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異!
這個侄媳婦各種妖異!
不說話,冷淡臉,這還罷了,之前關於這位近乎傳奇的侄媳婦的故事她也聽了一耳朵,倒也符合傳說中的形象。但傳說中說她沒什麼武功,卻有些常人難解的神異之處,以往她聽說了不過一笑,以為傳言誇大,如今看來,傳說還是太客氣了,什麼神異?明明就是妖異!
容楚這位姨夫姓常,常夫人冷著臉,站在馬車前,想著姐姐探聽的消息還是不夠準確,市井裡關於太史闌的傳說都太正面了,搞得老姐妹們以為未來媳婦也算難得的女中英傑,雖然不是想像中的賢良淑德大家閨秀出身有點遺憾,但如此出色女子也算是個彌補,還很高興來著。
真是高興得太早!
常夫人嘆口氣,揮揮手,示意兒子們上來給太史闌解穴,然後讓丫鬟扶太史闌下來,又命人趕緊去拿錦凳踮腳。
結果丫鬟還沒上前,蹭一下太史闌跳下來了。
常夫人臉青了。
太史闌就好像沒看見她的青臉,自顧自打量了一下四周,覺得建築古樸大氣,莊重典雅,還不錯,就是庭院看起來好像很大,看來是個貪污犯。
她又看看四面的護衛,真叫那個裡三層外三層,而且因為常家是武將之家,負責值守的都是彪悍的士兵。
太史闌思考了一下打架的可能性,還是放棄了。
不是不敢,也不是不能,只是她也感覺到,對方能夠通過容楚,留在客棧等她醒來,就應該不是外人,可能是容楚的親戚之流,那這也算是她第一次上容楚親戚家門,還是客氣點好。
她倒不是含糊誰,只是終究不願容楚為難,既然有心要接納他,自然要為此努力,他的親戚也在接納的範疇內,不能由著性子來。
愛一個人,自然就會願意為他儘量改變自己。
太史闌用自認為很客氣的態度,謝絕了丫鬟的攙扶,還對常夫人伸伸手,示意她走在前頭。
常夫人臉又青了——好大架子!要我給你引路!還對我的大丫鬟揮來揮去!
進入內院,夫人的正屋裡坐定,太史闌很自覺地選了上方下首的位置,她知道左首是主人位,那麼榻上右首就該是自己的位置嘛。
常夫人臉又青了——上首是老爺的專門位置,下首太史闌坐的那個才是她的位置,這個未來侄媳婦,要她這個主人坐哪裡?
她只好在兩側椅子左首第一坐了,太史闌還奇怪地瞧著她,不明白為什麼這位夫人不坐她對面?
常夫人忍著氣,招手喚過身邊幾個女子,都是常家子女,給太史闌介紹,「這是我的次女常雪,來,雪兒,見過太史大人。」
她心底生了憎厭,也不用家常稱呼,公事公辦一樣稱太史闌的官職。
那少女上前襝衽一禮,風姿亭亭,裙襬不動,常夫人露出驕傲之色。
太史闌瞧見人家給自己見禮,也便客氣地站起,抱了抱拳。
她拳頭一抱,常夫人臉又青了——這叫個什麼閨閣禮節?姐姐怎麼能就認了這樣的武夫媳婦?這樣子將來她真做了國公夫人,和別的世家府邸迎來送往,難道也是這樣的禮節?
國公府會立即成為笑柄!
常夫人兩眼翻白,怔怔一會,把女兒拉到一邊,也不讓剩下的幾個女兒侄女給太史闌見禮了。
太史闌也就坦然坐下。她覺得自己已經好客氣了。
屋外蘇亞翻翻白眼,她也覺得自家大人好客氣了,要知道大人可是三品官,給這姑娘回禮已經完全是看了容楚面子,這家人真是記不得自個身份!
室內一時沉默,有些尷尬,當然太史闌不會覺得尷尬,她看見丫鬟端著茶要送不敢送的樣子,正覺得口渴,便對那丫鬟一招。
她反客為主這麼一招,丫鬟只好送上茶來,常夫人還沒動盞,太史闌已經揭開茶盞,一看是綠茶,頓時擱在一邊。她不愛喝綠茶。一眼看見蘇亞跟過來站在廊下,伸手對她示意,要她過來喝水。
常夫人端著茶盞盯著她的動作,眼神警告地盯過來,太史闌就好像沒看見——她本來就從沒看過任何人的眼色。
常夫人忍無可忍,霍然將茶盞重重一擱。
瓷底敲擊桌面的聲音清脆,眾人都嚇一跳,太史闌毫不動容——她聽不見。
常夫人霍然站起。
「我還想著要給太史姑娘致歉,如今看來倒也不必。」常夫人冷冷道,「不過姑娘畢竟是客,我應承過姐姐和侄兒要好好照顧你,自然不敢懈怠,請姑娘好生在我府裡住下,將養身體。姑娘好自為之!」說完自己拂袖進了內堂。
一眾嬤嬤苦笑,只得對太史闌躬身,「夫人性情直,其實內心裡是很疼愛姑娘的,見姑娘不愛惜自己才生氣,請姑娘海涵。」
太史闌哪管她們在說什麼,隨意揮揮手,覺得沒一個人直挺挺坐自己對面盯來盯去挺好。至於人家為什麼生氣——她已經很謙和、很溫厚、很好說話、表現很完美了,她對自己滿意得不得了,那誰誰要再不滿意,那八成是更年期提前,不必理會。
丫鬟過來請她去客房休息,太史闌也便跟著去了,一邊走一邊打量著四周地形,盤算著晚上從哪裡跑掉合適。
她來是給面子,她走是看心情。來這坐一坐,很好了。
不過她很快就覺得心情不好了。
身後總跟著很多人。一堆丫鬟。
這些丫鬟先前都想扶她,但是被她週身冷冷的拒絕的氣息給嚇住,不敢動彈,但也不肯離開,都圍繞在她身前身後三尺距離內。
太史闌如今地位日高,前呼後擁已經習慣,但她向來不願靠近人群,能接受的距離是一米。此刻這種一堆人亦步亦趨的情形,讓她覺得空氣都似乎變稀薄了。
更要命的人,這群人還始終做出隨時要護住她的模樣,好像她是一個易碎的瓷娃娃。
太史闌抬抬臂,她們緊張地伸手要扶。
太史闌靴子踢到石頭,她們緊張地伸手要扶。
太史闌快步走想甩脫,丫鬟們急急邁動小腳埋頭死追。
太史闌霍然停下,砰,一群緊緊跟著埋頭看她腳步的丫鬟撞到她腰上……
然後一個個驚得小臉煞白,埋頭在地上拚命磕頭,又對跟過來大叫的嬤嬤磕頭,人人臉上充滿驚慌,拚命瞄她的肚子。
太史闌雙手抱胸站著,斜覷著那群人,開始覺得事情有點詭異了。
這根本不像對親戚的態度,緊張到有點像……對病人或者孕婦?
後一個念頭讓她自己都嚇了一跳,隨即覺得荒唐,這怎麼可能?她還沒睡了容楚呢。
和容楚認為酒要和對的人喝一樣,她也認為睡要睡在合適的時機,要在全然放鬆情境調和的狀態下,現在她沒心情——妖後不滅,何以家為!
太史闌搖搖頭,把這個荒唐的念頭拋開,覺得容某人就算再急色,也不至於把這事公佈天下,他要真敢這麼荒唐,她一定狠狠揍他!
容某人在百里之外打個寒噤……
其實這事也不能全怪容楚急色,他為了騙貂裘本是隨口胡扯,想著就算有誤會又有什麼關係?將來太史闌到國公府他必然是陪著的,有他在,老娘分分鐘搞定,都不需要太史闌費神。
容楚算定太史闌大氣,且無視倫理。這种放在其餘閨秀身上會自殺的事兒,在她看來肯定一笑了之。
誰知道他算到了開始卻沒算到神展開,沒算到隨即他和太史闌就被派去出使大燕,沒算到某位夫人對兒媳婦的日思夜想渴盼程度,貂裘立即獻上還不放心,老夫人想著這媳婦著實辛苦,整天南征北戰的沒個消停,懷孕了居然還在外頭搞什麼大比。這要肚子大了再成婚晉國公府臉面往哪擱?孩子有個閃失也不行啊。老夫人算著日子,天授大比回來成親應該還來得及,不至於看得出。誰知道大比結束那兩人也沒回麗京,竟然直奔大燕去了,這一來一回少說兩月,成親大肚子是難免了,更重要的是懷孕早期胎像多半不穩,這樣長途跋涉怎麼行?
老夫人這下急了,一路上連連去信,容楚看著只是擱下,當沒看見。他能怎麼說?老娘,俺那口子沒懷孕,俺只不過想騙你的貂裘而已?
老夫人去信沒回音,想來想去,想起自己一個妹妹遠嫁邊境,正在容楚出使隊伍經過的路上,當即飛鴿傳書,要妹妹攔截容楚車隊,把懷孕的媳婦無論如何都得留下來養胎!
眼看著姨媽上門,容大國公一方面頭痛撒謊撒出紕漏來了,一方面也想著留一留太史闌也好,之後大燕的目標可以因此受影響。當即腳底抹油,溜了。
他溜了,留下太史闌坑爹了。
太史闌被一路緊張地送回自己的院子,隨即關門,把一群要跟來伺候的人關在門外。
不過常夫人自然有她的辦法,過了一會她召人來問。
「太史姑娘沒有用我們的僕人?」
「沒有。」
「她在做什麼?」
「練功。」
「怎麼練?」
「先在院子裡踢腿,然後扭轉身體,似乎在鬆筋骨,動作很用力。」
「……然後呢?」
「進屋了,似乎在練內功。」
「有瞧出什麼內功麼?」
「瞧不出,不過好像有紅色煙氣?倒是少見。」
「……還有,你聽見她說話沒有?」
「沒有。而且標下看見她趕走所有人後,對身邊的侍女也是打手勢。」
常夫人揮手讓家中豢養的高手出去,陷入沉思。
她眉頭越擰越緊,表情越來越嚴肅。
這個未來侄媳婦,瞧起來真是各種不對勁啊。倒像是中了邪的模樣,又或者有什麼病?
北地山高水深,各種傳說盛行,相對比較迷信,常夫人是本地著名大教正陽教的虔誠信徒,拿平常教中高人傳道時所說的妖異魔化故事和現今的太史闌一對比,越發覺得事情嚴重。
如果只是太史闌有問題也沒什麼,說到底她管不著,但現在太史闌肚子裡的孩子可是未來的小國公,她受姐姐囑託,怎敢讓國公府的繼承人身處危險之中?
常夫人當即下令,「來人,去找明道長!」
……
半個時辰後,太史闌的門被敲響,蘇亞一開門,門口排著一堆白鬍子老頭兒。
「夫人請了這城中所有名醫,來給太史姑娘請脈。」丫鬟這麼告訴蘇亞。
蘇亞回報太史闌,太史闌一揮手,示意,「讓他們統統滾。」
又過了一會兒,太史闌剛剛再次進入入定狀態,門又被敲響,這回是送補品。補品堆滿了一桌,顏色形狀氣味都很詭異,其中有一盞太史闌研究了好久,覺得自己看見了某些重要器官。
她讓蘇亞把這些補品統統澆花。
常夫人又在殷切詢問屬下了,「她拒絕了所有大夫?」
「是。」
「她把補藥都給倒了?」
「是。」
常夫人嘆口氣——看來是那麼回事了。
「看樣子,」她慢慢道,「只能請明道長親自出馬了。」
……
太史闌再次進入入定狀態,練內功需要心境澄明,抱元守一,她今天已經被攪擾太多次了。
此時天色已黑,廚房送了飯來,蘇亞用銀針一一試過,還要先試吃,被太史闌阻止了。
此時她才想起問問蘇亞這裡的具體情況,當即取了筆來筆談,知道了此地是容楚姨媽家,隨即她又問,「她們為什麼都瞧著我肚子?」
蘇亞正要寫,忽然聽見外頭有聲音,急忙擱筆出去瞧看。剛剛打開院子門。
「嘩啦。」
一盆東西澆她個透濕。
那東西黏膩、腥臭、氣味令人作嘔,蘇亞瞬間連鼻子都被堵塞住,驚呼也沒能驚呼出口,一張口那些噁心的液體就會進入嘴中。
她只好急速後退,要回去通知太史闌,她剛剛後退,一條人影躥了進來,高高瘦瘦,手中似乎拿個馬尾巴一樣的東西,另一隻手提著一個壺,這人輕功極好,一閃便越過了蘇亞,直撲裡頭屋子。
此時天色一黑,太史闌已經能隱約聽見聲音,也出門查看,正看見一個人影向自己撲來,下意識向後一退,卻被門檻絆住。
那人已經高喊了一聲什麼,手一揚,手中壺裡的東西頓時潑了出來。
嘩啦一聲,繼蘇亞之後,太史闌也中招。
黏膩,腥臭,熟悉的衝鼻氣味,太史闌立即確定是血。
她一按衣袖,迅速後退,那高高瘦瘦人影手中拂塵一揚,喝道:「定!」
太史闌身子霍然僵在門檻上。
一群人跟著湧進來,看見這一幕都大讚:「明道長神通!」
那道人得意地一笑,一抬手又對撲來的蘇亞道:「定!」
蘇亞身子一僵,停在當地。眼神裡都是急怒之色。
道人昂起下巴,不急不忙揚著方步上前,上下左右對太史闌看了看,道:「也沒什麼太明顯妖氣,許是隱藏很深?」
他想了想,命人道:「在院子裡燃三堆火,點燃我帶來的黃色符菉,然後在每個窗戶上面都澆上雞血!」
跟來的人立即照辦,一大盆一大盆腥氣四溢的雞血被抬了進來,嘩啦啦潑在窗戶上,再順著窗戶流到地面,整個院子裡血水橫流,污糟噁心,再加上燃起的幾堆火,燃燒的大量符菉飛起紙灰,院子裡紙灰與火光同舞,血水共煙氣四溢,這下倒真如妖魔臨凡,地獄重現了。
衝天的腥臭和火燒的氣息交織在一起,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惡臭,所有人都嘔吐著退了出去,太史闌卻無法避讓。
她臉上還留有剛才被噴的雞血,漫天飛騰的紙灰更容易黏附在她臉上,整張臉黏膩骯髒,鬼似的。菸灰甚至黏住了她的鼻子,連呼吸都帶著焦灼的氣味。這一刻的感受真的糟糕至極。
太史闌受過傷,吃過苦,但還從沒這麼被折騰過。
她開始覺得,自己的耐心快要到盡頭了。
「噗。」那道士在手中點燃了一道紫色符菉,含了一口水,將那符菉燃燒後的灰,噴在了太史闌的臉上。
太史闌覺得瞬間要窒息。
她還聞到那人的口臭!剛才一定吃了大蒜!
太史闌忍無可忍——
正在這時她聽見道士道:「聽聞你身懷有孕?如此想必小鬼附身,速速起出——」
同時外頭還有匆匆趕來的常夫人的高聲提醒,「明道長,做法輕些,莫傷了她肚子裡的孩子!」
太史闌一怔。
隨即她的火氣便蓬一聲燒著了!
容!楚!
這天殺的混賬!
竟然真敢捏造我懷孕謊言,是又要造成既成事實逼我就範?
還有沒有下限?
太史闌聞著腥臭,憋著呼吸,眨著被煙燻的腫起來的眼睛,內心裡翻湧怒號——
我要閹了你!
懷孕!懷孕!叫你一輩子別想懷孕!
她忽然深吸一口氣,眼神往下一落,落在自己袖子上。
對面正盯著她,想看她到底有什麼妖異的道士,眼光自然而然隨著。
這一瞧便看見她手腕底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發光,道士喜道:「是了!定然這裡有古怪!」一伸手翻開她袖子,隨即便覺得手指一痛。
然後他也定住了。
他一定住,太史闌和蘇亞就恢復了自由,太史闌冷笑一聲,把手腕上的人間刺換個方向收回原位。
剛才她只是把人間刺換個位置刺尖向上,微微露出袖口而已,這眼光引導的一招,當初連容楚都曾經著了道,何況這個道士?
中「遺忘」會出現短暫的茫然狀態,太史闌趁勢把道士往那些雞血血泊裡一推,一腳把身邊一盆綠葉植物往前方火堆上一踢。
砰一聲火星四濺,道士帶來的下人婆子紛紛走避,火堆頓時滅了一個,蘇亞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即飛起幾腳,把院子裡的石墩花盆之類可以移動的重物踢飛,半空中嗖嗖幾聲響,火堆先後被壓滅。
隨即蘇亞拉著太史闌縱身而起,踩著人頭躍上牆。兩人對牆下一望,好傢伙,外頭人更多!整座牆下擠擠挨挨都是人,中間圍護著常夫人,正忐忑不安地等在院子外,大概道士作法,這些人不敢驚擾。
此刻院子外的人聽見動靜,又看見院子黑了,都不安地仰頭上望。常夫人一抬頭,正看見兩個人衝上牆頭,此時院子內光線全無,黑暗中兩人滿面鮮血,鮮血上還有一塊一塊的黑灰,在冷寂的月光下神情猙獰,如兩隻剛剛飽飲鮮血的惡鬼。
其中一隻惡鬼,還衝著她咧開了雪白的沾血的牙齒,忽然對自己的肚子捶了捶,動作飽含惡意。
常夫人眼睛一翻就暈了過去。
牆下頓時騷動。
「夫人暈倒了!」
「快來救夫人!」
「道長!明道長!快來救夫人!」
眾人都操心常夫人去了,也沒人管這兩隻「惡鬼」,太史闌和蘇亞跳下牆頭,正迎上聞風趕來的自己的其餘護衛,太史闌二話不說,手一揮。
「走!」
火虎等人樂意之至,趕緊擁著她去牽馬,半路上遇見趕來的常府的兩位公子,他們還沒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見太史闌夜半要走覺得不妥,急忙追上去大喊,「太史姑娘停步!這是怎麼回事……」一群嬤嬤遠遠地也喊起來,大叫,「攔住太史姑娘!她不能到處亂跑,夫人醒來會怪罪的……」
太史闌聽著,惡向膽邊生。一轉頭對蘇亞咧咧嘴,指了指肚子,又虛空捶了捶,又做了個東西掉下來的動作。
看懂這動作的火虎不忍目睹地轉過頭去——哦,太惡毒了……
蘇亞此時也一肚子氣,臉上雞血還沒來得及擦乾,一陣陣腥臭沖得想吐。看見太史闌動作,想也不想便回頭大喊,「別追啦!我家大人肚子裡的孩子被你家夫人折騰掉啦!」
……
整個雞飛狗跳的常府忽然靜了。
兩位常公子拉著馬韁的手一鬆。
嬤嬤們追出的步子一頓。
四面趕來要阻攔的護衛們一呆。
「啪啪啪」一陣急速的馬蹄聲,太史闌的隊伍趁著這一瞬間的真空寂靜,直接一路撞開門闖出去了。
等她們跑掉,常府才稍稍回過氣來,眾人面面相覷,眼睛裡都寫滿,「天哪,這是真的嗎?」
隨即常夫人也幽幽醒來,醒來聽說太史闌跑掉,先是滿面怒容,隨即再聽婆子期期艾艾說起那句「孩子被折騰掉了」之後,險些再暈過去。
眾人也閉嘴不敢說話,都知道這話的嚴重性,容家何等身份地位?國公府未來的繼承人如果真的是被常夫人折騰掉的,那麼常家以後好日子也到頭了。
常夫人呆了半晌,滿頭大汗滾滾而落,忽然大叫,「不對!不對!明明是她自己折騰掉的!剛剛跳上牆頭的是她吧?我看見她狠狠捶了她自己的肚子!啊!這個可怕的女人!自己中了邪,不想要孩子,還要惡毒地栽在我們身上!」
眾人深有同感,立即附和。
「是的,太史大人明顯不想要這孩子,你看她還跳牆頭,是跳!不是爬!」
「她走路多快,哪有一分珍重身體的模樣?」
「她一定是中了邪!正常人不會這麼做!剛才我看見明道長明明定住了她,忽然又被她定住。這不可能!明道長何等法力?為什麼一開始能定住她後來反而中她的招?剛剛她一定是妖魔附體!」
「是的是的!這怎麼能怪在夫人身上?怎麼能怪在我們身上?一定是她自己有問題!」
世人在責任面前,多半先想著如何推卸,左推推右推推,也便覺得事實真的便是那麼回事,越說越理直氣壯。
常夫人也不暈了,自覺生死存亡之際,容不得她嬌弱,足可毀滅常家的大難在前,她必須要力挽狂瀾。她一骨碌爬起來,大聲道:「給我紙筆!我要將這裡的事立即去信麗京說明!」
眾人心領神會,急急扶夫人去書房了——太史闌行路匆忙,肯定不會來得及寫信,夫人必須搶在前面把事情真相和國公夫人說明,這叫惡人先告狀!
哦不,這不叫惡人先告狀,這叫提前申明真相,以免國公夫人被妖女所趁誤會自家姐妹!
……
太史闌根本不會寫信去麗京。
她腦子裡還沒有什麼婆家婆婆之類的概念,在她看來,和容楚在一起是她自己的事情,不需要誰同意,她願意才是最要緊的。
至於誰要寫信告誰的狀,告去唄,這天下誰有資格審判她?
她一路出了常府,夜裡無法出城,就回到原先的客棧先歇腳,院子還包著,花尋歡帶著二五營的學生還在等她,她和蘇亞血淋淋地進客棧時,老闆險些以為強盜上門要報官。
太史闌匆匆洗漱,倒頭就睡,這一天她也折騰慘了。
她也不擔心常家的人找上門來,他們本來就沒有資格管她的去留,鬧了這麼一場,估計常家也餘悸猶存。
太史闌嘆口氣,心想容楚家的親戚不會都這種德行吧?這個是容楚姨媽,也就是他媽的姐妹,性子會不會差不多?這要差不多就糟了。
糟的不是得罪了未來婆婆的姐妹,而是這樣子她會更不高興踏入國公府的。
太史闌想了想,覺得解決這問題也很簡單,大不了把容楚睡了不負責就是!
然後她覺得問題解決了便痛快地睡了。
百里外某人又打了個噴嚏……
第二天一早太史闌醒來,從容出城,果然常家的人沒來滋擾,估計也是怕了她了。
太史闌整理行李時發現她的通關文件,身份證明文件都在。容楚根本沒帶走,這說明他也知道他姨媽家留不住她,她遲早會追上來,那麼他何必這麼先偷溜走,惹出她一腔怒氣?
這個問題很快在城門口處得到了答案。
「喂,聽說嗎?臨近擁雪關,昨天發生一起山匪攔截事件!」
「是啊,不過也有說不是山匪,擁雪山那裡的山匪,早在七八年前就被剿乾淨了,怎麼會忽然又冒出來?」
「新的山匪吧?好大膽子,聽說襲擊的是出使大燕的隊伍。」
「出使大燕的使節隊伍?那保不準不是山匪,是擁雪山那邊的獵戶。他們住在大山裡,兩國交界處,早年經常被偷偷進山的大燕邊軍搶掠殺害,對大燕最恨之入骨,如今聽說南齊要主動和大燕建交,不樂意了吧?」
「這也有可能,要我說咱們南齊堂堂大國,理那個北方蠻子國做啥?聽說是要去給皇帝娶老婆,真是笑話,皇帝才幾歲?娶個十五六的回來是媽還是姐?」
「這有啥,前朝明光帝的鄭貴妃就比他大十六歲,終生榮寵不衰呢。皇帝老子的眼光,哪能和你我普通平民一樣。」
……
路邊站崗士兵話題議論的方向漸漸轉到三歲皇帝如何和十六歲皇后嘿咻的技術性問題上了,蘇亞從他們身邊走過,若有所思,隨即拉了太史闌到一邊,匆匆用石子畫地,給太史闌說了一遍。
太史闌點點頭。
原來如此。
看樣子容楚也預料到出關的時候可能會有危險,而且應該是危險最大的一次,因為那時候出事還在南齊境內,有什麼問題也是南齊的,不會影響到大燕,所以大燕方要動手,就該在要出關未出關時。
想必在那裡動手,也是大燕皇帝能接受並默許的。
所以他趁著姨媽來截人,便讓姨媽攔了一攔太史闌,自己腳底抹油快馬趕路出關,先去碰埋伏的暗釘子。
這樣太史闌既避免了出關的危險,而且她不在容楚的那個隊伍裡,大燕方面的探子一定會探明,之後便會認為她沒有參與出使,會放鬆警惕,太史闌再追上去,就可以從明到暗,擺脫成為目標的危險。
保不準姨媽都是他故意放進來的,算準了太史闌不會買他的帳,但有可能會試著和他的親戚相處一下。
太史闌不得不承認,容楚心思縝密,目光深遠,他做的每件事,哪怕一開始看起來不可理喻,但事實都會證明他是對的。
不過世事難預料,容大狐狸算到了開頭,算到了結局,卻沒算到中間的坑爹過程。
如果他知道「養胎」養出了後來那麼大的麻煩,他一定乾脆帶著太史闌逃開姨媽去和山匪打架算了……
太史闌在馬上冷笑,她怒氣還沒消呢,就算承認容楚有心,可也不足抵消他的萬惡!
蘇亞忽然有點猶豫地寫道:「其實主子你可以現在回麗京……」
太史闌一怔,對呀,她可以現在就趕回麗京,去照看自己放心不下的景泰藍,剛才怎麼沒想到?
或許容楚也是看出她心急,有意讓她回去?
太史闌霍然站起,轉身就要去牽馬。走出幾步,忽然停住。
她停在原地,搓搓手,思考了一下,又轉身,回到蘇亞身邊。
蘇亞仰頭看著她。她卻沒有看蘇亞,似乎還在思考,想想又轉身。
蘇亞瞧著她轉來轉去,在回麗京和去大燕的兩個抉擇間迅速轉換,忽然有點想笑。
看慣了太史闌剛刻決斷,這樣猶豫反覆還是第一次。
如果是在半年前,太史闌肯定轉身上馬奔麗京,絕不會猶豫吧?
她忽然覺得歡喜,想著國公如果知道必然也是歡喜的。
太史闌轉了三圈之後,終於恨恨地哼了一聲,走回了蘇亞身邊,搖搖頭,寫,「我現在回麗京,也無法公然出現在景泰藍身邊,還可能會被那女人抓住把柄,算了吧。」
蘇亞一笑,也不拆穿太史闌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真的在乎被太后抓把柄?還是因為擔心容楚吧?
太史闌又想了想,招了火虎來,帶著蘇亞,三人躲到山頭後,搗鼓了一陣子。
此地離擁雪關已經不遠,護衛們都在山頭外等著,過了一陣子,看見太史闌、火虎,和一個濃眉少年走了出來。
眾人都知道火虎擅長易容之術,都盯著那濃眉少年看,紛紛笑道:「好!火虎大哥好手藝!蘇姑娘如今可是一點都看不出本貌來了!」
濃眉少年笑笑,雙手抱拳四處一揖,眾人又笑,道:「蘇姑娘扮男人,也是一等的像!」
也有人暗暗詫異——要扮也是太史大人扮啊,蘇姑娘扮成這樣幹什麼?
火虎抱胸站一邊笑,眼睛瞄瞄這邊瞄瞄那邊,笑容有些詭異。
「大人,咱們直接出關麼?」於定過來請示。
太史闌點點頭。雷元牽馬請她上馬,太史闌上馬時的姿態似乎有點扭捏。不過眾人都沒在意。
太史闌身後,濃眉少年一躍上馬,緊緊伴在她身側,手中馬鞭扣在掌心,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
他凝望的是大燕方向,唇角帶一抹冷而凶殘的笑。
混賬容楚。
等我來。
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