳下床,站到了他面前。

  站了有一會兒,太史闌才察覺,這行動有點奇怪——看他什麼呢?

  她望了他半晌,眼看沒關好的窗子透進午夜涼風,微微吹動他的髮,他似乎在夢中皺了皺眉。

  太史闌忽然想起他給自己掖被角的溫柔手勢。

  她走到窗邊,輕輕關上了窗,又轉身,赤腳走了回去,從床上抱了一床被子,給容楚蓋上。

  容楚始終沒醒,神態安詳,太史闌打個呵欠,回床上繼續睡覺。

  月光透過朦朧的紗窗,映在容楚臉上,隱隱約約,似有一抹狡黠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