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這一刻塌下來也不過如此。
所有人的嘴張到都可以看見扁桃體。
康王竟然自己接了告自己的狀紙!
竟然有人一開口,就告了當朝親王!
還當著這親王的面!
南齊自建國以來從未有過的奇事!
董曠張著嘴,發出了「啊啊」的聲音——此刻他心中滿是悔恨——當初應該寧可一頭撞死,也不要太史闌成為他的下屬!
這個超級惹事精!
「你——」康王的怒聲幾乎要衝翻轎頂。
轟然一聲響,轎頂真的被沖翻了,一條紅衣人影沖轎而出,半空中一聲嬌笑,腳尖在轎身上輕輕一點,身子如驚鴻般一掠不見。
眾人只嗅見一陣香風,隱約對方身形窈窕,似乎是個女人。
每個人的眼神在震驚之後,都添了玩味——康王轎子裡藏著個女人?難怪剛才不下轎。
轎子翻倒,康王跌了出來,袍袖裡赫然夾著那封狀紙。
康王一低頭看見,眼神暴怒,伸手便要將那狀紙撕掉。
忽然人影一閃,大司空章凝以他那個年紀絕對達不到的敏捷,迅速躥了出來,一把就接過了那封狀紙,揚眉笑道:「王爺真是光風霽月,胸懷浩蕩!真真好男兒所為!既然王爺已經接下狀紙,按照我大齊律令,您應當迴避,由三公會同法司會審,這狀紙還是交給我吧。」
「胡說,」康王霍然站起,伸手就去奪狀紙,「這種胡言亂語的狀紙,如何能准?以民告當朝親王,流配千里,來人呀,給我把這無視朝廷法紀,擅自衝撞王轎的刁民給打死!」
「王爺。」章凝把手一縮,剛才的笑意已經不見,冷然道,「您熟讀南齊律法,今天怎麼當著下屬的面,說出這樣字字荒謬的話來?狀紙還未查實,如何能先判定它胡言亂語?您接下狀紙萬眾所見,這便意味著朝廷准狀,如何能夠自己否定?以民告官足可流配,但是以民告王,我南齊律法上卻沒有處罰,更何況亂棍打死?王爺,您代表朝廷,這些話,還是收回的好!」
「狀告親王的狀紙,大司空你也敢接?」
「如何不敢?」章凝眉毛一挑,「再說老夫可無權去接,只有當朝親王可以接,您——接了!」
「那不是我接的!」康王臉色紫脹。
「哦?」章凝忽然又笑了,小鬍子一撇一撇,「那是誰接的呢?」
康王保養良好的小白臉忽然更紫,張張嘴,終究是沒說得出話來。
章凝斜瞥他一眼,硬板板地道:「或者王爺可以到太後面前折辯一下,老臣是不能論斷的。」
康王乾脆把嘴閉成蚌殼了。
兩人這一番唇槍舌劍,四面的官員都已聽呆了,至於百姓,早已驅散開去。只是眾人還不肯走遠,都在遠處興奮地指指點點。
董曠看著這兩個朝中大佬當街唇槍舌劍,大汗滾滾而下——這下好了,直接捲入最高等級的朝爭中去了,聽聞三公一直和康王不對付,還以為這些貴人好歹能維持住場面功夫,誰知道吵起架來,也就是村巷農夫水準。
「王爺,章大司空。」喬雨潤此時終於插上話,急忙上前施禮,道,「太后有令,一切重大刑案,當地西局都有權監督或參與偵緝,西局喬雨潤,願為兩位效犬馬之勞。」
「正當如此,」康王鬆口氣,立即接話,「本王覺得……」
「下官,昭陽同知太史闌。」忽然一個清清冷冷的女聲,打斷了他的話。
聽到這個名字,大佬們都眉頭一挑,康王霍然抬頭,連章凝都趕緊轉過身來,睜大了老眼,看那模樣,恨不得掏個眼鏡出來立即戴上。
太史闌已經走上前來,一手還扶著兩腿有點發軟的陳暮。
大佬們眼神一縮。
對面的女子,穿著合身的官服,女子穿男子官服,一般總會覺得有些古怪,南齊官員的官服顏色又是靛青色,很厚重的顏色,把人的臉總會襯得灰撲撲的。但這樣的衣服穿在眼前這個女子身上,只令人覺得挺拔,覺得修長,覺得大氣而鮮明,像鬱鬱的青松,傲然立在地平線那端。
而她雙眉舒展,狹長的眸子眸光堅定,臉部線條精緻利落,一種宜男宜女的俊美。
很少見的容貌氣質,一時很難說美或不美,但卻可以肯定,絕對是一眼不忘的類型。
康王的眼神縮起,他很快想起,面前這個女子,雖然出身微末,卻能算上皇朝最高統治者的敵人,馬上,也會是他的敵人。
真難以想像,並令人不舒服。
章凝的老眼裡,卻充滿欣賞,如果說之前他聽說太史闌的事情,還覺得有誇大的成分,可今日一見本人,感受到那般超拔少見的氣質,閱遍天下英傑的老臣立即覺得,所謂傳言,果真不虛也!
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做出那樣的事!
「太史闌,你有什麼話說?」章凝眼看康王似乎要說話的樣子,趕緊搶先。
「下官以為,西局不適合參與此案。」太史闌淡淡道,「在陳暮今日攔王駕告狀之前,下官剛剛也接了一張狀紙。根據那張狀紙敘述的內容,下官以為,西局理應迴避。」
「什麼狀紙?」康王和章凝異口同聲,隨即兩人對視一眼。
辟裡啪啦似有火花。
太史闌絲毫不受影響,對章凝躬了一躬,「已經涉及案件秘密,不宜在此地談及,請王爺和大人移步總督府或昭陽府,擇日開審之後,下官自然會令首告者出面。」
「那是自然。」章凝立即對自己隨從道,「將狀紙謄抄一份,連同今日事一併寫個摺子,快馬傳驛回京,請陛下和太后旨意,著大司徒大司馬及刑部尚書立即趕來昭陽城,擇日開審。」
章凝的人領命而去,康王和喬雨潤,陰冷地注視著那人的背影,康王對喬雨潤使了個眼色,喬雨潤不動聲色點了下頭,便要退下。
太史闌忽然道:「此案也和西局喬大人有關聯,請章大司空對此有所安排。」
「太史闌你是要血口噴人嗎?」喬雨潤站定,冷笑。
「太史同知。」章凝和顏悅色地道,「這話不能輕易說,是有人狀告西局嗎?狀紙如何說?」
「是,」太史闌一點頭,「龍莽嶺殘餘盜匪,狀告西局指揮使喬雨潤,為虎作倀,殺人滅口。」
她只說了這兩句,便閉嘴,章凝更加眉開眼笑地道,「啊,那就是有嫌疑了,按照律令,王子犯法與民同罪,西局知法犯法更罪加一等,此刻雖然還沒查實,但喬指揮使身有嫌疑,理當暫停西局指揮使之職。老夫覺得,暫停不必了,但是喬指揮使最近不宜再回西局,並指揮西局諸般事務,西局可暫由西凌總督府代管,待喬大人洗清冤屈後,自當官復原職。」
他巴拉巴拉說完,也不管康王和喬雨潤什麼臉色。
喬雨潤咬著下唇,一聲不出,章凝每句話都扯出朝廷律令,她無法反駁,她也可以不買章凝的帳,但最起碼,她現在是無法正大光明的離開,去安排堵截章凝派往朝廷報信的人。
她心中暗罵——章凝這老傢伙也確實狠,尋常人遇見這樣的事,好歹也要等進了府,找了人,自己慢慢斟酌寫奏章,再往朝廷報,哪有他這樣的,站在這裡就把事情決定了,自己一步不挪窩,連奏章也不親自寫,擺明是這老傢伙明知其餘人限制不住康王和她,這是要親自監視了。
「就這樣吧,回府再說。」章凝捋捋鬍子,「董總督,今日之事非同小可,為殿下安全計,老夫建議你立即行文上府大營,請他們調派一營兵力前來守衛,本來老夫應該同殿下一起住在你總督府,現在老夫即將主審此案,殿下卻要迴避,老夫已經不適合再和殿下一起住在你府中,這樣吧,」他轉向太史闌,「昭陽府可有空屋,能否容納老夫借住?」
「昭陽府之幸。」太史闌躬身。
「按例,請上府大營給昭陽府也加派人手,保護欽差安全。」
「是。」董曠瞧一眼臉色氣得發白的康王,只好低聲答應。
章凝又瞟一眼喬雨潤,「喬大人停職期間,不宜再回西局,也不方便住在總督府,當然案情未定前,更不適合讓你下獄委屈了你,不如就和老夫一起住在昭陽府吧,放心,你的安全,老夫保證,如何?」
喬雨潤還能「如何」?老章每句話都卡在理上,她只能含笑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下官聽憑章大司空安排。」
太史闌立在一邊,眼神滿意。
她本以為今日接了狀紙後,也會有一番艱難應對,沒想到老章這麼給力,反應快捷,面面俱到,強硬而又委婉地迅速將康王和喬雨潤給卡住了。
久經宦海的老鳥,果然不同凡響。
康王有心要發作,可是今日接狀,眾目睽睽,他和章凝結怨,也是眾人所見,此刻反而不能有任何動作,否則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要以示坦然,就必須「迴避」。
他只能鐵青著臉,冷冷一拂袖,轉回自己轎中,大轎抬起,康王起駕。
一行人各懷鬼胎,同行一路,章凝先「親自安排康王殿下入住並打點殿下起居。」在董曠為康王精心準備的院子裡東瞧瞧西看看,就風水、裝飾、守衛、風向等等發表了一籮筐的看法,一直賴到上府大營接令趕來,才閉嘴告辭。
氣得康王兩眼發直——一路同行,也沒見你老章這麼關心我過!
章凝隨即帶著太史闌和喬雨潤去昭陽府,更多的上府兵護衛住了這個隊伍,太史闌有點不解,問:「大人,不知道您調上府兵護衛康王,是什麼意思?」
章凝回頭看了她一眼,似乎對她的好學很讚賞,低聲道,「就算殿下得迴避,但其實無論誰在此刻都不能干涉他的自由,所謂調上府兵保護,不過是為了不方便他們西局通信而已。」說完嘴角對著喬雨潤一努。
太史闌點點頭,章凝卻又道:「你不錯,有勇氣,此舉膽氣,老夫自愧不如,只是……」
太史闌轉頭看他。
章凝卻欲言又止,半晌苦笑道,「算了,老夫盡力吧。」
迎著太史闌澄澈平靜的目光,他有些猶豫的轉開頭,心想還是初生擰≠不畏虎,卻不知道康王得太后信重到什麼程度,馬上康王想必就有密信給太后,只要太后一阻攔,這案子只怕未必能審成。
卻忽然聽見太史闌清晰地問:「章大司空可是在擔心太后那邊?」
章凝霍然回首。
他眼神裡洩露太多驚異,還有擔憂,太史闌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老臣眼底,雖然難免宦海浮沉歷練出的城府和狡黠,但看人時並無躲閃,一般坦蕩。
太史闌想起容楚對這位大司空的評價,說他外表耿介,實則胸有城府,但忠心王事,絕無二心。
她相信容楚。
看到章凝眼底憂色,她心中暗暗下了一個決定。
「大司空入住我昭陽府,是太史闌的榮幸。」太史闌道,「我那裡有個人,仰慕大司空良久,一直希望能見大司空一面。」
章凝心事重重的模樣,隨意一揮手,「那你帶他來見見。」
太史闌看他不當回事模樣,慢慢抿了抿唇。
嗯。
那就見吧。
你會很驚喜,很驚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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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昭陽府,喬雨潤堅持要西局探子來保護她的安全,太史闌堅決不同意,兩個女人險些又頂上,最後章凝打圓場,太史闌的護衛撤出重要人物居住的後院,換由上府兵進駐保衛,然後西局的探子可以在府外停留。
太史闌一進院子便吩咐,「把景泰藍抱來。」
小子很快被帶了來,今天迎接康王,太史闌當然不會帶他去,此刻小子一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模樣,老遠笑呵呵地伸手要她抱。
太史闌蹲下身,接住了他,景泰藍受寵若驚,用口水洗她的臉。
太史闌抱著他小小軟軟的身體,心中卻湧起一股淡淡的悲愴。
這個孩子,在她身邊不過數月,卻已經生死相隨,親近如血脈親人。然而現實又要森冷地提醒她,她和他畢竟沒有血脈緣系,人生裡最美好的數月過去,他終究要離開她。
而現在,她已經不得不開始告別的序幕。
她要為景泰藍回朝做鋪墊,要為景泰藍真正找到強有力的靠山,之前,幼小的景泰藍被藏於深宮,他那躲在簾子後的娘,不會給臣子任何機會接近那高高在上龍椅上的孩子,一大批老臣憂心國事,關心帝王,但那只是出於對南齊國運的擔憂和自身的責任感,對於皇帝本身,他們感覺陌生而遙遠,不知他性情不知他喜好,不知他深宮歲月無比寂寥,不知他小小年紀經歷過什麼。
章凝足夠可靠,之前的表現也證明了他是朝廷清流,容楚也說過,三公正直,是對抗康王的重要力量,之前一直對陛下「天花休養」的說法表示懷疑,如果有機會,希望能讓三公知道真相。
現在,是時候了。
只是這一捅破,景泰藍離開她的日子也便不遠了。
她將臉緊緊貼在景泰藍細嫩的小臉上,只覺得心情酸酸澀澀,充滿無奈和淡淡憂傷。
那是不想離別卻不得不親手將他推開的憂傷。
景泰藍忽然安靜了下來,這個敏感的孩子,也感覺到了她難得的情緒波動,小鼻子在她臉上嗅了嗅,奶聲奶氣地問:「麻麻,你不歡喜嗎?景泰藍沒有偷吃甜食哦。」說完給太史闌看他雪白整齊的大牙。
太史闌摸了摸他的臉,「我知道你乖得很,景泰藍,你其實一直沒有告訴我,你的真正名字。」
景泰藍眨眨眼,心想麻麻就是矯情,稍微一打聽不就曉得了?再說那名字有什麼好的,哪裡比得上現在這個。
「我叫藍君瑞。」他道,「景泰藍藍君瑞。」
「嗯,瑞瑞。」太史闌抱起他,「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她最近很少抱景泰藍,理由是他已經足夠強大了,不該再讓女人抱,景泰藍磨了好久也不理,此刻景泰藍終於蹭到她懷抱,歡天喜地立即抱住了她的脖子,愛嬌地靠在她頸側,覺得瑞瑞這個稱呼,聽起來好舒服。
太史闌近期已經不太允許他過分撒嬌,但很明顯她今天好說話,小子就得寸進尺,在麻麻身上嗅來嗅去,笑得眉眼花花。
和景泰藍輕快的心情不同,太史闌的步子卻有點沉重有點慢。
走出一截,看見住著章凝的院子,她終於還是停了下來。
不,還是要問問景泰藍的意見。
哪怕他回歸是必須,但在此之前,也必須尊重他的感受。孩子知道自己的意見被重視,他才能找到自信,不受傷。
「景泰藍。」她摸摸孩子的大腦袋,問,「你想家嗎?」
景泰藍先是愣了一下,隨即明白她問的是什麼,身子忽然一僵。
再回頭時他眼神裡已經滿是驚恐,「不,麻麻,我的家不是在這裡嗎?」
太史闌忽然覺得有點想哭。
孩子的敏銳和恐懼,如此直擊人心。
可是,這世間多少苦困,總是要學會面對的。
「景泰藍。」她深吸一口氣,緩緩道,「你該知道,我指的是哪個家。」
「那不是我的家!」景泰藍激烈地反駁,隨即緊緊抱住了她的脖子,「麻麻,你要趕我走嗎?是我哪裡做得不好嗎?你告訴我,我改,我改!」
太史闌乾脆在路邊青石上坐了下來。
「不,沒有人要趕你走,沒有人說你有錯。」她把他放在膝蓋上,對著他的眼睛,「你是我的孩子,從東昌城外撿到你,這一點我就再沒變過,這輩子,我永遠不會離棄你。」
景泰藍仰起頭,緊緊盯著她的眼睛,他跟著太史闌久了,也學會了她直視他人雙目看人內心的習慣。
太史闌抱著他,想著這孩子還是迅速長大了,記得在不久以前,第一次試探地和他說離開的話時,他撒潑鬧事,拚命踹她的肚子。
而現在,他甚至不哭。
這是該欣喜還是該心酸?她不知道,只覺得這一刻,心沉甸甸的,都是濕潤的水。
「麻麻。」景泰藍看了半天她的眼睛,似乎得出了讓自己安心的結論,開了口,「我必須回去嗎?」
太史闌抱了抱他。
「我只是覺得,我無權替你做任何決定。」她道,「景泰藍,你自己選擇,要麼留下來,一生戴面具,做個普通人,做太史闌的兒子,我一生拼盡全力保護你,必不讓你死在我前面;要麼……回到你該回去的地方,不能再喚我麻麻,可是我還是會一生拼盡全力保護你,必不讓你提前死在那個冰冷的寶座上。」
景泰藍沉默,將臉貼在她心口,半晌他幽幽道:「麻麻,我真的不想回去。」
太史闌籲出一口長氣,拍拍他的臉,「好,那我們回去。這個人,咱不見了!」
「不……」景泰藍還賴在她懷裡,圈住了她的腰不讓她動,「可我要回去。」
太史闌手一頓,不敢置信地低頭看他。
景泰藍卻沒有抬頭迎上她的目光,小子玩著她的扣子,把扣子放在嘴裡咬,咯崩咯崩脆響,似有仇恨。
「麻麻剛才說,要一生保護我。」他慢吞吞地道,「可是景泰藍記得,麻麻說過,沒有誰該一生保護誰,人和人之間的相處,只有對等,才能長久。麻麻還說過,每個人都有其生來的責任,丟棄責任的人,是可恥的。」
太史闌很欣慰他不管懂還是沒懂,都將自己說過的話記得清楚,一字不差。
「景泰藍剛才忽然懂了。」景泰藍道,「我是男子漢,我是這個國家的主人,我是麻麻的兒子,這些就是我的責任,我不能只要麻麻保護我,我應該學會保護麻麻,而我只有回到那裡,我才能保護麻麻。」
太史闌望定他的眼睛,孩子眼眸清澈,寫滿堅定。
她忽然仰首望天,動作有點用力,景泰藍仰頭看著她,若有所悟,忽然笑嘻嘻咬著手指道:「麻麻你哭了嗎?沒有關係喲,我不會笑你的。」
太史闌吸一口氣。
這個孩子,自相遇開始,她以直接而不迂迴的方式,拚命想要他成長,如今他經歷戰爭血火,人間風霜,終於成長,她為什麼這麼心酸?
隨即她垂下臉來,眼眶裡有晶瑩閃動,景泰藍果然沒有笑,小臉近乎嚴肅地對著她,手指輕輕擦過她的眼角。
他對著那點濕潤髮了陣痴,忽然將手指湊到唇邊,小嘴抿了抿。
「麻麻為我流眼淚。」他笑呵呵地道,「氣死公公。」
太史闌先是忍不住一笑,覺得這孩子思維真詭異,怎麼想到容楚身上去的?隨即又一陣心酸——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這三歲的娃娃,已經學會強顏歡笑,博她歡喜了。
他珍惜他的眼淚,正如他珍惜和她相處的一切。
「沒有關係。」景泰藍直起身,抱住她的腦袋,在她耳邊低低道,「我保護了麻麻,麻麻才能一直在我身邊,你說過一直保護我的。」
太史闌想,一個孩子,看得比自己還透徹,確實,景泰藍回到那個位置,她留在景泰藍身邊的可能性才最大,雖然她不忍,但這就是事實。
「我們都要努力強大。」她吻了吻他的額頭,「麻麻不得不要求你很多,因為我們的敵人都太強,我不希望你暴斃宮中,正如你也不希望我橫死路途。」
「不會的。」景泰藍抱住她,發誓一般地道,「我不允許。」
「很抱歉和你說這麼沉重的話題。」太史闌唏噓一聲,「因為接下來我就要問你正題,大司空章凝來了,你要見他嗎?」
她將近期發生的事,和景泰藍用最簡單的話語描述了一遍。
景泰藍慢慢爬下她的膝蓋,不再要她抱,而是牽住了她的手,走向那個院子。
「麻麻,我們走吧。」
「我們走。」
一大一小兩條人影,慢慢走出,影子很長,覆蓋在路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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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後,章凝聽見了敲門聲。
大司空揮揮手,讓護衛去開門,門開了,他愕然瞪住太史闌牽住的小人兒。
聽太史闌那麼慎重的語氣,還以為是什麼重要人物,他為此特意等在屋子裡,誰知道等來的是這麼一個小不點。
太史闌迎著他詫異的目光,平靜地躬躬身,道:「大人,聽說您有要事傳我。」
章凝若有所悟,瞟她一眼,對屋子裡的護衛侍從們揮揮手,「我和太史大人有話要談,你們都下去。」
人都離開了,最後離開的還關上了門,太史闌順手關上窗子,她少見的慎重,讓章凝皺起了眉,心中忽然有種壓抑的緊張。
他忍不住要失笑,覺得自己被神神鬼鬼的太史闌影響了。
他的眼光在景泰藍身上掠過,漫不經心的,隨即忽然一頓,停了停,又掃了回來。
第二眼再看時,他的眼神裡多了驚異和不確定,忍不住又上前一步,看了又看,試探地笑道:「太史大人,這是你的兒子嗎?這身形氣質,看著真是出眾……」
景泰藍忽然上前一步。
小小孩子,此刻這一步伐,和平日裡短腿亂晃截然不同,沉穩的,端肅的,緩慢的,只是一步,便走出了風華,走出了一分尊貴的氣質。
章凝身子一僵,停住。
景泰藍面對著他,抬起手,撕開了自己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