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亞那句話,語氣充滿荒唐感。愛琊殘璩
太史闌平平躺在床上,險些笑了出來。
人生真是充滿戲劇感。還嫌她事情不夠多?
這又是哪裡冒出來的七大姑八大姨,跑來她的府裡要對她執行家法?
她確實聽說司空昱身份尊貴,而且很得東堂皇帝喜歡,在家中十分嬌慣,他也是歷年來,出使南齊參加大比的人中,所帶隨從最多的,據說入境時,南齊這邊關卡特意請示朝廷,不知道該不該放那麼多人進來——他帶了侍女、花匠、廚子、專用大夫、小廝、馬伕……還有一堆老老少少的女人,把負責登記的南齊官員,眼睛都寫花了。
而且司空昱來了以後,到處竄,也不住驛館,到哪裡都尋當地最好的大宅,一樣樣佈置起來享受,那模樣,很打算長駐南齊一樣。
現在,那群八大姑七大姨來了?
院子外的吵鬧聲越發厲害,太史闌懶懶道:「把司空昱扔給她們,然後一起打出去。」
「大人。」蘇亞道,「她們說要回國,向天下說明,南齊官員以陰毒手段使計,目的是為了暗害她們世子,好贏得此次天授大比的勝利,手段陰毒,卑劣無恥,要南齊皇帝向東堂割城致歉。」
「割一塊豬肉致歉他也許肯,割城,他一定讓她們去死。」太史闌嗤之以鼻。
「她們說要將這事先散佈於昭陽城……」
「行了。讓她們進來吧。」太史闌道,「自己找虐,我不攔。」
蘇亞走了,摩拳擦掌的,她很樂意放這些人進來——生而不識太史闌,潑遍天下也枉然。
太史闌舒舒服服躺在床上,雙臂枕頭,想著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遙遙聽得環珮叮噹,隔老遠香風熏鼻,想必來的是女人幫。太史闌想司空昱在女人堆裡長大?怎麼還是養成對女人那麼挑剔的性子呢?
「好大架子,怎麼不出來迎接我們?」
「也不過就是運氣,開了世子的寶囊,拿到了世子的聘記,可是那又代表什麼?司空家數代都沒人打開過的東西,如今早已不按舊規矩啦。」
「舊規矩偶爾還是可以遵守的,只是要稍微變通一下,比如,如果足夠優秀,這麼一個異國人,頂多做妾吧。」
「優秀不優秀都只能做妾,咱們郡主娘娘可是和世子有口頭婚約的!」
「郡主娘娘,」有人在低笑,「幸虧您這次也跟來了,當初我們還說您何必辛苦這一趟,如今看來,您可真有遠見卓識。」
「胡說什麼。」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我也是天機府的人,天授之比這樣的大事,我責無旁貸,和昱有什麼關係?」
這聲音年輕活潑,帶著上位者的滿不在乎和青春的暢朗,聽起來就是個養尊處優的世家女。
「我只是覺得這位女大人似乎太冷漠了些。」那個昭明郡主語氣不滿,「昱為了救她受這麼重的傷,怎麼她都沒有徹夜在那裡照顧?還不許我們接走昱?昱睡不慣別人的床的。」
太史闌抱著頭瞇著眼,心想睡不慣最好,可問題是他好像睡得太慣了。
一群女人在外頭站下,隨即忽然就沒了聲音,她們看看門前的蘇亞,蘇亞看看她們。
她們再看看蘇亞,蘇亞再看看她們。
大眼瞪小眼足足半刻鐘,太史闌都快又睡著了,這群女人才忍無可忍地對蘇亞道:「這位姑娘,你家主人怎麼不出來迎接我們?」
「她在睡覺。」蘇亞淡淡答。
女人們胸脯劇烈地起伏幾下,似乎想到了「尊嚴、高貴、氣質、國體」等詞兒,才勉強按捺下來,當先那個昭明郡主道:「我等既然到來,等在門外,作為主人怎可不迎?」
「她沒請你們來。」蘇亞答。
「你……我等算是你家主人的恩人眷屬和朋友,我等前來,你家主人如果有一分良心,都應該倒履相迎,或者,這就是南齊的禮數?」
「南齊的禮數,只對南齊懂禮節的人。」太史闌的聲音,忽然從屋子裡飄出來,「不請自來、反客為主的異國人,給了也是浪費。」
「太史闌。」昭明郡主豎起眉毛,「外間傳你跋扈張狂,果然如此。」
「原來是來看我跋扈的。」太史闌聲調如常,「那就進來看吧。」
蘇亞順手推開門,自顧自坐到一邊。
「不通禮教的粗人!」一群女人低聲咕噥,爭先恐後湧進屋內。
太史闌的屋子一向軒敞,不設屏風和隔斷,一張床就靠牆放著,一群款款進來的女人,第一眼看見還躺在床上,屁股都沒挪一下的太史闌,不禁勃然變色。
「粗俗——」一個高髻女子指著太史闌,面色發青,高髻上翠釵金環都在顫抖,「竟然還酣睡不起!」
太史闌理都不理——皇帝來了,她想躺也躺著。
「你……」那群自矜自貴的娘們上下牙齒亂碰,想罵人覺得無從罵起,想動手把太史闌從床上揪起來又不敢——蘇亞抱劍冷冷站在門外,表情比劍還冷。
「太史姑娘。」好一陣子那高髻女子才緩過氣來,冷冷道,「你疏於禮數,我們也不和你計較,我們是司空世子的府裡人,前來接他回府,你……」
「不可以。」
「你得……嗄?你說什麼?」高髻女子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
「司空昱今天不能移動。」
「他怎麼能呆在你這髒亂的府邸,那對他的傷勢不利,瞧你這院子,啊……一股怪味兒!」一個女子尖聲叫。
「嗯。」太史闌翻個身,「剛殺了一百多盜匪,是有點味道。」
「殺了一百多……」女人們臉色白了白,隨即不信地嗤笑,「胡吹吧?」
太史闌手搭在額頭,懶得理她。
「司空世子的去留,你沒資格決定。」那高髻女子一揮手,「等下我們帶他走,只是我們找你還有第二件事。」
她像是怕太史闌再冒出什麼氣死人的話,手一揮,一個女子快速走上來,在地上墊了一個蒲團,還有兩個女子過去,拉開了房內的桌子,將一本很厚的線裝書,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
她們在太史闌房中走來走去,主人一樣把東西排來放去,蘇亞在門口冷冷看著,幾次要進來阻止,卻因為太史闌沒有反應而停下。
太史闌昏昏欲睡聽著她們拉動桌椅的聲音,心想風水上說,要經常調換屋裡的傢俱位置,有利於招財,她忙,未必想得起來,正好這些人來幫忙。
女人們忙著這些事,倒也沒什麼愉悅之色,反而都沉著臉,那個昭明郡主是唯一沒有加入行動的人,袖手站在一邊,臉上神色也不好看,旁邊一個女子絮絮地在勸她:「郡主,您可千萬別放在心上,說到底這也是司空家門第高規矩大,一切得依照老法來,司空世子遵從古法,光風霽月,哪怕不喜歡這女人,也必須得承認事實,但他絕不是對您不敬,您放寬心,承認了這女人又怎樣?真要提及婚事,還得太宰大人他們點頭,還得陛下點頭,總之越不過您去,成不成還在兩難呢……您可千萬別現在就失了風範……」
屋子裡很快佈置好,一個桌子上面供一本厚厚舊書,四張椅子各自放在桌子下面兩排,一個蒲團放在屋子正中,正對著桌子。
蘇亞看著這佈置,拳頭都已經攥了起來——看起來還真像執行家法或者參拜神位之類的禮儀佈置,那座位肯定不是給太史闌坐的,倒是那蒲團,十有八九是給太史闌準備的吧?
護衛們已經聽說了消息,三三兩兩趕來,太史闌性格坦然,沒什麼內外院之分,護衛們卻恪守禮法,不敢靠近她的臥房,只是遠遠打聽,此時聽蘇亞轉述,也怒上眉梢。
「跑到我們府裡來執行她們家法?當咱們府裡沒人麼?」
「東堂人來執行南齊人的家法?笑話!」
「大人真是好性子,由得她們張狂,要我說,直接攆出去!」
幾個婦人聽見外頭議論,眉毛也豎了起來,探頭出來尖聲道:「南齊粗人,懂什麼!這樣的好事,依著咱們,才不要便宜你主子,看著吧,馬上你主子要樂得給你們打賞!」
「呸,青天白日的,大夢就做起來了!」護衛們哈哈大笑。
「野蠻人帶出的野蠻護衛,不知道世子怎麼想的……」婦人們咕噥著縮回頭,恨恨地對視一眼。
喧囂聲傳到隔壁院子,不多久,景泰藍搖搖擺擺地來了。小子擠在護衛堆裡,先打聽了大概,隨即便往雷元身上爬,「咱去瞧瞧,瞧瞧。」
雷元得了聖旨,興高采烈地往前湊。
屋子裡婦人們佈置完畢,四個年老婦人臉色都莊嚴起來,互相望望,這位道:「李嬤嬤,你資歷最久,你請。」那個說:「王嬤嬤,你是老夫人身邊得意人,你上座。」互相認認真真推讓一回,才各自在四張椅子上坐了,其餘中年青年女子,立到四個寶相莊嚴的嬤嬤身後,昭明郡主立在一邊,有意無意靠著桌子。
太史闌趁此機會又瞇了一覺,翻個身正瞧見嬤嬤們寶相莊嚴泥塑木雕一般的造型,頓覺十分振聾發聵。
那個首領一般的高髻女子站在桌子的另一邊,肅然道:「太史闌,你起來。」
太史闌伸個懶腰,從床上坐起,撐起膝蓋,難得有點好奇地瞧著她。
「這不是你擺架子的時候。」那高髻女子神色不掩厭惡,「我等來此,特此通告,你是我司空家族傳世以來,第三位解開司空家繼承人寶囊的女子,按舊例,從此便為司空家承認的家族成員,若無意外,可為繼承人配偶,前提是經司空家族當代家主及所有主事人同意,並且你本人例行參拜司空家族祖訓。」她淡淡道,「祖訓已經供上,你過來參拜吧。參拜完,你就有機會進入我司空家族,成為我東堂六大世家中司空家族尊貴的一員,無需再在南齊,當這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官,這是你的福氣,今日之後,南齊東堂,真不知會有多少女子羨慕你。」她傲然一指地上蒲團,「請過來參拜!」
「哦?」太史闌撐著腮,終於明白了司空昱那個吞吞吐吐的「為什麼是你」所為何來,原來還了他的鳥還不行,解開那個腰帶,本身就是錯誤的。
那個腰帶常人根本打不開,難怪幾百年世家,倒霉的撞上去的只有三個人。
她耐著性子,讓這些人給她搬傢俱,折騰了半天,就是為了聽見這句話,現在她聽見了,她們也可以滾了。
「蘇……」她正準備呼喚蘇亞,把這些聒噪的女人給丟出去,忽然甜蜜蜜的童音響起,「麻麻!」
聲到人到,景泰藍肥圓的小身子已經出現在門口,笑得小臉跟花似地,對著她張開雙手。
太史闌一瞧那小子的笑就知道他要不幹好事兒了,他不知道是跟誰學的笑面虎的本事,上次他這麼笑的時候,就害得一個護衛誤信他賭輸了錢。
或者是和容公公學的?
景泰藍笑顏如花,挪動小短腿,跌跌撞撞奔了進來,小腳丫子貌似無意地踩到蒲團,順腳踢開。
「喂你這小子——」有個女人正想罵,景泰藍理也不理她,張開雙臂撲向床邊,一聲喊石破天驚,「娘!」
好字正腔圓,太史闌想。
一堆老女人臉色瞬間煞白了。
「娘親!」景泰藍還嫌不夠,笑得更甜蜜,聲音更清晰,再來一聲。
太史闌俯身將他抱住,順手在別人沒看見的角度,掐了一把他的小屁股。
小東西越來越壞了,得治!
景泰藍齜牙咧嘴,哀怨地白她一眼,掙脫出她的懷抱,靠著她歡天喜地地問:「娘,聽護衛叔叔說,你終於能嫁出去啦。太好啦!」
……
這叫什麼話。
你麻麻嫁不出去?
你麻麻登高一呼,會有很多……好吧,最起碼還是有兩隻要娶的。
太史闌的手又癢了,忍不住把小子一推——你去演吧,我不陪!
景泰藍的大眼珠子又幽幽翻了過來——每次都這樣!每次都這樣!不是讓公公演就是讓我演!還不配戲!
翻完了還得幹正事,小子手指頭傻兮兮伸進嘴裡,豬哥狀口水滴答地道:「娘,你要嫁到東堂去嗎?太好了,聽說東堂很有錢,聽說娶你的這家人也好有錢,我去了就是大少爺嗎?大少爺每天都有很多銀子花的吧?有一千兩嗎?我上次看見的那件黃金絲織的袍子,這下可以讓新爹爹給我買啦,我要買四件,一件早上穿,一件中午穿,一件晚上穿,還有一件用來墊屁股……」
小流氓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太史闌萬分詫異這小子啥時練得這麼好口才?
嬤嬤們越聽越呆臉色發白——這小流氓從哪竄出來的?好大的口氣!當司空家是冤大頭嗎?啊啊啊這女人竟然嫁過?還有一個兒子?天哪!
「……我會有很多個丫鬟姐姐們是嗎?」小子還在口沫橫飛,「丫環姐姐們要漂亮哦,聽說以後可以做老婆哦,最好有二十個哦,胖的瘦的都要哦,最好……」
「最好胸大哦。」太史闌陰惻惻地道。
「是哦是哦最好胸大……」小流氓兩眼放光接得飛快,隨即接觸到他麻麻可怕的眼神,舌頭一卷,「呃……不是不是!最好賢良,天天給娘洗馬桶!」
「金口玉言。」太史闌瞧他一眼,「以後你的妃子們記得天天給我洗馬桶。」
小子脖子一縮,心想沒妃子,讓公公去倒。
「太史闌——」司空家的女人們遭遇一個又一個霹靂,再也忍受不住,那高髻女子怒聲道,「你竟然還有個兒子,你竟然欺騙我家世子——」
「啊!這位是大夫人嗎!」景泰藍眼珠一轉,忽然騰身而起,撲到了一邊神情明顯活潑起來的昭明郡主身上。
昭明郡主不防這小子忽然把目標轉移到了她身上,愣了一愣,聽見那句「大夫人」,心中又覺得歡喜——難道這小子如此精怪,也知道他娘做不了正室?
一低頭看見景泰藍玉雪可愛,滿面討好,也覺得喜歡,不顧侍女勸阻,一把將他抱起,笑道:「你叫什麼名字?以後跟了我好不好?」
「好……」景泰藍膩在她身上,笑呵呵把大頭湊了過來,臉貼在她胸上,呢喃地道,「大娘,我餓了……」
「想吃什麼,我叫人給你買?」昭明郡主笑瞇瞇地抱住他。
太史闌一瞧不好——小子要使壞,從床上騰一下跳下來。
昭明郡主還以為她要發怒,警惕地抱著景泰藍退後一步,景泰藍順勢把大腦袋往她胸前一湊,張嘴一叼。
「吃奶!」
……
片刻後一聲尖叫。
昭明郡主一鬆手,景泰藍落地,嗤啦一聲,他叼住的昭明郡主胸前衣服被撕成兩半。
小子落地,笑嘻嘻打個滾,叼著那半截胸前衣服,飛快地溜了出去,和一隻搶到食物的倉鼠似的。
昭明郡主又發出一聲尖叫。
她捂著胸,滿臉通紅,驚慌失措,滿腦子混亂,只想找個東西趕緊遮掩住自己,一急之下看見太史闌床上的被子,唰一下跳上去,被子掀起蒙頭一蓋,不動了。
太史闌險些噗一聲笑出來。
這姑娘蒙著被子趴著的造型,真的和某種動物十分相似。
不過看那被子微顫的模樣,想必躲被子裡哭吧。
太史闌倒覺得景泰藍有點過分了,這姑娘雖然不免世家的驕矜之氣,但喜怒形於色,對景泰藍也毫不設防,其實看起來是個單純的人,要說真正討厭,是這群自以為是的老太婆,說起來也奇怪,向來最面目可憎的人群,多半都是這種大戶人家裡半主半僕的人物,真正鐘鳴鼎食之家,經過嚴格家教教養出的少爺小姐,其實倒還更懂一點規矩。
她走到櫃子旁,抽出自己一件還沒穿過的外衫,塞到被子底下,道:「換上!」順手對蘇亞揮揮手,道:「院子裡的男護衛,統統退出去,今天的事,不許對任何人說。」
護衛們迅速退走,司空家的嬤嬤們臉色才恢復了點,被子裡一陣拱動,半晌,昭明郡主怯生生探出頭來,臉上淚痕未乾,頭髮亂蓬蓬的。
她裹著被子發呆,看樣子似乎還不想下床,太史闌瞬間覺得頭痛了。
嬤嬤們看著昭明郡主的樣子,鐵青著臉,渾身微顫,那高髻女子忽然上前一步,先對桌子一躬,將那厚厚線裝書收起,珍重地放在懷中,隨即才狠狠將椅子一推,匡噹一聲大響裡,她怒聲道:「太史闌,你這賤人,你真是太過分了!」
「唰。」
話音剛落,蘇亞已經閃了進來,一把拎住她後領,將她扔了出去。
「在我家大人的府邸要她跪拜砸她傢俱,你懂什麼叫過分?」
高髻女子的身影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砰一聲落到地上。
她尖叫著,掙紮著爬起,面目猙獰地回頭,正要叫其餘嬤嬤們一起上抓撓蘇亞,忽然聽見身後吱嘎微響,似乎是木輪的滾動聲,然後她聽見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道:「麻煩這位兄弟,給我抓起她來。」
高髻女子聽出是司空昱的聲音,狂喜之下正要求救,驀然被一雙手拎起,她一抬頭,正遇上司空昱的眸子。
少年的眸子大而美麗,像吸納了整個星空,深沉浩瀚,光芒四射。
此刻這眸子裡卻充滿憎厭和憤怒。
司空昱虛弱地倚在輪椅裡,滿頭大汗,卻堅持坐著,堅持慢慢舉起了手。
高髻女子不可置信地望著他,眼眸裡倒映他慢慢舉起的手掌,她似乎預料到他要做什麼,卻因為不可置信,而忘記閃躲。
那隻手落了下來,雖虛弱無力,卻毫不猶疑。
「啪。」
重傷的人煽出的耳光並不重,但那高髻女子竟然被打得頭一偏,身子向後一傾,仰望著司空昱,定住了。
「少爺……你……你……」這口齒流利的女子,此刻竟然開始結巴。
司空昱不看她,眼神冷冷掠過那些開始惶惑的女子,咬牙道:「我剛才和你們說什麼來著……誰允許你們多管我的事……滾……都滾……」
「少爺!」高髻女子憤聲道,「我們也是按家規辦事!您在外頭收的女人,不能不經過我們考驗!」
太史闌想東堂世家居然還有這樣的規矩,嬤嬤們居然能管到少爺的房內人,怕是司空昱有個超級厲害的娘吧?
「滾!」司空昱胸口起伏,只剩下這個字。
那群女人還不肯走,撲倒在他腳下大哭委屈,太史闌一瞧司空昱胸前包紮的白布,似乎已經透出殷殷血跡,立即對蘇亞使了個眼色。
蘇亞上前,拎起那些哭鬧的女子,一手一個扔了出去。
來回不過三四趟,就完了。
末了她站在司空昱輪椅邊,看那表情是詢問太史闌,要不要把這個也順便趕回去。
有他在,只怕這些老婆子們還要來生事。
太史闌瞧瞧司空昱慘白的臉色,這人現在哪裡能起床,要不是靠著她把容楚和李扶舟都留給她的藥都拿了出來,他現在還該在鬼門關敲門呢,現在支撐著來這麼一鬧,用了力又動了氣,回頭回他自己那裡被那群婆子再煩一煩,一命嗚呼怎麼辦?
他死了她會有很大麻煩的,而且也浪費了容楚李扶舟的藥不是?
她揮揮手,蘇亞無奈地放下手,司空昱眼神卻一喜。
「昱!」昭明郡主忽然衝了出來,「你怎麼過來了?你現在不能起身啊,快躺回去!」說著便要動手推他的輪椅。
這姑娘剛才還羞得發呆,裹著被子不肯下床,此刻看見司空昱,頓時忘記羞澀,一路踩著被子就奔出來了。
太史闌默默撿起被子,扔到一邊的洗衣籃裡,心想這絕壁是真愛——
司空昱卻對她很冷淡。
「你回去。」他道。
「你不回去嗎?」昭明郡主眼神滿是失望,咬了咬嘴唇,忽然回頭看著太史闌,道,「如果他不能回去,那我能不能留下來照顧他?」
太史闌倒有點佩服這小姑娘了,對司空昱情根深種到已經可以忘記嫉妒的地步,這可不容易。
何況她還剛在這裡遭受了一場羞辱。
司空昱也在望著她,似乎想看她怎麼回答。
「你願意留就留,只是別來吵我。」
昭明郡主露出喜色,司空昱臉色卻沉了下來。
「太史闌,」他忍耐且失望地道,「你就這麼……不在乎?」
太史闌莫名其妙瞟他一眼,覺得這傢伙是不是真正的傷在腦子?
她該在乎啥?
難道這個傢伙真的是個迂夫子,和那群婆娘一樣,也認為祖宗家規不可違背,她開了他那啥腰帶,他再不喜歡,也得接她過門?
她擺擺手,懶得多解釋一個字,轉身要走。
「太史……闌……」身後,司空昱虛弱而又帶點少見的哀傷,道,「你有沒有心?你怎麼就不給我機會……去喜歡你……」
「我要你喜歡我幹嘛?」太史闌答得順嘴而流暢。
「……祖訓不可違,你我注定廝守……」司空昱眼神有點迷茫,「如果……如果不想辦法喜歡上彼此……你我豈不會是一對怨偶……那是一生的事……」
太史闌轉身。
迎上昭明郡主含淚憂傷的眸子,和司空昱迷茫失落的眸子,她豎起手指。
「第一,你家的祖訓,不是我家的祖訓,誰要遵守,不關我事。」
「第二,喜歡不需要去想辦法,想辦法營造出的喜歡不叫喜歡,叫習慣。」
「第三,與其為了不成為一對怨偶而努力,不如早點放棄,去愛身邊真正愛你的人。」
女子話語清晰,擲地有聲。
直到她決然離開,那一坐一站兩人,依舊沉沉思索,默默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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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闌才懶得管這些有的沒的,只有吃飽了閒得沒事幹的大家公子小姐,才會整天祖訓啊喜歡啊培養感情啊,如她這等時刻在生死線上掙扎的女屌絲,要想這麼風花雪月只怕得下輩子。
倒是趙十三聽說這件事後,立即自作主張命人給昭明郡主安排屋子,他明明知道人家是女客而司空昱是男客,偏偏不把他們隔開住,而讓昭明郡主住進了司空昱的客院,昭明郡主覺得於禮不合,在象徵性地微弱地反對之後,羞答答地歡天喜地地住進了司空昱隔壁。
至於司空昱,他倒是想反對,可惜當時他在昏迷,等他醒過來,昭明郡主已經在衣不解帶地服侍他,他的院子也被趙十三命人「好好保衛,務必保證東堂貴客們的安全」,封鎖得老鼠都進不去,螞蟻都爬不出,他也只能每天接受著昭明郡主的照顧,再瞪著太史闌院子的方向皺眉。
太史闌把司空昱扔到一邊,恢復了辦公,第二天的第一件事,是找來自己的書案,問他,「昭陽城是不是有給天紀軍送糧的任務?」
「是。」書案道,「原本沒有,今年北嚴先遭災再破城,已經無力承擔天紀軍的糧食,便由昭陽城負責。」
「最近有人送糧嗎?怎麼去?」
「明天就有一批糧要送過去,由本地糧庫大使帶領庫丁送過去,交給天紀司庫清點入庫便成,路上大約要兩天。」
太史闌算了下時間,點點頭道:「你去吧。」
隨即她對蘇亞道:「快馬去接龍朝,我找他有事。」
蘇亞領命而去,太史闌站起,隔窗看了看,花園裡花匠正在用噴壺澆花,噴壺的水均勻地噴在花朵上。
半下午的時候蘇亞從北嚴帶回了風塵僕僕的龍朝,那傢伙大概是從床上被揪起來的,眼屎還沒來得及擦乾淨。
太史闌每次看見他那臉就覺得心頭煩躁,這也是她沒有堅持要收他為門下的原因,那張和李扶舟相似的臉,實在太讓人不安了。
但是此刻,她需要他。
「看見花匠噴壺沒?」她指那噴壺給龍朝看,「給我做個極小的,可以放在袖子裡的,水噴出來更細密幾乎沒法發現,只是一層淡淡水汽。」隨即又把一樣東西塞給他,「你去看看這是什麼東西,如果可能的話,用這東西給做件武器,要求:輕便、好帶,貼身,殺傷力極強。好,就這樣,今天完成。」
龍朝還沒來得及回答,就給她一腳踢進了一間黑屋子,表示他不做好不許出來。
「這怎麼可能啊!這是虐待啊!我還沒吃早飯啊!還有這是個什麼古怪東西!」龍朝吱哇大叫著被踢進去,一會又開始鬼喊鬼叫,「啊……這個東西……好奇怪……哎呀……神奇!神奇!這是什麼鐵,哪裡來的!啊!太神奇了!這東西好像可以……」
太史闌聽著,心想龍朝在製造能力上果真是大家,居然能看出這塊鐵的不同尋常。
她給出的是當初她穿越時,順手從時空裂縫裡抓出的那塊天際漂浮物,當時滾燙得差點燙破她一層皮,冷卻後再看,那東西黑黑的,像是一塊隕鐵,卻又沒有隕鐵那麼重,但凡宇宙中的東西多有神奇,她覺得奇貨可居,這次在昭陽城安定下來後,便命護衛回安州取回當初她藏在土地廟的小皮箱,把這東西找了出來。
這東西不過男子巴掌大,也不知道能做什麼,她想讓龍朝試試。
護衛去安州時,她順便也讓護衛打聽了一下邰家的近況,邰家最近卻不如何順利,他們把她硬指做邰世蘭,交由常公公押送進京,之後太史闌失蹤,常公公看守不力受了懲罰,自然也要尋邰家的晦氣,西局的人整人向來花樣多,現在據說邰家捲入了一起貪污受賄案,牽連上了一位最近落馬的大員,邰柏受到彈劾,在朝中做小官的邰似竹的夫君也受了連累被免職,整個家族焦頭爛額,人心惶惶。
太史闌聽了不過淡淡一哂而已,邰家,給過她苦難,也給過她機會,她從來不屑於窮追猛打的報復,再說看在邰世濤面上,她也不必這麼做,一個最優秀的子弟為她反出邰家,本身就是邰家的最大損失。
邰家這樣的家風和行事,出問題是遲早的事。
太史闌取出小箱子,她向來是個不經意的,當初研究所準備出走時,大家都在收拾行李,她不過把幾件衣服和桌上一些東西往裡面胡亂一塞,現在都不記得裡面有些什麼。
打開箱子,還沒來得及看,就看見上頭一個華麗得刺眼的胸罩,紅色,鑲嵌金色蕾絲,胸罩旁還有幾個散落的盒子,這才想起當初景橫波箱子塞不下,景橫波箱子不夠塞,最後大波偷偷把自己的一堆東西塞她箱子裡,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沒看見,其中有胸罩她知道,不過這盒子……
她拿起來瞧瞧,各種顏色的盒子,上面有「DULEX」的英文,她拼了拼,沒拼出來啥意思。下面還有中文註釋,「至尊超薄倍滑裝」、「至尊超薄酷爽裝」、「魔法裝」、「草莓果味裝」「蘋果果味裝」……
口香糖?
太史闌和三個死黨一人一台電腦,除了老好人君珂外,其餘三個電腦都自己設了密碼,平時喜好互不干涉。太史闌看軍事論壇,讀史,看恐怖片和歐美末世片,偶爾讀起點有點深度的權謀文;景橫波逛淘寶、唯品會、女人街、上同志論壇,天涯、微博、QQ群夜深男女寂寞群、高H猛片電驢共享;文臻逛美食論壇,是某著名論壇飲食男女版塊版豬,PS和美圖秀秀高手,堵嘴自拍狂人,偶爾灌水貼吧;君珂……君珂以上諸論壇除了高H猛片和同志論壇敬謝不敏之外,其餘都玩,偶爾還逛其餘三人都很少去的貼吧,經常眼睛發直問文臻為什麼某些地方有些蘿莉們的邏輯那麼神奇……
四個人各自佔據一個方向玩電腦,其中太史闌和景橫波背對背,太史闌從來沒朝她電腦多瞟一眼,不是怕看那些猛男和肌肉,而是被滿臉猙獰不住擦鼻血的景橫波給噁心著。
所以此刻她不明白,這是個什麼玩意,從包裝和香味來看,似乎是口香糖。
研究所因為防衛系統出了問題,多年深鎖,圍牆帶電無法解除,也無法爬出去,但淘寶買的東西還是可以隔牆扔過來的,基本上大波光顧淘寶最多,她的包裹最多的時候每天十個,包裝的紙盒子專門供應食堂燒火,她屋子裡半個屋子都堆滿了各種網購的東西,最神奇的是據說豐胸器她就買了十個,胸罩更是三天兩天的買,太史闌每次路過她的屋子,都會看見她坐在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中間,又哭又笑地道:「尼瑪,這豐胸器又沒用!」「我擦!這個胸罩怎麼還不嫌小?我最近不是大了點嗎?」「啊啊啊新出的至尊系列好性感!凸點螺旋我靠我不行了!買!必須買!我就不信沒有用得著的一天!」
太史闌也從來不進景橫波屋子,她寧可去文臻屋子裡找吃的,基本上文臻的實驗失敗品都比食堂好吃一百倍,可惜她太懶,很少自己做吃的,景橫波經常發狠說,估計要等文臻肯洗手作羹湯,非得等她嫁人,蛋糕妹一看就是重色輕友,絕壁不是好鳥。蛋糕妹笑瞇瞇地表示,波波絕壁不是一個重色輕友的人,她重色無友,美男和死黨落水,她保證踩著死黨的背去救美男。
其他兩隻深以為然……
太史闌唇角微微翹起,想起死黨,總覺得心底微暖。
穿越後她看似不想念,不提起,似乎從沒動念去尋找,還是那個冷漠薄涼太史闌,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些孤寂的夜裡,她總在等待,希望一睜開眼睛,看見么雞的大臉,和三個死黨的笑臉。醒來後總要靜靜多呆一會兒,將往事想一遍,再想一遍。
她怕時間久了,真的會將那三人忘記,多年後再相見,會認不出彼此的臉。
但這樣的日日想起,想要忘記,似乎也不是容易的事。
一開始穿越,這種孤寂中的回憶很多,不過最近,頻率漸漸少了,一方面她充實而忙碌,另一方面,似乎還有一個人,佔據了她的一些想念。
她曾以為自己這一生定然不會再如牽掛那三人一般牽掛誰,連三個死黨都一致承認,要說重色輕友,太史闌絕壁不會。她頂多重狗輕友,如果美男和她們同時落水,太史闌一定會先救么雞,然後救她們三個,至於美男,鳥都不鳥。
現在……
估計她們知道她現在的某些想法,得驚掉下巴。
太史闌又在走神。
喂,假如容楚和死黨們一起掉下去,該救誰?
隨即她把桌子一拍。
想毛!
他明明會水!
太史闌,你沒救了!
……
忽然對自己有點牙癢癢的太史闌,無心再查看箱子,順手拿出一個華麗的新胸罩——她曾答應送給容楚的……嗯,送他媽媽好了。
還拿了一個蘋果味的小盒子,嗯,等容楚回來送給他嘗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