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容大茶壺

  辛書如覺得他這次的任務,是一次最詭異的人質押送任務。

  見過人質自己策馬,帶著綁架她的人,瀟瀟灑灑往即將被關押的地方去的事兒嗎?

  人質還一邊策馬,一邊問他怎麼走,毫無被押解被陷害的憤怒不安,辛書如一邊覺得荒唐,一邊覺得好笑,荒唐好笑之餘,又覺得佩服。

  這樣的淡定和氣勢,他跟隨在少帥身邊多年,也沒見過幾個。

  雲台山,昭陽城外三十里,最是風景秀致的一座山,山中活水無數,清亮如雲帶,山頂平整如台,所以名雲台。

  太史闌記得,康王的別院不在雲台山,很明顯,這是一處秘密基地。反正他搜刮民脂民膏無數,全國各地多建幾座別墅也是正常。

  進入雲台山,她才覺得,康王選在這裡建別院,還是挺有眼光的,這山看起來並不如何雄偉,裡頭卻山勢複雜,九轉十八彎,曲徑通幽,山莊在半山高處,處處有關卡,道道有暗樁,外鬆內緊,十分嚴密。

  他們在山口處接受了盤查,換下了馬,徒步上山。辛書如命人給太史闌眼睛綁上黑布,又鎖住了她的手腕,還對她搜了身,發現了她的武器居然是一根狼牙棒,辛書如忍不住笑笑,隨手拋在路邊草叢裡。

  他 著她一路上山,饒是如此還不放心,還親自拿刀架著她脖子。

  太史闌卻安之若素,好像脖子上沒架刀,眼上沒黑布,一路悠哉悠哉,不住品評。

  「空氣不錯。」她嗅嗅清新的空氣。

  「鳥不錯。」她仔細聽山間掠過的飛鳥,發出的清越鳴叫。

  「花很香。」她停了停,側過臉,聞了聞旁邊崖壁上倔強探出來的一朵小花。

  「水也好。」她聽著耳邊一直不絕的叮咚水聲,贊。

  辛書如哭笑不得——這女人是神經太粗膽子太大呢,還是勉強撐著色厲內荏?

  不過他覺得還是第一種,太史闌步子穩定,語氣平靜,這不是裝能裝出來的。

  當年他曾聽聞,南齊第一青年名將容楚,有次和五越作戰,敵人夜襲闖營,部下慌忙闖帳急報,這位愛漂亮的大帥,居然不急不忙慢慢起身,還不忘點燈梳頭,他那主帳最豪華,燈光點得亮閃閃的,等於給敵人大喊「我在這裡啊我在這裡。」五越的先鋒當然一頭撞了進來。

  然後台前梳頭,漂漂亮亮的大帥,回眸一笑。

  一笑笑得對方晃神,隨即,一把比主人還漂亮的小刀,忽然閃電般從容楚手裡飛出來,狠狠扎入了先鋒的咽喉。

  先鋒倒頭死去的時候,還沒想明白,明明那人手裡拿的是梳子,怎麼忽然變成小刀了?

  將領一死,腦袋被容楚一腳踢了出來,其後五越夜襲軍隊驚慌四散,大敗。

  這是傳奇,也不知真假,有時候同僚私下討論,都覺得是不是誇張了,哪有人能在那時候還鎮定成那樣的。

  容楚那事真假他不知道,但最起碼他現在可算見著一個了。

  聽說晉國公對這位突然崛起的女將十分傾心,如今看來,很有道理。

  四面押送的士兵們也不做聲,並沒有人催促太史闌或呼喝她——所有熱血男兒都佩服英雄,執行任務是一回事,給予尊重又是一回事。

  太史闌還在那「一路遊山一路欣賞」,辛書如不禁有些感慨,問她,「你看到了什麼?」

  「我看見,萬物皆惡,唯有人間最美。」太史闌淡淡道。

  「你怎麼此刻還有心情欣賞風景?」

  「越是危急時刻,越當有寧靜閒適心境,危機不會因為你慌張而減少,卻有可能因為你鎮定而平復。」

  辛書如不說話了。

  他忽然又想到容楚。

  很多年前,那個南齊名將,曾立馬五越深雪前,向對面萬旗招展的大軍,淡淡道:「色厲內荏者崩,唯鋼鐵心性,萬物不破。」

  多麼相似的一句話。

  難道這就是名將風采?

  想到「色厲內荏」這個詞,他忽然想到了他家少帥,隨即趕緊將這大逆不道的念頭給從腦海裡抹去。

  只是忽然起了淡淡畏懼和蕭瑟,像看見萬千繁華從眼前過,卻知道轉瞬要崩塌。

  太史闌忽然「哎喲」一聲,扶住了崖壁。

  「怎麼了?」他問。

  「絆到石子。」她答。

  「你扶住這根棍子。」他遞給她一根棍子,她放下手,接了。仰起臉,「還要往上?」

  「你不必費心思。」辛書如答,「這路號稱九拐,本地人都不一定能走出去。」

  太史闌不說什麼,跟著他繼續向上走。

  沒有人注意到,她剛才扶過的崖壁,不知何時,鏤刻下一個深深的指印,指尖微翹,方向朝上。

  在之後的路途上,因為道路崎嶇,太史闌眼睛不方便,她又趔趄好幾次,或蹲或伏,跌得很有些狼狽,跌到辛書如開始懷疑,她是不是在趁機丟下信物指示他人,然而卻沒看見什麼花啊簪子啊被丟下來——事實上太史闌身上沒有任何多餘飾物,想丟也沒法丟。

  走了大半個時辰,又坐過一次吊籃,吊籃感覺很大,底下有水聲淙淙,往上的路程很遠,似乎是座峭壁,太史闌嗅見青苔的澀氣。

  她在進入籃子的時候,聽見一聲細微的拉動聲,像是什麼繩子或者籐蹭在了山壁上,隨即似乎腳下有低低的「叮」一聲,籃子往上吊的時候,太史闌緊緊攀著籃子邊,忽然想到了笑傲江湖的黑木崖。

  不過籃子吊上去,並沒有到達「康氏黑木崖」總部,似乎又有一段向下的路,然後,她聞見水聲淙淙,感覺到四面黑暗,忽然天地開闊,日光明亮,鼻尖似有雲端拂過,然後,她的蒙眼布被突然解開。

  太史闌在感覺到光線大亮的那刻,立即閉上了眼睛,此刻蒙眼布被解,她也沒睜開,直到眼睛適應那樣的光線之後,她才緩緩睜開眼。

  腳下所站的,是一座石橋,說是石橋也不準確,原先這裡應該是連接兩處斷崖的一處石台,之後經過了整修,兩側鋪上石板加寬,兩邊也加上欄杆,現在成了通往對面的石橋。

  對面,是華貴精緻的山莊門樓,門樓內綠草如茵,美人無數,康王正在一個紫色的大傘下,一個紫衣美人的懷裡吃紫色葡萄,此刻,正抬頭,有點挑釁地向她看來。

  他雖然在微笑,眼神裡卻有淺淺失望——他這處山莊地形奇特,利用了雲台山獨特的「水洞開雲」景緻,過一個深黑水洞之後便是雲台,光芒萬丈,虹霓自生,但也因為從極黑到極亮,很多來客不適應這樣的光線轉換,往往看見山莊的那一刻會淚流滿面,所以康王這處山莊雖然叫「流雲山莊」,但很多人私下稱呼「流淚山莊」。

  可是今天,康王存心想看一個人流淚,想看她被蒙了太久的眼睛被瞬間刺傷,卻沒能如願。

  那個女子,看過來的眼神,還是那麼清亮平靜,犀利如針,那種老娘天下第一,你等都是宵小的氣勢,讓他這玉堂金馬的當朝親王,都覺得壓抑。

  「早,康王殿下。」太史闌好像散步遇見一般,點點頭。

  「現在是午後了。」康王皺眉,不欣賞她的冷幽默。

  「原來走了一個時辰帶半刻鐘麼?」太史闌立即道,抬頭看看天色,「嗯,這裡的日頭特別亮,是因為雲台開闊的原因?」

  康王立即緊緊閉起嘴,覺得自己剛才做了一回大傻叉。

  這女人……還是別和她多說的好。

  「你很有本事。」他轉頭,淡淡道,「敢告本王,能順利過第一次開堂,不過,本王可以告訴你,你全部的本事,到這裡也就為止了。」

  「哦?」

  「真理公義,是這世上最虛弱的東西。」康王譏誚地道,「我會用事實告訴你,強權和地位,才是決定這世間是非對錯的唯一標準。當然,你這樣出身低賤、沒有真正擁有過權力的草民,是永遠不能理解這些東西的高貴和遙不可及的。」

  「所以你敢告我,所以你以為能告倒我。」他重重地下結論,「然後你最終會發現你是多麼的荒唐可笑。」

  「哦?」

  「哦什麼哦?」康王眉毛一挑,不屑地睨她一眼,「階下之囚,色厲內荏!」

  太史闌也不哦了,悠然看四面景。

  「本王很想讓你知道這人間一切的苦之後,再呼號死去,可是有人再三勸告本王,夜長夢多,還是要早點解決你的好。」康王陰鷙地注視著太史闌,手一揮。

  太史闌所站的那一處石橋,忽然響起一陣機簧軋軋之聲,隨即兩側石板猛然向下一陷,平台成了滑板,太史闌立足不穩,向前滑去。

  而平台之下,就是萬丈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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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史闌被天紀軍士兵帶走時,護衛們並沒有離開。

  他們立在原地,悲憤地看著士兵們沉默著退開,看他們的女主人,自己帶著綁匪,去做人質,去赴死。

  沒有搶上去廝殺,是因為蘇亞拉住了他們。

  「不要去送死,不要讓大人的心思白費。」蘇亞咬著下唇,重重地道。

  「那我們怎麼辦?我們不能回城送信,在這裡乾等?還是想辦法跟上去救她?」

  「跟上去只會讓天紀軍有理由傷她並殺我們,大人會生氣的。」於定道,「我們還是要回去報信,找三公想辦法。」

  「我們的誓言……」

  「誓言算個屁!」蘇亞道,「我剛才發誓,違背誓言我死全家,可我全家,早死了!」

  於定:「……」

  隨即決定於定雷元等人留在原地,以防天紀軍還留下人監視他們的動靜,蘇亞悄悄回城報信。

  蘇亞狂奔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平原的長草中,這個女子,不用馬匹,跑起來居然和馬一般迅速持久,她足足跑了一個時辰,終於跑回了昭陽城。

  看見昭陽城的城門時,她微微猶豫,想著求救於三公到底有沒有用?三公的護衛肯定不能調,昭陽府的兵丁調來也無法對付天紀軍,唯一能和天紀軍較量的上府兵,剛才天紀軍那個幕僚已經說了,他們即將撤出換防,定然不能接任何任務,尤其是和天紀軍作對的任務。

  找三公,也是沒有用的。

  怎麼辦!

  這麼猶豫的時候,她忽然看見一群人,鮮衣怒馬而來,馬上捆紮著很多獵物,這些人高談闊論,得意洋洋,路人則面帶厭色,紛紛走避。

  蘇亞眼睛一亮——她認得這些人,是東堂那批等待行省天授大比的天機府公子哥!

  她高興的卻不是看見這些人,而是忽然想到了他們的頭兒司空昱。

  這位東堂世子,傳說很受康王優待,他有沒有辦法,從康王那裡把太史闌救出來?

  她想到就做,好在司空昱此刻還賴在昭陽府後院養傷,太史闌給他用了最好的藥,這人恢復能力和狗一樣驚人,不過才幾天功夫,那麼重的傷已經好了大半,時常在院子裡走動,只是還是不肯走。

  蘇亞衝回後院,司空昱正忙於擺脫昭明郡主的糾纏,看見她就好像看見救星,急忙把昭明郡主給趕開,把她迎了進去,問她,「可是你家大人找我?她是想通了嗎?」

  「現在需要你去找她。」蘇亞開門見山地道,「她被康王擄走了!」

  「什麼?」司空昱霍然站起。

  一刻鐘後,他和蘇亞匆匆搶出,把昭明郡主的呼喚拋在腦後。

  蘇亞匆匆去和三公知會了一聲,便騎了馬趕上早已策馬狂奔而去的司空昱。

  她沒有通知趙十三,太史闌嚴令,她和康王鬥法的一切事務,決不允許讓趙十三等人知道,他們保護好景泰藍就夠了。

  倒是趙十三的手下,已經發現了蘇亞的匆匆來去,還發現雷元於定等人沒有回來,急忙告訴趙十三。

  還在養傷的趙十三想了想道:「怕是有什麼事兒,我今早接到飛鴿傳書,主子就快到了,你們趕緊傳書給主子,讓他攔住蘇亞,太史闌這裡怕是出了事兒。」

  「是。」

  趙十三的飛鴿很快滑過長空,飛往城外,蘇亞則在城門處追上司空昱,問他「你知道大人在哪裡?你有辦法進康王山莊?」

  「你們說的那個方向再走幾里,我知道康王有個秘密別院。」司空昱道,「他向我誇耀過,還簡單描述了別院地形的神奇,屢次邀請我去別院玩玩,我拒絕了。在昭陽城等候大比期間,我和夥伴們常去打獵,也到過那座山,太史闌一定是被押到那裡去了。」

  兩人此時已經走到城門處,城門前人流來去,有一批人風塵僕僕快馬而來,在快要到達城門時,卻似是怕太過驚動他人,速度放慢,其中一個人仰起頭,忽然眼神一凝,一聲呼哨,天上飛下一隻鳥,降落在他的臂膀上。

  蘇亞沒有在意,她的心神此刻都在營救太史闌身上,她知道慢上一步便可能恨海難填,心急如焚。

  「司空世子,你此時不請自去,還一直住在昭陽府裡,他怎麼會讓你進去?」

  「他沒有理由拒絕我。」司空昱笑得狡黠,「我狩獵受傷了,回不去,想起這附近有康王別院,請求借宿一晚,他有什麼理由不應?」他看看蘇亞,皺眉道,「糟了,出來得太匆忙,沒來得及去召喚我的隨從,你又不能跟了去,太史闌的護衛,康王手下都認得,我沒有護衛單身前往,怎麼都說不過去。」

  蘇亞也皺起眉,正思索著怎麼辦,忽然一人隔著她,拍了拍司空昱的肩膀,笑道,「世子爺,這個簡單,小的來服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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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板向下一滑,太史闌身子傾落。

  所有人都沒想到康王說殺便殺,都驚得一怔,美人們尖呼高叫,瑟瑟躲在康王懷裡。

  康王快意地哈哈大笑。

  太史闌雙手被銬,雙腳也有鎖鏈,無法自救,這時刻她並沒有尖叫,只是忽然大喝:「紀連城!你贏了!」

  話音未落,忽然一聲冷笑,一條人影,從門樓背後電射而出,腳尖在康王頭頂那頂紫色大傘上一點,狂飆而過,身子一落已經躍上石橋,單手一拎,拎住了太史闌。

  石橋連崖,雲台亂風,風將他衣衫吹得鼓蕩,一抹杏色錦緞光華,襯一雙光芒內斂,卻顯得陰沉的眼睛。

  紀連城。

  康王的笑聲斷在喉嚨口,隨即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怒而站起,道,「少帥!你這是做什麼!」

  紀連城毫不客氣將手中太史闌往上一甩,正甩到門樓前。

  「不戰而勝,我不要!」

  太史闌唇角微微一扯,爬起來,自己撣撣衣服。

  容楚果然沒說錯啊。

  這紀連城,果然是個驕傲得沒治的傻叉。

  剛才生死一霎,她忽然想起容楚說過,紀連城其人驕傲得出奇,從小和護衛練武比試,一般少爺和家中護衛比武,護衛自然要相讓,讓少爺贏了,大家哈哈一笑,也便罷了。但紀連城從來不允許護衛讓他,發現誰讓他贏,就會拖出去狠狠抽一頓鞭子,然後驅逐。所以他家中護衛從來不敢讓他。

  不過後來人們又發現,總是贏他,他當時點頭讚好,事後更加刻苦練功,總要將贏他的人打倒,打倒後手段毒辣,讓人非死即傷。以至於紀家後來護衛呆不下去,紛紛請辭,最後只好用士兵護院。

  容楚說,這麼個心性奇傲的人,他最大的軟肋,便是傲。

  所以她剛才臨急一呼,紀連城這個傲氣衝天的傢伙,怎麼能容忍這樣的勝利?

  太史闌坐在地上,想前陣子不耐煩聽這些破人的破事,容楚非要說給她聽,還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為將者以此為道。此刻想來,真是一點不錯。

  算起來,這傢伙,隔空也救了她一次呢……

  太史闌唇角弧度因此更深了點,微微露出一點小酒渦。

  她右頰的這個小酒渦,別說別人,她自己都沒發現過——實在是笑得太淺,太少了。

  對面的康王震動地盯著她——這女子果然是瘋子!沒見過剛死裡逃生就笑這麼歡喜的!還是太史闌臉上露出這樣的笑容,真是……驚悚。

  可也真是……美。

  便是對太史闌滿心厭憎的康王,也不禁為這一霎,冷峻女子難得的溫柔笑意而觸動,只覺得滿目花開,冰雪消融,而雲台上天光忽然一黯。

  紀連城更是看得一眨不眨,眼神複雜。

  他從知道太史闌那一刻起,就滿心厭惡。

  在他一開始的想像裡,他覺得這是個膀大腰圓,身高八尺,男人一般的女子,等到容楚為她怒焚他的刺客的消息傳來,他腦海裡男人婆的影像退去,換了嬌媚婉轉,以女色擄獲男人的風塵女子形象。

  然而此刻一見,忽然發覺都錯了。

  平台下拎起她那一刻,她一轉頭,山風將她滿頭亂髮都吹得撲在臉上,黑髮間只露出一雙微褐色的狹長眸子,眼波犀利而亮,像兩把漂亮的小刀,忽然就刮在了他的臉上。

  他生平未遇女子有如此鋒利入骨的眼神。

  而此刻她生死之險後,竟然微笑,一抹酒渦在午後日光裡慢慢展開,竟至要醉人。

  紀連城心中忽然湧起一陣煩躁。

  他沒有想到,太史闌,竟然是這麼一個特別的女子,特別到說不清美醜,卻依舊令人移不開眼光,特別到看見她就像看見絕崖上的雪玫瑰,只讓他想狠狠攀折。

  尤其,這還是容楚的花……

  他瞇著眼,忽然陰陰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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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的來服侍你。」

  聲音帶笑,幾分戲謔,卻隱隱有威重氣息。

  蘇亞聽出了這個聲音,眼睛瞬間亮了。

  司空昱卻皺起眉頭,不客氣地拂開擱在他肩頭的爪子,一邊想這人是怎麼接近的,一邊冷冷道,「兄台何人?請讓開些!」

  「國……」蘇亞張嘴要喊,那人飛快地接道,「蘇姑娘,好久不見,小郭給你問好了。」

  蘇亞張張嘴,硬生生把那剩下的一個「公」字給嚥回肚子裡。

  她不明白尊貴的容國公是要搞什麼把戲,不過聽他的總沒錯的。

  容楚此刻披一身黑披風,披風上積了不少灰塵,也看不出什麼質料,而司空昱這人,向來眼睛長在頭頂上,除了偶爾肯俯下來瞧一瞧太史闌,其餘人他是不屑多看的。

  此時他瞟「小郭」一眼,微微有些驚異,想不到南齊也有這等人物,隨即想起他謙卑的語氣,不禁仰起臉又哼一聲。

  如此美貌,而又如此謙卑,可別是哪家妓院的大茶壺吧?

  容大茶壺才不生氣,就在剛才,發現蘇亞和這人之後,他已經根據對方那出奇深沉美麗的眸子,判斷出了對方身份——雖然他一直沒和東堂世子碰上,但是作為地方光武營的總帥,對敵方選手的資料擁有一定程度的瞭解,還是應該的。

  發現對方是誰,聽了聽他們的對話,知道了情況,瞬間計成。

  「在下昭陽府典史郭大仁。」他笑吟吟地對司空昱道,「見過司空世子。」

  「郭大仁。」司空昱有點詫異,「你認識我?」

  蘇亞開始咳嗽。

  「世子大名,昭陽府上下誰人不知。」容楚笑得可親,「剛才聽世子說,身邊沒有隨從,無法取信於康王,既然如此,便讓在下隨世子去吧?在下身邊也有幾個副手,也還算可用。」

  司空昱上下審視了他一下,傲慢地道:「你看起來不甚強壯,不過現在也沒得可以選,救人要緊,你跟我去吧。」他瞥一眼容楚身後護衛,「你的副手們看起來倒不錯,到時候讓他們保護你吧,我是不需要的。」

  「多謝世子體諒。」容楚一揖,拉了蘇亞到一邊,簡單問了問情形,隨即道,「你回去聯絡三公,我有些事要他們做好準備,太史闌的事情,交給我。」

  蘇亞放心地回去了,留下容楚和司空昱,帶著容楚的護衛,一路向雲台山去,司空昱看看容楚護衛,再看看所有人騎的馬,忽然道:「昭陽城典史,這麼富有?」

  「世子有所不知。」容楚道,「在下本是昭陽富家子弟,所謂典史,也是家父給捐的官,這些護衛兄弟,是家父出重金招來的。」

  這倒也合情理,司空昱點點頭,眉宇間憂色不去。

  兩人一路奔馳,直往雲台山而去,在路經那處陷阱時,兩人都同時駐馬。

  「糟了。」司空昱說。

  「嗯?」

  「好大一個陷阱,對方人數極多,呀,還有火藥。」

  容楚一眼掃過那坑邊,道:「邊緣平滑較短魚鱗狀,果然是軍中短鏟,人數不少於五百。」

  「看不出你還有這眼力。」司空昱一撇嘴。

  容楚笑笑。

  「她呀……真是膽子太大……」司空昱輕輕嘆息,沒察覺自己的嗔怪的語氣,聽來其實有點親暱。

  容楚眉毛一挑,笑了。

  「她?」

  「你家大人唄。」司空昱煩躁地道,「從來都是這個樣子!管著別人不顧著自己,要保下那些護衛做什麼?她不覺得她自己更重要嗎?」

  容楚的笑容越發有些危險。「世子也覺得太史大人無比重要嗎?」

  司空昱似乎沉思了一下,眉頭鎖得更緊,有點不想承認的模樣,卻最終重重道:「她不重要,我拚死救她做什麼?這女人!我拚命救了她性命,她就該為我珍重自己,竟然還敢自投羅網到康王那裡去!」

  容楚忽然摸了摸下巴。

  嗯?

  這是什麼典故?

  他怎麼不知道?

  他還確實不知道——趙十三按照慣例是應該每日給他傳書的,但是太史闌因為對容楚有點意見,最近不許他將這邊的事匯報上去,偏偏趙十三又受了傷,其餘護衛哪裡是太史闌的對手,連信鴿都被太史闌宰了好幾隻燉湯了。

  所以容楚只知道司空昱的身份,雖然有點詫異蘇亞在這時刻居然想到找司空昱幫忙,但也很認同她的想法,才親身混到司空昱身邊,只是沒想到談不了幾句,竟然聽見這位美貌異國世子,開始用「夫君」的口氣,來責備太史闌了。

  晉國公笑容深深,眼神裡明明白白寫著「太史闌你有本事這才幾天居然又惹上桃花了等我找著你有你好看」,一邊笑吟吟地道:「啊,我最近被太史大人派出去出遠差,還真不知道衙門裡的事故,發生了什麼事,要勞動世子救太史大人?」

  「不就是你們南齊那些爭權奪利的事兒,真是在哪兒都能碰見。」司空昱不耐煩地將那晚殺人夜的事情說了一遍,容楚聽著,有點笑不出來了。

  所幸一行人一直都在急速奔馳之中,司空昱也無暇注意容楚那有點陰森的表情,以及磨牙的細微聲音。

  「世子真是高風亮節!」容楚聽完,大讚,「竟然為異國官員,捨身相救!」

  「郭大仁你胡扯什麼。」司空昱冷然道,「你南齊官員與我何干?便是全部死在我面前,我也只有拍手稱快的,我會救她,只不過因為她是我命定的女人而已。」

  容楚抬起的手忽然一頓,隨即又落下去,握住了馬韁,疾馳中聲音凝而不散,依舊帶著笑意,「哦?」

  「箇中情由,不必和你說。」司空昱道,「她是我的有緣人,我司空世家代代等候有緣女子,至今二十餘代,不過出現三人而已,她就是第三個,這是上天的賜予,是命定的因緣,哪怕我瞧不上她,也不能不遵從天意,我的女人,我自然要保護。」

  「哦……」容楚這一聲拖得長長的,聽不出喜怒,只覺得意味深長。

  緊跟在他們身後的周七,木然扯了扯嘴角。

  嗯,有人要倒霉了。

  這世道也變得太快了,這才幾天功夫,國公的女人,忽然就成了別人口中的「我的女人」。著實很驚悚,很驚悚。

  周七瞄一眼他主子,國公爺唇角笑意凝而不散,瞧起來美而陰冷,那一抹上翹,似一柄帶著殺氣的刀。

  司空昱忽然覺得四周氣氛似乎有點古怪,疑惑地四面看了看,「郭大仁」還是在笑,「郭大仁」身邊那些護衛,還是板著個死人臉。

  「到了。」容楚忽然道。

  司空昱收起心中那一點疑惑,抬頭看山。

  山在虛無縹緲間。

  「雲台山山勢奇詭,本地人走進去也有迷路的。」容楚道,「何況現在做了康王別院所在,只怕處處有關卡,不知道司空世子打算怎麼進去?」

  「我想……」司空昱道,「康王是知道我一直住在昭陽府的,只怕也不願意讓我進去,不過他最近在和我東堂有所聯繫,也不願得罪我這個東堂來客,我詐稱受傷,在這山門前坦然要求進去,他也沒什麼理由公開攔我,只是難免要有些刁難,嗯,看樣子我先要把自己搞得狼狽些……」說完一揮手道,「你們弄點泥巴塗我衣服上,然後像徵性給我點傷……」

  他話音未落。

  「砰。」

  容楚一拳將他狠狠打飛了出去。

  司空昱的身子在半空中躥了好遠,重重跌到灌木叢裡,灌木叢被壓碎,嘩啦啦木葉落了他一身,這下泥巴、草屑、碎葉、青紫……都齊全了。

  「你幹什麼!」司空昱又驚又怒,「誰讓你打我的!」

  「世子您啊!」容楚表情比他還無辜,「您要我們給你點傷啊。」

  「那也不能這樣……」

  「世子。」容楚誠懇地道,「康王奸狡,尋常傷痕如何能取信於他?在下覺得,就這樣還不夠呢。」

  「夠了!」司空昱一瘸一拐地爬起來,身上被灌木的尖刺拉得血痕處處,看起來確實夠狼狽。

  「哦那好的。」容楚眼神若有所憾,吹了吹拳頭。

  周七用淡定的眼神瞧著司空昱——不,還沒夠,相信我,好戲還在後頭。

  「哎,跌得重嗎?」容楚上前扶住司空昱,不懷好意地瞟著他的腿,「我攙著您?」

  「讓開。」司空昱沒好氣地推開他,自己一瘸一拐地向前走。

  容楚立即跟了上去,也不再嬉笑,馬上要進入雲台山範圍,隨時有康王暗探出現。

  他取出一個面具戴上,對司空昱解釋他是昭陽城著名典史,怕被人認出來壞了事,司空昱深以為然。

  兩人走到一條彎曲小路前,路口豎著一塊白石,上面有紅色「雲台」二字,容楚眼神一轉,忽然「咦」了一聲。

  隨即他從草叢裡撿了一隻狼牙棒回來。在手中掂了掂。

  司空昱不屑地瞥了一眼那狼牙棒,覺得這武器即笨且不好用,瞧那狼牙齒都有點鈍了,難怪被人扔了。

  容楚忽然把那狼牙棒搖了搖,轉了轉,隨即眉頭一挑,半轉身,示意周七他們來擋住司空昱視線。

  周七他們有意無意地遮住了他,容楚從狼牙棒裡拿出一個東西,不動聲色收進自己袖子裡,隨即隨手將狼牙棒一拋,笑道:「這麼爛的武器,真不知道是誰還能用。」

  司空昱也沒在意,心想這人就是小家子氣,這髒東西也要撿起來看看。

  他們走進小路,果然,走不多遠,立即有人影閃了出來。

  司空昱說明了來意,他扶著腰,吸著氣,錦衣上破痕處處,露出的肌膚上道道血痕,美貌絕倫的眸子邊,巨大的一個黑眼圈,看起來著實淒慘,十分具有說服力。

  出面的人看來有幾分為難,可是對司空昱的身份卻又不肯怠慢,客客氣氣請他等待,說要先通報此處管家。

  司空昱哪裡等得,瞪起眼睛就要發作,容楚拉了拉他衣襟,他隨即忍了下來,道:「本世子痛得厲害,別讓我等太久。」

  護衛們匆匆回去稟報了,司空昱吸著氣,皺眉道:「這得要等多久?已經耽擱了這麼久,萬一她……」

  「沒有萬一。」容楚瞇著眼睛,注視著雲遮霧罩的雲台山,緩緩道,「如有萬一,死傷萬億。」

  司空昱忽然一震,回頭看容楚——這麼霸氣的話,會是一個典史說的出口的?

  「咱家太史大人的名言。」容楚對他一笑,「如何?」

  「倒像是她說的話。」司空昱釋然轉過頭去,冷哼一聲,「這女人這一點,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不好的是將來入我家族怕是要有些麻煩,好的是,幸虧她霸道跋扈,生生把我那群要她拜家規的嬤嬤給趕跑了,省了我不少事。」

  嗯?

  入家族?

  拜家規?

  嬤嬤?

  這些關鍵詞,很精彩啊……

  容楚瞄了瞄自己的拳頭……唉,剛才應該再多給一拳的。

  ……

  又等了一會兒,司空昱幾次按捺不住要闖都被容楚拉住,司空昱忍不住要發脾氣,「這麼拖拖沓沓,她隨時會有危險。」

  「我信她能保護自己。」容楚道。

  「你憑什麼信?」

  容楚瞧他一眼,不說話了。

  這位司空世子,真算不上敵手,至少目前不是。

  好在對方終於有了動靜,嘩啦啦來了一大批護衛,警惕地瞧著他們,當先一人道:「我們管家說,世子是王爺的貴客,您既然受傷尋求借宿休養,自然歡迎,只是這別院也是我家王爺的私院,不能容那許多無關人等進入,請世子只需帶一個人進去便好,世子放心,其餘事務,自有山莊的人好生伺候。」

  司空昱怔了一下,瞧了一眼容楚,容楚對他微微點頭。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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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史闌的眼睛,又被蒙了起來。

  有人牽著她走,又是盤旋往復的路,上上下下曲曲折折,隨即便開始往下,越走越陰森,越走越黑暗,越走水汽越濃,四面空氣潮濕,牆壁上有滴滴答答的水聲。

  似乎是個水牢。

  牽引她的人忽然停住,有人在她耳邊低低道:「現在,你面前有兩道門,我左手這邊,是一座是正常臥室,你喝下我們給你的藥水,進去躺下,之後,你會得到在此地能得到的最好待遇,也不會有性命之憂,我們主子,會全力保下你,只要你聽話。」

  太史闌神情不變,微微偏頭,嗅見果然有一陣淡淡的胭脂氣息。

  「另一座門?」

  「另一座……」那人聲音多了幾分森冷,「你也該猜出來了,是水牢,這山間地下水奇寒徹骨,人一旦進入,不過短短幾個時辰,骨骼經脈俱傷,就算及時救出,也要留下終身殘疾,這是康王下令要招待你的地方——生,或者死,你自己斟酌。」

  太史闌側著頭,聽見身後似乎有人屏住的淡淡呼吸聲,還有一股奇異的甜香,在身邊人的手中氤氳。

  水聲淙淙,還沒接近,便有徹骨的寒氣逼來。

  她毫不猶豫,向其中一扇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