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酒杯被這巨震震得翻倒,酒液潑了他們一手,兩人也顧不得收拾,霍然站起衝出屋外。
此刻莊園門口亂成一團!
守衛原本在門口打瞌睡,忽然便感覺到地震,再一抬頭發現樹靜風止,並無震像,倒是地面微微顫抖,再一抬頭——
對面,一輪淡色的月亮下,一輛黑色馬車疾馳而來,馬車行進速度極快,以至於車簾被風掀開飄蕩,可以看出裡面沒人。馬車前坐著一個女子,執韁策馬,黑衣黑髮,長髮和車簾同舞,月色下眉目冷厲,如同殺神!
馬車越來越近,可以看見女子微白的臉,狂馳中依然冷靜的眉眼,眼光所到之處,守衛忽然覺得臉上似有刀鋒劃過!
馬車四面無數護衛,鐵騎軟甲,呼嘯而來,但眾人此刻看見的,只是那輛森然的馬車,和那個森然的女子!
更要命的是,馬車在迅速接近,眼看就要進入門內三丈,但馬車毫無停息的意思。
難道是打算就這樣生生撞過來?
眾人大驚,有外門守衛踉蹌撲出,揮舞重型兵器試圖阻擋,「來者何人,停住!停住!」
馬車上的人及四周的人恍若未聞,狂飆而來,守衛們眼看不好,車輪就在眼前,連忙拼盡全力向四周躍出,人剛重重摔倒在地,吃了一嘴灰,身後轟隆轟隆,馬車已經飆過。
馬車上太史闌看看門距,驀然拔刀一砍,砍斷幾匹馬的繫繩,自己往車廂內一竄。
駿馬得以解放,長嘶闖入門內。
馬車依舊慣性前行,下一刻,轟然撞上莊園大門!
木屑木板紛飛,炸得四面都是,門窄車寬,馬車車身卡在了門內,終於停住。
莊園護衛被這聲勢驚得面青唇白,栽倒在塵埃半天爬不起來。
裡面的人紛紛衝出來,一眼看見卡住門的馬車,都傻了眼。
這誰這麼凶悍,半夜駕車撞門?
車門一開,太史闌從裡頭出來,緊了緊大氅,落在地上。
她下來二話不說,手一揮,護衛們手持手弩跳上牆頭,每人相隔三丈,一人守一段牆。偌大莊園的牆頭上人影迅速遊走,很快便將整個莊園都控制在他們手弩深冷的弩尖之下。
人影一閃,阿都古麗從後院奔了出來,身後跟著一大批人,她一眼看見毀壞的門,再看看一臉煞星狀,竟然直接打上門來的太史闌,又驚又氣,渾身發抖,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
太史闌有點遺憾地瞧瞧那馬車。唉,這門太小了,馬車撞不進來,要說這馬車撞門可真爽,難怪康王撞公堂到後來眼神瘋狂。
有速度就有刺激。
她那種「可惜沒把你家門撞得更毀點」眼神,人人看懂了,一半人開始毛毛地向後退,一半人更加憤怒。
阿都古麗就是更加憤怒的那一種。
「太史闌!」她勃然道,「你這膽大包天的狂徒!竟敢驅車夜撞良民家門!我要告你驚擾傷人之罪!」
「是嗎?」太史闌點點頭,「不過驚擾有了,傷人還沒有。既然你要告,我就幫你把這罪名給補齊。」她一甩頭,「手弩伺候!」
牆頭上護衛們手弩往下一壓,眾人頓時覺得彷彿被無數雙殺機凜冽的眼睛給盯住。
「你敢!你敢!」阿都古麗跳腳大罵,手一揮,身後的護衛們,竟然也推出沉重的弩車。
他們出行,竟也帶了重型殺傷武器!弩車直直對著太史闌,巨大的弩箭已經上弦。
太史闌就好像沒看見。
「你敢動我的二五營,我就敢撞你密疆的門。」她淡淡道,「你敢用床弩對我,我就敢用神工弩滅你。」
她一揮手,身後火虎將車門卸下。
車內,靜靜擺放著一架深黑的弓弩,弩頭七箭,俱已上弦。
「神工弩!」人群裡有人驚呼。
阿都古麗僻處北疆,並不知道神工弩是什麼東西,但她聘請來的護衛有的出自軍中,當然知道這東西。
阿都古麗回頭,問了問那護衛這是什麼東西,聽完臉色變了變,隨即冷笑。
「弩也不好用,箭也不好用,還敢拿來和我鬥,我這可是能連發的!」
太史闌唇角冷冷一扯。
「你要和我對射麼?你敢麼?」阿都古麗挑釁地道,「太史闌,你現在給我滾出去,我可以不追究你的驚擾之罪。至於你莫名其妙跑來說我害你二五營,你有證據嗎?沒證據就是污衊,明日我就上總督府,告你衝撞民居,污衊他人之罪!」
「我這不是來拿證據了麼?」太史闌語氣淡淡,眼睛一直盯著阿都古麗身後。
她身後暗影角落,站著一個高個子男子,穿一件黑斗篷,斗篷從頭罩到腳,根本看不清臉。站在那麼多護衛裡,也一點都不顯眼。
太史闌卻盯住了他,忽然一抬下巴,道:「這位似乎面熟,要不要出來見見?」
那男子沉默不動,阿都古麗回頭看了一眼,臉色微變,冷冷道:「我的護衛,你叫他出來就出來?你算什麼?」
那男子跨前一步,在阿都古麗耳邊低低說了幾句,太史闌冷冷瞧著,也不答話。
阿都古麗抬起頭來,忽然恢復了平靜,冷冷道:「太史闌,你今晚在這裡困住我們就有用麼?我們為什麼要出去?我們不出去,也不反抗。你敢隨意殺人你就殺。只要你不怕殺了人後麻煩更大。現在,我要去睡覺了,就麻煩你繼續給我守大門吧。」
說完她裝模作樣打個呵欠,轉身就走。
「去睡吧,在睡夢中下地獄,應該是比較幸福的死法。」太史闌忽然在她身後道。
阿都古麗霍然轉身,「你這話什麼意思?」
「最近天氣很乾燥,這附近沒人。」太史闌抬頭看看天,又望望四周,「天乾物燥,火燭不慎,把莊園燒了也是有可能的。阿都古麗小姐睡得太死,竟然在夢中被活活燒死,紅顏薄命,可惜可嘆。」
「你胡扯!你敢燒死我們,你自己也逃不了罪責!你要怎麼解釋你出現在這裡!」
「我等驚聞此地大火,」太史闌答得從容誠懇,「急忙趕來救火,一路奔馳,捨生忘死,因為太心急,馬車都撞在門上撞散了,可惜還是來遲一步,沒能救下諸位密疆朋友,深表遺憾,哀哉尚饗。」
牆頭上護衛在哧哧地笑,密疆的人氣得兩眼發直。
可是這麼一說,回去睡覺拖時間也不敢了,都知道太史闌殺神降世,她萬一真的放火怎麼辦?
這種風向,萬一她上風放火,熏也能熏死不少人,都不用她動手。
「太史闌!你到底要幹什麼!」
「你知道我要幹什麼。」太史闌指指她身後,「你倆的慶功酒喝完了嗎?你和皇甫清江?」
黑斗篷男子震了震,隨即默不作聲掀掉頭罩,現出皇甫清江的臉。
「好厲害的太史闌。」他冷笑道,「真遺憾城門那天,那箭沒能射死你。」
太史闌凝注著他的臉,眼神若有所悟。
「那件事的始作俑者,其實是你吧。」她道,「平凌營只是做了你的替罪羊。我怎麼就忘了,你皇甫清江,才是和折威軍關係密切的人物。只有你,才有可能那麼快就通知折威軍到場攔截我們。只有你,才可能捏造不實情報,取信於折威軍。」
皇甫清江默然,懊悔今日不該留在阿都古麗這裡。太史闌太靈敏,反應太讓人措手不及了。
「折威軍和平凌營其實代人受過,黃鶯鶯其實死在你手裡。」太史闌馬鞭敲著掌心,唇角弧度越來越冷,「太好了,今晚在這裡看見你。」
「不要永遠都是一副仲裁者的模樣,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惹人討厭?」皇甫清江唇角笑意冷冷,「太史闌,你厲害,你來了,你不去救二五營,乾脆直搗黃龍,是要拿到我們兩人的口供?主意想得很美,可惜,做不到。」
他冷笑著,一抬手放出一支菸花,「太史闌,你真以為我毫無準備麼?你真以為這附近沒有民居,你神工弩堵住大門,手弩守住圍牆,就可以將我等趕盡殺絕麼!別忘記離這裡不遠,就有折威軍一個分營!」
「那就試試看。」
「太史闌!做人不是你這麼做的!」阿都古麗憤而轉身,蹬蹬蹬在地上踏著重重的步子,「逼人到絕路,那就咱們一起死!」
「歡迎!」
「射她!射她!」皇甫清江退入人群中,大叫,「南齊律例,對於持武器闖入家門行劫者,視為有危險行為,可以隨意擊殺!射她無罪!」
阿都古麗毫不猶豫,「我們的人散開,射!」
手持床弩的護衛按下扳機,床弩一震,巨箭飛射!手臂粗的木箭,箭頭純鐵打製,半空中旋轉,發出嗚嗚之聲,擊向馬車。
太史闌早在皇甫清江大叫時,已經由火虎帶上牆頭,她立在牆頭冷冷俯視,也道:「射!」
「鏗。」一聲輕響。
飛電流光。
黑影似自混沌深處生,轉瞬千年,光芒前一閃還在馬車內,下一閃已經在那床弩之上!
「啪。」
一聲炸響,五人寬,木頭和鐵構架的床弩,忽然整個炸開!
那些
只是一瞬間,神工弩七支細箭,就徹底摧毀了一座巨大的堅固的床弩!
床弩炸開,無數人受傷,皇甫清江和阿都古麗卻哈哈大笑,阿都古麗一個翻身掠出,手中一柄彎刀直指門口,大叫,「神工弩只能發射一次!大家衝啊!衝出門去!反抄他們!」
皇甫清江緊跟在她身後,當先衝出,兩人都很興奮,都跑得很快,因為知道此時的神工弩就是廢物,趁這機會趕緊衝出去,太史闌就拿他們沒辦法了。
立在牆頭上的太史闌,沒有動。
她唇角一抹冷笑,黑紫色大氅在風中微微飄動,似一雙巍然籠罩的巨大翅膀。
馬車裡的神工弩靜靜地擺放,弩匣已空。
阿都古麗和皇甫清江沖得更加放心。
忽然神工弩後,露出一張笑嘻嘻的臉。
那臉眉目漂亮,就是神情幾分流氣,他對奔來的男女擠了擠眼,怪聲怪氣地道:「上——菜——嘍——」隨即手在神工弩上一按。
「軋」一聲輕響,原本裝弩箭就需要裝半天的神工弩,忽然弩匣向後一縮,再推出來時,赫然弩匣內,又是七支細箭!
這個變化太快,身在半空的皇甫清江一眼看見,但還沒反應過來,他腦海中瞬間只掠過一個念頭——神工弩只能發射一次,這箭裝上去有什麼用?
而阿都古麗根本沒看見,還在埋頭往前衝呢。
皇甫清江原本衝在前面,此刻心中疑惑,稍稍退後她一步。
神工弩背後龍朝,撇撇嘴,看兩人越衝越近,單手猛然向下一壓!
「咻!」
又是那種因為極快而顯得極細極尖,連空氣都像被瞬間壓縮的爆破音!
又是光芒一閃——那一閃也是感覺中的一閃,肉眼根本無法捕捉。
皇甫清江聽見這一聲,肝膽俱裂。
射出來了!
真的射出來了!
神工弩怎麼能射第二次!
極度的震驚恐慌如巨石般砸下來,皇甫清江瞬間似乎嗅見了死亡森冷的血腥氣息!
神工弩出必沾血的傳言如魔咒般緊緊箍住了他的心,皇甫清江一抬頭,看不見弩箭來勢,只看見前方阿都古麗的背影。
他忽然向前一撲,一把抓住阿都古麗,把她擋在自己身前。
正在這時,牆頭上週七忽然一揮手,射出一枚圓鏢,鏢呼嘯而去,射在阿都古麗脛骨上。
人在半空的阿都古麗已經感覺到危險,想要避開時卻被身後皇甫清江抓住頂上,殺機逼近一瞬間她來不及後悔也來不及怒罵,只得閉上眼睛,忽然感覺到脛骨一痛,身子一歪。
「唰。」七道風聲如一聲,從她頭頂、肋側、腰肢旁同時掠過,箭風過處,頭髮全無,衣服全碎,肌膚俱裂!
更有最後一支箭,自她脅下射過,哧一聲引發出一聲慘號,血花爆濺!
砰一聲,阿都古麗和皇甫清江雙雙栽倒在地。
七支箭去勢未絕,呼嘯著從呆若木雞的其餘護衛頭上閃過,穿過大開的二門,進入下一層院子,又是一霎之後,才響起一聲巨響。
不知道又是什麼倒霉的東西,給撕碎了。
地上,阿都古麗在哭泣,皇甫清江在呻吟。
阿都古麗渾身衣衫都已經破裂,被無比猛烈的箭風撕碎,破碎的衣服下是深深的血痕,腫得高高的。這個剛才還金光閃閃的美人,轉眼狼狽得花子都不如。
她左臂傷口猶深,鮮血涔涔而下,不過還有比她更慘的。
皇甫清江被壓在她身下,那最後一支要命的箭,巧而又巧的穿過阿都古麗的脅下,射入了他的肩骨,將他生生釘在地上。
牆頭上週七還有點遺憾地搖搖頭,覺得自己準頭沒把握好。
他射出那一鏢,除了不想要這兩人的命,還想將這兩人都釘在地上的。結果神工弩的箭實在太不凡,比他想像得還要快一點,導致他計算有誤。
他站的角度,選擇的方位都經過計算,神工弩不能射死這兩人,那就拿不到證據了。但也不能毫無傷損,那就白費了神工弩的殺氣和震懾。
他覺得便宜了阿都古麗,太史闌倒覺得正好。密疆行省畢竟和朝廷關係微妙,能不決裂就不決裂。要決裂也不該是由她引起。
「天殺的!天殺的!」終於醒過神來的阿都古麗,開始發了瘋般地捶打皇甫清江,「你竟然拿我當靶子,你竟然敢拿我當靶子!」
痛得幾欲暈去的皇甫清江一邊躲避她的尖尖十指,一邊失神地喃喃:「怎麼能射第二次!怎麼能射第二次!啊……救我!快救我!」
太史闌站在牆頭漠然看著,阿都古麗雇來的護衛早已被兩批箭嚇得一哄而散。密疆行省的其餘人遠遠觀望,甚至不敢靠近。
太史闌跳下牆頭,緊了緊大氅向他們走去。
阿都古麗立即顧不上再罵皇甫清江,慌亂地斂衣後縮,那神情動作,活像怕被太史闌強姦。
皇甫清江咬牙看著她,手悄悄伸入懷內,卻被牆頭上的周七射來的一鏢警告得趕緊縮回。
太史闌很自如地蹲下來,大氅遮擋了其餘人的視線,她不急不忙地掏出人間刺,將這兩個現在動彈不得的男女刺了刺。
兩人目光漸漸呆滯,太史闌一揮手,護衛們下牆,將兩人給綁了。
太史闌又默不作聲指了指密疆行省的學生們,那些人毫無鬥志,驚恐地縮到牆角,被護衛們拎小雞般拎出來,一併捆了。阿都古麗自己帶來的護衛倒還算悍勇,退入後院還試圖抵抗,但哪裡抵得過太史闌和容楚千挑萬選的手下?至於阿都古麗新聘來的護衛,早跑沒影了。
太史闌抬頭看看天色,此時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密疆行省住得偏遠,這一路奔馳花了不少時間,再回頭奔向比試場,時辰很緊。
她只有一刻鐘的時間拿到阿都古麗和皇甫清江,然後她做到了。
沒什麼了不得的辦法,不過就是膽大敢做!
什麼密疆行省的背景,什麼折威軍的勢力,都是屁!
她要做的事,前頭就是皇太后,她也一刀斬過去!
遠處隱隱傳來火把的光亮,還能聽見大量的馬蹄踏地聲。應該是附近的折威軍來了。來得很快,可惜還是沒她快!
太史闌一揮手,護衛們把堵住門口的馬車挪開,一輛另外雇的等在院子外的馬車會把神工弩載回去,其餘人則帶著俘虜,上了留在院外的馬。順著另一條路離開。
至於折威軍來了之後,面對遍地碎片一院狼藉,要怎麼收拾,是他們的事了。
太史闌頭也不回帶人遠去,背影鏤刻在漸漸亮起的天幕裡。
夜風掀起她黑紫色的大氅,大氅上迷離跳躍的星色,漸漸化為朝霞絢爛的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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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
還不知道這一夜驚心動魄的其餘隊伍,都早早到了比試場,等待這最後一場的塵埃落定。
不過眾人都很輕鬆,因為知道結局應該已經呼之慾出。
也有一些消息靈通人士,在私底下交頭接耳。
「聽說昨晚二五營出事了!」
「真的?」
「嗯,說是集體嫖宿,還誤殺良民,現在被關在雲閤府衙大牢呢。」
「哈!怎麼會這樣!二五營不是有男有女嗎,怎麼個集體嫖宿法?哦……難道你說的是合歡街?」
「然也!」
「哈哈果然是二五營,倒數第一就倒數第一,就算一時威風,骨子裡還是那廢物根子,這才贏了幾次,就輕狂成這樣!」
「所以說今天有好戲嘛。」
「難怪我說今天沒看頭,你硬要拉我來,原來還有這一出。哈哈,那今天太史闌豈不成了光桿司令?」
「瞧瞧她狼狽樣子也好啊。那個太史闌,永遠都那副高貴冷淡樣子,真想狠狠踩她一腳!」
「今日正好踩啊,哈哈!」
「哈哈。」
世人仰望高處,脖子仰酸的同時,也難免羨慕妒忌恨,爬高踩低本就是市民天性,逢上這事,俱都欣欣然,歡歡然,幸災樂禍遠大於同情。
眾人掃著人群,也覺得是有些不對勁,按說二五營該到了。不過密疆行省的人,今兒也一樣姍姍來遲,不會提前慶祝去了吧?
又過了一會,容楚到了。
他知道太史闌時辰不夠,當然不會在昌明寺等她,他來的時候乘著馬車,並命人從馬車裡取出一個食盒。
這舉動也令眾人詫異——國公早飯沒吃飽嗎?
容楚才不管別人眼光如何,笑吟吟自人群中過,精神煥發,心情愉悅模樣。瞧得那些消息靈通人士心中嘀咕,不明白國公怎麼這麼高興,他不是和太史闌關係非同尋常嗎?女人的勢力出了事,他不是該惱羞成怒嗎?
再過了會兒,總督連同雲閤府尹等人也來了,陣仗特別齊全。總督一眼看見台上坐的容楚,眼神裡掠過一絲驚訝。他也沒想通,這樣的事件面前,容楚竟然真的沒出手。
難道他認為太史闌真的能辦到?
總督心裡有些不安,他剛剛接到折威軍的消息,昨夜城郊密疆行省的莊園曾有人示警,但折威軍趕到的時候已經人去屋空。院子裡一片狼藉,連門都被撞毀,活像被軍隊掃蕩過。
這事別說折威軍震驚,總督也震驚了。
密疆行省人不少,又有錢,買了很多守衛,將整個莊園守得水洩不通。
這是誰,大半夜的竟然殺上門,把人統統給搞沒了?
這等殺氣手段,怎麼看都像……太史闌。
總督忽然打了個寒戰。
他想起折威軍那個參將悄悄告訴他的話。
「密疆行省莊園裡竟然有床弩,可是,床弩竟然被射散!這天下,能射散床弩的,只有……神工弩!」
想到這句話,總督渾身的汗毛再次豎起,久久平復不了。
他記得這句話的可怕語氣,這裡面包含的信息確實可怕。
地方大員誰不知道神工弩的珍貴,每個行省一般都不超過三台,還是非軍事都督府密批不可動用的絕密殺器。神工弩任何一次出現,都是大事。
總督此刻倒希望昨夜出手的人不是太史闌了,如果這弩為太史闌所有,那今日的事絕對不能善了。
他看了看身側的雲閤府尹,決定還是不把這個秘密信息告訴他。
雲閤府尹堅持二五營涉嫌殺人,要秉公處理,這個要求堂皇光明,他也不好干涉。
極東總督,也準備抱膀子,乾看熱鬧了……
雲閤府尹此時心中卻是平靜的。
他知道二五營不會來,人還在他大牢裡關著呢。昨夜他一夜沒睡,等著太史闌,連怎麼拒絕她救人要求的理由都想好了,就等她上門。
結果等到快天亮睡著了,也沒一個人影,大牢上頭倒是有人高來高去,他加派兵丁護衛,既緊張又巴不得地等著對方劫獄,結果人家在牆頭呼嘯來去,就是不下牆頭,倒把整個雲閤府衙的人累得半死。
不來要人,不來劫獄,也好,這太史闌還算識相,就是失去了一個可以治她的把柄,有點可惜。
雲閤府尹是極東行省的人,當然希望極東山陽營進入最後的大比,因為只要拿到這個資格,該支隊伍的所有成員就可以加一級授職。雲閤府乃至整個極東也臉上有光。
府尹已經打好了腹稿,等下密疆行省的人一到,就可以宣佈二五營昨夜的罪狀,取消他們的比試資格,取消之前的所有成績,由麗京總營和極東山陽營進入天授大比。
日頭已經挺高了。
二五營的人沒來,可是密疆行省的人也還沒來。
開場鑼已經敲過三遍,參加比試的雙方一個沒到,還是第一次。眾人開始騷動,台上的雲閤府尹等人也開始焦躁。
「派人去催。」雲閤府尹對身邊屬下道。
屬下趕緊答應,急忙備馬,密疆行省的人住得遠,一來一回怕不得一個多時辰。
忽然有人大聲道:「來了!來了!」眾人回頭,便看見來路煙塵滾滾,大批騎士正在接近。
雲閤府尹急忙站起來,眼見著那一大捲煙塵撲近,速度極快,引起了外圍看客的一波騷動,他也看不清誰是誰,看看時辰已經不早,還要回去審二五營的案子,當下站起身來,肅然道:「密疆行省諸位已經到了麼?本府宣佈一下,因為昨夜二五營學生在合歡街內集體嫖宿,且殺傷無辜百姓,現已經被拘押在雲閤府大牢,罪責未清,按例剝奪二五營參加天授大比的……」
忽然有人的驚呼打斷了他的話。
「太史闌!」
這一聲呼喊驚得府尹頓時連要說什麼都忘了,怔了怔,又冷笑一聲。
太史闌來了又怎樣?難道還能當眾勒著他脖子讓他放人?
不過密疆行省的人怎麼還沒來,反而是太史闌來了?
「太史大人到了是麼?」雲閤府尹咳嗽一聲,緩緩道,「來得正好,本府稍後要彈劾你馭下不力,放縱學生尋歡傷人之罪……」
「正好,我也要彈劾你勾結他人,濫用職權,陷害無辜之罪!」
聲音清晰而冷,馬蹄快速而狂,噠噠噠一陣急響,數十騎狂衝而至,過門不停,當先的護衛長鞭一甩,將試圖阻攔的兵丁捲到一邊。
黑色的大氅揚起,太史闌黑色的眼睛在太陽下冷光幽邃,策馬直穿人群而過。眾人匆忙向兩邊避讓,仰頭看見她黑紫色的衣角散發著淡淡的血腥氣息,而她的馬後,似乎還有捆綁著的人。
台上容楚微微傾身,仔細看了她一眼,隨即笑了。
太史闌啊……
真的永遠不讓他失望。
只是也難免有些心疼,這一夜辛苦,誰人知曉?
她太自立,太強大,男人遇上她,如果不夠強這滋味可真不好受,足夠強了還是不好受。哪個男人願意心愛的女人整天奔波打殺,和各種惡意作戰?明明能保護她她卻不肯要,這般乾坐著提心吊膽等她的消息也是一種折磨。
容楚撐肘嘆息,心想自己一定會提前衰老。
或者早點把她娶了,然後一年一個仔地生,讓她沒空再去打殺拚搏?
嗯,好主意。
容國公在這萬眾緊張的時刻,開始專心思考這個計畫的可行性去了……
雲閤府尹憤怒地站起來。
「太史闌!你停下!」他揮舞著手臂,「誰允許你騎馬擅闖場內!」
「啪!」
馬背上兩個被捆綁的人,被太史闌一腳踢下。太史闌端坐馬上,冷冷看著雲閤府尹。
「這天下沒有我不敢策馬衝去的地方。」她道,「尤其是在卑鄙和陰謀面前。」
雲閤府尹和眾人的目光卻已經被地上呻吟的人吸引。
「阿都古麗小姐!」
「皇甫清江!」
驚呼聲此起彼伏,連極東總督都驚得立起。
太史闌如此膽大,竟然將這兩個重量級人物一併擒來。難道她是因為二五營被關押,又發了瘋?
「國公!」極東總督又驚又怒,向容楚道,「密疆行省是域外大省,朝廷向來恩撫有加,阿都古麗小姐還是密宗王的外孫女,身份非同尋常。太史闌竟然敢這麼對她,實在膽子太大了!您當真要縱容到底麼?」
「啊?」不知道想什麼正笑吟吟的容楚轉過臉來,道,「一年一個太頻繁了,怕傷身體,兩年一個好了……」
極東總督:「……」
「太史闌!」雲閤府尹早已按捺不住,勃然大怒,「你這是什麼意思!挑釁雲閤府嗎!快把人放了!」
太史闌下馬,腳尖踢踢那兩個俘虜。
「把你們昨天密謀幹的事說出來。」
一聽見這句,雲閤府尹臉色就白了。
他原以為太史闌膽大狂妄,不顧一切挾持了阿都古麗和皇甫清江,要求交換放人。如今聽這口氣,她知道了?
她不救二五營,一夜奔馳,直搗黃龍,當真拿到證據了?
她是怎麼算準阿都古麗和皇甫清江密謀的?
是怎麼把兩人都堵住的?
又是怎麼擒獲他們的?在這短短時辰內?
怎麼可能?
此時眾人嘩然,連極東總督都驚疑不定,眾人再怎麼也沒想到,今天事情竟然能翻覆成這樣,不是說二五營犯事了嗎?怎麼太史闌還敢帶人抓來了阿都古麗和皇甫清江?聽她口氣,這兩人是幕後黑手?
雲閤府尹抽著冷氣,卻不認為事情已經到了最糟糕的境地,無論如何,阿都古麗和皇甫清江應該知道嚴重性,就算被擒,也無論如何不會說,太史闌又不能當眾刑訊逼供。
然而那兩人一開口,他頭皮就一炸。
「都是他出的主意……」阿都古麗嗚嗚咽咽地說。
「我和雲閤府打過招呼……」皇甫清江說了個一五一十。
眾人目瞪口呆地聽著。
這一男一女就像說故事一樣,坦然地,滔滔不絕的將如何合作暗害二五營的事情說了個清楚。皇甫清江在總督府夜宴那晚,讓位示好於阿都古麗,隨即兩人由此認識,稍有來往。皇甫清江原本不在意二五營,沒想到第一戰真的失利,心急之下來和阿都古麗商量。二五營平局麗京營的戰果,讓原本有點猶豫的阿都古麗下定決心和皇甫清江合作。當下阿都古麗出錢出人,皇甫清江出人脈打招呼,當晚設法讓二五營在碧玉樓吃飯,中途有人上來挑釁要位子,其實是上來查看人數。碧玉樓的店家還是原來的,當晚的小二卻全部換了,整座樓被阿都古麗包下來,包括後院的歌舞,包括後門出去的整個的合歡街的生意,都在阿都古麗的掌控之下。
之後二五營的人被安排「洗澡」,其實是被引進去掉招牌的合歡街妓院和小倌館的後門,一進門就各自被迷昏捆起,隨即阿都古麗派出的人在附近擄了一個民女來,隨便扔進了一個二五營學生的屋子裡,本來是要弄出個逼姦的罪名的,誰知道那女子掙脫繩索要逃跑,被阿都古麗的人乾脆勒死,順手推在二五營學生身上。
而皇甫清江做的,就是安排人及時聯絡雲閤府和折威軍的人,早早等在合歡街外不遠,一聽見響動就去抓人。
整個計畫陰狠也簡單,沒什麼太大智慧,卻將時間把握得很準,而且不留死角。皇甫清江認為,能將二五營的人整倒最好,不能整倒,耽誤一夜,也就達成目標。所以時機選得很晚,就為了打太史闌個措手不及。正好阿都古麗有錢,有錢就有足夠人手,就能包下那裡,就能風雨不透,如果不是火虎見機得快,太史闌只怕還要再遲一點才能得到消息。
火虎跑掉,皇甫清江怕追人導致消息走漏,也沒再追,算準太史闌來不及的,和雲閤府扯皮一夜,什麼都做不了。
誰知道這瘋女人,行事凶悍,不按常規。
兩人將這計畫完完整整一說,那些幫兇聽著主子都交代了,為求從輕處罰,也七嘴八舌趕緊補充。
極東總督首先就發出一聲長嘆。
沒說的,當眾交代得這麼詳細清楚,細節人物沒有任何疑問,誰都能知道這是真的。
這一手太厲害了,二五營連自辯都免了。
「真正案犯在此,請總督府主持公道。」太史闌冷冷一哂,「至於雲閤府和折威軍,還是請退到一邊,等我回去彈劾吧。」
雲閤府尹臉上陣紅陣白,半晌咆哮,「皇甫清江,你胡言亂語,污衊官府!」
「我可不敢污衊。」皇甫清江垂頭喪氣地道,「那一萬兩黃金,還是阿都古麗托我親手轉交您的呢……」
火虎哈哈一笑。
雲閤府尹白臉又轉紫,這下罵人都不敢了。
「退下!」總督臉色鐵青,「你回府等著聽參!」又對屬官道,「拿我手令,速速去府衙大牢,釋放二五營一干人等。」
「哦,別忘了公告他們無罪,說清始末,為他們消除不良影響。」太史闌淡淡接了一句,「說出來的話潑出去的水,定下的罪抹不掉的痕。不是誰張嘴信口雌黃捏造事實傷人名譽便可以不負責任。誰說了給我吞回去,誰做了給我收回去,誰讓我聽見箭的風聲,」她眼光冷冷地掃過四周,「我就讓他聽見,耳光的響!」
四面噤若寒蟬。
這一耳光,著實打得響亮,回音想必都可以響很久。
過了一陣子,又有很多人馳近,一直坐等的太史闌站起身來,果然看見二五營的學生們的臉。
學生們一夜關押臉色有點憔悴,不過似乎沒受什麼折磨,太史闌放下心來。
馬奔到近前,近到可以看見學生們一臉的激動和愧悔,離太史闌還有數丈遠,學生們齊齊勒馬,幾乎都是滾下鞍來的。
「大人!」他們發一聲喊,瞬間哽咽。
不是為自己受的委屈,不是為這一夜的薄待,不是為人心的惡毒和傾軋。
而是為太史闌這一夜的奔波,為自己給她帶來的麻煩。
看見太史闌微微發白的臉,學生們揪心地想起她的病還沒痊癒。這一夜這樣惡劣的局勢,這麼短的時間,她解決這件事,將他們毫髮無損地救出來,花費了多少心力?
二五營學生們這一刻羞愧欲死,此刻若太史闌需要他們的命,一群人都會立即抹了脖子。
他們將要跪倒塵埃,卻被太史闌一聲厲喝止住。
「沒有錯,不必跪!」
學生們立即站得筆直。
太史闌從他們面前走過,一一打量,確認他們無事,才點點頭。
她一言不發,不表功,不責怪,眼神平靜,也不算溫暖,但關切如此明顯。
學生們瞬間淚流滿面。
台上台下,靜默無聲。
忽然都感到震撼。
為那個群體的團結、堅忍、和此刻表現出來的心意相通而震撼。
這樣的隊伍,現在還不夠優秀,現在還在成長,但他們已經足夠堅強,假以時日,他們在天下最優秀的女子身邊,不斷磨練而不斷強大,到那時的二五營,會是怎生模樣?
極東總督忽然瞇起了眼睛。低低嘆息一聲。
「將來,都是她的……」
這般凜然的氣氛裡,忽然有人微笑,從容下台來。
是容楚。
他身後周七,捧著個巨大的食盒。食盒居然還冒著熱氣。
容楚走到太史闌身前,打開食盒。
熱氣撲鼻而來,可以看見鍋內翻滾的色澤鮮明的食物,甚至能看見黃銅鍋底的深紅炭火。
容楚竟然真的把火鍋給帶了來,天知道要保持這火鍋的新鮮和口味,他續了多少炭,又換了多少食材,不過也幸虧這一夜好湯慢慢熬,如今這一鍋火鍋湯汁濃厚,香氣撲鼻,老遠都聞得見。
還有一些新鮮的羊肉和蔬菜都用冰凍著,旁邊還有一壺比較薄淡的清酒。
容楚斟滿兩個杯子,遞了一杯給她,笑道:「我就知道你會準時回來。」
太史闌接過杯子,輕輕一敬,「謝你信我。」
眾人屏息,不敢驚擾,看旁若無人的兩人,在冬日早晨的寒風中,就著熱氣騰騰火鍋,無視一地呻吟和失敗,從容凝視,微笑互敬。
「為彼此的信任。」
「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