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君世的尖叫驚天動地,似鋼絲一般穿透所有人的耳朵,底下人人捂耳,花尋歡大罵:「我們那豬配種也沒這麼叫的!」
莫君世一邊尖叫一邊艱難地回頭,發現關鍵時刻按住他肩膀的,是先前那個白衣瀟灑男子,先前負責圍攻這人的他的手下,不知何時已經橫七豎八躺了一地。
而擂台上,他身後不遠,又多了一個人。
這人穿得也很隨意,黑色勁裝,也戴個面具,卻是個笑佛模樣的面具,面具戴了上半邊臉,露出線條優美的下巴和更優美的唇,鼻尖筆直,如玉雕成。
他手裡抓著一張弓,看莫君世回頭,還抬起弓,對他揮了揮,以示打招呼。
這個黑衣面具男,和白衣面具男比起來,又是一種不同的風情,白衣面具男瀟灑隨意,衣衫飄舉,他卻渾身扎束得利落,線條緊致,增一分則太肥,減一分則太瘦,流暢得讓人覺得,目光落上去就會自動滑下來。
日光從他的肩,緞子般流到他的腰,弧度美妙得,讓人搜索枯腸,想尋最精緻的詞語來做一首詩。
底下女子們在尖叫,拚命朝前擠——好身材!好身材!
太史闌抬頭看看,把椅子朝側邊挪挪——難得這眼福,這個角度看更美些。
「你敢射我……你敢射我……哎喲……」莫君世還在叫,扭著胯,不知道左擺還是右移,整個人以一個彆扭的姿勢杵在那。
「啊,我可不敢射你。」黑衣面具男笑道,「我對閣下沒興趣。」
底下安靜一瞬,隨即,哄然大笑。
太史闌托著下巴——流氓!淫蕩!骨子裡的壞胚!
「你……你……你知道我是……」莫君世摸著屁股,抖抖地摸出一手血,駭然瞪大眼睛。
「你是莫君世,武林四門裡松風山莊少主,你排行最末,最受寵愛,無法無天,生性好淫。五歲令人奸了你的奶娘,令她投河自盡;十歲意圖逼姦遠房堂姐,使得她不得不匆匆嫁人;十四歲覬覦親嫂多次調戲,導致你哥嫂不得不分家另居;十六歲你房裡三個丫鬟同時懷孕,卻又同時失蹤,你娘看著這樣鬧下去不行了,給你一氣娶了十個妾侍,第二年又娶了十個,年年新娶,總數不增,女人很多,兒女沒有,人稱:一年十次郎。」
「……」
莫君世張大嘴,連痛都不會喊了。
這這這……這些都是他松風山莊內部都未必知曉完全的秘密,是莊主夫人再三嚴令不得外傳早已滅口的絕密,眼前這個黑衣面具男子,怎麼就和說他自家雞鴨,這麼輕輕鬆鬆,鉅細靡遺地便說了出來?
這些事兒,今天當著上萬人的面傳了出去,他還能回山莊嗎?
黑衣面具男抓著弓,走了過來,他的步子很閒散,速度卻不慢,走到那四個侍女身邊,看一看盒子裡的東西,淡淡道:「松風山莊真是每況愈下了,這等三流貨色,還好意思拿來獻媚。」
「你……你少胡吹大氣……」莫君世心底開始發怯,嘴上也就沒了硬氣,「這裡哪樣不是稀世珍寶?你有種……你有種拿出比我更珍貴的東西來……」
黑衣面具男把弓交疊於肘下,托著下巴看他,眼神笑吟吟的。
「我當然有更珍貴的東西呀。」他道,「便是你也不得不承認,我這件寶貝,比你的那些破玩意,珍貴一萬倍。」
「胡扯——」莫君世咬牙,吸氣,打定主意,這傢伙就是拿出皇太后的鳳冠,他也說是贗品!
「如果我能拿出來,你滾不滾?」黑衣面具男笑問。
莫君世陰毒地盯他一眼,「你拿不出來,你滾!並且要給我磕頭賠罪!砍掉射我的那隻手!」
「我說過我沒興趣射你,是我的弓看你不順眼。」男子笑道,「那就這麼說定了!」
「說定了!」莫君世忍痛冷笑——承認還是不承認,主動權可掌握在他手裡!
「我的寶貝,無比珍貴,珍貴到我拿出來,都有點猶豫。」黑衣面具男在台上踱了一圈,嘆息道,「給你們多看一眼,我都覺得褻瀆。」
先前那白衣瀟灑男子,自從出手害莫君世被射之後,便袖手立在一邊沒有再說話,此時忽然笑了笑,眼光往台邊一溜。
「真囉嗦。」邰世濤咕噥。
太史闌正準備喝茶,忽然把茶杯穩穩地擱到一邊。
「少廢話!」莫君世屁股劇痛,想著要趕緊包紮,要不是為了等下好砍掉這個混賬的手,他早就忍耐不住了,「再不說,就算你輸。」
「我的寶貝嘛——」黑衣面具男子悠哉悠哉轉了一圈,忽然頭也不回,手一指,「就是——她!」
眾人順著他手指看去。
「喲——」都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驚奇、歡喜、佩服、原來如此。
被指住的那個人,端坐,筆直,神色不動,點頭,表示深切贊同。
太史闌女神大人,毫無愧色接受也。
「這……」莫君世瞠目結舌——這叫怎麼說?
「她是我的寶貝。」黑衣面具男子道,「珍貴絕倫,無與倫比,天上地下,再無第二。我,以及這裡所有人,包括你在內,都以實際行動表示,她的價值,非一切黃金珠玉,名劍寶甲可以估量。你看,你的黃金珠玉,名劍寶甲,不過求她一顧,你說,誰的更算寶貝?」
莫君世冷汗滾滾而下。
沒人能在這樣的看似歪理實則無可辯駁的理論下反抗。
他再多的寶貝又怎樣?還不是拿來孝敬「這個寶貝」?他不承認?豈不是自己扇自己耳光?
不過……
「你說她是你的寶貝就是你的寶貝了?」他獰笑,「我還說她是我的寶貝呢!」
「或者我覺得,她也是我的寶貝。」一直不說話的白衣瀟灑男子,忽然輕輕笑道。
底下轟然一聲,雞凍了。
搶人啦!
搶女人啦!
三個男人搶女人啦!
三個一看就背景不凡,有財有勢的男人搶一個女人啦!
三個一看就背景不凡,有財有勢的男人搶一個無比凶悍、無比厲害、名動北嚴的女人啦!
以上諸句,綜合濃縮——「好戲」!
人群開始紛紛往前擠,摩肩接踵,男人們要看太史闌的反應,女人們則忙著欣賞兩個美男的身材。
「寶貝兒」穩穩坐在漩渦的中心,又端起來茶杯,覺得「寶貝」這個詞真是要多噁心有多噁心,而且這個詞兒,估計大波會和她有共鳴,君珂會喜歡,文臻會覺得「啊,小甜甜!人家最喜歡這個稱呼啦!」
分神的太史闌,直到被那些眼光探照燈掃射了一圈又一圈,才反應過來,她似乎該對那個「寶貝兒」表示點什麼。
對面,黑衣面具男子盯著她,眼神笑吟吟的,不過那笑吟吟裡,似乎透出點微微的惱怒來。
白衣瀟灑男子穩穩而立,也在看著她,他沒笑,眼神溫和如春陽,無處不在將她包圍。
太史闌的眼光滑了開去,落在菊花燦爛的莫君世身上。
兩害相權取其輕。
雖然不喜歡寶貝兒這個稱呼,但她更不喜歡莫君世,只要能讓他光速消失,她不介意犧牲面子一咪咪。
「姐!」邰世濤忽然探身過來,聲音焦灼,「你三思,這話一承認,等於你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昭告所有權,對你終身……有礙。」
太史闌瞟他一眼。
有這麼嚴重嗎?
她不覺得。
這是南齊仕女的標準,不是她的。
穿越人是得遵守古代社會的各種規則,可她的心,她的選擇,從來都由自己做主。
一個承認代表什麼?今日承認你,下次你讓我不爽,我照樣踢了你。
不懂她的人永遠也不會喜歡她,喜歡她的人,必須得懂她。
太史闌擱下茶杯,看著黑衣面具男,點點頭。
「是,我是。」
黑衣面具男眼神一亮。
隨即太史闌道:「多謝你承認我的價值,我想在場北嚴父老,也一樣承認我的價值。」她轉臉對前方人群,唇角微微一勾,「是嗎?」
「是的!」呼喊聲立即響起來,「您是北嚴守護神,是北嚴之寶!是我們所有人的寶貝!」
喊聲如潮,人群又激動起來,這回的激動已經越過了緋聞和曖昧的界限,轉到了個人崇拜上。
黑衣面具男挑挑眉,眼神裡幾分無奈。
這臭女人。
一瞬間,「寶貝」的曖昧佔有含義,就被她給轉化了。
白衣瀟灑男卻笑了笑,眼神似乎有點空。
她的天地,還是太廣闊,轉目放眼,都是天下之大。
要什麼樣的胸懷,闊大如山川江海,才足以將她擁攬在懷?
太史闌轉頭看向莫君懷。
「你如果有膽量,儘管繼續糾纏追逐,使盡手段。」她道,「只要你敢。」
她說完就不看莫君懷了,多看一眼她都覺得費精神。
莫君懷咬牙——這是威脅,赤裸裸的威脅!
可是他還必須得受著。
今日北嚴父老,都看見了他的狼狽,知道了他的秘事,親眼目睹他和太史闌的衝突,太史闌那話的意思,就是今日證人太多,以後她有任何麻煩,他都脫不掉干係的意思。
他不怕這些人嗎,但正如法不責眾,強權和武力,在絕對龐大的人數面前,一樣顯得蒼白無力,他總不能把這許多人都殺死,更何況松風山莊也有敵人,武林聖堂十年大比在即,真要鬧出什麼事來,他也承擔不起。
莫君世恨恨地盯一眼太史闌,盯一眼黑衣面具男,最後目光落在白衣瀟灑男身上,想到先前聽見的那句「青水關的野花」,忽然想起武林四門中這幾年流傳的一個秘密,心中若有所悟。
他陰冷地挖了白衣男一眼,頭一甩,「還不過來扶公子我!」
被打倒的護衛小心翼翼蹭過來,欲待將主子抬走,莫君世摸著屁股,痛得大呼小叫。
「輕點!混賬!輕點!」
「蠢豬!抬著都不會!換個手!」
「笨手笨腳的蠢貨,滾開!」
「別碰我那裡——」
亂七八糟的呼叫聲掩飾了灰溜溜下台的尷尬,一忽兒那堆人便不見了,趾高氣昂而來,垂頭喪氣而去,倒也沒忘記把那四件寶貝給帶回去。
台上只剩下了兩個人,一黑一白,一人巍巍如山,一人泱泱如水。
「好了。」邰世濤興致勃勃的選姐夫大戲,給這幾個人一攪再攪,頓覺懊惱,有氣無力地道,「看兩位的模樣,也不是來做護衛的,這比試今日便結束……」
「誰說我不是來聘護衛的?」兩人忽然同時開口。
邰世濤一怔,隨即冷哼一聲。
「沒誠意。」他咕噥道。
「方纔這位兄台,」黑衣面具男瞟一眼白衣男,慢條斯理地道,「已經可以算是考完了三關,在下想先請問,太史姑娘覺得他過關了嗎?」
太史闌瞟一眼白衣男,他目光溫煦,微含笑意。
「如果是做護衛。」她點頭,「足夠了。」
黑衣面具男的小眼神,有點陰沉,隨即他笑了,「這就算最佳答案了嗎?」
「在沒有更好答案之前,」太史闌道,「確實他最佳。」
「那便讓你們知道,什麼才是最佳。」
他忽然一轉身,手一招,「拿來!」
兩個小廝搬了一個盒子上來,眾人還以為又是首飾禮物啥的,誰知道盒子一打開,裡面是各式繪畫用的毛筆,顏料等物,卻沒有紙。
眾人抬頭看看那掛在擂台上方正中的畫,這位是想自己在畫上添筆?
向來一個人的繪畫自有其風格,筆鋒、筆觸、用色、構圖,都含有個人氣韻,別人畫得再好,要想在他人的畫上不落痕跡地添上自己的東西,都很難達到圓熟融合的境界。
東西齊備,黑衣面具男也不多話,只命人將桌案一字排開,將顏料毛筆列好,隨即拔身而起。
他身姿輕逸,一個旋身便已縱至擂台上方,果然是要親手在畫上添筆。
擂台搭得簡易,上頭兩根粗木做橫樑,畫便掛在兩木之間,用木釘固定住。其餘沒有地方落腳。
他難道要虛空作畫?
那人縱到畫前,手腕一翻,左手一罐金色顏料,右手一支毫筆。正要落筆,忽然對台上負手觀看的白衣男子道:「既然咱們都上來了,那就來個公平,這畫,我添筆添定了,你若不服氣,自己另畫一幅來,就照你剛才說的那樣,如何?」
白衣男靜靜佇立,無喜無憂的模樣,忽然轉眼看了看太史闌,道:「好。」
「給這位先生另準備一張桌案,送上他要的紙筆顏料。」黑衣面具男不急著畫了,坐在橫樑上指揮手下,「還有,既然玩,就玩得盡興點,一炷香,同時畫,我會對你出手,你也可以對我出手,最後看誰能完成,如何?」
白衣人面具後的眸子古井不波,笑意也似很遙遠,「行。」
又一張桌子搬上來,顏料紙筆在迅速準備著,好在這裡是鬧市,附近不遠就有一家紙墨店。
邰世濤在怏怏嘆氣——好容易費心操持的護衛兼未來選舉,還是這麼砸鍋了……
太史闌瞟一眼那小子,淡淡道:「兵在精不在多,我看先前那於定和雷元都不錯。」
邰世濤眼神亮了起來,「您看中了?覺得哪個更好?於定精明,雷元粗豪……」
「你這是在選護衛還是在拉皮條?」
邰世濤閉嘴……
東西很快齊備,黑衣面具男輕飄飄落下地,對身邊白衣男道:「請。」
「請。」
「咻。」
兩道影子幾乎同時拔地而起,分不清誰比誰更快,人們只看見剎那間一黑一白兩道虹霓直射向天,將視野和藍天分裂成兩半,等到目光終於追及那兩個影子,他們已經到了橫樑上頭。
白衣男大袖飄飄,飛渡瀟灑,黑衣男如箭直射,一飛衝天。
黑衣男飛到自己畫邊時,左手金色顏料,右手狼毫,驀然身子一轉,頭上腳下,一轉。
團團翻花如黑色蛺蝶。
飛轉的這一瞬間,他蘸顏料,出筆,作畫!
紅日之側,狼毫筆圓轉如意,掠出一個姿態悠遊的弧。
擠在台前的人們詫然驚呼,一為他那美妙翻飛的姿勢,一為他那莫名其妙的弧,似圓非圓不收口,雖一筆便靈動飛騰,卻還看不出是什麼東西。
黑衣面具男卻已經完成了這一筆,自己偏頭看看,似乎覺得很滿意,隨即輕輕一笑,衣袖一捲。
「呼啦」一聲,白衣面具男面前的一盞綠色顏料忽然濺起,飛向他的畫紙!
底下人看得清楚,齊齊驚呼,白衣男神色不動,手指一掠,畫紙忽然平平飛起,側移三尺,綠色顏料正落在畫紙上,被他這平平一拖,本該是濺得一塌糊塗一團綠,被拉長拉細,微微起伏,正好成為一道淺碧色的脈脈水波。
「好!」底下采聲如雷,這樣的既險又風雅,既巧妙又體現智慧的比畫方式,聞所未聞!
白衣男化險為夷,並不停留,一邊速速下筆,添上孤帆遠影,筆提起的那一刻,筆頭微微一顫,一滴綠珠,直射黑衣面具男雙目!
黑衣面具男霍然腳勾橫樑,向後一仰。
「啪」一聲輕響,那一點碧色,落在畫紙上,正在城牆上方空白位置,無法擦去,眾人正驚訝惋惜,黑衣男子已經掠下橫樑,下一瞬他叼著一支細筆上來,筆上飽蘸深綠色顏料,他抬腕,凝神,唰唰兩筆。
畫上城牆蹀垛,牆縫之間,忽然多了一簇蘭草,蘭草頑強地從石縫間探出,迎著日光,那一抹生動的綠色,霎時提亮了暗沉斑駁的城牆背景,顯出欣欣向榮的氣息,而蘭草葉尖,還有一顆淺綠露珠,在日光下盈盈,清新可喜,仔細一看,卻發現正是剛才被甩到畫紙上那一團綠。
「好!」又一聲采聲如雷,眾人大力鼓掌。
一個轉瞬化攻擊為流水,一個污跡之下添蘭草,硬生生將污點化為草上露珠,不減一分顏色,反增幾多寓意。兩人的反應、智慧,足以讓人欣慕驚嘆。
底下沈梅花又在哭訴了,「好白菜都讓豬拱了……」
台上兩人都是絕世人物,自然不會被這些喝彩驚動心神,黑衣面具男畫好蘭草,一個飛掠,又移到畫的上方,先前他畫了一道弧的地方。這回他筆上顏色換了一種更深的金色,光芒燦爛厚重,讓人凜然。
一個躍起,倒吊橫樑,他舒展身體,手臂正夠上那一條弧形,落筆、細勾、慢染、輕佻、悄捻……筆下那物漸漸現出雛形,細密鱗片、尖銳雙爪、銅鈴大眼、飛舞鬍鬚……漸漸有人驚呼,「龍!金龍!」
太史闌也心中一震。
此時黑衣面具男已將收尾,筆下確實是一隻金龍,繞紅日雲霞,飛舞騰躍,盤旋夭矯,氣象萬千。
眼看最後一筆點睛,黑衣面具男換了一隻黑色細筆,欲待勾勒龍眼眼眶,突出立體感,忽然一聲輕響,他一抬頭,正看見一支黑色細筆,向他電射而來。
「閣下欲用黑筆,在下送上。」白衣男的笑聲傳來。
黑衣男一笑,偏身一讓,誰知那筆將到他面前,忽然一折,隨即以一個詭異的角度穿過他的腋下,直撞他手中那支黑筆!
竟是故佈疑陣之計!
眼看黑筆即將被撞實,那勾勒龍眼的一筆必然要毀,點睛之筆最不能出差錯,否則畫再好也是枉然。
這下連太史闌都睜大了眼睛,此時黑衣男一手拿一支大管狼毫,一手是那隻細筆,腿還得勾著橫樑,他可以拿開自己的筆,但對方的筆是含了顏料的,一擦而過畫面,整幅畫也毀了。
黑衣面具男忽然低頭,
「嚓。」
一聲輕響。
他背對眾人,大家看不見發生什麼,只看見他深深埋頭,眾人都紛紛踮腳抬頭望,卻見他停了停,忽然一甩頭。
一支黑色細筆,叼在他唇邊。
電光火石瞬間,他竟然一口咬住了筆。
隨即他輕輕一吐,「撲」一聲輕響,黑色細筆落在尚未描畫的另一隻龍眼正中,筆尖一觸即落,龍眼上一點墨色凝光,頓顯燦然有神。
「原來墨是香的。」他笑了笑,唇邊沾了點墨汁,他輕輕舔去,舌尖在唇邊一溜,底下女人們的口水也落了一大攤。
黑衣面具男身子翩翩落下來,再躍上去的時候,手中已經一大排筆,赤橙黃綠青藍紫,七彩紛呈。
眾人都訝異他要畫什麼,這麼多顏色,卻見他身形浮沉,幾個起落之間,先前畫上那一輪紅日旁,便多了霞光萬丈,霓虹越天,一條金龍在朝霞紅日之間若隱若現,睥睨猙獰。
不過寥寥幾筆,整幅畫便忽然光彩照人。
眾人未及驚嘆,便聽黑衣面具男輕笑:「這筆也用不著了,一起送你!」
手指一揮如撥五弦,目送的卻不是歸鴻,咻咻連響,七支彩筆如扇面,直奔白衣男的畫而去。
白衣男此時流水已畢,小舟方成,舟上藍衫人負手而立,衣衫飛舞。遠處青山迢迢,飛雲暗渡,整個畫面清雅無倫,只是卻讓人覺得,似乎還缺了什麼。
白衣男子也在負手沉吟,似乎在考慮添什麼色彩合適。
就在這時,七支彩筆呼嘯而來。
白衣男子霍然抬頭,視野裡,七色流光,匯聚成一團斑斕的色彩,他眼睛一亮,忽然爆出喜色,衣袖一揮,底下桌上一盞用來洗筆的清水,已經到了他的掌中。
他停也不停,忽然手指一送,將水迎著七支彩筆潑了過去!
嘩啦一聲,七隻筆穿水幕而過,被水牆撞擊落地。
白衣人衣袖一捲,震散水幕,水珠化為無數細小的帶著顏色的霧氣,白衣人身子一旋,畫紙飛起,飛快地從那已經被彩筆染過的水霧下飛過!
簌簌連響,那是彩色水霧輕輕落上畫紙的聲音。
「咻」一聲,白衣人將畫紙抽回,時辰拿捏巧到毫巔!
畫紙一展,畫上大片的空白處,忽然多了青青雨霧,淺淺霞光,原本有點單調的水墨色彩,被泛著七彩光芒的背景天色染亮,整幅畫忽然便多了朦朧華艷又不失清雅本色的美,是雨後初晴那一刻的極致斑斕。
七支彩筆上的顏料,被清水瞬間洗去,稀釋,化開,再被真力震成彩霧,再短暫落到畫紙上時,那般水彩感覺,便渾然天成。
說起來簡單,真要做到,心智、眼力、技巧、力道控制、時辰拿捏,一分也錯不得,錯一分,這畫就不是此刻粉墨水彩,而是一團花裡胡哨。
作畫人的心思和大膽,已經超越常規。
「嘩——」眾人連驚嘆都不會了,張大的嘴,吸進一大團一大團的熱氣。
這兩人哪裡是在比畫,此情此景,非人間氣象!
黑衣男在上,白衣男在下,兩人對視,各自一笑。
這番比畫,不過一時興起,然而此時比出了情境,比出了興致,比出了驕傲,比出了好勝,絕世男子之間,第一次真正各逞實力展現人前,忽然也起了一較高下的心思。
眾人便都飽了眼福。
擂台上白影黑影翻飛,每一個動作都賞心悅目,每一次落筆都不像在作畫,而是夭矯男兒持劍做驚世舞,他有他的落拓瀟灑,他有他的精緻高華,他起落如仙人,溫煦如暖陽,大袖底翩然出塵;他翻飛似鳳凰,慵懶高貴,掠起的風聲也是一曲名曲。
他筆下漸成山水江湖,扁舟一葉,順流而下,尋芳而來。
他筆下紅日初升,金龍盤旋,束髮少女,昂然城頭。
他落筆時射筆如刀。
他著色時揮墨似暴雨。
他化他的攻擊於大袖飄揚之間。
他將他的筆刀碎在方寸眼波裡。
他欲射穿他畫上紅日。
他用紙刀斷他畫上纜繩。
他奪紙刀反擊他肘尖筆端。
他一揮衣袖就捲起他剛剛染色的畫紙。
……
好一出龍爭虎鬥精彩大戲,底下人看得眼珠子亂竄,張著的嘴始終就沒能閉上,也不知道該為誰喝彩。
或者也覺得,喝彩都是褻瀆,該抓緊機會好好瞧著才是,人們心裡都有一個預感,這樣的機會此生再難,若不是因為太史闌,終生無緣。
人越來越多,本來看擂台的還不是很多,畢竟北嚴剛剛遭受浩劫,人們忙於休整,此刻卻有更多人聞風而來,尤其全城的畫師,全部出動,紛紛擠在人群裡,眼睛一眨不眨地觀戰。
此刻。
畫將成。
白衣男筆下,依稀就是先前他對太史闌描繪的那一切,他筆力清俊,風格雅緻,畫上場景,比口述更精妙三分,令人神往。
黑衣男筆下的畫,卻又是一番情境,後來的畫被他身子擋住,眾人已經看不清他到底又畫了什麼,依稀看來似乎是個人物。
忽然有人注意到擂台側點燃的一炷香,發出一聲驚喊。
「時辰要到了!」
此時眾人才發覺,一炷香將盡!
兩人的筆,都將離開畫紙那一瞬——
忽然兩人齊齊提筆,手腕一震。
桌上的紙、筆、硯、顏料、洗筆瓷盆、水……林林總總一大堆,都呼嘯飛起,直撲對方而去。
先前他們各施奇妙手段,對對方展開攻擊,都是小巧詭異的方式,此刻卻不約而同,動作同樣,都潑辣、悍猛、一往無前、不留後手!
在最關鍵時刻見本色。
便縱表面或溫和或悠遊,非常時刻見真功,或許,本就是一樣的人!
「嘩啦!」
筆撞上筆,硯撞上硯,顏料潑上顏料,水交穿而過。
乒乓一陣亂響,地上一片狼藉。
此刻兩人,卻都提起了手中最後一支筆。
畫成!
同時!
提筆那一霎,他們各自轉身,拎著自己的畫,脫離彼此荼毒的範圍,落在擂台的東西兩側。
亂響狼藉過後,就是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人們還沉浸在剛才斑斕奇幻,展現無上智慧和技巧的那一刻,久久不願走出。
良久,一片極致寂靜中,忽有掌聲輕輕響起。
「啪,啪,啪。」
拍得不疾不徐,卻十分清晰,充滿讚賞和誠意。
眾人如被瞬間驚醒,剎那間掌聲如潮。
無數人瘋狂拍手,無數女子大聲尖叫,無數老者老淚縱橫,無數畫師失神呆立,還有人腿一軟,就地癱下去,剎那間嚎啕失聲。
哭的是自己永生做不到這般作畫,哭的是雖然做不到,但是看到了!
見此一幕,此生無憾,至於誰贏,真的不再重要。
領先鼓掌的,是太史闌。
她已經站了起來,像那兩人的方向。
此刻再矯情地坐著,那是綠茶表,便縱這兩人是陌生人,對著這樣的比鬥、這樣的心意、這樣的武功,這樣的智慧,她便應該付出她最大的尊敬。
而她心裡,當然知道他們是誰,所以,這份尊敬裡便更多了感動與歡喜。
何其難得,她心知今日這一幕,她一生,之前不能遇,之後也難以再遇。他們的身份,總有那麼多的阻礙和不便,今日若不是某人給激起了小小的怒氣,而另一個也開始變得不退讓,萬難發生這一幕。
台上兩人,對所有人的喝彩無動於衷,卻因為她的起立,而齊齊面對她。
黑衣面具男眼底的小小惱怒雖然未去,但眼神裡的喜悅,在看見她起立的那一刻,便已經滿溢,喜悅裡還有一分得意與滿意——她從來都是這樣的,看似冷硬倔強,不通人情,其實她才是真正懂得這人間一切情意的人,懂得其珍貴,懂得去珍惜,因為懂得,所以會在最合適的時刻,最親切的熨貼他人的心。
他果然從來都沒看錯她。
白衣男子靜靜佇立,溫煦平靜的目光,也如湯湯流水,一遍遍在太史闌身上流過,他從來都知道她,也從來因為自己的知道而感到滿足,他只遺憾自己在知道的最初,因為那些深藏在記憶裡的疼痛,未曾學會及時好好珍惜,可如今,他還想努力一次,再努力一次。
「我想。」太史闌等人群激動稍稍平息,才靜靜道,「該是看畫的時候了。」
說這話的時候,她心裡很安靜,雖然還沒有完全看到畫,但她覺得,自己已經知道了。
台上兩人都笑了笑。
「你先。」黑衣面具男一偏頭。
白衣男也沒拒絕,上前一步,展開手中紙卷。
迢迢江海,煙雨山河,在天盡頭、水之涯,現扁舟一葉,有人順流而下,向孤城而來。
背景山水空濛,七彩霓虹,舟中人風姿飄舉,衣帶當風。
只是原本負手而立的姿態,不知何時變成了微微招手,向著城牆方向,似乎此刻遠歸,又似乎等待一場相會。
眾人將畫深深凝注,都覺心意安適而又疲倦,彷彿前半生積累在骨血裡的壓抑和疲憊,那些年的爭執、傾軋、掙扎、奔波,都在此刻,被這出塵山水所喚醒,忽然便覺得寂寥,覺得輕鬆,覺得需要一場放縱,向自由、歡樂、樸素、田園皈依,在世外的寂靜紅塵裡,聽遠處田埂上老牛哞哞孩童嬉笑,荷鋤而立,等待一場青花色的煙雨。
一時場中萬人寂靜,呼吸聲都緩慢游移,有一種靜謐自畫紙透出,撲面而來,靈韻的芬芳裡,無人敢於驚破。
良久,只聽見太史闌的聲音,難得的似乎也帶了一絲感嘆,輕輕道:「真好。」
是的,真好。
此時此刻,再多華麗詞語,不適合拿來褻瀆,不過相視微笑,輕輕一句「真好。」
白衣男子微笑,然而那笑意裡,卻似有憾。
太史闌將目光轉向黑衣面具男,他一直穩穩立著,毫不吝惜對白衣男子的畫表示讚嘆之色,卻也絲毫沒有自慚形穢的意思。
見太史闌目光轉了過來,他一笑,手指一轉。
一幅畫自掌間瀉落。
眾人忽然屏息。
雄渾與肅穆,撲面而來。
畫還是原先的畫,但又不是原先的畫。
畫上左上方,一輪紅日光芒萬丈,映亮萬千霞光,霞光裡金龍翻騰,探半隻猙獰龍爪,目光灼灼,俯視眾生。
下方,城牆蹀垛,一支蘭草悄然盈露,頑強探出。
蘭草之側,是少女的剪影,一筆未改,只在額前某個角度略有修飾,頓時顯得她側面更秀致,線條明朗。
她捲起的披風多了殷然血色,那一抹紅和天邊霞光呼應,淒艷而壯美。
然後,在她身邊。多了一個小小的背影,也是一個剪影,兩三歲孩子模樣,紮著衝天小辮,親暱地依偎她身邊,一同抬頭看天際雲彩金龍。
雲端之上,金龍的眸子,威嚴而平靜地將孩子凝注,龍身投射的光芒,遠遠照亮長長一截雲路。
奇特的畫面,內裡透出的莊嚴和溫柔交織氣息,令所有人即使不曾明白其間深意,也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畫面上,仰頭的兩人看得專注,城頭上被風吹起的旗幟拂過了她的臉頰,一隻手正伸過來,為她捲起旗幟。
只畫了一隻手。
在畫面的最右側。
手指修長,骨節精美,依稀是男子的手,卻不得見全貌。
這種「只見其手,不見其貌,呼之慾出,姍姍來遲」的繪畫方式,反而更勾起人的求知慾,越發想要知道,那為女子捲起拂面旗幟的男子,是誰?
輕輕一個動作,關愛體貼盡在其中。
一隻手,一個動作,盡得風流。
和先前那幅畫贏得嘆息不絕不同,這幅畫前人們陷入沉默的思考。
很多事物讓人覺得美而神往,但只有神秘和未知,才真正讓人傾倒。
畫面雄渾、精美、細緻、擁有鐵血和溫情交織的奇異美感,到此時,卻在一隻手的神秘之前失色。
靜,只有風吹動畫面沙沙作響,畫中人衣襟微動,手指微揚,似乎只差一個攜手,便可以相攜走下。
人人眼底發出迷醉的光芒。
太史闌也久久凝注畫面不語,她身邊景泰藍仰著四十五度天使角,綻開歡喜的微笑。
「麻麻……我喜歡……」他呢喃地道,「我喜歡……我喜歡……」
「你呢。」黑衣男子低沉而帶笑的語聲,打破了這一刻的沉靜,他自始至終只看著太史闌一人。
「告訴我,你,喜歡的是哪一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