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昱和容楚,在一大群人的擁衛之下,開始上山。
司空昱看著左右將自己圍住的一大群人,心中煩躁,思索著上山後如何擺脫這一群人,去救太史闌。
容楚卻看也沒看這些人一眼,左顧右盼,似乎在欣賞山景,他的悠然自得,看在煩躁的司空昱眼裡,更加覺得礙眼,冷哼一聲扭過頭去。
容楚才不理會他——何必管這一群人?他們不會陪到底的。他們根本不會給你有機會進入山莊內部。
果然,走不了幾步,面前出現了三條道,領路人正要走上一條道,忽然前頭躥出一道煙花,啪地炸開,領路護衛大驚失色,道:「哎呀不好!上頭似乎有險,司空世子,對不住,煩請你在這裡等候,我和兄弟們先去馳援!」
沒等司空昱回答,這些人紛紛躥了出去,眨眼就散在山道間不見了。
司空昱鐵青著臉,怒罵:「撒謊!山上難道沒護衛麼?就差他們幾個馳援?還有馳援為什麼不往一個方向去,像兔子一樣四散奔逃?」
「那是因為,他們怕集體往一個方向去,你便知道上山的路了。」容楚涼涼地答,雙手撐膝,不知道在看什麼。
「你在看什麼?」司空昱在三條山道面前徘徊,「我們該選哪條道?一人走一條也不夠分啊,啊,這三條道後還有轉折,該怎麼走?」
容楚不理他,直起腰,比了比一個高度,忽然一抬頭,看住了面前崖壁的某個位置。
隨即他眼睛一亮,湊到右邊一條道的崖壁前,撥開了一道山籐。
那裡,顯示出一個淺淺的指印,指尖上翹,指示著右轉往上的方向。
他唇角微微翹起,伸出手指,輕輕撫了撫那個指印。
一瞬間他神情憐愛。
司空昱此時正好回頭,便看見他溫存憐惜的眼神,在山間嵐氣裡朦朧而動人。
他忽覺震動,似這一刻心情也溫軟,卻不知道為什麼。
「右邊,進入後再向右。」容楚的話打斷了他的出神。
「你怎麼知道?」
「應該沒錯。」容楚當先走了上去,司空昱只好跟著。
山間很安靜,傳說裡處處都在的康王護衛,似乎都失蹤了,兩人卻都是高手,在那些安靜而空洞的步伐裡,分明聽見草叢的簌簌響動,還有壓抑的緊緊呼吸。
目前他們剛剛走上正確的路,還有很多走上其他岔路迷路的可能,康王護衛不想和司空昱撕破臉,他們在等待。
當然,如果他們一直走對下去,遲早都會遭遇攔截。
司空昱只希望找對路的幸運,可以一直延續下去。
「世子。」容楚忽然漫不經心般地道,「等你下山時,咱們如何聯絡那些等在山下的兄弟呢?」
司空昱一怔,隨即醒悟過來,立即大聲接道:「這個無妨,我身上帶了煙花,只要我煙花示意,他們在哪裡都能及時得到消息,再說我也只休息一夜,一夜過後如果我沒下山,他們自然也知道我的情形。」
容楚讚賞地看他一眼。
還不笨嘛小子。
這對話,不過是為了警告那些暗中潛伏的康王手下,不能輕易對司空昱動手,他還有接應,還可以隨時示警,很多人知道他進了康王的別院,如果他在這裡出了事,康王會引來很大麻煩,兩國外交因此出問題也是有可能的。
草叢中沒有動靜,可容楚知道,他們一定聽進去了。
此時又走到一處岔道前,容楚忽然似被濕滑的地面滑了一下,一個踉蹌,手指往地下一撐。
等他站起身來時,他道:「咱們走中間。」
草叢中的氣息,似乎有點開始緊張起來。
之後先後遇見三四處岔道,容楚有時候停下來發發傻,有時候抬頭看看天,有時候低頭吟吟詩,有時候靠在山壁上休息,等這些事做完,他便神奇地知道,該往哪裡走。
司空昱一開始還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走著走著便覺得,從四面越來越緊張的動靜來看,保不準這奇詭的一路,真的是對的。
七拐八彎,過林蔭道,走山間溪,最後,兩人停在了一處峭壁前。峭壁九十度直直矗在面前,前後左右都無路,他們所站的地方和峭壁之間,有一道深澗,距離倒是不遠,不過半丈左右,完全可以躍過去,但問題是,躍過去對面也是峭壁,沒有立足的地方,難道用壁虎功一路游上去?這麼高哪裡可能。
「錯了!」司空昱兩眼發直,「怎麼會這樣?這下完了,錯得徹底了,這根本不是路!」
容楚卻在瞄著那山壁,峭壁的最底下,一人高的地方,也有一個淺淺的手印。
他暗讚太史闌的「毀滅」練得越來越好了,這萬物留痕的本事和高手的內功也不相上下了。
「沒有錯。」他道。
「胡說!這是懸崖,難道飛上去!」
「是啊,兩位走錯了!」一直沒有出現的康王護衛,忽然又詭異地躥了出來,奔到崖下,笑嘻嘻地道,「這裡是絕路,對不住我等剛才有要務,沒能及時招呼,讓世子白跑了這許多路,我們還是把世子送回原路吧。」
司空昱剛要皺眉發話,容楚忽然一笑,道:「好,你先。」
隨即他一抬腳,一腳將那護衛踢下了深溝!
這一招大家都猝不及防,只聽見那人「啊」一聲驚叫身子往下直墜,司空昱驚得一跳,以為容楚要先動手,急忙後退一步擺出應敵姿勢,容楚卻上前一步,對著深溝道:「快開機關!」
那護衛比他還快,人在半空,很熟練地狠狠一拉峭壁上一道特別綠的籐。
叮噹一響,聲音是從底下深溝發出來的,司空昱探頭一看,眼睛瞪大了。
底下崖壁上,不知何時開了一道門,一個巨大的籐籃飛快地從門內移出,將整個溝都擋住。
砰一聲那護衛及時栽到了籐籃裡。
這也多虧容楚那一腳已經算好了角度,太史闌留下的痕跡指示了大概的機關位置,他直接把那人踢到了拉繩前,好讓他在生死之險前不得不拚命扯動機關。
護衛一進入吊籃,容楚第二腳,砰一下踢在還在驚訝的司空昱的屁股上。
「世子,您先請!」
啪一下司空昱臉朝下栽在吊籃內,袍子上好大一個腳印,再抬起臉時,滿臉草屑和泥巴更多了,原本完好的左邊眼圈也發青了。看起來甚對稱。
所以說,搶國公女人是沒好下場的……
容楚最後才瀟瀟灑灑地跳進去,對爬起怒視他的司空昱微笑,「世子,咱們得快些,等下人發覺了就上不去了。」
司空昱怒哼轉頭,開始覺得這小子不對勁——什麼時候得罪他了?笑得忒陰森!
容楚靠在吊籃邊,他已經發覺這吊籃完全是機械控制,並沒有使用人力,康王手下,還是有能人啊。
也幸虧這是機械控制,才能順利被吊了上去,容楚覺得,如果他沒猜錯的話,現在離山莊的中樞,已經越來越近了。
他繞著吊籃,輕輕走了一遍,最後在一處停下來,靠住,不動了。
司空昱莫名其妙地望著他。
容楚依著那籐編的吊籃,在淡淡的青籐氣息裡,嗅見了熟悉的味道。
屬於她的味道。
微微有些清冷,卻十分乾淨的味道,不如一般女子濃香逼人,只是淡淡縈迴,似有若無,像冬日雪後出門,聞見雪下青葉的淡香。
他因此沉醉,眉眼微微舒展。
眼角一瞥,忽然看見吊籃的繫繩上,有一根頭髮。
他趕緊取下來,放在掌心細細端詳,又怕被風吹走,用指尖捺住。
頭髮很黑,很亮,卻不長,很明顯是太史闌的。
他忽然微微一笑。
這是她特意留給誰的呢?
這一路她留了太多記號,指引相救的人一路追來,可是她忘記了,除了他,真的很難有別人能夠發現並辨認出那樣的記號。
她拒絕他知道內情,可內心深處,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還是期盼著他的。
所以留下記號。
所以留下她的髮。
她是那般堅挺筆直的女子,坐如鍾站如松,從來不會倚倚靠靠,正常情形下,她不會靠上任何東西,尤其是敵人的東西。
她卻在這吊籃的籐上,留下了一根頭髮。
這是屬於她的獨特溫柔,屬於她的細膩心情,屬於她深沉而無言的表達方式。
而他,遇見她,像行路於黑夜裡的茫茫曠野,忽然看見遠方混沌深處射來的箭,那叫情感,自命運的弦上射出,驚光霹靂,一往無前,瞬間將所有細膩而敏感的心,擊中。
他將頭髮捏住,小心地收在袖囊裡,唇角笑意不散。
司空昱在山間的嵐氣裡,再次看見他那樣溫存動人而又滿足的眼神,最初的詫異已經過去,他忽然覺得悲愴。
心空空的,為這人生裡填不滿的一切想望。
山風從吊籃上過,呼呼作響,快要到頂了。
兩個男子都仰起頭,這一刻沒有即將遭遇敵人的緊張,只有綿長的思念和牽掛。
為著,那同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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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思念的那個人,正站在兩道門前選擇。
隨即她嗅了嗅那間散發淡淡脂粉氣息的房,淡淡道:「休息一下。」往裡走去。
詢問她的人怔住了——再沒想到她竟然是這個選擇,這個女子怎麼看也不像會為了生存而獻身於敵人。
黑暗中似乎有人咳嗽一聲,聲音短促。
「太史大人識時務為俊傑。」那人道,「既然如此,請喝藥湯。」
一碗藥湯湊到她唇邊,散發著淡淡的苦澀氣息。
太史闌一張嘴,「呸」地朝藥湯裡吐了口唾沫。
……
端碗的人似乎怔住,手一抖,藥湯險些潑灑出來。
太史闌已經轉過臉,隔著蒙眼布,準確地看向剛才有人咳嗽的方向。
「紀連城。」她清晰地道,「紀家少帥,好大名聲,原來和妓院裡茶壺王八,不過一個貨色。」
「太史闌!不得放肆!」有人暴吼。
「我選擇進這門,就為了送你這口唾沫。」太史闌好像沒聽見那怒喝,淡淡道,「我知道你想幹什麼,有種你就像妓院茶壺一樣,先下藥再強姦,幹些最下賤男人都喜歡幹的事兒,我不能拿你怎樣,頂多保證你以後再也幹不了這一次幹的事兒。」
「太史闌。」隱在黑暗裡的紀連城終於開口,怒極反笑,「你是在激將我?你就不怕激將過頭,我不會再強迫你,卻會先殺了你?或者你就是想我殺了你?」
「那就殺吧。」太史闌頭也不回走向水牢,「反正你總是擅長以強凌弱的。」
身後氣息粗重,紀連城似乎很想發作,卻不知為何沒有發作,她身邊一個男子重重推她一把,道:「進去!」
太史闌一個踉蹌,撲入水中,身後響起鐵門重重關上的聲音,鎖鏈在門上繞了一圈又一圈。
這牢位於地下,進去就是水,沒有任何乾地,水深過腰,徹骨的寒氣逼來,太史闌覺得腰以下幾乎立即麻了。
頭頂上紀連城的腳步聲重重遠去,這個極其驕傲的人,果然不僅沒有逼迫她,甚至連話都懶得說了。
太史闌卻覺得這事兒還沒完,紀連城這樣的人,如果動手殺她,才算完全沒了心思。
他留下她,只怕並不是有多大興趣,而是為了壓過甚至折辱容楚吧?
太史闌唇角輕蔑地扯了扯——靠折騰對手的女人來尋求精神上的勝利感,難怪紀連城永遠位於容楚之下。
水很深,這水果然奇寒徹骨,所以水牢裡沒有再設什麼刑具,想像中的水蛇水老鼠也沒有,這讓她心情不錯,雖然她不怕那些東西,終究是不喜歡的。
她慢慢抬起腳,蹬在一邊石壁上,手指捏住了腳腕上的鎖鏈。
鎖鏈在她的指尖中慢慢變細,漸漸消失。
手上的鎖鏈她卻沒動,頭頂上還是有守衛的,很容易被發現。
毀滅鎖鏈時她忽然覺得哪裡不對,此刻停下來,她才發覺,好像……沒剛才覺得那麼冷了?而且耳朵上有灼熱感。
她摸了摸耳垂,摸到一點圓潤的東西,才想起來容楚戴在她耳朵上的那什麼聖甲蟲的屍體耳環。
她不照鏡子不打扮,每天早起胡亂扎一把頭髮,從來沒在意過這半邊耳環,此刻才發覺,手感似乎有異,這東西好像小了些,還好像有生命一般,在她的耳垂上微微鼓動,她甚至能感覺到那極其細微的鼓動,和身體裡一波一波湧來的寒氣相對應,寒氣湧,鼓動就起,寒氣退,鼓動就消。
這東西,容楚似乎說過,是用來調節她受傷的骨骼和經脈用的,而這山間帶著寒氣的水,傷人經脈和骨骼——這是對上了?
隨即她便覺得,何止是對上了,簡直是打架了!
寒氣從腳底一層層往上湧,而一直沒什麼動靜,只是在和緩地改善她的經脈和骨骼的那玩意,似乎被驚動或者激怒,她忽然覺得耳垂一痛,隨即一股熱力箭一般地從頸側的經脈射下去,她甚至能感覺到那股熱力閃電般穿過她五臟六腑,撞上那層層湧來的寒氣,所經之處,內腑似乎被燒出了一道焦痕,火辣辣的疼痛。
太史闌這下有點緊張了——貌似武俠小說裡這種情況都不是什麼好事?以人體為戰場,陰陽相遇,冷熱相激,互相拉鋸,毀壞體質……
但此時她也沒辦法,武俠小說裡這時候要麼主人翁撿了個秘笈修煉了正好可以化解這狀況,要麼遇上個高人正好可以傳功平白得一甲子兩甲子功力啥的,可她現在下水去撈也頂多撈幾個死人白骨,至於高人——頭頂上獄卒像嗎?
好在那種拉鋸感覺也並不像武俠小說裡說得那麼誇張,她也就是那一熱,一痛,隨即所有的感覺,都被逼停在腰下,再隨後,她開始感覺到寒氣在慢慢後退,而寒流後退所經過的地方,有種很特別很奇異的感受,骨頭似乎癢癢的,血液似乎麻麻的,血肉似乎僵僵的,卻又不是凍僵的感覺,倒有點像……有點像鋼鐵在熔爐裡被慢慢淬煉,隨後澆上冷水,然後寶劍終成的堅實感。
她忽然覺得,自己雙腿一盤,或者就可以把人的腰骨勒碎。
她唇角勾了勾,覺得這想像有點離奇——難道這聖甲蟲的血肉,並沒有如常規一般,寶物遇激,神功終成,而是給她打造了一雙鈦合金腿?
她摸摸自己似乎血肉更加堅實的腰腿,忽然想起容楚那唯一弱點的小腰,瞬間露出一點不懷好意的微笑……
笑容未畢,隨即一收,她眼神一冷。
她忽然聽見了靠近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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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籃悠悠地吊了上去。
雖說是機械,但是上頭還是有人看守的,已經有人發現不對勁,等在了崖邊,手中刀光閃亮,似乎打算等人一上來就砍。
如果不是籃子裡坐著司空昱,只怕這些人早就砍斷了吊籃的繩子。
容楚對司空昱耳語幾句。
司空昱站起身,一手從懷裡摸出個煙花,一邊仰頭笑道:「各位,今日我可見識到了,這流雲別院真是非同凡響,設計精妙,山重水復,這吊籃上崖更是神來之筆,只是康王殿下也太小氣,藏著掖著不肯給本世子瞧瞧,難道怕本世子偷學不成?」
他笑聲朗朗,手中煙花顫顫,上頭人神情猶豫,實在不知他是敵是友,貿然下手似乎太莽撞,不下手卻又不放心。
忽然上頭有人咳嗽一聲,隨即所有人都退了下去。
吊籃一停,懸在崖上,康王的臉從上頭探了下來,笑道:「司空世子好大本事,本王正要著人去給你帶路,不曾想你竟然自己走到了這裡。」
「我就說你在這裡。」司空昱展眉一笑,隨即又抖抖自己破爛的衣服,道,「何必這麼緊張?王爺你看我狼狽的,借個地方借件衣服都不成嗎?我的手下們還在山下等我呢。」
康王眼神閃動,半信半疑地瞅著司空昱。
他當然知道司空昱和太史闌的那一段,可是即使是告訴他這些情況的喬雨潤,也摸不準這位世子和太史闌到底是個什麼關係,此刻司空昱出現在這裡,固然是巧,不過他只帶了一個隨從,還想從流雲山莊救了人順利進出?
康王對自己的這個別院十分自信,所以此刻也在疑惑,難道這小子當真是打獵受傷,正巧路過?自己這麼緊張,是不是反而會引起他的懷疑?
如果是別人,懷疑了也就懷疑了,殺人滅口便是,可是偏偏這個人,是不能殺人滅口的。
「王爺,今天既然湊巧到了你這裡。」司空昱抖抖衣服,滿不在乎地道,「你這地方又隱秘,咱們便把前些日子說的那件事兒,再談一談。」
康王眼神一亮,司空昱又不耐煩地拽繩子,大大咧咧地道,「怎麼不動了?快拉我上去呀,我要換衣服!」
他這股自在坦然的勁兒,倒讓康王微微放了心,又被他那句話引得心動,沉吟一下,終於揮揮手。
容楚一直垂頭靜默,看上去就是一個規規矩矩的跟班。
吊籃終於吊了上去,兩人腳踏實地時,都微微一笑。
吊籃上去是一個平台,正對著三個洞,康王親自帶著他們從其中一個洞穿過,那個洞水汽幽幽,黑暗冰冷,容楚跟著司空昱跨進洞時,忽然身後有勁風一響。
容楚好像沒聽見,微微垂頭,腳下只略微加快一點,跟著司空昱的後腳跟進了洞。
「咻」一聲輕響,什麼東西釘在了崖壁石縫內,隨即消失不見。
出手試探的人沒發現什麼,不再動手,這洞也很短,走不了幾步,一抬頭,天光大亮。
從極暗忽然到了極亮之處,兩人都不禁閉了閉眼睛,容楚閉目的同時,微微皺了皺眉。
他忽然想到太史闌,被擒來此,康王的人絕不會讓她看到這裡的各種佈置,必然要蒙上她的眼睛,不知道在黑暗裡走了很久,忽然脫下眼罩面對強光的時候,她的眼睛會不會受傷?
這麼一想,他心中冰冷的怒氣更深幾分,唇角的笑意,是冰涼的一彎。
出了石洞,是一座連接兩崖的石橋,容楚看似恭謹地低著頭,跟著司空昱往前走,他的眼角,在地面慢慢掃過,隨即發現石橋兩側,都有筆直的豎線。
一陣山風吹來,他忽然「哎喲」一聲,腳步一滑,滑出了幾步,險些掉下石橋,幸虧司空昱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才沒出事。
「你怎麼回事!」司空昱呵斥。
「小的腳滑……」容楚吶吶解釋,眼神在地面上掃過,隨即壓低嗓子極快地對司空昱道,「這裡有機關,她滑下去過。」
司空昱驚得手一抖,險些把容楚給抖下去。
容楚嘴角一撇——他還有半句話沒說呢,太史闌在這裡滑過,然後忽然停止,石橋邊緣上還有半個沾著青苔的腳印,想必那腳印的主人,拎起了她。
這腳印的主人……如果沒猜錯的話,是紀連城吧。
容楚瞄了瞄那地上石板拼接導致的橫線,隱在衣袖內的手指一彈,一抹寒光無聲自他指尖射下,射入石縫的連接處。
……
上頭忽然有腳步聲傳來。
太史闌警惕地抬起頭。
水牢是個池子,上頭隔著鐵柵欄,一個人蹲了下來,將臉湊了上來,有點陌生,看衣服,應該是獄卒。
黑暗裡那張臉模糊不清,唯有牙齒是雪白的,此刻一顆顆咧著,笑出森然的亮來。
「喬大人讓小的代問您好。」他道。
隨即他陰冷地笑著,攤開手掌,手掌裡一個打開的紙包,裡面有一些灰黑的粉末,他手掌一翻,就要將粉末倒入水中。
太史闌忽然湊上頭去,全力一吹!
「噗。」
粉末被吹起,全部撲在了那人臉上!
與此同時太史闌手臂用力一抄,抄起大片水花,嘩啦啦濺在她和那人之間,自己蒙頭往水裡一鑽。
水流作為介質,可以隔絕粉末的瞬間散開。
那人哪裡想到她反應這麼可怕,竟然敢嘴吹毒藥,藥粉撲到臉上,驚得心膽俱裂,剛要閉氣撣掉藥粉,嘩啦一聲水響,大片的水已經潑到他臉上。
藥粉混了水,再也撣不掉,化為毒液,流入他的眼角鼻孔耳朵嘴角……
這人瞬間臉色發青,無聲無息倒下。
太史闌嘩啦一下從水中冒出,狠狠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扶住了石壁。
她覺得有點暈眩。
剛才那一吹,雖然及時潑水閉氣,但粉末太輕,還是吸入了少許,雖然極其微量,可她也覺得頭暈眼花,胸悶不適。
這藥粉既然是打算放入池中毒死她,這麼一大池水,用這麼一小包藥,可以想見毒性相當厲害,幸虧她反應快,不然此刻怕就是肚皮朝天翻在池裡的一條死魚。
她再次把臉埋進水裡,過一會兒從水中出來,仰起頭,喉間發出咕咕的聲音,隨即將一口水噴在那屍體上。
如此三番好幾次,算是給自己立即清洗毒藥進入的通道,咽喉被強硬灌水,隱隱有了燒灼感,火辣辣的,她也不管,一遍遍漱口清洗。能將毒藥噴出來一點是一點。
這邊的響動驚動了其餘看守,他們跑過來一瞧,臉也青了。看鬼似的看了太史闌一眼,也不說什麼,匆匆將那人的屍首拖走。
拖屍的時候,看守又瞥了太史闌一眼,太史闌濕淋淋趴在池邊,對他咧嘴一笑。
這一笑比她平時冷峻漠然還要恐怖萬分,看守唰一下拖著屍首光速從她眼前消失……
看著人影消失在通道盡頭,太史闌才悄悄吐一口氣,身子一軟險些栽到水底,急忙抓住柵欄。
剛才那些看守,想必有喬雨潤的人也有康王的人,喬雨潤的人給她嚇跑了,康王應該也一心想她死,不知道為什麼到現在還沒動靜。
她是不知道,康王此時的注意力給司空昱和他家「郭大仁」給吸引了,沒空來關照她。
太史闌試著毀滅上頭的鐵柵欄,可惜兒臂粗的鐵柵欄,還不是現在的她能解決的。
這個鐵柵欄,是短短的一截整體,沒有中間的鎖,整個卡在地下,開啟的時候,是從上頭一層扳動機關,整個柵欄向上收起,所以她現在想要找到鎖來解決問題也不可能。
也正因為如此,看守們也不在面前守著,都在上一層。
太史闌心中煩惡,不過先前那種窒息的感覺好了些,她攝入的毒粉原本就極少,又立即強硬灌洗,好歹又衝出來一部分,此刻餘毒雖在,還不致於要她死命,只是身體發軟,再無力氣,視線也稍稍有些模糊。
正在此時,她忽然又看見,水牢上頭正對著的通道口,階梯上又走來一人。
最先看見這人的白色軟底便鞋,白色素錦袍角,繡一支青竹,十分淡雅,那人的步伐輕緩,不疾不徐,袍角拂動間,儘是從容不迫的大家氣度。
那人在漸漸走近,可是從太史闌的角度,最多只能看到他的胸,確定是個男子,除非他蹲下來,她是不能看見他的臉的。
而目光所及,那人身材高挑,衣著瀟灑。
太史闌努力睜大眼睛,讓模糊的視線定光。
是……是容楚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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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石橋,便是流雲山莊高大的門樓,門樓內又是一番景象。
沒有屋舍連綿,沒有軒敞高樓,首先是一片開闊的平地,綠草如茵,遍地奇花,爛漫花海裡,無數綵衣的女子,或坐或臥,嬉笑追逐,香風陣陣,雪白的裸足在半山的雲帶裡一閃一閃,看花了人眼,讓人幾疑自己誤入仙山。
草地之後才有隱隱屋舍,錯落有致地坐落在山崖或樹蔭間,每間屋子都不高,想必是怕山風猛吹,但每間屋子都設計精巧,造型別緻,一座座玲瓏可喜,像畫中的水晶宮。
一向滿嘴都是「你們南齊是鄉巴佬」的司空昱,到了此處,也不禁四處觀望,默然半晌,略帶嫉意地道;「王爺真是好享受,好艷福。」
康王聽見前一句,神情頗為享受,後一句卻眉頭一縮,急忙笑道:「這些姑娘,都是各地名伶,在我這裡訓練了,日後要送上京入宮給太后唱曲的,太后喜聽北地燕曲,司空世子可別開玩笑。」
司空昱哈哈一笑,神情擺明了不信,康王急忙岔開話題,道:「前頭精舍,世子隨意挑一間住宿吧,衣服用具以及伺候人等,本王馬上著人送來,本王稍後還有要事,不奉陪了。」
「哎王爺。」司空昱叫住他,笑道,「揀日不如撞日,先前我和王爺說的事,不如趁現在你我都在,商量一下吧?」
康王欲待離去的腳步一頓,隨即轉身,眼神裡掠過驚喜,立即道:「如此甚好。」隨即看看那些精舍,猶豫了一下道:「這外頭的屋子不太妥當,司空世子是貴客,還是住到裡頭我的主院裡去吧。」
「好極。」司空昱展眉,「你我商談要事,確實不該在這四處空曠的地方。」
容楚一直默然低頭在一邊,謹守一個「隨從」的本分,此刻眼神一閃,瞟了喜形於色的康王一眼。
他當然知道,自從東堂隊伍來到南齊,這位同時也主管外交的王爺,態度便顯得分外熱情,一再嚴令南齊朝廷上下,務必展示大國泱泱風範,對遠道來客要照應周詳,不得發生任何衝突,以至於朝廷上下對這批人都小心翼翼,慣壞了這些東堂人的脾氣,一個個眼睛長在了頭頂上。
細細想來,似乎以前東堂來人,南齊雖然也禮貌相待,但也沒這麼著緊過,連響到康王本人對司空昱也不同尋常的態度,莫非,此次他有求於東堂,和東堂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需要司空昱牽線搭橋,不能得罪?
一個南齊親王,和他國之間的秘密交聯……
容楚的眼角垂得更低,眼看著康王親自領著司空昱繞過精舍,往內院去了,步伐雖然努力顯得端莊,但還是露出幾分急切。
容楚露出一抹深思的神情,跟了上去。
康王山莊內院的格局又是不同,氣度森嚴,屋舍軒敞,整個內院是一個整體,九曲迴廊,迷宮般盤旋往復,又利用了山勢,建造了很多獨特的小院,要想在這樣的院子裡找到一個人,好比大海撈針。
很明顯康王和司空昱要談的,是絕密大事,所以康王進入內院後,竟然一個從人也不許跟隨。司空昱只好把他家「郭大仁」也留在院子中。
「你就在這好好呆著,不得亂走。」司空昱囑咐容楚,「我和王爺商談要事,稍後就來。」
容楚躬身應是,趁康王不注意,手指一動,一個小包塞進了司空昱的手裡。
他背對著司空昱,低聲道:「麻痺之時最好動手,還有,小心機關。」
司空昱眨了眨眼睛表示聽見。
他和康王進了一間密室,容楚留在院子中,幾個康王護衛也在院子裡,靠著欄杆說話,其實也就是監視他。
容楚懶懶打個呵欠,走過去,笑道:「兄弟們讓讓,給個地方我坐,跟著我主子跑了一天,累死啦。」
幾個護衛警惕地互望一眼,給他挪了個座位,還是將他包圍在中間。
容楚就好像沒發覺別人的敵意,坐在欄杆邊緣,懶懶向後一靠,雙手抱頭,舒舒服服地道:「終於坐下來了……」
他雙手那麼一抱,扯動腰間一個小小的錦囊,一個光彩爍目的東西,忽然骨碌碌滾了出來。
那是個小小的彩筒,水晶製成,外頭鑲金嵌玉,十分華麗,此刻彩筒在地上亂滾,有無數的華光從裡頭折射出來,絢爛奪目。
幾個護衛的眼珠子,盯住那東西,頓時也冒出光來。
「呀。」容楚驚呼一聲,連忙上前去撿,誰知道地面甚滑,沒撿住又落了下來,又一陣亂滾,華彩四射,將整個院子的護衛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等到容楚好容易將東西撿到手,所有的護衛已經直挺挺站在他面前。
容楚一抬頭,就看見眾人貪婪而緊張的光芒,他驚得把東西往懷裡一縮。
這個動作也從側面旁證了他懷中東西的重要,眾人鼻孔翕動,都忍不住上前一步。
「什麼東西,拿來瞧瞧!」一個護衛二話不說把東西奪了過去。
他將東西擱在眼前一瞧,隨即「啊」地一聲,慌忙丟開,摀住眼睛。
眾人大驚,正要上前去揍容楚,那人呻吟道:「好刺眼……好多寶石……」
拳頭大腿紛紛收了回來,又有人撿起來一瞧,驚喜地道:「裡頭好多寶石!」
容楚眉毛微微挑起。
這是個豪華版萬花筒,是他按照太史闌的要求,給景泰藍做的,但傳達的時候沒有說仔細,以至於工匠以為晉國公要的東西,必然要豪華珍貴,萬花筒外頭鑲嵌無數寶石也罷了,裡頭的萬花,也全部是各色小指甲大的彩色寶石,這一個萬花筒價值萬金,容楚帶著,原本想給太史闌瞧瞧,看怎麼改進,此刻卻派上用場。
「你們別搶我的東西!」容楚大叫,撲上去搶,「這是我家的家傳寶貝,弄丟了我的小命就沒了!快還我!」
拿著萬花筒的護衛將手一讓,順手把他一推,容楚一個踉蹌栽到欄杆邊。
其餘人看也沒看他,已經在商量分贓。
「好東西啊,這麼多寶石,咱們一人分一顆都不止!」
「姚隊長自然要分多些,五顆!」
「還有外頭這水晶筒,這可是上好水晶,打磨得甚精緻!」
「我看這東西整個去賣可能更值錢。」
……
「還給我!」容楚再次撲了上來,大叫,「你們這群強盜!」
「滾!」一個傢伙一腳踢了出去。
「我去和我主子說!和你們王爺說!」容楚讓開那一腳,轉身就往那邊靜室跑,「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你們敢搶我的東西……」
那護衛原本一腳踢向他小腿,聽見這一句,目光一冷,腳尖繃直上抬,狠狠一腳砸在了他的後心。
「我要……」容楚一聲未畢,吭地一聲撲倒在地。
護衛們走過來,一個護衛用腳尖翻開地上容楚,看了看,道:「死了?」
另一個試了試呼吸,埋怨道:「老孫你出手太重,這小子斷氣了。」
「嚇,這麼不禁打!」
「你那斷魂腿向來陰毒,也不知道收斂。」
「死就死了唄,不過得想下如何收場。把這小子埋了?」
「胡說什麼,這院子經常要翻土種花,哪裡埋得住人,翻出來咱們都得倒霉。」
「扔下懸崖?出院子走幾里就是懸崖,人不知鬼不覺。」
「咱們這院子看似鬆散,其實處處是人,要想從院子走出去到崖邊,經過的明樁暗樁太多,前頭那些護衛和咱們又不對付,不妥,不妥。」
「那……姚隊長,你上次不是說,咱們這裡有個密牢來著!」
「哦……是有,是個水牢。」
「水牢很深吧,直接扔進去了,到時候在水裡腐爛,神不知鬼不覺,姚隊長您是這內院隊長,有權進那裡,不如就這樣吧。」
「這個……怕是有風險……」
「您勞苦功高,該分十顆寶石!」
「好!為了兄弟們,我就擔一次風險又何妨!找個麻袋裹了,我不好直接帶人從關卡入水牢,不過我知道有一處山洞,直通那水牢,把這小子直接扔進去,再把那洞給填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