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7 章
不清淨的容楚

  「別踢翻了飯桌……」太史闌一句話還沒說完,容楚的吻已經落在她眼皮上,逼得她閉上眼睛。

  他的聲音帶笑響在她額頭上,壓著她的臉,聽起來嗚哩嗚嚕的。「看著我這樣的秀色不就該飽了?還記掛那些菜做什麼?」

  太史闌很想罵一聲不要臉,可是她重病未癒,正是身嬌體軟易推倒的時候,這一推整個人都暈了,還怎麼「攻擊海綿體,招呼下三路」?

  好在某人還算個有底線的人,最初的想法也就是陪她鬧鬧笑笑,倒下去後開始萌動——太史闌身嬌體軟的模樣太引人犯罪了!

  大罪不可犯,小錯不妨天天犯,國公爺的南齊字典裡沒有「客氣」這個詞,當即壓住她肩膀,從額頭一直親到嘴唇。

  親她額頭,熱,而光潔,似一輪初升的日。親她鼻樑,筆 ,溫潤,鼻頭軟軟的,玉做的蔥管;親她臉頰,熱度比額頭稍輕,溫潤細膩,像觸及冬日裡被爐火烤熱的絲緞;親她嘴唇,薄薄,微涼,讓人想起春日裡新發的樹的翠芽,摘一片在唇中,可以吹出世上最清亮動聽的曲。

  而她臉上的酡紅,不知是熱度還是羞澀,他寧可相信是後一種,屬於他的小女子的美麗。

  終究怕這姿勢讓她不舒服,好容易吃下去的東西不要再翻出來,他戀戀不捨地要翻身,她卻忽然睜眼,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臉,將嘴湊上去,胡亂在他臉上擦一氣。

  容楚感覺到一股油乎乎的氣息落在臉上。

  這女人把他的臉當擦嘴巾,嘴上的油全部抹他臉上了……

  報復得真快。

  「你們在幹什麼!」忽然一聲憤怒的呵斥,響在頭頂。

  兩人身子都一僵——這寺廟守衛森嚴,誰混進來了!隨即便辨認出那聲音。

  老熟人。

  嘩啦一響,窗扇推開,一人倒掛下來,一張美妙的臉,一雙美妙深沉的大眼睛,和一點也不深沉卻依舊美妙的眼神。

  司空世子是也。

  看見是他,容楚倒無所謂了,這位世子武功非凡,竄進來是有可能的,要說龍魂衛完全不知道也不可能,八成後面綴著呢。

  至於龍魂衛為什麼沒阻止……

  容楚瞟一眼屋頂。

  八成這些傢伙猜到自己會在房內和太史闌親熱親熱,有心放這個傢伙進來,好讓他親眼見乾柴烈火,傷心而退吧?

  容楚覺得護衛們行事深得我心。不過有一點還是錯了,眼前這位,驕傲卻又古怪執拗,想他知難而退怕是不太容易。

  果然司空昱陰沉著臉,從窗戶翻進來,先是一把推開容楚,嫌惡地道:「趁她病欺負她,你有臉不?」隨即又抓過被子蓋在太史闌身上,道:「大老遠跑來看你,就看見你正事不幹!蓋好!小心著涼!」

  太史闌把被子從頭上抓下來,第一次對世子爺有了一種哭笑不得的心態——罵他吧覺得太過,不罵他吧,實在嘴癢!

  司空昱卻覺得自己好委屈的,他住得遠,聽說今天城內的事,趕緊跑來看太史闌,誰知道一來,就瞧見那女人和那混賬容楚在床上廝混,還主動挨挨擦擦。

  這要換他以往的性子,必然要責她不守婦道,放浪無行,可是和太史闌相處過一陣子,他已經摸清了這女霸王的脾性,這話一說出來,他會立即被掃把大力掃走。

  世子現在也學聰明了,要想能在太史闌面前多呆一會兒,丈夫架子是不能擺的,只能關心她,再關心她,太史闌對善意敏感,她只有這時候會心軟。

  把這兩人拉開,他氣平了些,一眼瞧見桌上還沒怎麼動的菜,香氣撲鼻,激得他肚子咕嚕咕嚕一響,頓時覺得好餓。

  吃!

  吃掉容楚精心為太史闌準備的東西!

  不讓情敵愉快,是每個情敵都應該具備的優良素質!

  司空昱毫不客氣,坐下來就開吃,除了那罐雞湯,他知道是給病人補養外,其餘左右開弓,筷下如飛,頃刻一掃而盡,連韭菜湯都被他蘸饅頭吃光。

  太史闌和容楚目瞪口呆……

  直到桌上盤子掃盡,太史闌才直著眼睛問他,「這個……吃飽了?好吃不?」

  司空昱摸摸肚子,答:「剛才都什麼菜?」打了個飽嗝,道,「怎麼韭菜味道好濃!啊,我最討厭韭菜!」

  國公爺的臉黑了。

  太史闌忽然想以頭搶被……

  司空昱滿臉不快地站起來,想必對誤吃韭菜很不滿,順手往雞湯裡空投了一樣東西,他動作很快,容楚都沒能來得及阻止。

  隨即他把雞湯往太史闌面前一推,道:「放了毒藥,你愛喝不喝。」

  太史闌忍不住一笑,司空昱嫌棄地看著她,道:「你知道你最近醜成什麼樣了?一笑都有皺紋了!」

  太史闌笑容展開一半,眼珠子瞪起來,思考要不要招呼人把這個更年期提前的傢伙叉出去?

  容楚這時候倒不急了,施施然抱臂瞧著——自作孽不可活,世子,等叉吧。

  然而太史闌隨即還是把那個笑容笑完,把碗推了推,道:「來碗湯喝。」

  司空昱立即不橫眉了,不豎眼了,更年期也縮回去了,立即拿了只碗,還曉得取些熱水洗了洗,親自給太史闌舀了一碗雞湯。

  容楚瞧著,覺得把這傢伙拔毛做成一盅湯似乎也是個好主意?

  太史闌才不會給這倆大打出手的機會,就好像沒看見司空昱滿臉「我餵你喝」的暗示,接過碗自己喝了個乾淨。司空昱有點失望也有點慶幸地嘆口氣——太史闌還是不給親近,但好歹給了信任,這也算個進步吧?

  吃喝完了收拾桌子,容楚笑吟吟和司空昱商量,「麻煩世子叫人來把這些收拾了。」

  「為什麼我去?」司空昱下巴一抬,「我是客。」

  「我要給太史闌洗手擦身。」容楚笑得柔和。

  司空昱大眼睛一瞪,駭然望著太史闌,一句「不守婦道」險些又要出口,深呼吸三次,才咬牙道:「不行!」

  「可以。」容楚聲音更柔和,「不過女學生們都去吃飯了,這寺廟裡也沒女僕,那麼我收拾桌子,你來幫她擦身?」

  「不行!男未婚女未嫁,怎麼可以!」司空昱的臉,唰地紅了。

  太史闌瞧著他的大紅臉,心裡大罵——尼瑪你紅啥!說!腦子裡現在想的是啥!

  「那怎麼辦呢?」容楚神情為難,「太史洗洗也該早點吃藥睡下了,她病得不輕。」

  「你和我一起去收拾,再叫人來幫忙她……擦……身。」純情初哥說這兩個字都臉紅,紅通通地拉著容楚收拾桌子,再紅通通地出去了,出去之前看太史闌一眼,望瞭望她脖子以下,紅通通地關門了。

  太史闌把被子往上拉了又拉,覺得紅通通的世子比永遠流氓狀的國公殺傷力大多了……

  門關上了,她籲一口氣躺下來,覺得果然男人就是麻煩,比一千隻鴨子還吵,還好,世界終於清靜了。

  還沒躺好,窗戶一響,容楚又掠了進來,還端了一盆水。

  「你怎麼又回來了?司空昱呢?」太史闌很詫異容楚居然能這麼快甩掉世子。

  「哦,我跟他說,你打算去給黃鶯鶯守靈上香,他立即說他也應該去祭拜下死者,他可以代你守靈,讓你千萬注意身體,我說我準備代你去不勞他費心,然後他甩掉我,急急地去靈堂了。」

  太史闌,「……」

  可憐的世子。

  不過容楚提到黃鶯鶯,太史闌的臉色還是微微沉了下來,她想到了折威軍。

  「還有一筆帳沒算呢……」她冷冷道。

  「別操心。」容楚給她洗手,捏了捏她的手指。

  太史闌有點睏倦,剛想把容楚趕出去,自己洗洗再睡,此時更鼓響起,一更了。

  「景泰藍怎麼還沒回來?」她忽然喃喃道。

  正這麼說著,她便聽見雜沓的腳步聲,那種小腳丫子踩得地面咚咚響的走路方式,一聽就是景泰藍。

  她放下了心,又覺得奇怪,景泰藍其實不算很活潑,這是自幼養成教育形成的習慣,在她身邊之後漸漸恢復了孩童天性,不過也很少這樣奔跑。

  砰一聲門被撞開,景泰藍一頭撞了進來,嘴角癟著,要哭不哭地撞向她懷裡。

  不過他沒能順利抵達目的地,容楚很大不敬地一手拎住了他的衣領。

  「現在你娘能被撞麼?」容楚陰惻惻地問他。

  景泰藍晃蕩在他手中,癟著嘴,對太史闌張開雙臂,「麻麻,怕!怕!」

  他睜得大大的眼睛裡滿是驚恐,太史闌怔了怔——景泰藍在她身邊幾個月,哭過笑過鬧過,但從沒說怕過。

  門吱呀一響,簾子一掀,一條人影悄無聲息地進來,默默合十站在一邊。正是那個光頭圓溜溜,眼睛也圓溜溜的小萌和尚。

  他臉上卻已經沒有了先前那種拙拙的天真可愛,取而代之的是一臉成人狀的端肅,雖然還是那張萌臉,但氣質神情,和剛才天壤之別。

  太史闌瞧瞧窗外,月亮上來了,難道這小和尚也是個月夜狼人,嚇著景泰藍了?

  「怎麼了?」她靠著床沿,示意景泰藍坐到她身邊。

  「他……他……」景泰藍回頭指那小和尚,「他說我……身後好多血……還有一個男人……」

  景泰藍嘴唇哆嗦,唇色都已經發白,太史闌難得見他嚇成這樣,好笑又有點心疼,拍拍他道:「慢慢說。」

  她平時對景泰藍要求嚴格,但在他真正受驚受傷時刻,從來都給予耐心溫柔。

  容楚坐在一旁,眼神裡有很溫軟的東西,覺得孩子們將來有福。

  景泰藍撲到太史闌懷裡,抽抽噎噎半天,終於把事情說清楚了。

  原來他剛才和這個叫戒明的小和尚出去玩,一開始還好好的,兩人在園子裡挖冬筍,挖著挖著,天黑了,月亮上來了,戒明蹭一下站起來,道:「阿彌陀佛,小僧要走了。」

  景泰藍正玩得起勁,哪裡肯放他,拽住不讓走。戒明一臉為難,道:「師傅不許我夜間在外面行走,更不能夜間和別人在一起。」

  景泰藍不懂他這話,以為是藉口,纏著他不放,戒明卻不肯,轉身就走,景泰藍追過去,兩人走到園子井旁,月色正亮亮地射過來。

  戒明忽然站住,回頭,景泰藍正撞在他背上,隨即聽見戒明道:「小施主,你好大好深的將來。」

  景泰藍一臉糊塗抬起頭,兩人目光相觸,戒明又一臉驚嘆退後一步,道:「江山萬里,血如紅蓮!」

  景泰藍張著嘴,不明白他在玩什麼把戲,月色幽幽,井裡的水似有波動,景泰藍臉慢慢白了,忽然覺得害怕。

  戒明還是一臉正經的樣子,目光望向景泰藍身後,幽幽道:「施主,你跟著他,可是有心事未了?」

  景泰藍詫然向後看,只看到月影下瑟瑟搖晃的竹林。

  ……

  然後就是一聲尖叫。

  然後景泰藍就狂奔回來了。

  此刻聽他轉述,連太史闌都打了個寒戰。

  那樣的情境下,聽見這樣鬼氣森森的話,難怪景泰藍受驚。

  她打量那個小和尚,晚上的戒明和傍晚時看見的模樣確有不同,難道這孩子有什麼奇異之處?

  天眼通?預言帝?

  容楚眼神裡也有思索之色,問一直低頭不語的戒明,「小師傅,你剛才到底在景泰藍身後,看見了什麼?」

  戒明搖頭不語,嘴巴像蚌殼似的閉著,容楚問了幾次,他只道:「我已經犯戒了,師傅不許我說的,師傅說我說一次,他會減壽一次,如果我想他早死,儘管說。所以我不說。」

  「那你剛才為什麼會說?」

  「晚上有月光……」戒明煩躁而悔恨地抱住了腦袋。

  這孩子似乎只有在一定情境下才能看到東西。

  「可是你不說,也是造了惡業。」容楚道。

  小和尚茫然抬起頭,不明白怎麼又造惡業了。

  「他不該聽的,你說給他聽了,你說了又不替他開解,他注定將永遠受著驚嚇,被解不開的謎團所侵擾,或許會因此夜思多夢,或許會因此憂思成疾,或許會因此纏綿病榻……」

  可憐的小和尚,越聽臉越白。

  太史闌心想無恥,真是無恥,小孩子也嚇,容楚你有下限麼?

  「這個……」戒明吶吶,覺得這位施主說得也有道理,已經造下的業,該由他來開解。

  「我……我剛才看見江山萬里,宮闕千層……」他喃喃道,「好多血,好多血,好多金甲執劍的將軍……我看見她的臉……啊……」他目光一轉,忽然落在太史闌臉上,眼珠一定,一聲驚呼險些出口,趕緊用手掩住。

  這回他吸取教訓,已經說出來的只好解釋,但是沒說出來的可不能說。

  他落在太史闌臉上的眼神太驚悚,太史闌都覺得渾身一冷,抱住景泰藍的手臂一僵。

  容楚看了她一眼,拍拍她手背,柔聲道:「命這東西,不信,會輸,太信,一樣會輸。你還是先信你自己的好。」

  太史闌閉上眼,已經恢復了平靜,道:「當然。」

  語氣堅決。

  容楚笑笑,知道她心志堅毅,沒什麼可擔心的。

  他忽然也不想知道太多,只問:「那個男人,什麼長相?」

  戒明想了一陣,道:「四十餘歲年紀,方臉,寬額,眉毛很濃,臉色有點發青,哦……右額上有道像疤的印記……」

  他說一句,容楚臉色就難看一分,末了喃喃道:「您這是在做什麼?不放心他麼?還是有什麼心事未了?」

  「對了,小僧問他有什麼心事未了。」戒明道,「他有回答。」

  「說什麼?」容楚立即問。

  「景陽……塔?」戒明神色有點迷惑,不確定自己聽見的是不是這三個字,那時景泰藍已經轉身狂奔,他的意識交流被打斷。

  「景陽塔?」容楚怔了怔,他知道景陽殿,那是皇宮正殿,歷代最高統治者起居之所,但是那裡沒有塔啊。

  再問戒明,小和尚便不肯說了,他的底線就是說清楚自己不小心說漏口的那些,別的堅決不肯再講。

  看他臉上神情,似乎也很不安,隨即便要告辭,容楚親自送他出去。

  太史闌看著容楚背影——他可不是一個會親自送人的主兒。

  再看看外頭,月色正好。

  戒明和容楚一前一後出去,一到門口戒明就站住,道:「多謝施主遠送,施主請留步。」

  「這算什麼遠送。」容楚失笑,忽然道,「你看,今晚月色真好。」

  戒明死死勾住頭,不看月亮,低低道:「施主請留步。」

  小和尚忽然精明,不上當,容楚也無可奈何,想想這孩子一定很敬愛他師傅,今晚的事已經讓他很內疚不安,何必再雪上加霜。

  裡屋太史闌的聲音也傳了出來,道:「容楚,幫我洗臉!」

  容楚無奈地一笑,心想她永遠對孩子比對他溫柔!

  「那麼,我就不遠送了。」他笑笑,退後一步。

  戒明如釋重負,險些當他面籲出一口長氣,匆匆一禮轉身便走,步子過快險些跌跤。

  也正因為他不敢看月亮低頭走路,步子過快,沒看見對面有人,一頭撞到了一人懷裡。

  那人「哎」地一聲,道:「小和尚走路怎麼不看路?」

  戒明一抬頭,對面月色正好,照得面前人眼睛發亮。

  戒明的眼睛也在發亮,忽然道:「施主日思夜想的人的消息,很快就要到了。」

  「啊?」司空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你說什麼?」

  「你以為她死了,其實她一直在。冥冥中自有掌控,操縱人如提線木偶。」戒明語氣平板,表情也很麻木,「你將得到你未曾想得到的,你將去做你從來不願做的,你將失去你不願失去的,你將離開你命定離開的。」

  「你在說什麼?」司空昱湊近他的眼,「小和尚你夢遊了?」

  他一湊近,就擋住了戒明面前的光,戒明眼神一醒,駭然張大了嘴。

  「糟了!」他道。這回懊惱得連禮都忘記施,匆匆繞過司空昱,狂奔而去。

  月下只有茫然的司空昱。

  還有在門前還沒走開,聽見這兩句話的容楚。

  兩人隔著月光對視一眼,一個驚愕,一個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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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夜幾個人都沒睡好。

  司空昱當夜就趕回去了,他總掌東堂天機府諸人的安全,不敢懈怠,回去的路上想著小和尚莫名其妙的話,心裡也是一陣陣忐忑不安。

  這一夜的月色確實是好,月光湯湯如河流,自腳底無邊無垠的鋪展開去,他本來坐馬車,忽然來了興致,跳下馬車一路在空曠的大街上奔行,只覺得似要駕月飛去。

  在那樣極致的徜徉裡,他忽然想起自己那些少時模糊的記憶,想起虛擬中無比美麗的南齊母親,想起隱約那一幕她哭泣的離別,這一刻的月光忽然如此空洞而堅硬,是一束光劍,搗穿他的胸膛。

  他抬起頭,看天際月亮邊,有一抹模糊的暗影,無聲無息飛過。

  他忽然有些渾身發冷。

  在東堂的傳說裡,這樣的月夜,叫魅月,在這樣的月夜裡知道的事,會成真。

  可是他覺得他什麼都不知道。

  那小和尚說的到底是什麼?

  他也不知道,就在這一夜,在大陸的某個地方,有人放飛了一隻信鴿。

  ……

  這夜容楚也沒睡好,他睡在太史闌隔壁,方便聽她的響動,至於什麼禮教之防,他和太史闌都不在意,寺廟也當不知道,不管。

  他平時很少做夢,這一夜卻很快入夢,夢中他身處景陽殿,坐在自己慣常坐的老位置上,陛下……哦不先帝,也坐在他榻上靠左的老位置上,倚著軟枕,在閒閒和他說話。

  這樣的場景以前很常見,所以印象很深,不過談論的話題卻似乎不是軍國大事,他在夢中問先帝,「我記得您皮膚微白,為何現在卻青了?」

  先帝不答,端過面前一杯茶,瓷蓋子敲在杯沿,清脆一聲。

  然後他便醒了。

  醒來的容楚,靜靜睡著,沒動,沒說話,很久很久之後,他伸手,取過桌邊涼茶,喝了一口。

  他喝得很慢很慢,眼神裡思索的神情更濃。

  ……

  太史闌則和景泰藍睡,今晚景泰藍受驚,必須要給他安撫。

  太史闌也在做夢,夢裡卻是江山萬里,宮闕千層,她仗劍而上,在漢白玉丹陛的頂端,將劍刺入……

  忽然下雨了,心窩一片潮濕,她霍然睜眼,才發覺是自己胸口的衣服濕了。

  低頭一看,景泰藍閉著眼睛在嘩啦啦地哭呢。

  她原以為他沒睡著在偷偷哭,正想安慰,忽然景泰藍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臉,呢喃道:「父皇……不痛了……睡著就不痛了……」

  孩子的聲音並無安慰,充滿慘痛。

  太史闌如被巨斧劈中!

  景泰藍……

  她可憐的孩子。

  在那黑暗宮廷裡,他到底曾經看見什麼,遭遇什麼,而又深埋了什麼?

  這夜半的哭泣,這無力的安慰,滿含告別和無奈的意味。

  他知道什麼?

  晚上戒明說的那個中年男子,難道是……

  太史闌沒有試圖叫醒景泰藍,也不想就這事詢問他一句。有些慘痛的深埋的經歷,不該讓孩子殘忍地再次掀起。

  真相,總會大白的。

  她只是慢慢地,摟緊了他。

  ---

  第二天起來時,幾個人都掛著黑眼圈,但沒人對昨晚的事提及一個字。

  戒明小和尚也恢復了正常,早上的早飯還是他送的,給太史闌這邊送來特製的豆腐皮包子,蘇亞沈梅花她們也在,高高興興地逗他,小和尚還是那副靦腆天然萌樣子,逗得屋子裡嘻嘻哈哈的,誰也無法把他和昨晚那個嚴肅得近乎詭異的小和尚聯繫起來。

  太史闌慢慢喝粥,心想這樣日夜做不同的人,也未必是件幸福的事,昌明寺主持所謂洩密減壽也許不過是出於保護的目的,嚇嚇小和尚。確實,這樣的能力,很多時候會帶來麻煩。

  她當然不會說,容楚景泰藍也不會,景泰藍一夜過來還是那個沒心沒肺樣子,昨夜的哭泣好像沒發生過。

  太史闌有時候覺得,她半路撿到的這個兒子,才是真正的堅強。

  吃完飯,她堅持起來,去黃鶯鶯靈堂上了香,然後問了問大比的安排,各處隊伍先休息兩天,第三天開始抽籤排位。

  她看了看棺材裡平靜的女子,道:「抱歉,還得讓你不安靜幾天,等公道討回,咱給你風光下葬。」

  隨即她道:「你們把棺材抬著,去城內折威軍大營門口轉轉。」

  學生們二話不說,選了幾個身材強壯的,抬起黃鶯鶯棺木,直奔城東折威軍駐地。

  這種抬棺材鬧事如今常見,古代可是稀罕,更何況是抬到折威軍那裡,二五營學生還不用馬車悄悄拉去,就抬棺步行,旁邊幾個著素的女學生,一路拋灑紙花。一路行一路驚動,百姓聽說有熱鬧可看,在後面追了長長的一路。

  折威軍城內分營早早得了消息,派出士兵嚴守營門,刀槍齊備弓箭上弦,擺出一副你敢鬧事我就敢殺人的架勢。

  但二五營的學生,在折威軍分營門口十丈之外停住,那裡正好是管轄的臨界點,雖然是到達分營的必經之道,但分營卻管不著。學生們在那裡搭建臨時靈堂,又雇了幾個婦人,來哭唱黃鶯鶯生平。

  這些婦人是專職哭唱手,抑揚頓挫一唱三歎,滿肚子詞兒翻來覆去唱三天也不帶重樣兒,把黃鶯鶯的生平和死因,哭了個淋漓盡致,唱了個肝腸寸斷,圍觀百姓抵受不住都在默默抹眼淚,順帶痛罵折威軍。

  折威軍城內分營,也是順帶管雲合城及其周圍市縣的軍事防務事務的,日常車水馬龍,不斷有各處官員前來辦事拜會,也時常會有軍紀監察大員微服私訪,這樣靈堂一擺,當街哭唱,滿城百姓唏噓罵人,折威營頓時臉面無光。

  一開始他們派人出來驅趕,學生們表示,絕不敢為難折威軍,也不是要向折威軍索取賠償,只是昨夜夢見黃鶯鶯託夢,表示這城中有一處風水寶地,希望能葬在那裡。死者為大,死者的心願可不能不管,遂按照她託夢的方向抬棺尋找,到了這裡棺材忽然沉重,引棺的人說應該就是這附近,所以只能停下,再請風水先生詳細尋找,請軍爺見諒,找到就走開云云。

  折威軍負責交涉的人氣歪了鼻子——這叫什麼話?先別說抬棺繞著折威軍軍營找風水寶地,是讓折威軍在全城和來往官員面前被圍觀,就算找到了那所謂「風水寶地」,那必然是在軍營附近吧?那豈不是一個巴掌永遠煽在折威軍臉上?

  可是要說不給,第一人家沒在你門口,第二人家沒鬧事,第三人家也沒說一定要葬在你軍營附近,只說在找。處處扣緊了「死者意願」,聲聲在說「不勞煩軍爺關心,我們找到就走」,還要怎麼發作?

  可是什麼時候能找到?嗩吶聲吹得,議事廳裡談軍務的大人們個個探頭探腦。

  折威軍上下,都覺得被噁心著了!

  被噁心著的折威軍很憤怒,覺得他們昨天臨街丟臉,沒去找二五營麻煩已經是他們大度,二五營居然敢爬頭上臉,鬧到門口了!

  折威軍的士兵們萬分希望二五營能夠傻一點,比如說話過了界啊,比如跨過那條街到軍營門口啊,比如煽動百姓鬧事啊,可是眼睛都望黑了,也沒能等到這樣的機會。

  好容易挨到天黑,百姓們回家做晚飯睡覺去了,人漸漸少了,折威軍上下暗暗竊喜——看你煽動人群?沒人了就得任我宰割!

  天黑透了,沒人了,唱詞的婦人也回家了,學生們坐在棚子裡打瞌睡,火盆裡陰陰地燃著紙錢,風吹過一掀一掀,像鬼眼。

  折威軍的士兵準備出動,任務都分派好了。一部分趕人,一部分封鎖道路不許路人靠近,一部分把女人打暈,把男人捆了,送上早已準備好的車,趕車人選軍中最好的能手,選最好的馬,一夜狂奔千里,把這群混賬送到極東之北綿延數千里的密林裡去,叫他們一輩子出不來!

  送走男人留下女人,是為了留下藉口,人全部失蹤,折威軍必然會被懷疑,但部分失蹤——誰知道怎麼回事?也許你們分贓內訌?

  折威軍之前也不是沒碰見過難纏的刺頭,都是這樣處理,效果很好,一些送走的人,從此再也沒出現過。

  計畫是妥妥的,人手是足足的,耐心是夠夠的——二五營是不配合的。

  就在天黑透折威軍準備動手的時候,呼啦啦來了一大批人,一部分是二五營學生,來「換人守夜」,這回全是男子,都是最強壯的那一批;還有一部分則是江湖藝人,唱戲的雜耍的做小吃的都有。做小吃的掌爐開伙下餛飩做宵夜,雜耍的清空場地玩空竹,唱戲的擺開檯子,一個小花旦上前幽幽咽咽唱《恨平生》《小寡婦上墳》。

  一時熱鬧得不堪。

  雲合城此地平常沒有夜市,逢年過節才有。唱戲之類除了大戶人家慶壽,在府裡邀請班子開唱之外,一般只有戲園子裡能看,但花費不低,不是尋常百姓可以消費得起,而南齊喪葬之事,是沒有這些唱戲哭喪之類的活動的。

  此地百姓長夜枯寂,正愁沒個打發,附近的居民聽說有免費戲看,都扶老攜幼帶了凳子浩浩蕩蕩奔來搶前排座位,二五營學生有錢,請的是城中一流戲班子,存心要給一輩子苦命的黃鶯鶯辦個熱鬧,這下整個城東的百姓都幾乎被驚動,整條街人塞得滿滿。

  也就是從這一夜開始,南齊的喪葬出現了「夜戲」這一悼念方式,範圍漸漸從北方蔓延到南方,最後全國風行。當然這是後話了。

  一個風俗的形成,最初的起源,只是太史闌想要戲耍地頭蛇……

  這一唱便是一夜,人多如集市,吵鬧聲喧囂聲歡呼聲唱戲聲遠遠傳到軍營,將那群等著幹壞事的傢伙憋得眼冒藍光。

  這一夜最終白等,等二五營結束唱戲,天也亮了,士兵們疲憊不堪,還得出操。

  這一鬧一天一夜,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全城人人知道也罷了,還遠遠傳出周圍市縣,無數人趕來看熱鬧,第二天半下午的時候,在城外駐紮的主營就來人了。

  那位參將陰沉著臉,隔街看了半天靈堂,聽了半天唱詞,一拂袖進了軍營,當即宣佈了大帥的命令,著令周營副撤去軍職,交由軍務都督府查辦,該營營正降為營副,另調主營將領前來擔任營正。並在當天傍晚約見二五營主事學生,表示願意承擔黃鶯鶯身後事以及給予一定賠償。條件是黃鶯鶯必須迅速入葬。

  學生請示太史闌,太史闌態度很乾脆,「行。撤!」

  太史闌不讓學生鬧,卻又讓事態極度擴大,要的就是佔足理之後,再把整個情況亮在光天化日下。

  二五營昨日已經得罪了折威軍,之後在城中還有半個月的停留,這半個月內,折威軍這地頭蛇如果背後搞什麼暗手,二五營難免吃虧。如今將矛盾和內情都曬出來,等於告訴所有人,如果二五營出事,就是折威軍下手。

  太史闌打聽過,折威軍在雲合城內守衛的這個營,也是三年一換,如今正到軍隊內部輪換的關頭。以黃鶯鶯事件,促使折威軍換掉和二五營結仇的軍官,多少日後也會安穩些。

  受處罰調離的軍官,是不能再回到雲合城的。

  當日將黃鶯鶯火化,由昌明寺為她做三天法事,等二五營學生回去後歸葬。折威軍賠償的銀子,太史闌聽說黃鶯鶯還有幼弟跟隨她那酗酒的父親過活,便命等回去將那孩子接出來,這銀子用來培養他,至於那個喝酒賣女的老爹,讓他去喝死吧。

  葬禮時,容楚親臨,連帶雲合城所有官員顯貴都上門弔唁,喪事辦得極其風光,以至於當場有官員表示,像黃鶯鶯這樣出身低賤的女子,能有這樣的死後哀榮,死也值了。說這話的官員當即被太史闌命人請了出去。

  當時,勉強支持著參加喪禮的太史闌,一身素衣,眉目也清朗清素,她一句話擲地有聲,令在場所有顯貴動容。

  「無論怎樣風光的喪禮,無論弔客如何顯赫,都不會讓死亡變得值得。」她道,「人命不分貴賤,死亡天下同重。」

  她問那位官員,「我請皇帝在你死後弔唁,給你極盡哀榮,你願不願意現在去死一死?」

  滿堂震驚,瞠目結舌,不敢相信她連這樣的話都講了出來。

  皇帝大人坐在一邊點著大腦袋,表示很願意配合。

  「人命不分貴賤,死亡天下同重。」這句話當日便風靡雲合城,百姓們很多人找藉口去昌明寺上香,希望能邂逅一下這位為下屬鐵骨錚錚斗折威的女大人,導致昌明寺香火瞬間鼎盛三倍,險些累壞方丈。

  這事件也算告一段落,太史闌的處理方式,令二五營學生痛快又敬佩。既出了氣,也免了結仇太多招致太多禍患。雖然太史闌對喪禮上那位官員的話不以為然,但二五營很多學生確也是這麼想的——一個領導者心地為人如何,只要看她待人如何,為一個都不算熟悉的黃鶯鶯,太史闌都能做到如此,又怎麼會薄待他人?為這樣的主子便死又何妨?她不會讓你身後淒涼,親人徬徨,鮮血白流。

  太史闌並沒有多想,她只是天生不喜歡強權和等級,不喜歡底層人的鮮血孤獨地流在長街,那會讓她想起很多年前,那座冰冷城市天橋下,寂寞躺著的她的母親。

  正因為不想那麼多,所以更加真誠純粹,人其實是很敏感的動物,真心還是做戲,感覺得出。

  所以太史闌發覺這幾天學生們對她更親熱也更恭敬,透著股難言的貼心感,二五營,在她身邊,越來越像她的人。

  兩天過後,排位賽終於開始!

  來自各行省選拔出的優秀隊伍十三支,將舉行十天的比試,選出兩支隊伍,和東堂的兩支隊伍比試。

  最後一天會是真正的天授大比,這個雙方參加比試的人員不是從排位賽和對抗賽中選出來的,名單內定,不到比試,誰也不知道出戰的是誰。

  排位之比是抽籤定,十三支隊伍來自十三行省,但今年多了個二五營。按照規矩,二五營自動退出前期的選拔賽,此刻要求再次加入,就必須輪番挑戰排位賽前三,並奪得前三才行。

  這時候太史闌倒感激二五營總院沒有參加行省大比,自動退賽的決定了。因為如果參加大比,當時的二五營必定要輸,那就真沒有資格來雲合城了。

  第一天全部參加大比的隊伍齊齊亮相,二五營獲得了一個驚喜——他們原本老老實實排在最後做候補,結果極東行省主持大比的官員將他們請到了最前方,公佈了他們最近的戰績,並表示作為嘉賞,二五營可以最先進入比試場,獲得最好的觀看席位。讓受慣歧視的二五營,著著實實風光了一把。每個人都因此興奮了兩三天,出來進去走路都帶風。

  太史闌聽說了,不過笑笑而已,她覺得,這不過是個開始。

  因為前期不需要參加比試,學生們每天都一場不落地去看比試,學習別人的經驗,很多時候興奮地出去,回來時滿面嚴肅,晚上廟內僧人的練武場擠滿了人,都是加班苦練的學生。蘇亞和太史闌說起這事,太史闌不以為意,道:「有壓力才有動力,注意給他們補養就行。」

  她自己也在抓緊時間休養,容楚很忙,但每天都會抽空來監督她,晚上也住在昌明寺,哪怕昌明寺離比試場地有點遠,他寧可起早趕路。

  一開始太史闌覺得他這樣太辛苦,勸他還是住在總督府裡方便,容楚一開始甜言蜜語,表示呆在她身邊才是最好的,有一天她又提起讓他住到總督府裡去,容楚正在看文書,心不在焉答了一句,「這裡清靜。」

  答完他似乎頓了頓,抬頭笑了笑,丟下文書道:「我還有個會議,去去就來。」

  太史闌瞧著他出門的背影,眉頭揚了揚。

  嗯,有點不對勁。

  這傢伙似乎像說漏嘴,說漏嘴後又立即離開,好像怕她盤問。

  怕她問什麼呢?

  太史闌手端下巴,想著那「清靜」二字,在她身邊清靜,否則就不清靜?奇了怪了,總督府那地方,也是閒人莫入,比試場更是打得熱火朝天,這些地方,有誰能讓他不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