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闌一怔,下意識要甩開,但司空昱昏迷中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手指如鐵鉗,扣死了她的手掌,她的手被握得發痛。
他傷在肩背之間,太史闌不能用力甩掉他的手,蘇亞上前要掰開她的手指,太史闌搖了搖頭。
「我照顧他一夜吧。」太史闌望著那人緊皺的眉頭,忽然覺得他需要依靠,但不需要很多人依靠,也許,他潛意識裡,希望她留下來。
人們都退了出去,蘇亞留了一盞燈,淡黃的燭光幽幽,只照亮了半間屋子。
太史闌靠著床板,屈起一腿,手撐著膝蓋,坐在司空昱身邊,聽著他時而清淺時而粗重的呼吸,想著眼前的事,之後的事,想著要盡快讓陳暮遞交狀紙,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開審龍莽嶺案。
終究一夜疲憊,她很快朦朦朧朧睡去,但很快又醒了。
她是被掌心的溫度給熱醒的。
司空昱還是開始發燒了,高燒灼熱,臉額如火,抓緊她的手掌也鬆開了,指間無意識地在虛空中抓撓。
太史闌起身,在桌邊倒了一杯溫熱的參茶,她並不會照顧人,拿著一杯茶比劃半天,就是不知道怎麼餵進他的嘴裡去。
雖然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知道肥皂劇裡都是男主或女主把對方扶起來,靠到自己肩上,然後,柔情蜜意地餵……她突然打了個寒噤。
所以最後她是一手勒住司空昱脖子,一手捏住他下巴,給他灌進去了……
這麼粗魯的餵湯方式,自然要受到抗拒,一杯參茶潑潑灑灑倒了半杯,還將司空昱的領口和她的手指都打濕了。
太史闌嘆了口氣,覺得自己真的不是宜家宜室的女子,還是讓侍女來吧。
她抽出布巾擦了擦手,準備幫司空昱擦乾淨領口先,手指剛剛觸及他領口,司空昱忽然又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別……別……」他聲音呢喃,帶著深深的苦痛,「別走……」
太史闌低頭看他,他沒醒,被高熱折磨得臉頰發紅而唇色發白,輾轉反側,在深淵般的昏眩中浮沉,饒是如此,他依舊是美麗的,甚至在這夜模糊的月色和氤氳的藥氣中,更加美而動人,那是一種添了三分脆弱和三分迷茫的美,是冰清的天際中一彎瘦瘦的上弦月,散著迷迷濛濛的光。
病中的人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他抓著太史闌的手指不肯放,卻又覺得一波火焰烤了上來,一邊喃喃道:「……別走……好熱……」手指一拉,嗤啦一聲,領口被他自己撕裂。
他迫不及待地將掌心裡太史闌那微涼的手指,靠上頸下的肌膚,她的指尖微涼,對此刻焦灼高熱的他便如一塊薄冰,將他從烈火焚身的苦痛中救贖。以至於他發出一聲滿意的嘆息。
太史闌沒有動。
她垂眼。
一抹玉色的肌膚亮在幽幽的黑暗裡,這個男子的身體,果然如他的臉一般,完美精細,是新琢出的玉,或者是夏日碧水裡新採出的茨實,光潤,潔白,讓人的目光觸上去,心也如那碧水蕩了蕩。
太史闌的目光,卻從那一截潔白裡延伸了進去,從那一線敞開的領口,越過一朵淡紅的薄櫻,在衣服和月光以及肌膚的光影交界裡,她看見一條淺淺的白痕。
正是這條白色的痕跡,讓她忘記抽回手指。
這似乎是……鞭痕。
再仔細看,白痕之上,似乎還有痕跡,一層層交疊,只是很薄很淡,想必經年日久。
交錯的鞭痕?
這驕傲艷麗的東堂世子,金尊玉貴的簪纓子弟,身上怎麼會有這樣恥辱的傷痕?
以他的身份,又有誰能給他造成這樣的傷痕?
司空昱熱度越來越高,下意識抓了太史闌的手,靠在頰邊磨蹭,一邊低低喃喃道:「娘親……娘親……」
正待抽手起身的太史闌,又停了停。
她想了一想,又坐了回去,拿手背拍了拍司空昱的頰,低聲道:「你很想你娘嗎?」
司空昱此刻正在水深火熱之中,意識的四面幽黑,伸手不見五指,唯有一道深紅的火線懸浮在半空,而對岸,似有極地冰原,皚皚霜雪,他此刻最渴望的清涼。他不得不踏上火線,那般暴烈的熱,讓他連心都似縮了起來。
無邊無垠的熱燒烤著意識,將一些深藏的記憶翻起,他在恍惚中忽然想起,自己並不是沒有見過娘親,明明在幼時,曾經在她的懷抱裡打滾,還記得她是那般的香軟,記得從她膝上的角度看過去,她始終微笑又憂傷的唇角,記得她的手指也總是微涼,總愛在他打滾時輕輕握住他的手,怕他落下去。
就像此刻……他所握住的手指。
那手指的主人沒有握住他的手,卻也沒有離開,他聽見一個女聲,清冷而安靜,彷彿星光,無論相隔多遠,都能在瞬間抵達它想要抵達的終點。
「你很想你娘嗎?」
「想……」他幾乎立刻衝口而出地回答,隨即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可是她……不要我了……」
他唇邊綻開一抹笑意,模糊的、苦澀的、失望的、不解的……
有些記憶已經在歲月中淡化,但當初那時絕望和寂寞的感覺,還深深刻在心版,他已經忘記要為何絕望為何寂寞,卻依舊在多年後無法控制嘆息。
太史闌注視著他的笑容,很難想像那麼驕傲自我的人,會綻開這樣虛弱而又自棄的笑容,這孔雀一般的男人背後,到底藏了多少連他都不願面對的舊事?
「沒有娘會不要自己的孩子。」半晌她道,「一定有難言之隱。」
「我忘了……」他低低喘息,「……我就記得她推開我……推開我……之後我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從此她便不見了……」
「推開你或者是為了保護你,或者是不得不推開你。」她冷靜地給他分析,「你這麼眷戀她,說明她平日對你很好,那又怎會好端端地推開你?或許在你遠走的時候,她也躲在一邊哭。」
「她……沒有陪我一起……」
「我知道南齊的女子,在這個社會沒什麼地位,我想從你平日的言談來看,你們東堂女子的地位想必更低。」太史闌伸手給他拉好了領口,「一個沒有什麼地位的女子,在家長的決定面前,是沒有什麼抗爭餘地的。」
他稍稍沉默,似乎在半昏迷半清醒的混亂中,努力接納並分析著她的話。
那清清冷冷的聲音,那沒什麼感情的語調,飄入此刻他火海般的意識裡,不知怎的,他忽然覺得清涼,那些灼熱的溫度錐心的痛,似乎也不那麼難熬了。
「……我想不起來她……我為什麼忘記了她……」他困惑地喃喃問,「我是在恨她嗎……」
「人總是潛意識中,拒絕那些曾讓自己痛心的事情。」太史闌弓起膝蓋,攤開身體,出神地望著窗外漸漸澄淨的月色,「我三歲時,媽媽去世,我被人抱進研究所,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我不說話,也沒有任何想法,外面的人,裡面的人,曾經發生過的事,包括我的母親,我都忽然沒了感覺。」
「你……也在痛心嗎……」
「不知道。」她語氣淡淡,「或許我只是在保護自己。我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很久,後來大波來了,她和我不對盤,一開始總打架,打著打著,我開始一個字一個字的講話了;再後來蛋糕妹來了,她那麼甜,總在笑,我說的話又多了點;再後來小珂抱了進來,她才一歲,整天哭,不哭的時候看人的時候也淚汪汪的……然後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就正常說話了。」
「……你有那麼多朋友……而我,我只有我娘,我還失去她了……」
「我也和我的朋友失散,今生今世,不知是否還能再見。」太史闌喝了一口茶,「你好歹還能知道你娘不在了,而我,我甚至不知道她們在不在這個時空。」
「聽不懂你的話……」
「不需要懂。」她道,仰著薄薄的下巴,「這世上永遠有人比你不幸,比你慘,比你更懂得痛苦,但人生來不是為了懂得不幸和痛苦的,活著,為你在乎的人好好活著,才是生存和做人的最大意義。」
他不說話了,輕輕喘息。
門外有人輕輕停住腳步,是端著藥湯,準備來替換太史闌去休息的蘇亞。
隔著門縫,看見一坐一臥的兩個人,司空昱在譫妄中對答,太史闌漠然望月,卻在一聲聲回應,蘇亞怔怔看著那女子月色下薄透的下頜,想不到堅冷如太史闌,竟然也會整夜不睡,替人開解。
這是不是獨屬於她的溫暖和溫柔?
蘇亞緩緩退了下去——有時候,正確的言語和那個對的人,才是傷病的最佳良藥。
屋內兩人安靜了一刻,太史闌也覺得有些疲倦,她俯身摸了摸司空昱的額頭,感覺熱度好像退了一些,轉身下床去取剩餘的參湯,準備給他再灌一點,便換人來伺候,她好去睡覺。
她剛剛端來參湯,俯下身,司空昱忽然張開眼睛。
這一霎他的光艷瀲灩的眸子,無盡的黑。
隨即他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太史闌,沒受傷的那隻手,一把揮開參湯,一手按住了她的後腦,湊上自己的臉!
太史闌身子一僵,迅速轉頭。
司空昱的唇擦她的臉頰而過,落在了她的頸側,司空昱也不堅持,順勢將頭擱在她的肩窩,一隻手緊緊環住她的腰,迷迷糊糊地道:「……讓我抱一會兒……再一會兒……我想你……好久了……」
太史闌正要推開他的手一頓。
這個驕傲男子,內心深處,對他那出身南齊的母親,到底有多渴望?
那個走在歲月深處的美麗女子,到底給他留下了怎樣的創傷,又帶走了他生命裡怎樣重要的想望,以至於在多年以後,他忘記了她,卻死死記得「南齊女子」,無論如何也要來南齊一趟,見一見南齊的女子,好去追尋昔日母親的影子。
以至於他遇見她太史闌,如此失望,恨不得一腳將她踹出南齊。
以至於他重傷此刻,終於吐露心聲,並下意識要抱緊那個冷漠卻打動他內心的人。
太史闌眼前忽然掠過三歲那年呼嘯的小車。
那寒冷的夜。
那永遠的離別。
她推開他的手,懸在半空,最終落下時,落在了他背上,輕輕拍了拍。
司空昱身子軟了軟,發出一聲漫長而滿意的嘆息,太史闌感覺到,他的熱度,終於退了。
她正要移開他,忽覺身後有異響。
她回首。
人影一閃。
藍衣飄飄,和風煦日。
李扶舟立在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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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拎著一隻精緻的壺,壺內藥香氣味濃郁,看樣子是帶給太史闌調養身體的,此刻卻忘記放下來。
他只是在看著太史闌,她正半跪在榻前,摟著那個虛弱而美麗的男子,手還停留在他背上。
認識她至今,未曾見她如此親近他人。
或者,是未曾見她如此待他。
太史闌維持著那個姿勢,轉頭,兩人目光相碰,太史闌一瞬間以為他會給她一個照例的微笑。
然而沒有。
他似乎真的習慣性地想笑,嘴角已經機械地掠起一個熟悉的弧度,然而那弧度掠到一半便僵硬凝固,最終平平地放了下來,化為深深的一抿唇。
相識至今,太史闌未曾見他笑不出過,一時竟覺震撼。
他那淡淡一抿唇,唇角刻一抹深深紋路,竟讓人忽然感覺滄桑。
太史闌卻在走神,想著此刻若是容楚碰見,必不是這般隱忍深刻,讓人內心如被指尖捺住的表情,他大抵還是會笑的,笑完了就有人要倒霉了。
這麼想的時候,她忍不住一笑,隨即斂了笑容,覺得此刻此景,自己這麼一笑,實在很傻逼很無厘頭。
她這麼莫名其妙的一彎唇,李扶舟已經看在眼裡,他有輕微的不解,隨即似乎想到了什麼,眼神一暗。
一暗之後他恢復如常,把藥壺放在桌上,走到榻前,先將司空昱放平榻上,隨即扶起太史闌。
太史闌起身的時候身子一歪——她腿麻了。
她以為李扶舟必然要君子地緊緊扶住她的手臂,或者乾脆推開她。
然而她再次估計錯誤。
李扶舟忽然手臂一展,將她往懷裡一攬。
然而他也沒能將她攬在懷中——太史闌身子一歪那一刻,立即反肘後撐,肘尖頂在了他的胸膛。
兩人維持著這樣古怪的姿勢,停頓一秒,隨即李扶舟垂眼,收手。太史闌收肘,站直。
兩人站在榻前,太史闌背對著李扶舟,李扶舟背對門,兩人一時都沒說話。
好半晌,李扶舟才輕輕道:「我聽說這邊出事,趕來看看,你……沒事就好。」
太史闌下巴對司空昱抬了抬,「司空世子救了我。」
李扶舟看了一眼司空昱,忽然道:「你把我給你的凝元丹給他用了?」
「抱歉。」太史闌答得簡單,心中卻也有些愧意,以李扶舟的身份,拿出的這東西應該極其寶貴,他又難免江湖傾軋,她該給他留著備用的。
「這是我想等將來你能練高深武功時,給你增加內力用的,」李扶舟微微苦笑,「……倒忘記了你是個一向不看重外物的人,便宜了這小子。」
太史闌不語,兩人的呼吸都似乎被約束住了,壓在司空昱沉沉的呼吸中。
良久李扶舟才輕輕道:「太史……我是不是……徹底錯了……」
太史闌側頭看他,「不,只要忠於自己的心,怎麼都不算錯。」
「心……」李扶舟苦笑了一下。
他忽然上前一步,似乎要拉太史闌的手,太史闌立即後退一步,腿撞著床邊,微微一響。
隨即有人聲音嘶啞地道:「你要……幹什麼……」
兩人立即回頭,發現司空昱醒了。
他幽沉又綺麗的眸子還帶著昏迷初醒的迷茫,卻一把抓住了太史闌垂到榻邊的衣袖,怒道:「……深更半夜……闖進門來欺凌女子……來……人……呀……」一邊軟綿綿地把太史闌往他身邊拉。
太史闌哭笑不得——這個一本正經的,我還深更半夜呆你房裡裡,你咋不覺得不對?扯住自己袖子道:「你操什麼心?沒事,睡你的。」
司空昱卻不肯放,問她,「剛才……剛才是你?」
太史闌想著他是問剛才和他對答的人吧,「嗯。」了一聲。
司空昱似乎一愣,又似乎在沉思,半晌嘆息一聲,道:「命……」
太史闌心想好好地他又感嘆命運做什麼?卻聽見他對李扶舟道:「這不是你來的地方……你出去。」
李扶舟好脾氣地笑了笑,道:「這是她的府邸,我來看她。」
太史闌唇角一扯,心想溫和李扶舟,原先一定不是溫和的,瞧這說話多犀利。
「她的府邸……」司空昱氣喘吁吁地道,「……以後就是我的……」
嗄?太史闌腦袋一轉,難得地呆住了。
這叫個什麼事兒?
捨身相救的狗血戲碼,不是該女人以身相許嗎?她半分都沒打算以身相許,還在考慮他養好傷之後趕走他,怎麼他倒許上了?
這片大陸真玄幻……
李扶舟也怔了怔,隨即失笑,「司空世子是吧?多謝你捨身相救太史闌,我想如果你需要這座宅子作為酬謝,太史闌一定也是願意的。」
司空昱艱難地撐著身子坐起來,太史闌想扶一把,想想還是沒扶,她怕這一扶她就給賴上了。
「我不知道你是誰……」司空昱倚著床頭,面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語氣卻清晰了不少,顯見得很是認真,「……但你的眼神……我看得出,你別想替太史闌做主,這個……我不允許。」
太史闌忽然快步走了開去。
她怕她站在面前,會忍不住把桌上的湯壺給砸到司空昱腦袋上去。
那樣不好,好歹他還是她的恩人。
「司空世子。」李扶舟面對司空昱時,又恢復了他春風般的溫和微笑,好脾氣地道,「司空世子,我想,當你對我說出不允許三個字的時候,你已經不被允許了。」
司空昱第一時間顯然沒有聽懂,不過當他轉頭找到太史闌,看見窗前背對這邊負手而立的太史闌,沉默抿唇的表情時,便明白了李扶舟的意思。
他忽然笑起來,一邊咳一邊笑。
「怕她不接受……怕她不喜歡,所以不敢……這也不敢……那也不敢……她要如何看見你?」他不屑地道,「我不管……我做我想做的,不需要誰允許。」
李扶舟似有震動。
「你現在唯一應該做的就是好好養傷。」太史闌轉頭道。
「你像今晚這樣……照顧我。」
「沒可能。」太史闌一口拒絕。
「咳……」司空昱又在咳嗽,語氣無奈,「……為什麼會是你……唉……」
這句話觸動了太史闌心中的疑問——確實,為什麼會是她?司空昱明明很討厭她這樣的南齊女子,為什麼要跟著她,觀察她,在要緊關頭救她,現在還在李扶舟面前如此警惕,擺出一副保護所有物的神情?但他做這一切,又不像是出於怎樣深切的愛,還帶著幾分不甘幾分無奈,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心理?
李扶舟似乎也有同樣疑問,「我不明白司空世子,似乎剛剛認識太史沒多久吧?真沒想到,東堂的世子,會如此義薄雲天相救我南齊人。」
司空昱沉默了一下,冷笑一聲,「你南齊人生死……關我何事……」他似乎支撐不住,身子慢慢往下溜,「但她打開了我的籐囊,拿了我的……私記……按照我家族的規矩……從此她就是……」他倦極,緩緩合上眼睛,「就是……我的……」
兩個人都在凝神聽他繼續,結果他老人家閉上眼睛,又睡過去了。
太史闌皺起眉——話說一半最討厭!
還有,私記?家族規矩?聽起來不太妙,私記是那隻鳥嗎?他的鳥不是還給他了嗎?
李扶舟若有所思,忽然道:「看來你又招惹上了一些麻煩。」
太史闌對那個「又」字很有點意見。
「我就是來看看你。」李扶舟輕輕道,「十三命人給我傳話,說了今晚的事情,我不放心。」
「我這邊沒事,十三受傷了。」太史闌道,「你去看看他吧。」
「他受傷了?」李扶舟一驚,道,「他怎麼沒和我說。」
「也許是怕你擔心。」太史闌眼睛一轉看見那藥壺,「我還以為你這是帶給他的,氣味好重。」
「我不知道他受傷,當然不會帶給他,這是給你的。」李扶舟道,「你傷勢雖然好得差不多了,但後期補養還是要注意,這壺藥裡有百年丁籐,對女子很有好處,也可以修補你的經脈,趁熱喝了吧。」
「好。」太史闌走過去,倒了一碗藥汁,仰頭一氣喝了,藥味極苦極澀,難喝得出乎她意料之外,好容易一鼓作氣喝完,隨即便覺得要嘔吐,忍不住扶住桌子垂頭強忍。
「你怎麼了……」李扶舟快步過來,看她臉色煞白,忽然張臂抱住了她,手掌輕輕按在她的背上。
太史闌立即向後一讓,她本身就靠著桌子,這一讓不過是將桌子撞得一陣震動,砰一聲放在桌邊的藥壺倒下,李扶舟抽手去扶,壺雖然扶住了,藥汁卻濺了他一身。
太史闌身子一側,此刻才感覺到一股熱流自背心透入,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覺頓時減輕很多,心知剛才李扶舟是替她疏氣平胃,不禁有點尷尬,覺得自己是不是反應過度。
然而李扶舟向來謙謙君子,之前她隱晦向他表示好感時,他都不曾有過這樣的舉動,此刻她已經明白表露拒絕,他反而稍稍改了風格。
「對不住。」她道。
「無妨。」李扶舟神態如常,將袖子稍稍打理了一下,只是那濃重獨特的藥味,一時半刻是去不掉了。
「我去看看十三。」
「我陪你。」太史闌也不想再呆在司空昱的房裡,這人各種詭異。
兩人到了趙十三的屋裡,趙十三還沒睡,景泰藍在他身邊睡著了,腳丫子蹬在他肚皮上,趙十三的表情,似乎被蹬得很榮幸。
看見李扶舟,他還笑了笑,道:「麻煩先生了。」
「十三你受傷怎麼不告訴我。」李扶舟自懷中取出一瓶金創藥,遞了過去,「外敷內服都可以,每日三次。」
「謝了。」趙十三忽然嗅嗅鼻子,「好濃好古怪的味道。」
「我剛才不小心把藥湯濺到了李先生身上。」太史闌解釋。
趙十三瞟她一眼,懶洋洋躺了下去,和李扶舟說了陣子話,兩人便催她抓緊時間去休息,太史闌也不客氣,出了門,卻沒有回房,看看天色,已經要亮了。
「蘇亞。」她對等候在門外的蘇亞道,「陳暮的情緒安撫好了嗎?」
「他一直很猶豫。」蘇亞道,「又想報仇,又怕報復。我跟他說,你不告,那些人一樣不放過你,通城、北嚴、乃至今天的西局,哪個不想殺你滅口?天下之大,沒有你容身之地,倒不如魚死網破,把事情轟轟烈烈捅出來,那些人想要下手,還要考慮考慮後果。」
「他怎麼想?」
「我看他是想通了,我們已經秘密找來最好的訟師,替他寫這份狀紙。」
「多帶點人,先把他送出我的宅子秘密安置,陳暮要告狀,不能從我這裡出去告。」
「是。」
「之前我就讓你們去找逃逸的龍莽嶺盜匪,找到沒?」
「找到一個,按照您的關照,直接藏在了那裡。」蘇亞神情冷肅,「如果不是找到龍莽嶺的盜匪,咱們還真的想不到,此事居然牽連這麼廣,背景這麼深,居然最後順籐摸瓜,一直引到了康王身上。」
太史闌點點頭,神情冷靜。
想要掀開龍莽嶺的案子,光是保護證人和案犯就是一件頭痛事兒,龍莽嶺的盜匪早已被西局逼得四散,她當初抓獲的那一批盜匪俘虜,在她被水捲走後,自然「全部失蹤」,她從北嚴脫險之後就開始命人找,好容易找到一個,還是個知道內情的關鍵人物,但這個人怎麼藏也是問題,藏哪裡都可能被西局挖出來。
「大人……」
「嗯?」
「我不明白您為什麼一定要掀開龍莽嶺的案子,您明明知道背後水深,您很可能折騰掉烏紗帽,甚至……」蘇亞沒敢把「丟命」兩個字說出來。
「折騰掉烏紗帽我就回二五營繼續做學生。」太史闌淡淡道,「掀這案子,四個理由。」
「第一,龍莽嶺案子看似只是一個鹽商滅門案,但其實內幕深重,牽連極遠,我懷疑之後的沂河壩水潰,乃至北嚴城破都與此有關,沂河壩潰壩,雖然只死了幾個人,但毀去良田千頃,今冬必將糧荒,到時候要死多少人?至於之後北嚴城破,更是大禍,雖然我帶進內城一部分百姓,但外城還有很多人沒能來得及進城,七天圍城,他們的存活率只有一半。」太史闌仰頭看天,籲出一口長氣,聲音沉沉,「當初內城是我開,但也是我下令關閉,是我拒外城百姓於門外,我當時算著三天有援軍,誰知道七天才救城,百姓們沒有怪我,是因為活下來的都是我救入內城的,外城的……很多死了——這些上萬數萬的人命,沒有人替他們討公道,而我,我必須要討。」
「否則我何以安睡?」她垂下眼眸,字字清晰。
蘇亞默然,她原以為此事已經過去,太史闌迫不得已閉城,是為了救更多人,事後也沒人怪她,未曾想,她自己始終沒有邁過這道檻。
也是,那日城下百姓拍門泣血,只有太史闌聽得最清楚,她下那個命令何等艱難,那樣的呼告,她要如何忘懷?
「第二個理由,是整個事件都顯得太大,無論沂河壩潰壩,還是北嚴莫名其妙城破,都不是我現在的身份能管,我唯一能管的,就是這看似單純的刑事案件,這將是唯一突破口。」
「第三個理由,為我自己。通城雖然屬於北嚴,但年終官員考績,這樣的滅門慘案,還是會影響首府的政績評定,偏偏發生這起案件時,昭陽府尹丁優,新府尹未定,我相信短期之內,新府尹還是不會定,那麼這起案件未破的責任,最後就會算在我頭上,我看過規定,死亡十人以上的重大刑案,年終主官考績直接評定為下等,而新官第一年就是下等,之後再無仕途可言。」
「好狠的打算……」
「第四個理由……」太史闌忽然頓了頓,良久之後才道,「我為了容楚。」
蘇亞驚訝得張大眼睛——這和容楚有什麼關係?
「容楚從來沒和我說過朝政的事,我卻知道他很不容易。」太史闌道,「他是康王的政敵,一山不容二虎,康王一定很想幹掉他,只是容楚不會給他機會。當然容楚也一定很想幹掉他,只是不方便下手。而且目前表面來看,容楚居於劣勢,太后猜忌他,信重康王。太后一日掌握朝政,容楚一日被動。」
「這和龍莽嶺滅門案有什麼關係?」
「我的直覺。」太史闌道,「這案子和康王必定有關係,我掀起來固然冒險,可也是個絕好機會。康王現在下馬官民,上馬管軍,權勢滔天,正因為他處處都有權插手,所以一些想做事的人,什麼都做不了,除非有個機會,先砍掉他的一些觸手,別人才有機會。」她淡淡笑了一下,「我相信朝中必然有希望看見康王倒台的人,我聽說這次康王巡視西凌,大司空章凝就自告奮勇作為副使陪同,他是三朝老臣,性情暴烈耿介,有他在,我會多三成把握。」
「可是國公一定不願意你剛剛上任立足未穩,就掀起這樣的大案,對上康王……」
「勝,則從此少了很多阻礙,路會越走越順,遠勝於在他人的陰影下戰戰兢兢地活,一步步艱難掙扎;敗,或者回二五營做個學生,或者……死。」太史闌面色平淡,「我自從來到這裡,走的每一步,都是在就死,所以我明白了——只有不怕死,才不會死。」
「只有不怕死,才不會死……」蘇亞重複了一遍,依舊擔憂地道,「國公會生氣的……」
「那就讓他生氣!」太史闌大步走開,「他既然瞞著我安排世濤去犧牲,我就瞞著他安排我自己去踩雷,彼此!彼此!」
蘇亞張大眼睛,看著太史闌絕然而去的背影。
還以為這位清醒睿智,大度包容,一眼看穿容楚苦心,不曾生氣只會自責來著。
原來還是會生氣!
原來生起氣來,這麼可怕!
啊!
國公!
您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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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屋門被重重撞開。
喬雨潤撲進室內,一步撲到床邊,趴在床上死命喘息。
她的兩個親信侍女竹情梨魄,擔憂地跟進來,卻不敢說話,只看著主子趴跪在床前,渾身顫抖,手指狠狠抓住床褥,漸漸蹂躪著無數猙獰的印痕。
室內無聲,有一種沉重叫壓抑。
很久之後,喬雨潤才爬起身,她的眼圈微紅,臉色青白,卻沒有什麼表情,對竹情道:「準備筆墨,我要寫信。」
只有遞交太后或康王的信件,才會由親信丫鬟磨墨,竹情立即答應了,去準備。
喬雨潤的書案,和別人的整潔不同,一直都很亂,這是她的習慣,並且不允許任何改變,她走到書桌前時,看見那一堆亂紙,忽然想起了什麼,問竹情,「我們從總督府搬到這裡來的時候,我讓你收拾桌子,其中有一張藥方,我關照你燒燬,你銷毀沒?」
竹情猶豫了一下,梨魄立即道:「回主子,燒燬了,奴婢看著她燒的。」說完狠狠看竹情一眼。
喬雨潤有點心神不屬,道:「那就好。」隨即提筆寫信,兩個丫鬟對屋外張望一下,疑惑地道:「主子。今晚跟您去的人呢?要不要奴婢下去安排……」
喬雨潤的筆停頓了一下,淡淡道:「都死了。」
「都……都死了……」竹情險些喊出來,急忙摀住了嘴。
兩個親信丫鬟臉色瞬間雪白,她們當然知道今晚是什麼行動,也知道去了多少人,可是……剛才主子在說什麼?都死了?
發生了什麼?
怎麼會都死了?
誰那麼大膽子?
一百多人啊,這是西局建成以來,最大的傷損了吧?
兩個丫鬟立即想到主子現在的處境,明白她為何險些崩潰——這個消息瞞不住,必然要報康王,康王正因為前陣子的藍田第三司伏殺容楚未成的事情,對主子不滿,這下可抓著把柄了……
兩個丫鬟憂心忡忡對視一眼,不敢再說話,都退了出去,出了屋子,竹情才道:「姐姐,你剛才怎麼不許我說實話?」
「能說嗎?這個時候?」梨魄瞪她一眼,「你看不出主子心情很壞嗎?這個時候你告訴她,那張藥方不見了,你我會是什麼下場?」
竹情無聲打了個寒噤,吶吶道:「……也是奇怪,書桌我日日都看著,那藥方,怎麼就不見了呢……」
「不管怎樣不見的,總之你我絕對要一口咬定,東西燒燬了。」梨魄白著臉,咬牙,「竹情,我心裡有些不太好的感覺,也許你我,以後跟在主子身邊,要更小心些了……」
竹情又打了個寒戰,看定她,臉上慢慢湧出恐懼的神情。
……
喬雨潤已經將藥方的事情丟下,專心寫信,半個時辰後信成,秘密飛鴿傳書,三個時辰後,信件到了身在南堯行省,正往西凌行省方向來的康王手中。
幾乎在展信的那一霎那,康王臉色就變了。
「一百一十八西局精英,盡喪!」他霍然咆哮而起,拍案,「怎麼可能!」
「喲,王爺,這大中午的,您在幹什麼呢?怎麼這麼大火氣?」隔鄰忽然探出個腦袋,一臉方正嚴肅地瞅著他,「可是有什麼不順心的事?要不要老章替你解決下?」
康王眨眨眼睛,看清那每次都迅速聞風而來的老傢伙,一口氣堵在了咽喉口。
章凝!
這老混賬!
他到西凌行省,他硬要跟著。
他走到哪裡,他都跟屁蟲似地陪著。
他住在哪裡,他堅決要住在隔壁。
表面上口口聲聲「保護王爺,責無旁貸」,實際上就是在監視他,把他見了哪些人,做了哪些事,都偷偷記在心裡,甚至還在街上收了攔轎告他的狀紙,還當他不知道!
可恨這陰魂不散的老混賬,等於完全限制了他的自由,搞得他連放個屁,都得揣在那裡慢慢來。
心火勃然,他卻只能堆出一臉笑,揮揮手,道:「大司空何必如此緊張,不過幾個下人不聽話罷了,不敢勞動大司空。」
章凝摸摸鬍子,瞟他一眼,腦袋縮了回去。康王憤然坐下,這回再不敢發作,紫脹著臉皮,將信勉強匆匆看完,惡狠狠往桌上一擲,壓著嗓子開始罵:
「這賤人!滿嘴胡說!自己辦砸了事情,還敢來警告本王!」
「王爺……」他的幕僚小心翼翼詢問。
康王再次展開信箋,喬雨潤最後一排字赫然在目。
「卑職猜測,太史闌必將在近期掀開龍莽嶺一案,以此進逼於殿下,請殿下務必防範。另請殿下著人好生查訪龍莽嶺餘孽,不能有一人遺漏,否則必釀大禍……」
「喬雨潤蠢瘋了!」康王怒氣勃發,「太史闌算什麼東西?她敢辦龍莽嶺的案子?她敢和本王對上?她不要命了?胡——扯——」
……
康王大罵喬雨潤胡扯的那一刻,喬雨潤正疲憊地下令,所有西局探子暫停一切其他事務,務必再次清剿龍莽嶺餘孽,一個不留。並且加強對昭陽城內一切客棧、店舖、散戶、花樓等所有可以收留外來客的住所的盤查,發現可疑人等一律逮捕。甚至連各級官吏府邸,包括太史闌的府邸,都一概以「追索逃獄重犯」為名,予以查看。
怨氣衝天的西局探子們馬不停蹄地幹活去了,喬雨潤猶自未睡,燈下苦苦思考——如果我是太史闌,如果我已經找到了龍莽嶺的餘孽,我會把他藏在哪裡?
……
「我將他藏在哪裡?」此時太史闌立於日光下,淡淡注視著西局探子們出入忙碌不休,唇角紋路寫滿譏誚,「沙子,只能藏於沙灘。當然,你們永遠不會懂。」
隨即她進屋,酣然高臥補眠,養精蓄銳,等待一場無聲戰爭的到來。
但是她很快就被吵醒了。
喧囂來自於院子外,聽起來似乎是在吵架,有男聲有女聲,一時聽不清是什麼,隨即她聽見熟悉的腳步聲,是蘇亞,她敲了敲門,隔門道:「大人,您醒了嗎?」
「什麼事?」
「先前司空世子府中的人來了,說聽聞世子受傷,前來探看並接他回去養傷,我等想著雖然現在世子不宜挪動,但是探看還是應當的,查明身份後便讓她們進來了,誰知道……」
「嗯?」
「誰知道她們探望過世子後,不知怎的便改了口氣,說還要見您,我們拒絕了,說您在休息,她們便要硬闖,還口口聲聲說……」
「說什麼?」
「……說您既然已經是世子的人,怎可世子重傷你還酣然高臥?怎可如此沒有禮數?怎可不來參拜世子家族的女性尊長?如此不懂規矩,無視禮教,不敬夫君,要來對您……」
「嗯?」
「……執行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