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哈」地一聲歡呼起來,折威軍和平凌山陽營學生面色死灰。
這群上府兵不是容楚派人去通知的那隊,他們是一早巡哨發現這情況,追來查證的,所以來得極快。
「屬實!」於定一字字答得清晰。
那士兵掏出一個本子,對照記錄,道:「請問當時對方軍隊總人數多少?」
「約有千人以上。」
士兵點頭,又問,「請問對方首領死去幾人?」
「三人。」雷元大聲道,「那三人,是一照面就被我們大人殺掉的,身上只有一處傷痕,都在頭部,擊穿頭骨瞬間死亡!其餘兩人,以霧和毒物掩藏逃遁。」
百姓發出嘩然之聲,折威軍士兵面色震驚——五越的首領,不管是哪一級,都很難纏,因為各自有詭異保命手段,這病歪歪的太史闌,能一照面便殺三首領?
士兵又點頭,問,「請問在何處遭遇伏擊?」
「插天峰南麓,半山,一處豁嘴崖前方大約十丈處,名稱不知。」
「好。」那士兵將本子一合,笑容更加敬佩,在馬上躬身,「上府第二營七隊藏天南見過諸位英雄。二五營諸英雄力壓五越聯軍,俘虜數百,傷首領三人,創極東多年來未有之最佳戰績,立功受賞指日可待,兄弟在此先賀了!」
他高興地說完,才發現四周的氣氛不對勁,二五營學生並無歡喜,反而人人臉上現出悲憤之色,而對面,折威軍竟然也在,那臉色就更古怪了。
地上有鮮血有屍體,那士兵眼睛往下一瞟,驚道:「俘虜死了?這怎麼回事?我們本來還想著,五越多年來第一次聯軍,怕是會有新動向,這是大事,不可掉以輕心,需得好好問問這些俘虜。大帥特意命我等迅速趕來,想向諸位兄弟討要,這……這……」
雷元哈哈大笑,笑聲裡儘是悲憤,回身伸手一指,「問他們!」
被指住的折威軍,和一直不敢說話的山陽和平凌光武營的學生,臉色慘青。
一些學生開始悄悄向後退,想趁人多,趁機溜走。
他們退沒幾步,就被硬硬的刀頂住了後背。
太史闌閉著眼睛,好像沒看任何人,卻忽然冷冷道:「一個都不能少。」
二五營學生瞬間熱淚盈眶。
二五營學生一個都不能少。
殺了二五營學生的仇人,也要一個都不能少。
雲合城的府丁也已經在巡檢率領下趕來,卻不敢插入這些大佬之爭,遠遠站在一邊。
太史闌推開容楚,慢慢坐直身子,指著地上少女屍體道:「黃鶯鶯,十六歲,西凌行省東昌光武第二十五營學生。出身貧寒,父親小販出身,因酗酒將她賣入青樓,她灌醉嫖客逃出,流落至光武營。因為自身資質不佳,學武並不出色,但很認真,並有醫術天賦,她不愛打打殺殺,想做一個治病救人的大夫。這次二五營全員奔赴雲合城,一路上難免有人不服水土生病,多虧她精心照料,包括我在內。」
二五營學生們開始哭泣,百姓們唏噓。
「我曾答應過他們,帶他們見世面,帶他們做強者,帶他們到雲合,一個都不能少。可是今天,我食言了。」太史闌閉了閉眼睛,「她死在我面前。」
「太史大人,這不是你的錯!」有人喊。
「是的,確實不是我的錯,那麼,是誰的?」
所有人的目光唰一下集中到那群人身上,那群人只覺得如被萬針所刺,難以躲藏。
今日之後,別的不說,名聲必毀。
眾人心中懊惱,都對那個報信不清楚的傢伙恨之入骨。
「雲合城府的諸位兵爺。」太史闌目光遙遙落在人群後頭,「別躲在後頭。不管今日爭執衝突的幾方力量如何強大,你雲閤府作為此地主官,就該當起處理責任,強權和地位,從來不該是官府退避不予聲張的理由。」
隨著她目光所向,百姓唰一下讓開一條道,那些也想消失的雲閤府兵丁,無可奈何地站到人前。
「我,太史闌。」太史闌指著折威軍,和平凌光武營的學生,對那巡檢道:「西凌行省首府昭陽府尹,正四品領從三品銜,今向極東行省雲閤府控告:東南行省平凌光武營學生,以民殺官,屠戮功臣,致死一人傷三人,控告極東行省折威軍第一營,擅動兵戈,圍攻功臣,殺傷戰俘,破壞敵情蒐集。行徑醜惡,罪無可恕。請雲合首府,秉公處斷,及時上報,周全法治,明正典刑。」
折威軍和平凌營學生色變。
百姓嘩然。
太史闌這個控告,殺氣騰騰,一分餘地都不留!
她根本不糾纏於那條人命,而是扣緊了自己的身份,扣緊了二五營的功勛,甚至扣緊了戰爭軍情,這些都是國家法典的敏感點,是會從重處罰的重罪。每個都是必死之罪,連帶親屬都會被流放!
雲合城的巡檢聽見這樣高等級的控告,渾身也顫了顫,根本不敢接話。
「如果貴府不敢接,我會向極東行省總督府控告。」太史闌唇角表情譏誚,「總督府不敢接,我便求告於當朝三公,當朝三公不敢接,我就帶著二五營受冤學生告御狀。總之,今天這筆帳,我算定了!」
「對!算定了!」
「不算沒完!」
「告他們!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王子犯法與民同罪!這些話說了幾十年,有種今天做到一次給我們瞧瞧!」
百姓們捋起袖子,口沫四濺,「太史大人,告!告他!」
「今日府衙不接,咱們就鬧上府衙,總督府不接,咱們就鬧上總督府;真要去告御狀,咱們陪你上京!」
「這事便鬧到天邊,也沒他們的理兒!告!」
步聲雜沓,更多的軍事力量到達,上府兵又來了一個營,極東總督、雲閤府尹也親自趕到,帶來了總督府的府兵。
這也算是雲合城近百年沒有過的大事兒,風雲雷動,勢力碰撞,都因為那一個小小的二五營,百姓如打了雞血,拚命往人圈裡擠,表達了對太史闌的充分歡迎——平時誰見過這麼多官兒啊?頂多轎子遠遠瞧一眼,嘿,太史闌一來,就是有好戲看!
雲合當地的首腦們則眼前發黑——晉國公在和他們開會商量明天的大比,然後忽然就竄出去了,連個交代都沒有,等他們得到消息匆匆趕來,事情都已經這樣了。
首腦們看太史闌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傳言裡說她是個殺神惹事精,走到哪裡鬧到哪裡,真真一點不假,惹了天紀軍還沒完,連折威軍都碰上了!
還看容楚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您知道您的身份嗎?本地官職最高,地位最高。像這種身份,不是該最後出場或者背後衡量處理嗎?你老人家這麼快衝來,還毫不顧忌地蹲在太史闌旁邊,這屁股歪的,叫我們後面怎麼處理?
現在城內最高地方首腦是極東總督,天授大比期間的最高總指揮卻是容楚,太史闌告的折威軍,總督無權管轄,告的光武營學生,卻又是容楚治下,這一出狀子,亂得人人頭痛。
容楚不頭痛。
「我以地方光武營總帥,以及天授大比總指揮身份,承接太史闌狀告平凌第七營部分控告。」容楚聲音清晰,毫不猶豫,「請雲閤府將一干人犯,立即收監,稍後甄別案情,上報朝廷處置。」
「晉國公!」平凌營學生失驚大呼,「你這是偏袒!你無權處置我們!你這是光天化日之下,護持你的女人!」
「她是我女人我就不管這事了?」容楚看定他,輕蔑一笑,「你若是刑部尚書,你妻被殺就白殺了?太史闌是我喜歡的女子,但這和案情公義沒有任何關係。今日二五營所遭受的一切,真相大白於眾目睽睽之下,誰也抹殺不了。天地為證,上萬雲合父老為證!」
「我等為證!」百姓立即齊呼,「我們一直瞧著呢!」
「你應該迴避!」猶自有人垂死掙扎。
「我迴避,這裡還有誰配管,敢管?一出冤情,是不是又要石沉大海?」容楚一指人群,「雲合父老們知道,我履行的是公義,不是私情!一個男人,在自己能力所及的時候,不能伸張自己女人所受的委屈,還配說什麼喜歡!」
人群靜了靜,隨即又爆發出一陣更猛烈的叫喊,「好!」
「真男兒也!」
遠遠觀望的女人們叫得尤其大聲。
一些官員豪紳們搖頭——妻子如衣服,晉國公這麼寵女人,對他可不是好事。還這麼大庭廣眾宣告,也不怕折了男子的尊嚴。寵女人嘛,偷偷摸摸背後寵咯,外頭還是要端出大家之主架子的,也免得女人不知天高地厚,擅自爬上頭。
大部分人倒也贊成——這也關係到男人的面子嘛。
容楚不為所動,他可不是一個喜歡人前表現的人,這些事在他看來和面子一點關係都沒有。
不過就他對太史闌的瞭解,這女人視眾生平等,討厭男尊女卑等級之分,這麼說接受度必然高。
其實他真的要強調的,不過是「自己女人」而已……
果然太史闌靠著車板坐著,瞇著眼睛,一副「思想有進步,姑娘很歡喜」的模樣,她的思考著重點,果然落在了這句話裡平等意識的進步,而忽略了「他的女人」這個昭告……
平凌第七營學生啞了口,當對方堂堂正正表示就要管的時候,幾句攻擊顯得蒼白無力。
「我們是要參加大比的!你羈押我們,耽誤了大比進程,影響大比結果,你亦有罪!」
平凌第七營也是一個優秀的地方光武營,眾人聽著,想起今年太后下的死命令,都心中咯登一下,拿眼看著容楚。極東行省總督走到容楚身邊,悄悄拉著他衣袖,道:「國公,大比重要,這隊伍裡很有幾個出眾學生,這麼拿下入獄,可能影響大比結果……」
太史闌忽然冷冷道:「沒看見二五營到了嗎?」
總督一怔,太史闌眼角都不瞥他一下,「有二五營,還需要這些廢物?」
總督被嗆得咳嗽——久聞太史闌狂妄,今兒總算見識到!
「光武營人才濟濟,總督不會認為就靠一個平凌第七營才有希望奪冠吧?這將其餘光武營學生置於何地?」容楚笑得親切,輕輕抽開自己的衣袖,拍拍總督的肩膀,「王子犯法與民同罪,這話不該是朝廷空口白話說著玩的。一直以來百姓對官官護佑頗有微辭。如今正好,藉著這事的公正處理,給總督大人一個重建民心,重振官聲,展現朝廷公正法度的機會。總督大人不必謝我。」
謝你個大頭鬼!
極東總督在心裡大罵容楚三遍之後,才勉強扯著笑容,道:「多謝國公苦心。」
說完之後他匆匆走開——他怕自己再呆一刻,會忍不住把這對男無恥,女狂妄的搭檔給每人狠踢一腳。
他往回走的時候才發現,不知何時百姓越來越多,人已經堵塞了通道,看樣子全城百姓都已經風聞這事,極東寒冷,百姓擅獵,民風彪悍,今日這事如果處理不好,他老人家只怕都很難安生回府。
總督不想處置的原因是能參加大比的光武營學生,多半都有後台,今日全部下獄,那得罪的可能就是一大批官兒,會引來一大堆麻煩,這在官場上是大忌。
但今日騎虎難下,也罷,反正上頭還有個容楚頂住,不敢動容楚的人,還可以去找那個堅持追究的太史闌!
「來人!」總督終於下定決心,手一揮,「平凌第七營學生,涉嫌殺傷人命,就地逮捕,入獄待查!」
他嘴皮子一轉,不動聲色地將太史闌控告的重罪又給轉成「疑似殺人」,之後只要案犯反應得當,把性質轉化為「誤殺」,這事還是可以輕輕了結。
容楚熟知官場,怎麼不清楚其中貓膩,卻也沒說什麼,只緊跟著道:「我以地方光武營總帥的身份,暫時剝奪平凌第七營全員參加天授大比的資格。並記過在檔。」他眼睛一轉,又道,「待查清平凌第七營在此事中是否存在被矇蔽被唆使情形後,再行斟酌是否清退出光武營。」
太史闌聽著,心中忽然一驚,聽容楚的意思,平凌第七營的出手,未必是有意行為,如果此事有他人挑唆,那她只盯著平凌第七營和折威軍,豈不是讓那人暗中得意?
但回頭一想,最起碼平凌第七營並非完全無辜,他們下手狠辣,沒搞清情況就重箭殺人,第一輪箭過後看見俘虜大批死亡,應該就知道此事可能有誤會,卻還策馬上前羞辱二五營,明知二五營學生不是五越人,還對蘇亞下毒,還想毀掉自己的臉,人品卑劣,受懲罰也是活該。
在和東堂大比之前,地方光武營也會先有排名比賽,這樣鞭子都下毒的對手,還是早點清除了好。
只是如果真的有人挑唆……
太史闌眼神森冷。
人群裡,皇甫清江又往後退了退。
容楚的眼神在他身上掠過,皺了皺眉,今天山陽第三營沒有出手,他們作為今日城中負責協守治安的學生隊伍,出現在這裡也無可厚非,根本不應該追究他們的罪責,不過此刻看著皇甫清江一直左顧右盼事不關己的神情,他總覺得哪裡不舒服。
不過再懷疑,沒證據都不行。
平凌第七營的學生大呼小叫著被押了下去,連那個被太史闌廢了手腳的隊長,都被抬下去入獄治傷,那些學生先是大罵容楚包庇,發現不對又嚷叫自己不知情,這是個誤會,太史闌聽著,沒有表情。
二五營必須要得到交代!
「折威軍的事情,稍後處理吧。」容楚在她耳邊低聲道,「你需要休息,再說行事也不能一味剛猛,要區別對待。」
太史闌拍拍他手背,示意自己明白——容楚一力堅持,當眾將出手殺人的平凌第七營學生全部下獄查辦,已經幫她給了二五營學生一個足夠的交代。再在此刻堅持對上摺威軍,反而會給二五營帶來不良後果。總不能人剛剛進城,就樹敵無數,連地頭蛇都得罪完。
她也不是一味強橫不顧後果的莽夫,如何不懂?
懂,更明白他體貼的心意,事事處處,都為她考慮周全,既平了他們的怒氣,洗了他們的冤情,又顧慮了之後的收場。
此事必然對他會有影響,天知道之後他要費多大心力,默默給她處理好各種官場壓力和複雜關係。
遇上容楚,真真是她的幸運。
她唇角那抹有點虛弱又感嘆的笑容,似一朵單薄卻清麗的花開在寒風裡,著實動人,他忍不住盯了好久,也覺得心情愉悅——做艱難的事不可怕,可怕的是做了還不被人理解。也因此,付出了心意,承擔了艱苦,然後能得到受惠者的真心理解和喜歡,他頓時覺得,為她傾盡天下也值得。
只是他又微微有些心疼——手背上留下的溫度,太高了,她還在發熱。
「去找一個冰棺,把黃鶯鶯的屍體好好收殮。」太史闌吩咐於定,隨即懶洋洋對容楚手一伸,「找個地方給我住吧,要乾淨。」
此時依舊眾目睽睽,她卻一點羞澀都沒有——容楚都無所謂了,她還在乎什麼?好歹她也是經過十八禁熏陶的現代人,臉皮比古人薄她覺得丟臉。
容楚立即心情很好地抱起她上馬,讓遠遠圍觀的大姑娘小媳婦發出一陣歡喜又遺憾的長嘆。
景泰藍沉著臉瞧著,小眼神陰陰的——他還是喜歡看公公吃癟,麻麻對他太好了!
二五營學生開始和雲合城官府清點死亡以及倖存的俘虜數,又和極東上府兵移交倖存的俘虜,他們所經之地,百姓都讓開一條道,不住歡呼,「英雄!」一些上了年紀的大媽,還拽著孫子的手,讓他們摸摸二五營學生的衣角,好「沾沾英雄們的靈氣」。
二五營學生,受慣冷眼,什麼時候得過這許多讚美和笑臉?每個人都紅了臉,手足無措。
羞澀的同時,悲憤的情緒慢慢紓解,感激油然而生——若非太史闌,他們不會知道得人尊敬的滋味,甚至今日遭受的不公,都不會這麼快討還。
學生們不少也出身富戶官家,知道這種情形討要公道有多難,一般都是遭遇推諉拖延,拖到不了了之。
他們感激,隨即心生豪情萬丈——是的,要強!只有強大,聲音才能被聽見!
折威軍的周營副,遠遠看著二五營學生辦完交接事務,用冰棺收殮了黃鶯鶯屍體,隨即在容楚的安排下離開,怔了半晌,悄悄抹了一把頭上的汗。
他原以為按照太史闌遇山撞山,絕不退縮的行事風格,今天一定會糾纏到他生不如死,沒想到太史闌居然就這麼輕輕放過了。
周營副心中慶幸,也不敢再說什麼,急忙下令士兵回營,至於山陽第三營,早就已經溜走了。
不過,周營副還是高興得太早了……
---
容楚並沒有帶太史闌到客棧,他早已給二五營安排好了屋子,是在城中第一大寺昌明寺借宿,昌明寺香火鼎盛,廟產豐厚,僅寺廟後的院子就有三個大院,足可供數百人借宿。
太史闌對此表示滿意,首先黃鶯鶯的屍首借放在廟內最合適不過,其次免了客棧的吵雜和人流複雜,再次昌明寺環境清幽,晨鐘暮鼓陶冶心性;再再次昌明寺的素齋素面真是一流水準,想吃肉還可以從後門出去,不遠處就是雲合城夜市,除了人肉什麼肉都有。
太史闌的屋子在院子最裡面,相對獨立,是個套間。屋內陳設乾淨樸實,居然還有一個妝台,原木打造,黃銅鏡子擦得錚亮。
太史闌想著這大概是容楚安排,這人的心思很有意思,他尊重她的愛好和習慣,但也會適度加一些個人意見,小小喚醒她的女性意識。
容楚一路抱著她進門,太史闌將臉懶懶地靠在他臂膀,嗅著他熟悉的香氣,覺得渾身的疼痛都似輕了許多。
如果在平時她自然不會喜歡這麼黏纏,不過此時也懶得動,這世上目前可以讓她安心依靠的懷抱,似乎也就他這一個。
容楚步子很快,平時他自然也不會跑這麼快,難得太史闌小鳥依人,必須得多磨蹭磨蹭,多抱一刻也是好的,可是懷裡的人熱度驚人,小鳥變成了烤鳥,他實在不捨得抱在懷裡慢慢晃。
唉,健康的時候不肯給他這麼抱,不健康的時候他又不捨得慢慢抱,真是個讓人痛苦的矛盾。
容楚已經給太史闌把過脈,把脈的結果就是他很想罵一頓這女人——這明明是長期繃緊,積勞成疾,偏偏病的初期又不好好調養休息,還在一路折騰,以至於風寒入骨,越來越重。
這身體根本就是該靜養幾個月的,她還要帶著二五營一路披風雪走邊境,創就盛名,這女人是想把自己折騰至死?
容楚把太史闌放在床上,太史闌立即滾到床裡,疲憊不堪地睡去,身體衰弱放鬆到了極致,什麼戒備都顧不得。
容楚只好給她去外衣,脫鞋子,蓋被子,腳頭的被窩怕漏風,他給她把被窩捲成筒狀折起來,又怕折不平整她睡得不舒服,給她拉了又拉。
其實這些事平常是蘇亞做,蘇亞不在也有很多二五營的女生,但此刻眾人都很自覺,把這寶貴的機會讓給晉國公親自伺候。
零零碎碎忙完這一切,容楚又命人去打熱水,又催大夫,才在太史闌床邊坐了下來。
其實總督府還有一堆人等著他繼續先前的會議,不過他讓文四去說,忽然瀉肚子,讓他們等著。
一堆人滿臉不信地在等國公爺「瀉完肚子」,國公爺舒舒服服靠床頭看太史闌。
她睡得不太安穩,眉頭皺著,容楚有點不高興地想,每次隔了一段日子見她,多半都是皺著眉的,她就不能見他歡喜一次?
回頭再想想,這也不能怪她,每次見她,她都在苦大仇深狀態,不是忙著殺人就是忙著被殺。
真是天煞星下凡。
容楚微微嘆息,第七次把她嫌熱伸出來的胳膊給塞回去。
有時候真的恨不得打個籠子,把她給關住,那樣她就不能再折騰,她那性子,只要放飛在外面,必然波瀾迭起,磨折重重,絕無一刻安寧,過個城門還能過出一場生死圍攻,這樣的日子,時間久了誰吃得消?
然而他知道不能。
命定展翅翱翔的鷹,收束它的翅膀,只會令它怏怏而亡。
有一種靈魂,只遵從大地和命運的召喚。
好在總算到了雲合城,而且和東堂的天授者進行的天授大比,是最秘密也排在最後的,其間先是排位賽,再是和東堂的普通賽事,太史闌可以不必出戰,還有十來天的時間可以休養,容楚甚至已經在考慮,要不要濫用職權修改比賽章程,把過程拖得更久一點。
門外有人敲門,卻沒有進來,容楚開門,就看見一盆熱水放在階下,卻沒有人影。
容楚摸摸鼻子,心想本國公看起來這麼急色?以至於蘇亞都想要成全我?
他叫人打熱水,可沒打算自己給太史闌擦身,已經做好了避出去的準備,可是現在四面瞧瞧,周圍沒有任何可以使喚的女性生物。
這也是二五營學生表達對國公感激的方式——哪,我們把老大賣給你啦。
太史闌若是清醒,估計得跳起來一人一腳……
容楚心情卻不錯,覺得幫幫二五營,值!
多知情識趣的一群人呀。
他親自把水搬了進去,乾淨的布巾就擱在盆側,水滾燙,應該稍稍涼一下才能下手,但容楚不想等,因為這樣的天氣,一旦手可以進水,打出來的手巾把子就涼了,不能起到發汗的效果。
他伸手進盆裡,瞬間感受到燙雞爪的滋味,掌心紅了一大片,急急忙忙將手巾把子撈出來,擠乾,抖開布巾,捂在她臉上。
熱氣蒸騰起來,她臉上被熏得微紅,額頭浸出了一點汗。當他把不那麼燙的毛巾拿開時,她呼吸都暢順了些。
「容楚……」她睜開眼,隔著一點熱氣,迷迷濛濛地問他,「你在幹嘛……」
「我在吻你。」他道。
「哦……」她又閉上眼,「那你嘴好大……」說完又睡去。
容楚失笑出聲。忍不住低頭,當真嘗了嘗她的唇,滋味還是那麼馥郁,因為高熱,微微起了皮,他輕輕摩挲著,心底憐惜。
她卻微微偏頭,讓開,咕噥道:「不要傳染你……」
容楚停了停,笑笑,又湊過去,唇在她唇上狠狠壓了一陣才離開,笑道:「傳吧,咱們本就該同甘共苦。」
他眼神晶亮,她唇角扯了扯,一個不知道是安慰還是鄙視的笑容。
容楚試試水溫,此刻正好,用布巾給她細細揩了臉,又解開她的衣領,給她擦拭脖子和胸口。
蘇亞將她照顧得很好,並沒有一點髒,他手指輕輕用力,用溫熱的布巾按摩她耳邊的穴位,手指觸及聖甲蟲的那點晶紅,心想或許另一枚也可以戴上了。
她的頸項細膩,也是晶瑩極淡的蜜色,沒有一點頸紋,那是年輕和飽滿的標誌,最近瘦得厲害,以至於鎖骨比前陣子突出,卻也是精美的,讓人因那明顯的輪廓而心生憐惜,他的手指微微在鎖骨上停留,鎖骨和肩骨之間陷下去一個小小的渦,弧度優美,讓人想沉睡其中。
衣領翻開一線,微微可見邊側起伏,藏在衣邊還有一點鮮紅,那是她胸前的一顆硃砂痣,上次泡溫泉他就瞧見,瞧見便在也不忘,那顆痣的顏色、形狀、位置,如此深切地印在腦海裡,以至於他在解她衣領時,手指一翻,正好到那痣的邊緣,恰到好處地避免她春光大洩。
關於她的一切,他都記憶清晰。
溫熱的布巾慢慢拭下去,她忽然抬起手,抓住了他的手指,咕噥:「流氓。」
容楚又笑,拍她的臉,「對,馬上你就是我的人了,歡喜不?」
「滾粗……」
容楚捏了捏她的嘴角,把那兩個粗魯的字給捏飛了。
然後他給她拉攏衣襟,繫好扣子,自己洗了洗手,端盆出去了。
什麼也沒幹。
他一轉身,太史闌就睜開眼,眼神雖然弱,卻是清醒的。
有一分清醒的滿意。
嗯,這傢伙雖然急色,但還是個真男人。
如果他趁此刻當真吃了她,這輩子也就別想做她媳婦了。
容楚一轉身,唇角笑意也微微泛起。
裝迷糊?
清醒著呢吧?
小心思鬼深鬼深的,考驗我呢吧?
當國公爺什麼人了?再想登堂入室,也不會趁你虛弱時吃乾抹淨,那多沒意思。
不過他心情依舊不錯,雖然她裝昏在考驗,但內心深處,她是希望他通過的,所以在他擦到她胸口時,她還是忍不住抓住他的手阻止提醒。
她是不是也怕他真的控制不住,幹些她無法接受的事,讓她在原則和感情之間為難,最後不得不痛下決心決裂?
這說明,她不想離開他,不是嗎?
容楚心情很輕快地隨手把水往外一倒,澆了一個過路的僕役一頭……
---
稍後大夫過來看過,也說外感內邪,風寒入體,靜養為上,否則轉為重症就麻煩了,開了一大堆補藥,容楚還嫌雲合城能買到的補藥不夠檔次,命人飛鴿傳書回國公府拿最上品的藥來。
晚上寺廟送來素齋,居然還有一罐雞湯,太史闌已經醒了,坐在床上,就聞見一股馥郁清香的氣味,聞著像雞湯,但似乎還加了別的東西,香味十分特殊,不禁驚訝。
送雞湯來的是一個很萌的小和尚,圓臉大眼睛,嘴唇嘟嘟著,一邊撫摸著光頭,一邊紅著臉結結巴巴地道:「師傅說,病人需要營養,這湯是請了外頭師傅在外面烹煮的,很乾淨;師傅說,太史大人一路剿除五越蠻人,沿途村民受惠良多,今冬可免受越人侵擾,功德無量,所以本寺破例敬奉葷食;師傅說,湯裡加了本寺獨產的絲筍和回生草,最是養氣補元,希望能對女施主病體有所補益。」
太史闌聽他一口一個師傅說師傅說,忍不住想笑,旁邊蘇亞沈梅花以及一些女學生早就唧唧格格笑彎了腰,都道:「哎喲好玩。」
小和尚這下更吃不消,臉成了大紅布,趕緊轉身就逃,都快逃出房門了,忽然腳步一頓,又跑回來,躬身合十,道:「阿彌陀佛。」然後再轉身,踏踏踏奔出去了。
這下連太史闌都噗一下噴出來——萌物無敵!
景泰藍在一邊瞧得兩眼發光,轉眼就偷偷溜出去找人家玩去了,太史闌也不管他,此刻這寺廟安全得很。
正笑得熱鬧,忽然聽見容楚聲音,笑道:「好香,偷什麼嘴兒?」
沈梅花哈地一笑,道:「還想跟著沾光嘗隻雞腿兒,這下沒戲了,清場,清場。」
太史闌不重口腹之慾,便叫人取筷子撕雞腿,沒人理她,都一邊笑著一邊向外走,道:「一隻雞腿景泰藍,一隻是你的,我們清楚得很。」沈梅花縮頭縮腦從容楚身邊過,道:「國公,我等很識時務,一根雞毛都沒嘗!」
「很好,等你授官給你加一級。」容楚笑容可掬。
姑娘們微笑著出去,太史闌唇角也微微一勾,她很樂意看見一切人間溫暖,人和人相處時的體貼、自如和溫馨。
她覺得現今的容楚也比一開始隨和多了,一開始國公爺倒不算冷傲,就是總在似笑非笑,也不怎麼和底下人說話——裝深沉!
「我一開始就打算給你住在廟裡,極東這裡佛教盛行,大廟不少,不過想著你未必吃慣素菜,命周七跑遍了雲合城的廟宇,才選定了這一家,害周七罵我,害他整整吃了七天素齋,嘴裡淡得出鳥。」
容楚一邊隨意閒話,一邊將桌子挪到太史闌榻前,自己拖了個小凳子,抽出一塊香氣清雅的綢巾,給太史闌圍在胸前,又在她背後放了個軟軟的枕靠,在她膝上鋪一塊方巾。
太史闌托腮任他忙碌,覺得賢惠的男人最可愛。
完了容楚才在小凳子上坐下,太史闌問他:「為什麼一定想給我在廟裡住?」
容楚用筷子點了點她,「你殺孽重,難免有戾氣纏繞,這一病病這麼久也有這原因,在廟裡住住,讓大師傅們給你誦誦經,幫你超度超度那些亡靈,對日後有好處。」
「想不到你也信這個。」太史闌忍不住一笑。
「不是信。」容楚一笑,「但凡對你有一絲好處,哪怕虛無縹緲,我總願意去試一試的。」
太史闌不說話,半晌淡淡道:「我們為將者,是不該信鬼神的。信了,就有心障,以後還怎麼揮刀作戰?」
「人命手中過,佛祖心頭坐。」容楚不以為然地答。
太史闌一笑,覺得容楚這才是殺神真境界。看來更需要超度的是他。
「別說這些了。太史,你該知道我們的命運就是操縱人間殺戮,看慣就好。」容楚掀開那些蓋在菜上的瓷蓋子,「還是先酒肉穿腸過吧。」
蓋子一掀,一股濃郁的香味衝鼻,和雞湯馥郁清甜的香氣比起來,這些蔬菜的香氣反而更加濃烈張揚,真讓人難以相信,清淡的蔬菜,也能生出這樣狂放的香。
菜其實也簡單。炒韭菜,三絲豆腐羹,一碟看上去像是蘑菇的東西,一碟青豆嫩筍。主食是珍珠米粥和三色小饅頭。
但那韭菜,比尋常韭菜短,根是紫色的,香油炒得根根青翠滋潤,太史闌原先不喜歡吃韭菜蒜苔這些東西,嫌味兒沖,佛教裡這也屬於葷,不過此刻這一盤特別的韭菜,特別引人食慾,忍不住夾一筷,頓時眼睛一亮。
「滋味鮮濃!」她這不好口腹之慾的人都忍不住贊。
「這是野雞脖韭菜,此地特產,市面難見,比尋常韭菜鮮上數倍。」容楚笑道,「下次讓他們擠成汁拌肉餡包餛飩,也是妙品。」
太史闌又嘗嘗那蘑菇,入口不同尋常蘑菇滑嫩,很有咬勁,有野味肉香,十分奇特,容楚道:「這是松油覃,風味獨特。」
三絲豆腐羹黃白綠三色分明,清香沁人,青豆嫩筍嫩得入口即化,口感回甘,昌明寺的素齋,果然不凡。
太史闌趕路,雖然不會餓著,但也很少精緻地吃,此刻終於有了點胃口,每樣菜都嘗了嘗,反正景泰藍不愛蔬菜,留隻雞腿給他就夠了。
容楚一直給她布菜,太史闌吃著,忽然一停,給他舀過一勺青豆,「這豆子不錯,香。」
容楚不接,張開口,笑吟吟瞧著她。
太史闌瞟他一眼,很想把豆子一股腦倒進他嘴裡,這豆子外溫內熱,燙死他算了!
然而她最終把勺子回到自己嘴邊,吹了吹。
容楚眼光大亮,探頭來迎。
太史闌吹冷了豆子,舉勺湊向他嘴邊。
容楚微笑。
勺子在離他嘴唇零點零一公分時忽然一拐,收回,落到了太史闌的嘴裡。
太史闌大嚼特嚼,斜眼瞟容楚。
容楚「噗」地一笑,站起身,怒道:「這不行,這明明是給我的。」撲上來要搶。
這哪裡是搶食,分明是奪吻,太史闌一巴掌就推在他臉上,容楚偏頭一讓,她身子一仰,兩人滾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