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3 章
千里飛雪贈寒衣

  進來的人卻肆無忌憚,當先一個黑袍漢子大笑道:「好香!好香!十里外就聞見香氣了!吃的什麼?店家,給我們也來一份!」

  護衛們都鬆口氣——看樣子沒惡意。

  太史闌放下碗,打量那些人,這些人一看就是江湖人士,可能還是同一門派的,衣服雖然不一樣,但都繫著紫色的衣帶。

  大批江湖人士,匆匆趕路……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心中一動。

  店家為難地迎上來,搓手道:「客官……店小,已經沒地方了……」

  那黑袍漢子一皺眉,道:「想辦法挪一挪吧,我們也趕了一天路,又冷又餓,總要給大家歇個腳。」

  店家只好偷偷瞟太史闌,店裡桌子不少,但十個桌子都被太史闌的人坐滿了,要挪,也是她挪。

  那黑袍漢子也看出來了,對太史闌一笑,拱拱手,道:「姑娘,能否讓你的人擠擠,給挪點位置出來,讓兄弟們輪流坐下吃點熱的?這天氣,不喝點什麼,夜裡趕路難熬啊。」

  他帶的人比太史闌還多,卻並不恃強欺人。太史闌向來是個你踩我我就煽你,你敬我我更敬你三分的人,當即一揮手,道:「已經吃好的,去後頭輪流休息。」

  護衛們紛紛起身,留下了一半人保護太史闌,其餘人都跟著雷元去後頭輪班休息,說休息也是假的,這麼多武林人士出現,雷元也不敢真睡覺,悄悄帶著人把這店包圍。

  騰出的五張桌子給那群人坐了,太史闌又命店家按自己桌上火鍋菜色,給對方也上了份,這些人吃了也連連讚好,那黑袍人親自過來敬酒致謝。

  太史闌趁機問他,「兄台這天氣還要趕路?」

  黑袍人嘆口氣,道:「是啊,夜裡走路,有時還安全些。」

  太史闌聽他話風不對,有心再問,對方卻似乎不願多談,敬了酒便回到自己桌上,幾個人湊一起,低聲交頭接耳,似乎在商量什麼。

  太史闌對一個護衛抬了抬下巴。

  那是邰世濤給她選的護衛,叫蔣樂,武功平平,卻是個讀唇語以及學方言的高手,出行帶他很方便,到哪都不會有言語不通情形出現。

  蔣樂坐到那黑袍漢子斜對面,瞄著他的嘴型,片刻,道:「他們在說……等下分批走,看那群兔崽子追誰……天殺的四大世家,居然在這裡就開始堵截……不知道武帝世家有沒有得到消息……這次十年之約……只怕很難善終……嗯,聽說聖門勢必要報小公主身死之仇,勢必要李家新家主磕頭賠罪……這個頭豈是輕易能磕的?磕頭是假,壓過李家成為真正的武林第一是真……四大世家從來不是鐵板一塊,這次不知道是怎麼聯合到了一起……我看是想合力先掀翻李家,再分贓罷了……聽說他們的第一個計畫是壓倒李家,可能還要順帶攻擊和李家關係極好的晉國公府……攻擊不至於,晉國公府遠在麗京,手下雄兵如鐵,聖門有什麼本事攻擊他家……晉國公容楚,不就正在這附近嘛,雲合城……」

  太史闌霍然眉頭一挑。

  一瞬間眼神殺氣凜冽,蔣樂驚得一呆,也就忘記繼續辨認唇語,把下面一句話給漏了,太史闌擺擺手,示意他繼續。

  「……是的,是這樣,對,要晉國公也磕頭賠罪……別操心人家了,先想想咱們,咱們是武帝世家多年附庸之族,如今十年之約,咱們前去助威,按照以往的規矩,在大會之前,誰家都不能先動手,可四大世家竟然派人在各路堵截殺人,聽說已經死了兩批人,咱們務必小心……」

  這段話話音未落。

  忽然外頭風聲大作。

  風雪之夜,本來風聲就緊,但這一刻狂捲的風聲,分明忽然烈了幾倍!

  幾乎在風聲大緊的同時,外頭便響起一陣慘呼。

  慘呼一響,屋內那群江湖人臉色大變,隨即人影連閃,簾子飛捲,剎那間那些人就搶了出去,室內空了一半。

  太史闌這邊護衛也變色,但沒有人動,訓練有素的護衛們知道,此刻保護太史闌和景泰藍才是要務,不是看熱鬧的時候。

  太史闌抬起臉,眼神肅殺。

  剛才聽到的消息,讓她臉色冷了三分。

  很明顯,似乎武林大會終於要召開了,四大世家撕毀約定,聯合在一起,對武帝李家開始打壓,在半路上,就開始截殺前來支援李家的武林勢力。

  這也罷了,武林中和政壇一樣,也是你死我活的爭奪,手段卑劣不足奇,但太史闌發怒的是那句「磕頭賠罪。」

  好像要李扶舟給聖門磕頭賠罪?

  聖門小公主,風挽裳?

  還要容楚去磕頭賠罪?

  這算什麼?遷怒?

  以為自己是誰?

  「把窗戶都打開。」太史闌端坐不動,道。

  護衛們掀起窗戶上用來擋寒的棉褥子,打開窗戶,冷風灌了進來,蘇亞給景泰藍和太史闌都披上大氅。

  門簾也捲了起來,可以看見外頭髮亮的雪地上,橫七豎八好幾具屍體,鮮血白雪,殷殷刺目。

  其餘男女立在屍體旁,神色憤怒而驚懼,仰頭對天空看著。

  昏暗的天空,飄落的雪花和血花。

  血花。

  確實有一片片的雪花夾雜著血色,幽浮在半空中,遮蔽了大半個視野。

  雪花忽然更加緊密,空中若無若無,響著空靈渺遠的歌聲,似男似女,忽男忽女,音調重複,於這重複的枯燥中,生出一種鬼氣森森的恐懼來。

  在這片帶血的雪後,黑袍人帶領的那一批江湖人,警惕地圍成一圈。

  詭異的是,他們並沒有每個人都臉對著那歌聲來處的空場和樹林,而是站成一個臉對外的圓圈,臉向四面八方。

  「咻。」

  忽然一線明光,閃爍而起,光線之亮,讓太史闌想起現代那世的電焊,剎那間刺人眼膜,幾乎所有人在乍遇強光的這一刻,都忍不住眼睛一閉。

  只是這麼一閉眼。

  一條白影忽然出現。

  像從雪花中翻飛而出,袍角還掠著雪的清涼,一雙慘白而冰冷的手,閃電般擱上一個男子的脖子,手指一抬,白影黑影倒翻而出。

  眾人睜眼,只看見白影黑影剎那在半空交疊,似戲水的海豚,在大浪的峰巔輕輕一卷。

  隨即一聲慘叫。

  一蓬血雨嘩地在半空亮開虹霓,灑落。

  白影格格一笑,鬆手隱入風雪中,黑影直挺挺從半空墜落。

  砰一聲,黑影落下的時候已經成了屍體,眼睛猶自睜得大大的。

  圓圈仍在,卻已經有了缺口,風雪仍在,卻依舊看不見敵人。

  黑袍人那一批人,眼底已經露出驚恐之色。

  「好可怕的殺人手法。」小店內太史闌這一批人,在剛才也屏住了呼吸,於定好一會兒才道,「聖門!」

  「哦?」太史闌看過來,「你確定?」

  「確定。」於定道,「這批黑袍人,看樣子,應該是峨山刀門。擅使刀法,腰纏紫帶,這一門是武帝李家的附屬之族,效忠多年。而聖門中人,喜穿白衣,身法輕詭,擅長迷蹤換影之術,只是……」他輕輕搖頭,「早年的聖門,武功雖詭,行事卻還算得上堂皇正派,對得起四大世家的江湖地位,如今這手法風格,雖然詭異更甚,卻已經落了下乘……」

  太史闌深以為然。

  武功光明不光明,還要看什麼人使。

  屋外歌聲還在繼續。

  幾乎每次歌聲微微一頓,風雪中就會出現一個雪白的詭異人影,揪出圓圈中一個人,瞬間格殺。

  人命在他們手裡似乎不算什麼,而刀門的人雖然試圖反抗,但目標都找不到,怎麼反抗?竟完全處於挨打局面。

  護衛們看著這一邊倒殺戮,都有點躍躍欲試,尤其是江湖出身的護衛,有同仇敵愾之心,都拿眼睛看著太史闌。

  太史闌不動聲色。

  她向來不好勇鬥狠,景泰藍在這裡,她必然以他安全為上,這聖門武功如此詭異,她擅自多事,給景泰藍帶來危險怎麼辦?

  「再等等。」她道,「武林中的事,必須要想好了再插手。」

  她謹慎不願多事,人家卻似乎不想放過她。

  幾乎她話音剛落,風雪中就傳來一聲冷笑。

  「插手?」那人聲音譏誚,「就憑你們這些人?」

  這聲音忽遠忽近,近的時候就好像在身側,護衛們都失色,沒想到對方耳目這麼靈便。

  太史闌眉頭一挑。

  「對。」她道,「我們這些人,打鬼足夠。」

  風雪靜了靜,隨即那人大笑。

  笑聲如嘯,震得針葉林碎雪簌簌,又似無數人在笑,層層共鳴,聲勢驚人。

  「打鬼?」那人笑道,「一群過路人,也敢吹大氣。不過,」他語氣忽然轉淡,「你們吹不吹大氣,我們都沒打算留你們,聖門所經之地,怎容路人觀看聖蹟?」

  太史闌挑挑眉。

  原來她早就是目標了,出手不出手,人家都要將她滅口。

  「這群人真是噁心。」蘇亞冷冷道,「殺人滅口就殺人滅口,還非要說得這麼聖潔。」

  「裝逼犯。」太史闌鑑定完畢。

  「出來吧!」風雪中幽幽的聲音一聲大喝,隨即一聲銳響,似無數劍氣剎那馭空而來,所經之處,那一片的雪花都被逼開,出現真空如透明針管,卻在真空之後,拖著長長的雪龍之尾,呼嘯而來。

  砰砰連響,那七八條雪龍經過門窗,門框窗欞瞬間炸裂,森然寒氣撲面而來,當先一條最粗的雪龍直襲太史闌面門,遠遠地,雪龍中伸出一隻手,泛青的指甲如鬼爪。

  「讓開!」太史闌在雪龍初起時便一聲低喝,護衛們立即抱著景泰藍讓開,蘇亞一人臥倒在她長凳下。

  七八條雪龍剎那在半空匯聚,竟然全部撲向太史闌一人,當先一條雪龍裡有人格格一笑,森然的鬼爪,已經將要抓到太史闌面門!

  寒氣刺骨!

  太史闌忽然向後一倒!

  她倒下的剎那,漫天雪光裡,忽然有金光,閃了一閃。

  不是一道金光,是無數細小的金光,極小,但極亮,讓人想起山巔之上白雲之間,忽然升起的朝陽之光。

  只是那麼一閃。

  空氣中似有震動之聲。

  那種震動讓人無法聽見,只能感知,感覺到了一種穿刺、深入、震動、崩毀。

  最前面那條雪龍忽然「咦」了一聲,鬼爪猛地一收,全身一震,雪花掉落,現出一身白衣的真身,隨即迅速後掠。

  與此同時,那其餘七八條雪龍也齊齊一震。

  這一震雪花漫天散,隨即,血花!

  無數條細細的血泉,每條只有髮絲大小,在半空交織濺射,縱橫炸開!

  瞬間太史闌面前,像忽然開了紅色煙花如幕!

  屋外的黑衣刀門瞧著屋裡那一片詭異淒艷的紅色光幕,都已經呆住。

  「砰砰。」

  紅色光幕亮開一霎,七八條雪龍散盡,七八個白衣人影,掉落!

  最前面那個人又「咦」一聲,這回聲音又驚又怒,隨即他也顧不得再殺太史闌,霍然後退。

  忽然一條人影,從太史闌凳子下倒翻而出。

  她倒翻的姿態快而兇猛,腿彈起剎那腳尖已經繃到天上,像月夜下忽然揚起尾鉤的蠍子!

  那尾勾一彈,就到了那領頭人的面前!

  刀光一閃!

  「嗷!」一聲慘叫,三根指甲泛青的手指血淋淋掉落!

  一條人影捧著斷手倒躥而出,半空中眼神無比驚怒,瞪著從凳子下躥出,飛刀傷人的蘇亞。

  他怎麼也沒想到,太史闌會躺下傷人,一殺八人!

  他更沒想到,比太史闌殺人體位更詭異的還有一個蘇亞,竟然能從凳子下翻出傷他!

  這兩個女人的配合,已經難以用語言形容,她們殺人的方法,便是以詭異武功名聞天下的聖門也沒見識過!

  什麼樣的暗器躺下發射?誰敢在群敵攻來的那一刻,躺下殺人?誰能如此狂妄,不動如山?

  什麼樣的武功能在方寸之間輾轉騰挪,桌子凳子,都是可以翻轉的憑藉?

  他驕傲,他睥睨,卻在一霎間遭遇一生至慘,只能惶然後退,退得毫不猶豫,比來時還快。

  顧不得傷勢和那七八具同伴屍體,他退出門外,仰天一聲尖嘯。

  剎那間空中雪花團舞,現出七八十白衣人影。

  遭遇挫折,這人終於不再驕傲自大,裝神弄鬼,直接把所有馬仔都喊了出來。

  太史闌坐起,神色冷淡一揮手,也準備開始火拚。

  正在一觸即發這一刻。

  忽然雪花一靜。

  當真是一靜。

  剛才還團團飛舞,混亂如雪龍的雪花,瞬間一停,都靜止在了空中。

  好像天神忽然點了點手指,令這天地萬物停駐,令時間不再前行。天地在剎那間凝固封存。

  又或者大神通者從雪林上方過,步履所及之處,形成巨大的力場,身在其中的人,都被禁錮。

  連屋內旁觀的太史闌,都忽然感覺到了那種靜止的詭異和壓力。

  幾乎這雪花一靜,那七八十條輕靈詭異的人影,也一窒一滯,像被什麼拖出了腳步。

  隨即所有人都聽見一個渾厚的男聲,一字一字,悠悠道:「開我鴻蒙,定我蒼黃,唯我武帝,劍破八荒。」

  這聲音和先前空靈飄渺的聖門歌聲全然不同,堂皇光明,浩然博大,帶著沉重的共鳴,自天際罩下。

  聲音震得四面針葉林碎雪又顫,但力場正中,雪花竟然還是一絲不落,聖門中人,還是行動艱難。

  這詭異又令人驚心的一幕沒有持續多久,隨即風聲狂呼!

  狂呼!

  從極靜到極動之間,沒有轉折!

  前一刻還沉重籠罩,萬物在壓力前沉默俯伏,下一瞬雪花狂舞,風聲大作,萬物都活了過來,瘋了起來!

  無數條巨大的銀光,自針葉林深處狂捲而出,匯聚成巨大的風潮,拔山倒海,襲到!

  「砰砰砰砰砰砰!」

  黑衣刀門圓圈之外,那七八十聖門白衣人形成的大圈子中,數十聲撞擊的巨響就如一聲,每一聲都帶出大蓬鮮血!

  和聖門殺人如戲耍,一會兒拎一個出來調戲的風格不同,武帝世家,是完全大開大合的風格,從極靜到極動,從沉默到爆發,瞬間狂暴,勢卷天地。

  數十道銀光所經之處,只看見鮮血大片揮灑,屍體一具具掉落,以極快的速度。

  被力場困住的聖門中人,就好像先前任他們宰割的刀門眾人一樣,自己也成了魚肉。

  場中砰砰之聲不絕,武帝世家殺人好比切菜,那種決斷和凜冽比這雪花還冷,他們在血霧之中穿行,銀色的衣袂不染一絲血跡,因為他們殺得太快了。

  黑衣刀門絕處逢生,早已張大嘴不知道該驚呼還是歡呼,屋內眾人也看得驚心動魄,於定激動得已經跳到了凳子上,想要看清楚人家的殺人手法,出身江湖的護衛眼睛發亮,都覺得真真不虛此行,竟然在這風雪之夜,在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小縣城之外,看見江湖頂尖名門之間的血腥搏殺。

  連景泰藍都瞪大眼,從趙十三懷裡探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南齊皇室一直對武林很有興趣,小子今日見這一幕,大抵日後要動歪腦筋。

  太史闌單手托著下巴,心想好呀李扶舟那傢伙藏私。武帝世家的下屬都能有這般威勢,他和她的第一面,卻連個崖溝都沒躍過去。

  他的解釋是說受傷,話又說回來了,誰能令他受傷?

  太史闌唇角淡淡一勾,心想李扶舟的神秘感,還真是越來越濃。

  可惜武帝世家出手,戲就會唱得很快,眾人還沒看過癮,戰局就結束了。

  半空中雪花開始繼續紛紛揚揚,地上的鮮血被新雪覆蓋,屍首僵硬的躺在地上,銀衣人從空中來。

  半空中數道光影一斂落地,當先的是一位銀衣漢子,高大軒昂,眉目不算俊秀卻很耐看,鼻大口闊,整個人給人一種大氣疏朗的感覺。

  他們的武功,作風,所有整體表現的風格也是大氣浩然的,武帝世家,當真對得起這個「帝」字,真有幾分帝王般的睥睨和尊貴。倒是聖門有些對不住他們的「聖」字,除了衣服乾淨點。

  大部分武帝世家的人停留在雪林邊緣,接應黑衣刀門的人過去,掠出的幾個人落地,直接向太史闌走來。

  太史闌從屋中緩緩站起,迎上對方銀衣男子的目光。

  男子也在打量她。

  作為武帝世家此次派出來接應刀門的核心人物,他還身負另一個任務,這個任務很特別,以至於他此刻不能不認真多看太史闌幾眼。

  第一眼有點失望。

  這女子有點憔悴,有點瘦,臉色發黃,病懨懨的。

  少主怎麼會在意這樣一個女子?

  然而第二眼便改了最初的想法。

  屋中靜靜立起,裹著大氅的女子,雖然面有病容,但氣度端嚴,看人時目光凝定,不被任何外物牽縈一分。

  但凡擁有這樣目光的人,都是心志堅毅決斷的天生首領。

  再看她身邊護衛的態度,呈現出一種自然的恭敬。

  發自內心的恭敬,和強權威逼導致的恭敬,表現出來的感覺不一樣,銀衣人是武帝世家高層,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他亦有肅然起敬。

  瞭解一個人,看屬下對她的態度就夠了。

  再看看地上的聖門手下的屍首,聖門縱橫武林,除了武帝世家,多少年在誰的手下吃過虧來?但是太史闌一出手,聖門死七人,首領殘廢遁走。

  不管她用什麼手段殺的,這就是本事,這本事,武帝世家都不敢說自己輕易能做到。

  少主的眼光……確實了得。

  銀衣男子忽然笑了笑,大步踏雪而來,寒風捲起他衣袂,不落碎雪。

  他身後銀衣人靜靜佇立,不言不動,寶相莊嚴,似極遠天際神祇無聲雕像。

  銀衣男子在店門口站定,朗聲道:「武帝世家門下彭南奕,奉主上命,為太史姑娘送衣禦寒。」

  說完手一招,身邊一個銀衣女子遞上一個包裹。

  彭南奕雙手奉上包裹,向太史闌微微躬身。

  「家主說,極東行省不比西凌,氣候反覆,深秋便如嚴冬,姑娘不知此地氣候,想必未攜寒衣,特奉上極東特產紫貂大氅。願姑娘耐經風雪,此去平安。」

  他身後眾人齊齊躬身。

  「願姑娘耐經風雪,此去平安。」

  太史闌默然而立,注視著那包裹,深紫色的錦緞包裹,很大一包,說明大氅一定毛皮豐厚,從包袱縫隙裡可以看見一個領子,毫光燦爛如珠,珍貴難以估價。

  有些心意,本身便不可估價。

  李扶舟自己想必也麻煩纏身,單看聖門敢於半路攔截李氏門人的行為,就可以看見武林高層爭奪已經到了白熱化的地步,這個時候他想必坐鎮中樞,日理萬機,卻還想著她的寒衣。

  那銀衣漢子看她不接,將包袱微微一舉,隨即放在門檻上,又從懷中掏出一個藥瓶,輕輕擱在包袱上,笑道:「這藥是在下敬奉,看姑娘面有病容,似有內損,這藥補氣養神,想必會有稍許幫助。時辰不早,我等,告辭。」

  他說完再不停留,微微一躬,轉身便走。其餘人也是一言不發,躬身離去。

  所有人注目他們大袖飄飄的背影,捲著風雪離去,銀色高頎的身影,似掠過長空的星,沒入黑暗深處。

  隱約有高古空曠的樂聲傳來。

  「開我鴻蒙,定我蒼黃,唯我武帝,劍破八荒……」在空寂落雪的針葉林中纏綿不絕,漸漸遠去。

  眾人都凜然沉默,為武帝世家曠然高遠的上古俠風所折,只覺天地闊大,而風雪蒼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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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夜是個插曲,或者也是個序幕,這一夜的風雪,這一夜的鮮血,還有這一夜聖門的詭異震懾,和後來更為震懾的武帝世家出手,宛如一首讀來迴腸蕩氣的長詩,在人的心中不斷迴旋,太史闌身邊護衛,光是兩眼放光地說武帝世家的出場,便說了三天。

  太史闌卻另有關注的事情——十年之約,武林盛會,到底在哪裡舉行?聖門到底打算對武帝世家怎麼做?這事還牽涉到容楚,容楚打算怎麼應對?

  也許,天授大比之後,就要想辦法往那個方向走一趟了。

  當晚武帝世家來了後,再也無事,之後第二天,召集齊學生繼續前行,李扶舟送來的大氅太史闌穿上了,暖和得無法形容,但這氅的珍貴之處還不僅僅在暖和,這種毛皮過於滑溜,刀刺不入,甚至可以算是一個巨大的寶甲,內襯也是一種奇特的皮,可以單獨取下來,太史闌試著刀刺了刺,果然一般刀劍,也是刺不穿的。

  藥她已經用了,果然好了些,只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她這是積勞成疾,想要完全轉好還需要一個過程,尤其需要不操心的靜養,可是趕路之中,哪裡能做到這些,所以一時也沒完全痊癒。

  從凌河城一路向東,所經之處,也是五越出沒之地,最初接觸的是南越,現在因為地域的不同,已經換成了北越,北越人比南越人更加彪悍,他們個子矮小,下盤紮實,臂力非凡,族人幾乎個個都是天生的大力士,太史闌第一次遇見他們時,就想起魔幻小說裡的矮人族,當然,這個矮人族,是不會鍛造的。

  北越人還善於御獸,有天生與動物溝通的能力,極東之地的狼虎熊之類的猛獸,也是他們的助力。

  太史闌帶著二五營學生一路斬殺,一路勝利,此時正是越人冬天出來備荒覓食的季節,越人分裂之後,不喜歡大部隊行動,都是小股小股地來擄掠,砸南齊的地盤上摸一把抓一把,這就給了太史闌分散擊破的機會,她的兵鋒所經之處,小股越人連敗,而太史闌行路極快,越人有時候好容易集結了想要報復,她已經帶人跑遠了。

  到了後來兩天,已經碰不見什麼越人,眾人都很得意——打怕了!

  這一晚到了鳳崗,這是一個小鎮,離雲合城已經很近,翻過一座山就到。

  但這座山卻不是尋常的山,是極東行省號稱最險峻難爬的山,這山很多人不願意走,尤其在冬天,結冰後很危險,每年十月就會封山,行路的人寧可多花幾天繞道,也不走這條路。

  但太史闌必須要走,因為她一路打怪,耽誤了不少時辰,明天雲合城天授大比就要點名,所有隊伍必須報到,否則沒有參賽資格,她不得不抄近路。

  她看看學生們疲憊的臉,昨天那場遭遇戰,第一次遇見中越人,對方擅長各種毒蟲和毒煙,那些細小的東西防不勝防,雖然最後打勝了,但拖得時辰長,學生們精力耗損厲害,時間也因此被耽誤,此刻要想趕上天授大比開幕,取得參加資格,還得走夜路爬山,等翻過山,估計大家力氣都耗盡了。

  不過好在聽說第一天就是熟悉下情況,再過兩天才正式開始大比,總有時間休息的,只要明早之前趕到。

  「一個接一個長蛇陣行路,每隔十人舉一個火把,每個人腰上繫繩,靴子上也綁草繩。」太史闌安排連夜過山的行路方式。

  山路崎嶇濕滑,要選擇相對安全的方式。

  三百七十人魚貫而行,天色還是陰陰的,好在沒有下雪。

  這樣的路沒法坐馬車,景泰藍已經由趙十三背在背上,蘇亞要來背太史闌,被她擺手拒絕。

  「你爬不動的。」蘇亞擔心地看著她憔悴的臉。

  「爬不動我會喊你幫忙。」太史闌折了一根樹枝當枴杖,披上大氅,這大氅雖厚卻輕,不沾雨水。穿著很舒服。

  蘇亞嘆口氣,只好緊緊地跟在她身邊,時不時扶一把。

  山道逶迤,前方不遠處有一處向下的斜坡,滑溜溜的,這裡的植物很奇怪,雖說氣候寒冷,但不缺乏綠色植物,大片大片看不出品種的深綠色常青灌木分佈在整座山體,有時候會有種走熱帶雨林的錯覺。

  空氣中有種沉沉的氣味,說不清是香還是臭,人聞著,覺得從鼻子到心都似乎被堵住,有種壓抑的感覺。

  太史闌走著走著,忽然一停。

  蘇亞詫異地看著她,太史闌眉頭垂著,面無表情,整個人似乎在聆聽,又似乎在沉思。

  不過這表情只維持了一會兒,隨即她恢復正常,一邊道:「大家走慢點,不要太散開。」一邊從懷裡掏出個圓筒,圓筒黑而長,一頭有玻璃,趙十三一瞧,道:「咦,魔筒嗎?西洋那邊帶過來的貨?」

  魔筒是南齊對望遠鏡的稱呼,當然這個時代的望遠鏡還比較粗劣,望得也不算遠,只能說將景物稍稍放大,不過這就很神奇了,對作戰用處巨大,一個魔筒在南齊價值萬金。

  太史闌隨意「嗯」了一聲,她身邊龍朝忽然鄙視地低低哼了一聲。

  太史闌走在人群中央,將魔筒端在手裡,四處亂瞧,趙十三鄙視地撇撇嘴,嘀咕,「呸,沒見過世面!」

  四面常綠灌木間,簌簌似有風聲。

  暗處的光影裡,有無數雙眼睛,緊張地盯著長長的人群。

  眼睛裡都透著殘忍和狡猾之意,還微微有些不耐煩,似乎等待了很久。

  灌木叢的葉片背後,有人在悄悄打手勢對話。

  「那女人在幹嘛?」

  「好像在四處亂看。」

  「能看得見嗎?」

  「不知道,那個黑黑長長的……什麼東西?」

  「不要管,我們還是要等他們走到豁崖那裡,那裡出手最好。一個衝鋒就能讓人滑下去。」

  「可是那個黑筒是什麼?哎呀她看過來了!」

  「別大驚小怪,她是亂看!」

  「我覺得不是,哎呀她又把那筒子轉過來了!」

  「不會是什麼奇怪武器吧?」

  「你們聽說過嗎?」

  「沒有,不過好像以前大王陰兵,有過一個什麼,攝魂筒?」

  「胡扯,那東西都流失多少年了,又是咱們五越的東西,怎麼會落在這女人手裡?」

  「看起來很像呀……」

  「不可能,你們不要嚇自己!」

  「我說,阿卓王子,雖然你中越強大,是這次聯軍的領頭人,但你也不能太自以為是,這要判斷錯誤,會死很多人的。」

  「是啊是啊,這也是咱們五越分裂以來,第一次聯手對敵,雖然人數少了些,但也算是難得的大事,你總要尊重一下我們吧。」

  「那你們什麼打算!」

  「我們覺得那個筒真的很像傳說中的攝魂筒,攝魂筒據說可以遠處攝人魂魄,她這樣轉來轉去亂看,可不是要懾我們的魂?我們不能坐以待斃,我們要搶先出手!」

  「好吧……」

  ……

  太史闌將那筒在手中轉著。

  她轉得過於頻繁,連趙十三都覺得奇怪——太史闌從來不是一個愛玩的二貨,她做什麼事都有她的原因的。

  「你這是做什麼?」

  「哦。」太史闌拍拍蘇亞,低聲對她耳語兩句,才答趙十三,「四面撒網,重點集中。」

  「真是越來越讓人搞不懂。」趙十三咕噥一句,「和咱主子越來越像……」

  他忽然豎起了耳朵。發現隨著太史闌轉筒轉得越急越快,四面的聲息似乎也有了變化,空氣中顯出騷動的意味。

  「什麼人!」他忽然暴喝。

  「要你命的!」比他更暴烈的喝聲從不遠處響起,還不是一聲。

  嘩啦啦一陣樹葉響動,那些深綠色的灌木叢裡,忽然鬼魅般冒出很多人影,而最前方,電一般射出五個高高矮矮的人。

  「埋伏!」護衛們都一驚。再看這些包圍他們的人,很明顯就是最近交戰的越人,但不同的是,這些人中有比較高的南越人,也有比較矮的北越人,還有敦實的臉上刺青的中越,以及遇見得比較少,還沒摸出特徵的西越東越,看樣子,竟然是五越聯合作戰。

  黑暗中的人影,連綿不斷站起來,粗略數數,怕不有一兩千。

  眾人臉色都嚴肅了,這將是一場艱苦的遭遇戰,不僅是人數的懸殊,還有地形的狹窄,天氣的惡劣等不利因素,更重要的是,對方明顯比己方要熟悉這裡的地形。

  趙十三等人臉色更不好看,這些越人果然詭異,這麼多人,埋伏得也不算遠,怎麼就一直沒有發現?

  於定等人望望不遠處的豁口崖,心中有些慶幸,如果是在那裡遭遇埋伏,只怕猝不及防的學生們瞬間便要死傷一批,看這些人的位置,似乎原本就是埋伏在那裡,不知道怎麼發了傻,自己提前蹦出來了。

  他們當然不知道,提前蹦出來,不過是因為太史闌一個動作。

  太史闌感應到了危險,但卻不確定對方到底在哪裡,貿然叫破也可能令學生失措,乾脆逼他們自己提前出來。

  她手中的筒,是讓龍朝特製的,龍朝遊走天下,見識很廣,也去過五越,知道五越傳說裡的這種東西。

  學生們最近天天打架,一路勝利,揍的就是五越,常勝將軍看見手下敗將,自然不會有什麼恐慌,哪怕對方人多,學生們也沒太緊張,迅速在沈梅花等人指揮下,組成隊形。

  「五越?」太史闌挑挑眉,「難得,居然聯合在了一起,這是近十年來的第一次聯合吧?」

  「咱們五越聯合不聯合,可不是你能知道的……」一個胖子得意洋洋地道,另一個臉上刺青的瘦子立即道:「南火,住嘴!」

  太史闌眼神一閃——看樣子五越所謂的分裂,近年來已經漸漸消弭,他們是不是已經在走向一統?否則怎麼能這麼快聯合攔截自己?

  又是誰,能不動聲色地聯合五越?

  「太史闌是吧?」幾個領頭的越人說話有點生硬,把太史闌的名字讀得怪怪的,「我們越人沒招惹你,你倒帶著你這點人,一路殺過來,咱們五越都有人死在你手裡,這是深仇!你是五越人共同的敵人,所以我們在這裡等著,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