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溫情與殺機

  看著她薄而微紅的唇,他忽然害怕自己會突然低下頭,然後……

  不。

  不能。

  太史闌再醉深,也會立即清醒,她永遠是個有底線的人。

  他猛力地偏過頭去,像要逃開一個魔咒。

  「我……那個……得他信任……」好一陣子他思緒混亂,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說了一會兒後才理清思路,「這還是要拜姐姐你和國公所賜,我殺了那批護衛,讓他很滿意,之後那次他出醜我給他及時遮住,他這人好面子,更加感激我,當即把我調到了天魂營。我進天魂營後,幾件事做得都不錯,還阻止了一起大規模鬥毆事件,又帶人偵測到了西番和五越的敵情,得知西番今年元氣大傷,不會過界,五越卻有可能叩邊,紀連城因此做了安排,打回了一次五越的試探攻擊,受到老帥的誇讚,他一高興,就升我做了隊正,還說因為我剛進精兵營,升太快會給我引來麻煩,等我資歷再深些,不管有功沒功,最起碼還要給我升一升。」

  「那就好。」太史闌籲出一口氣,「世濤,你要好好的,建功立業都是小事,我只望你安穩到老。」

  安穩到老么?他想,這一輩子,只要在你身側,不會啦……

  然而他低頭,微笑,輕聲道,「是的,姐,你別想那麼多,我不是為你,我是為我自己啊。」

  我是為我自己啊,為我自己這一生,飽滿而幸福地活在你身邊。

  「嗯。」太史闌覺得脖子很重人很累,又把腦袋給耷拉在他肩上,嗅著少年清爽的男人氣息,她也覺得心中難得的安適。

  醉了也不錯,人容易放鬆些,她暈暈地想。

  靠著世濤好啊,安逸,親人般的感覺,幸好身邊不是容楚,要是他,此刻肯定被吃乾抹淨,那怎麼行,她要在上面的……

  邰世濤有點僵硬地轉了轉頭,她這樣靠著他,他連路都不會走了。

  然而就著月光,看見她臉上神情,鬆軟的,迷茫的,喜悅的,他心中一動。

  印象中,似乎很少見她這樣的神情,太史闌永遠冷峻、清醒、自律……緊繃。

  是的,緊繃,雖然她強大淡定,可她給他的感覺,是一張時刻繃緊的滿弓,隨時等待射出。

  如何不累?

  是不是借助酒精,她才能稍稍放鬆?

  他心裡湧起淡淡憐惜,先前的不自在忽然散去,他伸手,將她摟了摟,讓她靠自己靠得舒服些。

  這一刻他亦覺得驕傲,為他擁有能撐起姐姐的肩膀。

  林蔭道月光幽謐,風裡傳送來木芙蓉的香氣,靜而遠,襯得秋夜微涼。

  白石道路上影子長長,漸成一體,他痴痴望著那遠遠斜出去的影子,忽然希望這條路沒盡頭。

  背上軟軟的孩子在打呼,身邊軟軟的她在說話。

  「世濤……我想把我的官運換給你,讓你火箭陞官,你就不要再在精兵營受苦啦……」

  「我不苦,精兵營可好呢,外三家軍中待遇最好的……」

  「心裡苦呢,我曉得你不願意在那裡。」

  「我願意做一個有用的人,人生在世,怎麼能總遇上自己喜歡的事?沒有磨折,哪有成就。」

  「嗯……等你功成名就……姐姐給你找個好媳婦……唉,什麼樣的女子,配得上世濤呢……」

  他忽然一僵。

  低下頭,她還是那迷糊樣兒,可是話說得清晰。

  媳婦……

  他想著,心鈍鈍地痛起來——果然她如此坦然,對,應該如此坦然,心中有私的不是她。

  是他揣一懷少年熱熱的想望,一遍又一遍勾勒著情感的夢。

  雖然從來不曾有奢望,也知道不應有奢望,但此刻心還是微痛,為這一句關心裡的遠離。

  不過隨即他就笑了。

  不曾有願望,何必做淒涼狀?

  邰世濤要一生快樂,一生自如,一生做個讓姐姐不擔心的弟弟。

  他已經讓她擔了太多心了,不該再和她彆扭。

  「好的,姐姐。」他柔聲道,「給我找個聽話孝順的媳婦。」

  「漂亮的……」

  「孝順的。」他道。

  「嗯,孝順你爹。」

  「不是。」他道,「對姐姐要好。」

  她忍不住笑起來。

  「胡說八道……怎麼可以這麼要求……女孩子很精貴,你該疼她才是。」她懶懶地道,「果然是異時代,大男子主義,換我們那裡……這種要求,一巴掌煽開你……」

  他不太聽懂她的話,卻執拗地道:「不是姐姐我早死了,這麼要求不對嗎?」

  「不是你,你姐姐也活不到這麼滋潤。」她道,「嗯情不要計算,尤其不要加到別人頭上,將來你媳婦會不高興的。」

  「那便算。」他哼了一聲。

  太史闌又笑,覺得這一刻他才露出點孩子氣,更像當初初見的少年,唉,這才多久,就逼得他面對人生苦難,變得老氣橫秋。

  忍不住抬手,又想去摸他的旋兒,他配合地低下頭,她酒醉,手勁不知收斂,與其說是摸不如說是抓,他覺得頭皮微痛,給她抓下一兩根頭髮來。

  她還不知道,嘆息著道:「高了,又搆不著了。」

  他低眼看那幾根頭髮,黑亮的,纏繞在她雪白的手指上,他忽然又拔下幾根頭髮,和這幾根編成一縷,纏在她手腕上。

  以我髮,纏你腕,訴牽絆千層。

  烏黑的髮纏在雪白的腕上,看起來像一隻細細的黑絲鐲子,有種簡單的美感,他忽然感到滿足。

  也許馬上這髮絲鐲子就會被風吹走,或者很快她就順手給扔了,但這一刻,屬於他的精血,曾緊緊相纏她的肌膚,如此貼近,彷彿連心也熱了。

  這是隱秘的小心情,正因為不為她所知,而放縱快樂。

  月影西斜,歪歪扭扭的人影一路前行,她垂眼呢喃,孩子呼呼大睡,他低頭微笑,為這一刻溫馨。

  路很快到了盡頭。

  他有點茫然地停腳,看看前方兩三座樓,二五營他沒來過,自然不知道路怎麼走,低頭問太史闌,太史闌抬起眼皮,隨意一指。

  「容楚的……」她道,「院子……」

  邰世濤哼一聲,道:「姐姐你沒自己的院子麼?」

  「有得享受不享受是傻瓜。」太史闌不屑地道,「把容楚的床睡髒。」

  邰世濤嘆口氣,心想她提到容楚就是不一樣。看來想床被睡髒,也是一種難得的福分。

  邰世濤扶著她往那院子中走去,院子很精巧,陳設華麗,容楚住的地方,永遠都那麼講究。

  院子門果然開著,沒人,幾間精舍錯落有致,他問她以前住在哪間,她又隨手一指,赫然是主屋。

  邰世濤又覺得,容楚能把主屋都讓給太史闌,擁有能被太史闌睡髒床的福氣也是可以原諒的。

  他用肩膀撞開門,費力地把兩隻拖進去,兩隻都掀開眼皮,看見床就直接撲了過去,太史闌壓在底下,景泰藍趴在她背上。

  大概壓到了肚子,太史闌翻個身,把景泰藍給掀了,難受地乾嘔幾聲,邰世濤見了,立即道:「可是不舒服?我去給你煮醒酒湯來。」

  他出去找廚房,這種獨立院子果然配有廚房,在正屋的後頭,沒有找到合適的材料,卻看見幾個蘿蔔,邰世濤想起蘿蔔解酒,便準備給太史闌煮點蘿蔔湯。

  他在罪囚營的時候做慣粗活,有時也去伙房幫忙,現在什麼事都會做,蘿蔔削得飛快,一邊削一邊想,太史闌的護衛還是不太有用,太史闌尿遁都這麼久了,他們都沒跟上來,現在人都扶回來了,也不知道回來看看,就這樣的護衛,哪裡放得下心?

  他不知道,此刻太史闌和景泰藍的護衛,正打著火把滿二五營地找人呢……

  太史闌並沒有立即睡著,她總覺得這床有點不對勁,似乎不是當初自己睡的床的感覺,好像要軟一些。

  而且四周的氣味也有點不對,點的香不像是容楚常用的那種,氣味更濃鬱沉重。

  她是個很敏感的人,覺得不對就睡不著,伸手迷迷糊糊地摸著床墊。

  正在這時,門吱呀一聲,有人推門進來。

  太史闌靠在床頭,沒睜眼,大概是世濤進來了。

  進來的不是世濤。

  是總院。

  二五營的總院,正站在床前。

  月光斜在他臉上,他臉上有種奇怪的神情,先是驚異,再是困惑,隨即,慢慢浮出一種瞭然,瞭然背後,現出一點猙獰之色來。

  他驚異的是太史闌怎麼會睡在他床上。

  第一眼差點以為哪個女學生投懷送抱,第二眼嚇了一跳——誰都可能主動爬上他的床,但太史闌絕對不會。

  所以他困惑。

  剛才他怒而出門,先是回了自己院子,終究憤怒太過,乾脆出門散步,散步的時候還看見滿營的火把,但也沒在意。

  他此刻心事重重,滿心憂慮自己前程,哪裡管得了那麼多事。

  他的院子就在容楚的「扶築聽雪」隔壁,回來時他還特意看了那院子一眼,院門緊閉,太史闌還沒回來。

  此刻看見太史闌在他床上,房間裡瀰漫著一股濃重的酒氣,他才恍然大悟——太史闌喝醉了,走錯了院子。

  太史闌喝醉了……

  這麼想著的時候,他心中忽然一動。

  這個女人,沒有武功,雖然傳聞有神奇之處,但是一個喝醉的人,是沒什麼反抗能力的……

  總院試探地向前走了兩步,太史闌沒動靜,她靠在床頭,一手支著額頭,臉上酡紅深重,看起來酒濃。

  總院臉上殺氣一閃而過。

  一個絕大的好機會!

  殺太史闌的好機會!

  沒人知道她到了這裡,順手殺了她,再把這小子也宰了,他後院裡有個酒窖,往裡一扔,那酒窖除了他自己從來沒人去,從此便封閉起來,這茫茫天下,誰還找得到她!

  殺了太史闌,二五營便失了最後支柱,所謂延遲一個月解散,參加天授大比就成為泡影,到時候要解散還不由著他?還有誰能和他抗衡?

  這個女人,有威望,有靠山,有官職,本身也有手段,還是一個初入學的學生時,就能帶著寒門子弟抗爭推翻二五營根深蒂固的制度,那時他便覺得她是個威脅,如今太史闌羽翼將成,更不能留!

  她的存在,會毀掉他的一切!

  惡向膽邊生。

  他脫掉鞋子,輕手輕腳向床邊走去,順手在一邊的榻上拿了一床薄被。

  床上撐額閉目的太史闌忽然動了動。

  總院立即停住。

  太史闌卻沒有睜眼,懶懶地道:「世濤,你在幹嘛?」

  總院正處於緊張之中,聽見這句心中一怔,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勁,但此刻太緊張,太史闌忽然開口說明她沒睡沉,他再不敢猶豫,猛地撲了上去,手中被子對她兜頭一蒙!

  太史闌猝不及防,被他撞得向後一仰,倒在榻上。

  總院立即將自己全身力量都壓了上去!

  他是個高壯的男人,本身沒有太高的武功,只學了些粗淺功夫,但壯大的身軀本身就是巨大的武器,全身一壓,被子裡的太史闌頓覺似乎被山撞上胸口。

  酒醉的人本就無力,十成武功不過能發揮三成,太史闌這沒內力的,瞬間就要窒息。她在一片黑暗和窒悶的疼痛中不肯放棄,支臂狠狠向外推,卻抵不過上頭的沉重。

  「啊!」一聲尖叫,睡在她身邊的景泰藍醒了。

  小子醉得迷迷糊糊,被太史闌撞醒,並沒有看清楚這人是誰,也沒搞清楚這是在幹什麼,隱約覺得這動作看起來眼熟,一時來不及多想,摸摸身邊,只有瓷枕是個硬貨,抱起來就對著總院腦袋敲。

  總院一偏頭讓過,順手一推,景泰藍咕咚一聲仰天栽倒,手中瓷枕撞在鼻子上,鼻血長流。小子還不知道痛,只覺得鼻子黏黏的,順手一摸,滿手的紅,頓時驚呆了。

  總院這一讓,身子略微抬起,手肘一鬆,太史闌得到喘息機會,奮力抬臂一撞,唰地將被子掀開,抬身要起!

  總院大急,眼角忽然瞥到床邊桌上有寒光一閃,也不管是什麼,抓起來抬手向下一扎!

  此時太史闌正蹦起,這一扎就等於是她自己迎上去!太史闌衝勢又猛,遇上就能扎個對穿!

  滿手鮮血驚在那裡的景泰藍一抬頭看見,「哇」一聲叫,什麼也顧不得,跳起來對著太史闌腰部一撞。

  砰一聲,他的腦袋撞上太史闌的腰,剛剛受傷的鼻子再次鼻血狂噴,小子向前一趴,咕咚栽倒在被子上。

  他把自己生生撞暈了……

  也幸虧他這一撞,雖然人小力微,但多少改變了太史闌的運動軌跡,太史闌身子一斜,「嚓」一聲,那東西扎入她左胸三分。

  鮮血飛濺,母子倆的血流在一起。

  太史闌顧不得疼痛,眼角一瞟,看見景泰藍臉朝下趴在床上,身下被縟斑斑鮮血,她什麼時候見過他流血,頓時急痛攻心,一抬頭,盯住了總院。

  總院此時正在慶幸得手,忽覺心中一冷,一抬頭看見太史闌眼神,獰狠攝人,驚得下意識一退。

  「怎麼回事!」門口人影一閃,邰世濤聽見動靜急急趕來,他在門檻處看不見太史闌,視線都被總院的背影擋住,但此刻看見一個男人背影在房中,他立刻知道不好,怒喝,「誰!」上前一步,一個膝頂,狠狠頂在了總院的背心。

  「卡嚓」一聲微響,總院踉蹌向前一步。

  正在此時太史闌到了。

  她從床邊彈跳起來,半空中鮮血猶自飛灑,一邊撲向總院一邊順手拔出胸前的剪刀,對總院咽喉,一插!

  比剛才多十倍的鮮血漫天狂噴!

  總院連聲音都沒能來得及發出,身子詭異地一折,折倒在邰世濤膝上,邰世濤哪裡管他,身子一讓直奔太史闌,「姐姐!」

  太史闌抬起腳,一腳踢在總院胸口,把他要倒的身子踹得向後重重撞在門板上,四面鮮血星狀濺射,門板上畫下人形輪廓。

  總院的身子,軟軟地滑了下去,這回真的是死透了。

  太史闌一下殺手,根本就沒給他再說一句話的機會。

  她已經想起來,先前自己喊過世濤的名字,如果留下總院的命,將來他想起來,對世濤不利。

  她不會給世濤留下一絲隱患。

  鮮血濺了邰世濤一頭一臉,他睜大眼,愣住了。

  屋子裡一片凌亂,血跡殷然,像剛剛經過世界大戰。

  邰世濤悔恨莫及——不該把她們單獨留在房內!他就在她身邊,竟然令她受傷!

  「姐!」他奔前一步想要看她的傷,她卻霍然轉身,撲向床邊。

  小心地把景泰藍翻過來,她先試了試景泰藍呼吸,隨後舒一口氣。邰世濤把了把景泰藍的脈,道:「沒事,受了點震盪,流了點鼻血,不要驚醒他,給他多睡睡養一養。」

  太史闌抿唇不語,扯了一塊布,給景泰藍細心擦去臉上血跡,愛憐地摸了摸他的臉。

  今天如果不是景泰藍急中生智,也許那把鋒利的剪刀已經穿過了她的心臟。

  這小小孩子,已經開始履行諾言,保護她。

  「姐……」邰世濤忽然跳了起來,「你受傷了!」

  他先前視線被阻擋,沒看見太史闌拔剪刀一幕,以為太史闌身上血跡是景泰藍的,此刻才發現,她胸前在汩汩流血。

  邰世濤一看那血還在流頓時頭暈了,想也不想伸手就去捂傷口。

  這一捂,忽然感覺到掌下隆起,柔軟跳躍如鴿!

  似有什麼悠悠一彈,剎那間彈到他心底!

  邰世濤如被驚雷劈中,瞬間縮手!

  太史闌一怔。

  ……這叫什麼事?被襲胸了?

  她雖然大多時候穿男裝,但那是為了方便,她才不會像很多女扮男裝的人,故意把胸裹緊,她嫌費事,再說女性體徵,父母所賜,有什麼好掩藏的?

  所以她不束胸,最近穿的也是自己皮箱裡的胸罩,當然不是大波那種累贅很多的蕾絲胸罩,而是普通舒適的棉布款,貼身,所以摸起來,必然的真材實料。

  太史闌有點慍怒,然而一抬頭看見對面邰世濤的神情,頓時心中一軟。

  那少年臉上神情複雜,尷尬、羞愧、驚恐……還有很多她看不明白的情緒,臉上紅紅白白,轉個不休。

  這孩子,受的驚嚇也不小吧?

  太史闌嚴謹又隨意,嚴謹是行事作風,隨意的人際相處,她沒覺得這是多大事,又不是故意的,再說這是弟弟。

  「這傷口是該處理下。」她很自然地換了話題,道,「世濤,去找些布和藥來。」

  邰世濤此刻恨不得縮進角落裡,聽見這句趕緊低頭答應一聲,快步走了出去,明明這裡才是主臥,更有可能有布和藥,他卻急忙跑了出去。

  他一出門,轉到太史闌看不到的地方,立即往牆上一靠,仰頭向天,長長吐了口氣。

  剛才……

  剛才真是此生以來首次最大驚嚇。

  也是此生以來首次……最大幸福。

  這個想法只沉澱在他心裡,偶爾浮光掠影而過,連自己都不敢深觸,覺得往深裡想了是對她的褻瀆。

  然而那一刻又如此歡喜,那一霎的跳躍,他連心都似要跳出來,一瞬間腦海裡掠過「銷魂」一詞,卻又迅速搖頭想要甩脫這大不敬。

  那一刻的柔軟,那一刻的起伏,那一刻的浮於表面而又深及心底。

  一觸,抵達靈魂。

  他背靠著牆壁,夜裡的牆壁深涼深涼,磚頭縫裡的寒氣入骨,激得他渾身一陣陣哆嗦。

  以他的體質,自然不會被這點寒氣凍到發抖,然而他就在發抖,將背往牆上貼了又貼,借那入骨的寒氣,將內心的沸騰壓了又壓。

  良久他才平靜下來,慢慢用雙手壓住了臉。

  手上還有血跡,他也不管,抹得滿臉紅印子,他怔怔地瞧著,又覺得心疼。

  隨即他去井邊打水洗臉,才大步去找布和藥,藥他身上就有,布在廂房裡尋了,拿了到正屋來。

  正屋點起了蠟燭,他正要跨進去,忽然又在門檻上停住。

  太史闌等不到他,正在自己上藥。

  她側身背對他,衣裳卸了半邊,燭火均勻地打在她的背上,淡蜜色的健康光潤的肌膚,在燈下微微閃光。

  側身的弧度很美好,從她的下頜到肩背,線條更加美好,他說不清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只覺得一瞬間,像看見一條玉石的河流,流在黑暗的光影裡,所經之處,遍地光彩。

  其實太史闌很小心,知道他隨時會來,只脫了一隻袖子,衣裳並沒有解,露出的一邊肩膀,比現代那世吊帶衫小可愛保守得多。

  但她忽略了一件事。

  她忽略了這種四方柱床是鑲有鏡子的。

  那一方銅鏡斜對著她,正照見她的頸下,雖然沒能照見胸前,卻也是一片晶瑩肌膚,邊緣可見微微隆起,而她正在敷藥,手指修長,似一朵花綻放在欺起伏的平原上。

  邰世濤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他低頭,地下卻斜斜映出太史闌的影子,修長的,肩頭衣裳淺淺半褪……

  邰世濤呼吸急促,開始覺得自己無處可逃。

  太史闌卻遇到麻煩。她的傷口靠近胸部,要想包紮好必須繞過脅下,這活計一個人做不來。

  邰世濤眼角斜瞟著她,看她幾次失敗,再試驗下去難免扯動傷口,只得咳嗽一聲,裝作剛剛到門口一般,道:「姐姐我來幫你。」

  他把「姐姐」二字喊得很重,好像不如此不足以提醒自己,他努力自然地走近,伸手去接太史闌手上的布帶。

  太史闌到此時也不會故意避開,那樣會顯得更尷尬。聽著他聲音平靜,太史闌還暗笑自己多心,剛才覺得他語氣不對,特意打發他迴避,如今看他坦然態度,倒是自己落了小家子氣。

  「嗯。」她大大方方側身,道,「給我紮緊些。」

  邰世濤接過布帶,太史闌抬起手臂,他微微彎身,布帶穿過她脅下,在後背紮緊。

  他一直低著頭,不讓自己眼光亂瞄,只盯著布帶,但還是不可避免瞄見她的腰線,緊致,優美,充滿力度。

  他看她什麼都是美的,人間裡不能再有第二個好。也因此永遠都是緊張的,怕自己忍不住要靠近那般的好,然而再永遠失去那個好。

  他的手指微微有些顫抖,第一個結險些沒打成,她耐心地等著,燈光下側面柔和,鼻尖有點汗,閃著鑽石般的光。

  她對他從來都有耐性,像長姐對著慢慢成長的弟弟,雖然她其實大不了他多少。

  他有點笨拙地幫她包紮好,像完成一個艱巨的任務,長吁了一口氣。

  她披上衣服,一轉頭看見他額頭竟然有了汗,忍不住失笑,「嚇的?」

  邰世濤咧咧嘴,實在不知道怎麼回答,只好胡亂點頭。

  「今天是個意外,別自責。」她似看到他內心深處,淡淡地安慰他,「是我酒醉,認錯地方。」她環顧一週,有點自嘲地撇撇嘴角,「真是糊塗了,這明明不是容楚的屋子,他不會用這麼濃郁難聞的熏香。」

  邰世濤聽著她語氣裡不自覺流露的對容楚的瞭解和親暱,微微扯了扯嘴角,一瞬間笑容弧度,幾分欣慰,又幾分哀涼。

  隨即他道:「酒還沒完全醒吧?我看你出了一身汗,後廚裡我剛熬了一鍋蘿蔔湯,喝瞭解解酒?」

  「算了吧。」太史闌指指地上屍體,「這樣子誰喝得下?你真當我是屠夫啊?」

  邰世濤有點遺憾地笑笑,正要問她屍體打算怎麼處理,忽聽院子外人聲雜沓,火把的光亮靠近,有人在門外大聲叫:「總院大人在嗎?」但也只叫了這一聲,隨即一大堆人湧進來。

  這些人衝進院子,一眼看見房中,也愣住了。

  人間地獄。

  滿屋子都是血,牆上、門板上、地面上、床上、地下的被子上,到處都是鮮紅的新鮮血跡。床上趴著生死不知的景泰藍,太史闌胸前衣衫染血,地上還有一具屍首。

  這屋子此刻看起來不像死了一個人,倒像瞬間殺了十個人。

  人們萬萬想不到,不過撒幾泡尿的功夫,這安靜的二五營內,忽然就變了天了。

  太史闌在人進來時,就揮手示意邰世濤避到暗影裡,這裡人多眼雜,她不希望兩人關係被太多外人發現。

  蘇亞於定雷元當先衝了進來,訓練有素地把守了門戶,太史闌看見都是自己的護衛,稍稍放心。

  他們看清楚地上屍首竟然是總院時,眼珠子也險些掉下來。

  不過當他們聽太史闌說了事情始末,再看見連景泰藍都受傷之後,頓時覺得這位死得實在太簡單。

  蘇亞當即帶著於定雷元請罪,表示保護不力,太史闌淡淡道:「今天是意外,是我自己沒要你們跟隨。不過之後要加強對景泰藍的保護。」

  「是。」

  太史闌坐在床邊,看看總院的屍首,道:「處理掉。」

  「不對外公開?一個大活人失蹤,總會有人疑問。」

  「他剛才既然敢殺我,必然也有處理屍體的辦法,你們就在這院子裡找找,看有什麼隱蔽的地方。」

  「是。」

  過了一會雷元來回報,說在屋子後找到一個酒窖,裡頭有埋在地下很隱秘的巨大的酒甕,酒窖本身也很隱秘。

  「那就泡酒吧。」

  總院的屍首被拖了出去,他原本準備拿來葬太史闌的酒甕,成為他自己的埋骨之地。

  太史闌並不擔心遲早有一日屍首被發現,發現又怎樣?古代又沒有DNA驗證,這屍骨誰知道是誰的?也許是總院自己殺了泡酒壯陽的?

  她命人將屋子收拾乾淨,地上牆上門板上都擦掉血跡,所有帶血的東西都扔到酒窖裡燒掉,直到沒留下一絲痕跡,才悄悄從後門回到容楚的屋子。

  邰世濤沒有再跟著她走,他無聲地退到人群外,回到自己那一群士兵中間。

  今晚迷離而又驚險,銷魂而又跌宕。今晚的一切,將會成為他的永久夢境,夢裡有黑暗的茅廁,有長長的月色朦朧的林蔭道,有燈下那一抹剪影,肌膚的微光,照亮一生未知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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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起來的時候,太史闌頭痛欲裂。

  宿醉加上沒休息好,她的臉色看起來很可怕。好在景泰藍醒了,也沒狗血地發生啥失憶,就是一醒來就睜大眼睛,雙手四處亂舞亂抓,「麻麻!麻麻!」

  太史闌昨晚破例睡在他身邊,早有準備,一翻身抱住他,「麻麻在這裡!」

  小子的驚恐這才平復,昨晚他拚命大頭一撞,把自己撞暈了,也不知道麻麻救下來沒有,一夜噩夢,夢裡都是飛舞的雪亮的光影,而麻麻正衝上去,迎著刀。

  此刻抱著熟悉的身體,嗅著熟悉的味道,他砰砰亂跳的小小的心才安定下來,將大腦袋在太史闌懷裡蹭啊蹭,嗚嗚地哭,「麻麻,嚇死藍藍了,嚇死藍藍了!」

  「我倒覺得你很勇敢,做得很好。」太史闌拍著他,「景泰藍,你救了麻麻。」

  景泰藍抬起淚水洗花了的貓臉,長睫毛一扇一扇,「真的嗎?」

  太史闌拍拍他,昨夜的一切太恐怖,她不能給景泰藍留下一絲陰影,想要拔除這不良影響,只有激起他的無畏。

  「當然,沒你那一撞,麻麻就被刺到心臟了。」太史闌誠懇地向他求教,「採訪一下,你當時是怎麼想到的?」

  景泰藍當即笑得見牙不見眼。

  「麻麻教過的啊,沒有武器,腦袋,牙齒,自身的力量,都可以傷人。可以傷人自然可以救人!」

  「對。」太史闌抱住他,碰了碰他額頭,「你看,你做得很好,這樣的情況下你還能救麻麻,還有什麼你做不到的?景泰藍,你才三歲,已經做到了保護我的承諾,我很驕傲,真的。」

  景泰藍仰望著她,嘴角咧開,撲在她懷裡。

  「我能一輩子保護麻麻。」他幸福地道。

  「對,你能。」太史闌撫摸著他的小鼻子,手指輕輕,有點心疼,「不過你以後更要記得,先保護好自己,腦袋太重要,不要拿腦袋當武器,撞傻了怎麼辦?」

  「撞傻了就可以一輩子呆在麻麻身邊了。」景泰藍卻根本不在乎,得意洋洋地笑,「不用回去了。」

  太史闌聽得心中一酸——他答應過回去,做好準備回去,但心中終究是不願的,此刻真情流露,寧可做個傻子,也不想回到那冰冷的宮裡。

  她摟緊了孩子。

  沒關係。

  你回去。

  我會努力讓所有想害你的人,都變成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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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子兩人說了一會話,隨即太史闌讓景泰藍再養養,孩子腦袋不堅實,可不要留下後遺症。

  她自己撐著頭出去,院正等人已經等在門口,二五營所有的學生幾乎都在,果然院正一開口就問她是否看見總院大人。

  「不知道。」太史闌漠然道,「許是出門散心了?」

  二五營高層面面相覷,他們知道太史闌絕對有嫌疑,昨晚她先回去,當時二五營所有人都在飯堂,只有她和總院不在,之後總院就失蹤了,兩人先前又有紛爭,要說人失蹤和她沒關係,鬼才信。

  可是懷疑也沒用,太史闌現在威望驚人,這二五營內都是她的人,誰多說一句,等著的下場也不會比總院好多少。

  再說眾人對總院也沒什麼好感,這位二五營領導人,自私怯弱,依附鄭家,如果不是他無能,二五營何至於到今天。

  「有件事請總院大人批准。」太史闌道,「明日我要啟程去雲合城,我要挑選一部分二五營學生帶走。」

  很多學生擠在她門外聽她和高層對話,聽見這一句大家都高喊起來,「帶我!帶我!」

  太史闌目光掃及,所有人都舉手跳躍,生怕自己給選漏了。

  留在這裡也是被欺負,還不如去雲合城拚一拚,哪怕不能上場,見見世面也好。

  太史闌特意選在這時機說這個,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院正四面掃射一圈,嘆了口氣,擺了擺手道:「現在對外來說,二五營已經解散,我等已無權對二五營事務做處分,太史大人如果願意,都帶走我們也不能說什麼。」

  學生們歡呼,太史闌還是很冷靜,道:「學院配發的各種武器,可以借用否?」

  二五營有地方豪紳支持,條件一直不錯,學院裡用來教學的武器,都很精良。

  院正猶豫了一下,道:「可以,算是借。如果天授大比二五營能有好成績,這武器還不還也無妨,本來就該給學生配發的。」

  太史闌滿意地點點頭,心想殺掉總院就是好,院正為人雖然中庸些,但本質不壞,內心裡也是不希望解散的。

  她轉向學生們,學生們瞬間安靜,仰頭看著她。

  「這世上沒有天生無用的戰士,只有懶惰不自強的廢物。」太史闌套用了現代一句名言,淡淡道,「既然要跟隨我,就要完全服從我的規則,我將以軍隊形式進行管理。帶你們一起走,不僅走,還要走得高調。這一路我會給你們任務,做得好的,可以跟我一直到雲合城,做不好的,自己半路回家——同意就留下,不同意現在離開。」

  四面靜悄悄的,學生們的腿釘子般釘在地上,有人在問當初和太史闌一起去北嚴歷練的那批學生,知道了大概的歷練,都眼睛放光。

  太史闌看著這些年輕人眼底的興奮神情,點了點頭,幾年倒數,並沒將這些少年男女的血性抹殺,他們還是渴望成功的。

  有血性,有勇氣,有毅力,有耐心,離成功就不會太遠。

  「今天有一天時間,給你們自己分組結隊。」太史闌道,「按照營內課程分配,」器、技、藝、文「四主科以及其下副科,一個指揮,一個軍陣,一個搏擊,一個箭手,一個文治,一個槍手……每科出一人,組成一個小組,自由搭配,但必須在今天之內組成,並推選出組長,組長去領武器和乾糧,負責前往雲合城一路上以及到達雲合城之後,所有的事務調度安排以及秩序管理。」

  眾人都開始緊張起來,開始在人群中四處張望,尋找可能的搭檔。

  太史闌這一招,三大用意:組成小組設立組長權力下放,是為了便於管理,她可沒精力照管那麼多人;小組多,一路上自然會形成競爭,有利於學生素質的提高,二五營學生確實不如人,她必須在路上先錘煉錘煉,最起碼練出氣勢和紀律;最後,打亂現有分科,在每科裡都選一人自由組合,有利於學生們交流溝通,加深感情,畢竟以往,學生們只熟悉自己那一科的同學。

  她這個要求一出來,旁觀的院正等人都點頭——太史闌不僅本身勇武,居然還擅長管理。

  「組長不是鐵飯碗,」太史闌道,「誰做得不好,全組人有三分之二的人表決反對,就可以換人。」

  這樣,一些只有武力,組織管理能力不足的人,也就不能成為組長,這一點,是為了培養能力全面的基層管理者。

  太史闌還有一些別的想法,但不打算現在說,新的管理方式需要慢慢來,她有信心,只要領導者威望足夠,沒有推行不下去的事。

  「一天。」她道,「做不好就自動留下。」說完轉身進屋睡覺,倒讓恨不得掏個小本子出來記,跟她學學管理手下的方式的院正等人,十分扼腕。

  學生們散去,各自忙碌,邰世濤也沒有留下的理由,和院正告別。

  他走的時候,太史闌「散步」經過了營門口。

  少年在馬下和二五營高層寒暄,眼神越過院正的肩,看著遠遠「看風景」的太史闌。

  他心中並無太多離別的傷感,雖然這一別,下次再見還不知道會在什麼時候,不同立場的人,相遇了也只能故作不熟,這原是他的遺憾,然而經過昨夜,經過那燭影搖紅,驚心而又含蓄的一夜,他忽然覺得心情愉悅,因為之後漫長的日子裡,這一夜有太多的東西可以讓他慢慢咀嚼回想,再不愁空曠寂寞,那是只屬於他的回憶,像珍藏的糖,裹在銀紅的包袱裡,冬日裡就著暖爐烤一烤,抿一抿那滋味,甜到心底。

  少年的背影在馬上遠去,筆直,頭上的髮帶在深秋的斑斕裡跳躍,他現在的背影,已經脫去初見時的微微佝僂,滿身風華,竟然真有幾分相似太史闌。

  太史闌注目他的背影,一直到他轉過山道再看不見,才慢慢轉身。

  世濤。

  我們都有彼此的路要走。

  下一個路口再見,願你我已能笑傲王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