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身上有傷,太史闌也只休息了一天,畢竟雲合城那邊天授大比沒多久就要開幕了。
為了景泰藍的身體,太史闌也雇了一輛大車,母子倆打算邊趕路邊養傷。
大車是特製的,三公留下的護衛,因為景泰藍的受傷十分緊張,請了名匠將那車改裝,說是銅牆鐵壁也不為過。
景泰藍卻不耐煩呆在氣悶的車裡,他睡了一天也就好了,哪裡願意再躺,時常溜下去玩,倒是太史闌,其實傷得不輕,支撐著處理了帶二五營學生離開的事,之後便躺倒了。
不常生病的人一旦生起病來,那來勢就不輕,何況還要趕路,雖然蘇亞等人一路上不停地請當地最好的大夫,太史闌的病卻始終沒什麼起色。
太史闌自己心裡有數,她這場病是遲早的事,有誰像她活得這麼緊迫緊張的?從穿越到現在,一年還沒有,但風浪已經經過無數,幾乎每一天都是在緊繃的狀態下掙扎,時刻警惕、戒備、思考、應對、爭鬥……當初康王別院裡泡寒泉的隱患,喬雨潤毒粉的殘留,還有這日日夜夜的疲憊,鐵人也挨不住。
那晚受的外傷,不過是一個引子而已。甚至那晚超出她意料之外的輕易酒醉,說到底也不過是因為身體已經到了極限,所以抵抗力降低。
她自己計算著,這一場病只怕最起碼要小半個月,那時候應該已經到了雲合城參加大比,可不要耽誤了比試。
不過她反正還沒修煉武功,擅長的東西和別人不一樣,倒也不太擔心,就是有點憂愁,到時候瘦成隻猴子,容楚會不會笑話她?
早晚高燒中午低燒的節奏,讓她最近瘦了許多,不過太史闌發現,她在高燒迷糊狀態下,耳朵上聖甲的熱流特別明顯,似乎聖甲在遇冷激化,淘洗了她的腿部經脈骨骼之後,又遇熱轉化,開始鍛鍊她另一部分的肌骨——雙臂。
她甚至能感覺到來自五越的神奇藥物,經過經脈時那股烙鐵般滾熱的氣流。
趁著養病,她也沒丟下自己那幾樣活計,並嘗試著練習容楚給她的小冊子裡的其他異能,她發現,在迷糊狀態下,練習預知最有效果;而清醒時可以練習毀滅,她現在已經不需要凝神,手指觸及便可以毀滅物體,和她的復原速度一樣快,甚至可以飛速在復原——毀滅——復原三種狀態中連續三次轉化。
這樣子病中還在練習技能,病自然不能好得太快,但是她沒有辦法——她必須贏,必須強大,必須獲得那豐厚的賞賜,只有那樣先定下來的賞賜,她才有機會,宗政惠才想賴,也賴不掉。
她生病,還在練功,其餘事自然懶得管,好在一開始就把二五營的管理基調定了下來,之後的事情好辦,二五營學生分了二十多個組,每組十七八人,雇了幾十輛大車,浩浩蕩蕩地形成一個車隊。
這麼大一個車隊,自然很招人眼目,路人打聽到是二五營自己跑去參加天授大比的隊伍,免不了指指點點譏笑。
學生們一開始忍著,漸漸便覺得忍不住,托蘇亞問太史闌,可不可以「適當教訓?」
太史闌問他們,「打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很了不起?自己丟掉的名聲,有一萬種辦法找回來,自己去想!」
學生們只好繼續忍,一邊納悶,太史闌說的高調行進,就是這樣?高調的雇幾十輛大車招搖過市,然後被噴口水?
走到第三天,路過一個村莊,這個村子很特別,家家門戶緊閉,看不見孩子來回奔跑,每家的門和窗都特別嚴實,有的還上了鐵條。
因為太史闌生病,不能總在車上,蘇亞便去和人家請求借宿,結果被那群漢子噴了回來。
「二五營?聽說過,不是裁掉了嗎?這是幹嘛?集體要飯去?」
「你們有臉來要借宿?西凌之恥!連天授大比都不敢去參加!」
「我們這就是去參加天授大比!」
「哈哈,去了又怎樣?別再給咱們丟人了吧。」
「砰。」
家家戶戶都關上門。
遠處二五營學生都攥緊拳頭,眼裡噴火。
蘇亞憤憤地回來,不解地問太史闌,「大人,你為什麼不讓報你的名號,堅持要說是二五營?只要你名字一說,肯定家家戶戶大開門迎你!」
太史闌不答,這幾天她瘦了許多,嘴角燎起一片火泡,景泰藍懂事地餵她喝水。
太史闌注視車頂,聲音低卻清晰,「咱們一直順著邊境路線走,現在到天羅山附近了吧?」
「是。」蘇亞不解地對外看看。
「有沒發現此地防衛嚴實,民風彪悍?」
「確實,罵起人來吐沫星子四濺。」蘇亞咬牙。
「那是因為他們一直在和越人做抗爭。」太史闌道,「你忘記了,這裡正好靠近南越,時不時會有越人,冒充山賊騷擾,這些當地村民也是本地壯丁,經常和越人作戰,自然彪悍。」
「大人您的意思是……」蘇亞眼睛一亮。
「為什麼要報我的名號?借別人的光照亮的路,那不是自己的光彩。」太史闌閉著眼睛,「讓他們自己掙名去。想得到什麼,必須自己去努力。傳我命令,今晚露宿這村外。」
蘇亞看看憔悴的太史闌,露宿村外別人也罷了,她怎麼受得起?她需要平整的床,細緻的護理,新鮮的飯菜。
昏黃的光線裡,太史闌的臉卻是平靜的,這世上人能吃過的苦,她都嘗過,還能在吃苦,那是好事,最起碼那證明還在活著。
蘇亞看著那樣的神情,便知道她的命令不可違拗,默然轉身下去了。
當晚二五營學生就在村口露宿,風大,帳篷支不起來,眾人背靠背睡了,按照慣例,有一半人輪班守夜,蘇亞於定雷元等人,知道今晚必有敵情,乾脆都沒睡。
下半夜的時候,忽然山上起了一陣狼嚎。
乍一聽是狼嚎,仔細聽來卻不像,而且速度很快,嚎聲剛起,一大隊人馬已經風塵滾滾出現在了村口。
身後村子裡似乎也早有準備,啪啪啪一陣關窗和腳步疾走的聲音,身後呈現死一般的凝重和寂靜,似乎也在等待。
看樣子這些邊境村子經常需要應付這些零散越人。
「南越。」花尋歡在太史闌車邊道,「左頰刺花,信奉月亮神,認為月圓之夜會有神助,常在月光好或者月色奇特時行動,擅箭,擅舞,有獨特的『舞戰』之術。」
「你是哪一越的?」太史闌忽然想起這個問題。
花尋歡卻不回答,這個平日裡張狂恣肆的女子,難得眉間多了一抹陰霾,不遠處,在擦刀備戰的於定忽然抬起頭來,向這邊望了一眼。
「我可以現在不說麼。」花尋歡半晌有點艱難地道。
「可以。」
花尋歡感激地籲一口氣。
「你上我的車來吧。」太史闌道,「過來幫我鬆鬆筋骨。」
花尋歡一怔,隨即明白太史闌的意思,她哪裡會使喚人幫她按摩?分明是體諒她出身五越,不讓她本族出手。
「你……信我?」月色下花尋歡眼睛裡有碎光閃爍。
「我從來不會不信任身邊人。」太史闌道,「上來,等下計算下他們的戰果,你可以不參戰,但不能偷懶。」
「好!」花尋歡頓時輕快起來,一個箭步躍上車子。
村口的學生們已經被驚動,雷元站在高處,大聲喊道:「兄弟們,狼崽子來啦,給你們練手的機會,讓那些瞧不起咱們的兔崽子,睜大眼睛瞧瞧到底誰是廢物。你們打不打?」
「打!」被驚醒的學生一躍而起,拳頭攥緊。
「按小組合作,」雷元咧嘴一笑,「割耳計算戰績!我不管你們用什麼辦法,只看輸贏!殺人殺得最少的後三位組長,繞著村子裸奔一圈!」
「他娘的,好狠!」一個學生轉身就拔刀,「殺啊!快點!」
還有一個組,反應慢了點,還在找武器,雷元跳過去,當即把他拎著扔到一邊。
「你!等著光屁股跑吧!」
這一刺激,學生們頓時嗷嗷叫著衝上去,生怕比別人慢一點,等下就要裸奔。
這一路上,太史闌一直讓他們互相演習配合,也讓指揮最出色的沈梅花和每個小組溝通,研究應敵的各種方案,此刻便見了效果。
分成小組的對敵,相對會更有效率,指揮安排陣型,箭手掩護,槍手遠距離進攻,搏擊謹慎攻殺,其餘人負責善後及割耳朵,一個小組一個小組捲過去,好比蝗蟲過境,所經之處,遍地鮮血。
不過畢竟是第一次作戰,小組配合雖然私下演練過很多次,但實際戰場上總會出現很多問題,很多人殺著殺著就忘記和本組的人配合,單獨竄到別處或者擋了別人的事,有人宰了幾個,一回頭發現自己已經被包圍,頓時就慌了手腳。
這些越人雖然不多,但越人上馬是兵下馬是民,人人都是戰場老手,立即有人發現有空子可鑽,隨即聽見一聲怪異的長調之後,越人們忽然都換了步法。
他們的步伐詭異,古怪,大開大合,手舞足蹈地看起來確實像舞蹈,學生們剛剛適應剛才的作戰方式,忽然遇上這麼奇怪的步子,都怔了怔。
在車中觀戰的太史闌一瞧不好,作戰是不能分神的,其實千破萬破,唯快必破,不管敵人玩什麼花招,一刀砍過去算完,速度越快越好,這樣分神,就會給別人可乘之機。
她剛要再次下令進攻,那些越人已經跳著奇怪的步伐舞到了每個小隊的中樞隊員身邊,一個越人一個大仰身,身子後翻腿抬起,仰出奇異的弧度,他對面的學生一怔,不知道這樣的體位該招呼他什麼要害,那越人忽然手一翻,手竟然從自己襠內翻出,手中一柄雪亮的小斧,唰地砍向他的肚腹!
另一個學生,則遭遇一個跳「鐵板橋」翻肚皮的越人,也是那茫然一瞬間,那越人忽然抬頭,嘴間尖嘯,齒縫間噴出尖銳的藍汪汪的針!
還有的看見劈叉的,劈開的叉下忽然滑出一柄刀。
還有的被一個腰弓翻到面前,腰弓一翻,翻出一根吹箭……
一瞬間幾乎大部分人遇險!
一個少女被一柄刀忽然逼到臉前,巨大的恐懼令她發出尖叫,聲音尖利,聽得學生們更加緊張失措。
正在這裡,太史闌吹哨了。
哨聲尖利瘆人,聽得讓人渾身神經都似被拽住,這哨聲是太史闌故意安排,就是要難聽,要特別,要讓人無法忽略,一路上學生們渾身發麻地聽著這哨聲訓練,此刻聽見,每個人都下意識立即後退!
本來要被砍中肚子的,這下斧頭落在大腿上,劃一條血痕。
本來要被刀擊中腳腕的,這下逃脫。
本來要被針擊中面門,這下針落在肩膀上。
……
雖然一部分人逃脫了必死殺手,但終究還是很多人受傷,初次上戰場又初次見自己的血,這心理衝擊還是有的,再加上對方那古怪的「舞攻」,學生們這一退,眼看就似乎沒有勇氣再衝。
蘇亞焦急地看著前方,她知道太史闌吹哨下令後退是為了保住學生們的命,但此刻一退,很可能就會一退再退,面臨敗局。
這一戰不能輸,首戰一輸,士氣必頹,二五營就真的很難有出頭之日了。
她開弓取箭,箭若流星,三連發齊射,射傷不少衝在前面的越人,只是也不能阻止學生的後退。
太史闌卻不急的樣子,放下哨子,忽然道:「策馬!驅動馬車向前!」
趕車的雷元一聲吆喝,抖開韁繩,駕駛著馬車向前衝。
馬車有天窗,太史闌瞧瞧,忽然對蘇亞道:「打破它!」
蘇亞不知道她要做什麼,但立即揮刀砍破。
「送我上去。」
「大人!」蘇亞忽然明白她要做什麼,駭然道,「不能!有危險!而且你現在的身體也不能吹風!」
「立即!」顛簸的馬車裡太史闌聲音嚴厲。
景泰藍在另一輛車裡,由護衛層層保護,這車裡只有她和蘇亞。
蘇亞看著太史闌,她病了好幾天,眼眶都深陷下去,可就是因為眼眶深陷,眼神反而看起來更亮,更迫人。
太史闌已經自己向上爬,蘇亞咬咬牙,扶住她的腿,送她上了車頂。
天窗可以容一個人出入,不過現在馬車在疾馳中,顛簸得厲害,上去一時也站不穩,太史闌便站在車廂的座位上,腳下還墊個凳子,蘇亞扶著凳子,而她的半身,露在馬車外。
頭一伸出去,高處的風便呼啦一下撲過來,人如同被煽了狠狠一巴掌,灌在嗓子眼裡的冷風,竟然是火辣辣的,刺激得人恨不得咳出心肝。
太史闌吸一口氣,摀住嘴。
馬車原本停在一個坡度上,此時向下衝,迎著一個沒有學生的戰團。
越人一抬頭就看見馬車以及馬車上的人,背弓的立即開始尋找弓箭,還有一些人試圖往車上爬。
已經向後退的學生們則大驚失色,立即停住腳步。
太史闌竟然驅車迎著敵人衝過去了。
她會成為靶子!
「停!停!」學生們狂呼亂叫,拚命向前衝,緊追著馬車的輪子。
太史闌不說話,一直衝到戰團中心,近到已經看見底下越人粗黑的臉,才忽然喝道:「停!」
雷元雙臂一緊,兩匹馬齊聲長嘶,雷元雙臂如鐵一動不動,兩匹馬再也不能前進一步。
馬車驟停。
突然停止甚至連慣性都沒發生的馬車,一下將三四個試圖攀爬馬車的越人摔了下去。
「今天我的馬車就在這裡,我就在這裡。」太史闌終於喘定一口氣,勉力大聲道,「以此為線,這便是兩軍疆域!你們爭奪的就是我的死活,你們進,我生,你們退,我死!」
馬車下人人仰首望她,只有那個失心瘋了的少女還在尖叫,太史闌大喝:「閉嘴!」一抬手擊出一顆石子,正擊中她面頰。
少女驚得原地一跳,這才清醒,摀住臉看太史闌,眼睛慢慢紅了。
太史闌已經不看她,在車頂轉身,看著那群學生,「我把命交給你們了,自己看著辦吧!」
雷元跳下車,拔出刀,一手持盾站在馬車前,回頭冷笑道,「敢不敢上來?敢不敢往前走?敢不敢向後退?敢不敢做男人?」
學生們狂奔向前的腳步聲,淹沒了他的挑釁。
學生們幾乎是順著馬車爬過去的,一瞬間,馬車前就滿滿是人,攔成長長一線,誰也不知道是誰第一個撞出去,又是誰第一個殺了對方的人,只知道那一瞬間無數人衝出去,懷裡揣著刀,刀在揚起那一刻就已經劈下,不用管砍在什麼部位,反正濺出來的是敵人的血。
雖千萬人吾往矣。
只因身後是她。
當初下北嚴歷練的學生衝在最前面,他們被打散分在各組,有這些見過鮮血的老鳥帶動,新手漸漸也好些,而且距離拉近,衝進陣中,不被分割,對方的舞功也就沒有發揮餘地,陣勢一衝就易倒,何況背後還有太史闌,學生們此刻只恨自己先前表現不好,都嗷嗷叫心無旁騖地殺人,眼角還瞄著別的隊伍,生怕手慢一點就輸了。
那幾百個打游擊的越人,本來是慣例來擄掠,他們向來是三天一騷,五天一擾,和本地壯丁時常交戰,對彼此的戰力和作戰方式早已熟悉,哪裡想得到忽然冒出來這麼一堆煞神,作戰風格還從來沒見識過,本來祭出本族最有殺傷力的詭異作戰方式,已經快要奏效,誰知遇上一個女瘋子,瞬間就提升了對方的士氣,轉敗為勝,當即被分割,被打散,被圍毆,被不斷割耳朵……
村子裡窗戶啪嗒啪嗒被推開,一堆腦袋探出來,所有的表情都是目瞪口呆。
本地村民習慣了越人騷擾,早已有自己的一套應對方案,一般幾十人的隊伍就打出去,上百人要斟酌,今晚有一兩百人,便先關好門窗,不予出戰,讓這些混賬在外頭轉一圈好了,反正外面也沒什麼東西,反正這些越人,豬圈裡一根爬犁齒都會撿回去當戰利品的。
誰知道他們還沒來得及動手,那群被他們瞧不起的「二五懦夫」竟然先衝了出去,不僅衝了出去,還在殺人,不僅殺人,還殺得利索,一小隊一小隊,跟梳子篦子一樣,嘩啦啦劃過去,留下一片帶血的蝨子。
本地村民也沒見過這樣的作戰方式,更沒見過一群殺人像比賽的人,瞧他們一個個急不可耐的癲狂模樣,殺遲了會抽筋嗎?
殺遲了不會抽筋,會裸奔……
戰局幾乎瞬間就到了尾聲——學生們一路來,早就憋了一肚子氣,被太史闌要求一直壓抑著,只等著一個爆發點。
此刻遭遇越人,再被太史闌一激,這個爆點瞬間就「砰」了。
太史闌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有氣,有委屈,被誤解,費太多口舌和人解釋都是白搭——亮出你的拳頭來!
亮拳頭還不是對老百姓,欺負群眾不是本事,要打就打那些傷害民生的傢伙!
圍觀的村民漸漸從屋子裡走出來,嘴越張越大——這是二五營嗎?
這是傳說中年年倒數,懦弱無能,不敢應戰,被迫裁撤的二五營嗎?
哪個王八羔子瞎傳的流言?
如果這就叫年年倒數的武裝力量,那南齊的軍隊早就他娘的橫掃大陸了!
越人被殺得心驚膽顫,交戰不過一刻鐘,當先一人便發出一聲尖哨,隨即瘋狂後撤。
再不撤就得全留在這裡。
就算他們跑得及時,二五營殺上癮的瘋子們,還攆在後面跑了十幾里,有些人興奮過度,直接跑迷路了,最後還是於定帶領護衛們到處吹哨尋找,才把人找齊。
這邊戰事剛結束,那邊村民紛紛打開門,由一個老者率領,迎向馬車。
「先前我等失禮,慚愧。」老者當先道歉,又大讚之前有眼不識泰山,怠慢了如此英勇的二五營,感謝二五營幫他們驅逐越人,隨即邀請太史闌入村休息。
太史闌這才下車,從天窗鑽下去的時候,她晃了晃,蘇亞接住她,感覺她渾身冰冷僵硬,想必病又要更重幾分。
蘇亞嘆了口氣。
太史闌這樣的人,做什麼都要做到極致,唯一不太考慮的是她自己。
做她身邊人,活得既痛快,又擔心。
太史闌自己也覺得實在不舒服,也不客氣,坦然下車隨他進村休息,老者連忙命人準備最好的房間,最好的食物招待貴客,並給二五營其餘學生都送來食物熱水。
學生們一鼓作氣殺人,此刻鬆懈下來,都一屁股坐下來,眼睛發直。
累癱了。
到此時有些人才感覺到害怕,但瞧瞧周圍同伴人談笑風生無比興奮,也便慢慢安靜下來,覺得戰爭,其實也不過這回事,你越不怕死,死的可能性越小。
這就是群體感染的力量,畏懼、自私,在向上的昂揚的氣氛熏陶裡,會自然消失。
太史闌在隨老者進村之前,轉向學生們。
「各位兄弟姐妹。」她微微躬身,「多謝你們。」
學生們都停下喝水吃東西動作,一起抬頭看她。
夜色中憔悴的太史闌,眼神欣喜而驕傲。
她謝他們的努力,謝他們不曾退卻,終於掙回了榮耀和尊敬,給她尋到了休息的地方。
這一刻所有人心中都閃過四個字。
榮辱與共。
她在用行動告訴他們——我們榮辱與共,我所能得到的一切,都是你們給的。你們勝,我榮;你們敗,我辱。
屬於群體榮譽意識的第一課,此刻悄然開始。
學生們肅然,紛紛放下手中的東西,站起,對太史闌一躬。
「多謝太史大人。」
謝她已經如此光輝燦爛,依舊願意將自己一身榮辱,繫在他們身上。
這是信任,是知己。
太史闌點點頭,隨即又問於定,「戰果統計出來沒有?」
「出來了。」
「很好,勝的小組,明天的菜加一個葷,並且可以走在隊伍最前面。」太史闌道,「最後敗的三組,包括剛才拎出來的那個,出列!」
三組人羞答答出來了。
「我們雖然還不是軍隊,但是在我眼裡,你們就是軍隊。」太史闌道,「軍紀不容違背,組長們,裸奔去吧。」
組長們猶猶豫豫,百姓瞠目結舌。
見過各種處罰,沒見過這麼罰的。
「可以……可以留件褲子麼……」一個組長漲紅了臉,低聲問。
「可以。」太史闌並不打算讓他們從此抬不起頭做人,「不過話說在前頭,以後還會有戰鬥,連續三次排末尾,你的內褲就再也保不住了。」
「誰他娘的會連輸三次!」那組長面色猙獰開始脫褲子,惡狠狠把褲帶扔地上,「到時候不要你脫,我自己脫!」
太史闌,「……」
尼瑪,我會脫你褲子嗎?
脫容楚的還差不多!
三個組長當真脫得只剩一條犢鼻褲,在深秋的寒風之中瑟瑟搓著臂膀。
「兄弟,跑吧。」
「跑吧……跑著就熱了……」
「娘的……跑完這次老子再不要跑了!」
三個精赤條條的漢子繞村開跑了,滿村的孩子不睡覺,跟在後頭拍手……
「等雷元把跑丟的人找回來。」太史闌淡淡道,「跑散了的人,所在組的族長,也跑。」
「啊?」
「軍隊,紀律首要。我下令收兵,所有人就該立即回軍。還跑出去的,是不遵命令,散漫無規。這種,在正式軍隊,該打軍棍才對。」太史闌一指那些組長,「這也是你們做組長的,紀律意識還沒給他們熏陶形成,所以這第一次,你們裸奔。再有下次……你懂的。」
所有人立即懂了。
「大人……」忽然一個聲音怯怯地問,「我……我不跑嗎?」
太史闌回頭,看見一個瘦弱的少女,不過十六七歲,布裙子在風中顫抖,也不知道是凍的還是嚇的。
這是剛才那個臨陣尖叫,險些令學生們潰敗的女學生。太史闌記得她出身很貧苦,比沈梅花她們還苦,性子十分自卑,從來不敢大聲說話。
「人總有畏懼怯弱的時候。」她望定那少女,半晌道,「我的懲罰事先已經定下來,只針對作戰不力以及不守軍規的,你不在處罰之列。不過,我希望下次不要聽見你的尖叫。」
少女咬著下唇,重重點頭,眼眶又慢慢紅了。
圍觀的百姓們此刻不懂了。
這女人誰?年紀也不太大,病得臉色黃黃的看起來風吹就倒,愣是能讓這些一個指頭就能將她碰倒的漢子們,聽話如小雞。
「敢問大人尊姓大名。」村長詢問十分客氣。
太史闌已經當先向村內走去,「太史闌。」
「啊……」現在哪怕是偏僻小村,也聽過太史闌的名字,幾乎瞬間,村民們的表情就熱切起來。
「是那個一人救一城,悍然挑王侯的太史闌嗎?」
「嗯。」
「太史大人,您怎麼不早說!早知道是您帶領的隊伍,我們怎麼會拒之門外,快請,快請,二順,去把那房間再打掃一遍!加個火盆!再殺一隻羊……」
村長急匆匆的吩咐一路傳出去,太史闌唇角微微一勾,感受到身後二五營學生羨慕又熱切的目光。
今日這一戰,今日這一番對比。
該讓他們明白——榮耀,必須靠自己去掙。
天下之大,容得下山川河海。
天下之小,容不得怯弱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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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村裡,太史闌受到了村民們最熱情的招待,前倨後恭的態度對比,讓蘇亞無比感嘆。
休息了大半夜,第二天太史闌還是按原定時間啟程。
她帶領的這批二五營學生,雖然在行路,也一直嚴格按照軍營方式管理,起床吃飯出行安排,都有嚴格的時間規定,一切行動聽指揮。
也有一些富家子弟,受不了這麼嚴苛的規矩,悄悄離隊的,太史闌就當不知道。
她不要逃兵,這種偷懶怕事的,走了最好,不然留在最後,還壞事。
她夜裡吹了風,本來已經稍稍好轉的病勢,又重幾分,村人再三勸她多休養幾日,這身體已經不適合長途奔波。
但太史闌要做什麼,哪裡會聽別人勸,她要管理這些人,自己就必定先遵守規則。
從這一天開始,她改變了路線,更加貼近邊境線行走。
這一條路相對危險,經過的都是五越經常出沒的地帶,遭遇越人的幾率會很大。
她要讓二五營的人,在路上,就得到最大的鍛鍊。
她要讓二五營的人,在路上,就洗去無用聲名,用最高調的方式,到達雲合城!
果然,其後短短三天,二五營的隊伍,就遭遇五越人四次。人數多少不等,最少的幾十人,多的也有幾百人。
二五營的各組,在這樣不斷的遭遇戰中,不斷打磨勇氣、反應、警惕心和作戰方式。以前最差的學生,現在也滿臉彪悍精明,站立筆直,坐下繃緊,眼神精光四射。
看見他們,就像看見玉石終於被從石中採出,正在接受細緻的磨礪。
連續五場戰鬥,每個人手上都沾了血,一開始對著耳朵還想吐,現在對著耳朵就在恨為什麼一個人只長兩隻耳朵?
五場戰鬥也讓二五營果然迅速聲名鵲起,一開始還有人不信,特意跟著瞧瞧,瞧完他們一場戰鬥後,肅然起敬,回去後消息一傳播,很多人都知道了有這麼一支高調的隊伍,一路蕩平五越,挺進雲合城。
這個時期全國都有挺進雲合城的參賽隊伍,結果現在最火熱,風頭最勁的,居然還是個參賽資格還沒論定的二五營。
剿殺五越,得益最多的是當地官府,官方得到消息,自然想要犒勞接送,太史闌一律謝絕,不入城居住,不接收宴請,不讓學生有機會被人間繁華軟化,一路疾行,只打架,以及趕路。
她只收當地官府送來的食物,並且要求是牛肉等葷腥。學生們作戰辛苦,營養必須跟得上。
另外,為了不讓花尋歡為難,也為了行路方便,她讓花尋歡,史小翠和楊成負責押送大車,帶著一些武器和衣服,以及二五營大比中需要的旗幟,從官道前往雲合城,她自己這一路,就輕裝簡從,一路向前。
這樣趕路,不停作戰,她雖然不參戰,但也要指揮以及督陣,所以她那病,纏綿反覆,竟然是一直沒好。
第四天的時候,到了凌河城,這是臨近極東行省的一座小城,以城外一條長年結著冰凌的河為名。
因為一路向北,極東行省算是南齊相對寒冷的一個省,西凌那裡還是深秋,這裡已經有了冬意,太史闌出發得匆忙,沒來得及準備厚衣服,所以本來該繼續趕路,當天就停了下來,派了護衛等進城買棉衣,給學生們添冬裝。
太史闌也沒有進城,她在西凌已經算官位不小,到這種小城,當地知縣必然要隆重接待,到時候迎來送往,她折騰不起。
她命蘇亞在城外尋了一家腳店,不需要豪華,舒適就好,眼看黃昏天際陰霾,似要飄雪,她又擔心二五營學生這種天氣城外露宿凍病,便命於定帶大部隊進城,聯繫當地官府安排住處,還派了一隊護衛護送,自己依舊住在城外。
這個縣城離五越駐地有點遠,不必擔心今夜再會遭遇。
天快黑的時候,果然下起了雪,灰黑色的天空裡撒下細鹽,隨即大如飛絮,一團團扯落,將地面鋪出一層淺白。
太史闌帶著景泰藍,和一群親信護衛,在店堂裡吃羊肉火鍋,黃銅火鍋裡翻滾著鮮嫩的羊肉片,片片薄如紙,下鍋就熟,四面還有小碟裝的細鹽、韭菜花,生蒜,鹹菜絲,芥末墩兒,和熱熱的老黃酒。
「這是本地著名的熱鍋子,大人您嘗嘗。」蘇亞先給太史闌裝了一碗,又給景泰藍盛一碗。
景泰藍小臉被熱氣熏得紅撲撲的,羊肉火鍋御膳房也有,但溫火膳就那麼回事,肥膩有餘,鮮美不足,每次宴席上肥雞羊肉火鍋都只是一款大菜,應個景,哪裡見過這樣現刨現燙的吃法——宮中貴人會認為骯髒的。
太史闌本沒什麼胃口,羊肉雖新鮮,她聞著卻發膩,只喝了點湯,看景泰藍吃得香甜,又怕他肉塞多了晚上不消化,又覺得羊肉味道似乎還是單薄了些,遂命店家再弄了點醋、蒜泥、香油、芝麻泥、香蔥碎、花生碎,連同桌上的韭菜花,鹹菜絲,芥末墩兒,都伴在一個小碗裡,推給景泰藍,道:「蘸著嘗嘗。」
景泰藍把羊肉片在調料碗裡蘸一蘸,一嘗,眼睛頓時亮起來,「好吃多了!」
眾人紛紛效仿,果然也大呼驚奇,不過是多幾樣調料,羊肉便多了畫龍點睛的效果,硬是吃出了滋味千層。太史闌看他們興奮樣,倒覺得不以為然,心想不過是這裡人不會吃罷了,聽說現代的火鍋,調料多達幾十種,可惜她對吃不感興趣,吃飽就行,如果換文臻來,她光是調料都可以翻出幾十種花樣,那才叫真正飽口福。
這麼一想,又覺得如果文臻在這裡應該也好混,目前這片大陸的飲食總體比較單調,宴席上幾樣肉,幾樣果子,倒和宋朝初期的飲食習慣相仿,文臻那個吃貨,來了之後必然是一代廚神。
又想著這種火鍋調料不知道容楚嘗過沒有?下次調給他嘗嘗。
「這湯裡也單調。」她又吩咐,「去配點菜來。吃火鍋怎麼能不配菜?」
店家傻傻地問,「我們這裡都是這樣吃的,放了菜會壞湯。」
「我出錢還是你出錢?」太史闌才不會和人解釋,「白菜,粉絲或者粉條,凍過的孔眼很多的老豆腐,土豆切成片,下兩條你本地河裡新撈的魚,我看那種肥美的大白魚就不錯,記得魚肚子裡塞點香菇,快去。」
眾人聽著,都覺得有意思,停筷等雜燴火鍋,不多時菜送上,太史闌命先將魚放下去,本地河流水流湍急,有種大白魚肥美無比,下鍋不多久,湯麵上就漂起一層晶瑩的油花,鍋裡的香味越發濃郁,人人眼睛發亮。
「魚羊為鮮。」太史闌道。
景泰藍歡呼一聲,迫不及待要開動,太史闌筷子一攔,「等魚熬化了。」
眾人都含笑扶筷等著,熱氣裡人人笑臉盈盈,神情都分外捧場。
一直以來,大家都覺得,太史闌這女主子,極好,極完美,可是太完美或者太追求完美,過於緊繃,失了很多人生的樂趣,她不重打扮,不重飲食,不喜玩樂,從不放鬆,她真的很少,能享受到人生的樂趣所在。
她是天生的將帥,是命定的首腦,是注定的責任承擔者,但唯因如此,她於「女人」以及「享受」上,反而虧待了自己。
難道看她這麼「生活」,對吃喝這種小事這麼有興趣,眾人自然要分外積極,不多時,湯味越發鮮美,香氣傳得滿店都是,店家一家都在探頭探腦,不明白平時習慣的羊湯怎麼香成這樣,無數條狗圍著店門轉,爪子拚命抓門。
太史闌這才命涮羊肉,放蔬菜,白菜,粉條,土豆要早放遲吃,才能浸透鮮美的湯味,老豆腐滿是孔眼,吸飽了肥美的湯汁,咬一口,滾燙的感覺之後便是回甘,味蕾上羊肉和魚肉的鮮,如花朵層層盛放,從舌尖到心底,都忍不住一顫。
「好!」
「美!」
「我還要!」景泰藍迅速把他那滿滿一小碗吃完,挺著小肚子索要。
店堂裡歡呼笑鬧,人人大讚美味。
太史闌淺淺地喝湯,隱約熱氣裡臉色難得地微微泛紅,下屬的心思她自然明白,此刻感動的不是美味,不過是一份體貼的心意。
正吃得開心,忽然厚厚的門簾被掀開是一大群佩刀的彪悍漢子,也有一些女子,面色冷淡跟進來,本就滿滿的小小店堂,頓時擠得人都站不下。
從捲起的門簾看去,外頭似乎還有不少人。
這種天氣,怎麼還會有人趕路,還這麼多人?
店內頓時鴉雀無聲,坐在各桌的護衛,都回頭盯著那些人。
氣氛頓時緊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