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容楚有兄弟,還不止一個,老國公出身貧寒,早先在鄉下的時候早早娶了親,光原配夫人就給他生了三子一女。愛耨朾碣
原配夫人是個沒福的,老國公還沒當上參將,她就去世了。現在的國公夫人,是老國公的續絃夫人,封為國公之後娶的,老國公大她十八歲,自然十分遷就。
老國公原配夫人生的兒女,其中長子早年戰死沙場,另外兩個兒子,一個任中郎將,一個在御史台任言官,都早早出府,女兒也已經出嫁。
容楚是後頭夫人的長子,後頭夫人出身高貴,非鄉下女子可比,容楚又才智卓絕,戰功卓著,深得先帝寵愛,直接指了他承爵。容楚另外還有幾個弟妹,除了一個是國公夫人收養的孩子外,其餘是側室所生。說起這側室又是一段故事,總之太史闌一直覺得容楚家複雜,很複雜。
這也是她之前一直看不上這傢伙的原因之一。
既然是二公子,也就是容楚最年長的哥哥?
她在打量那男子,那男子也在打量她,眼神比太史闌好奇得多——任誰第一次看見這樣一位出奇的「弟媳婦」,都會很有興趣的。
如果是平時,太史闌隨便他瞧多久,心情好說不定還會看在容楚面子上寒暄幾句,但此刻她心急如焚,急著換衣服等著景泰藍一起進宮,又不知接下來要發生何等大事,哪有心思在這裡和容氏家族的人相見歡?忍耐著等他看了幾秒鐘,揚揚手中的衣服,道:「容二爺,我要換衣服了。」
她這樣對她來說就算很客氣了,正常情況下她會說:「我要換衣,你可以出去了。」
聽在容弘耳朵裡卻覺得這女子當真粗魯沒教養,冷冷道:「這是我家的地方。」
太史闌聽他語氣不善,看了他一眼。
容弘只覺得這女子眼神若針刺,刺得他險些坐不住,頓時惡感更甚——看來傳說不假,這位真是百年難遇母老虎,堂堂容國公府真的要迎來這樣一位女主人?
太史闌瞟他一眼,無心玩宅鬥,快步走出,準備換個地方換衣服。
容弘卻忽然起身,一招手,幾個黑衣護衛從黑暗中滑出來,攔住了她。
太史闌掀起眼皮冷冷看著面前的人。
「這是我容國公府的地方,你從這裡走出去就代表我容國公府。」容弘在她身後冷然道,「太史大人,我不知道你要做什麼,但希望你無論做什麼,不要牽扯上我容家。」
太史闌看了一眼趙十三。
趙十三卻早有準備一樣,掏出一封信箋,對容弘揚了揚,道:「二爺,這是國公的信,今晚的事,您還是別摻和了。」
容弘不接,垂下眼睛道:「他雖然是國公,是容國公府的主人,但是他和我,都只是兒子。」
趙十三臉色變了。
「老爺子知道了?」他失聲道。
太史闌頓時明白,敢情容家父子不是一條心,容楚是鐵了心要幫她,老國公卻不願牽連家族,引來禍患。
至於老國公為什麼會知道,很簡單,要麼老國公消息靈通,要麼就是宗政惠事先警告過國公府什麼。
宗政惠未必能想到她會回京,也未必會把她放在眼底,卻不會不顧忌晉國公府,在她最虛弱的時刻,她自然要抓住忠心於王朝又一切以家族興衰榮辱為重的老國公。
容家能交出軍權推卻權位,自然不是野心之輩,要的不過是安穩而已。
「我不知道四弟怎麼想的。」容弘寒著臉道,「這樣的事他也敢摻和?當真不管我容家一族千餘口性命麼?」
「哪有那麼嚴重。」趙十三一臉不以為然,「主子會處理好。」
「敢情是以為有三公撐腰便可獲勝?」容弘指著趙十三鼻子,「幼稚!上頭那位——」他指指頭頂,「不是無根無基的普通嬪妃出身!正宗的清貴大學士家族!勛爵中齊國公更是她家姻親之好,齊國公的女婿就是內五衛之首勳衛的總指揮。她掌握內五衛中三衛,也有權指揮城外的天節軍。御史台以及六部中的四部都是她的人,朝中百官這一兩年都拜在康王門下——真不知道你們在想什麼!」
「十三也不明白二爺您在想什麼?」趙十三挑著眉毛,「不就是來個客人換個衣服麼?還是個女客,二爺你也不曉得避嫌,愣要在這裡攔著。」
容弘氣得翻白眼,太史闌卻皺起眉,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宗政惠的真正權力,以前容楚不愛和她說這個。看來這女人雖然執政不久,但培植勢力很有一套。
那麼三公今晚的發動會不會覺得倉促?說到底,一群老臣文臣,和一個不掌軍權的容楚,是不能把權勢熏天的宗政惠打倒的,就目前的佈置來看,似乎三公也沒打算武力逼宮。
不管怎樣,太史闌很能理解容家人的想法,點點頭道:「是,我也不想連累容家,那麼請諸位讓開,我到外頭找地方去換。」
面前的護衛卻沒有動。
「太史大人,多謝你體諒。」容弘的聲音聽起來毫無謝意,還帶著點譏諷,「不過此刻就算你出去了,你換上這衣服,你跟著進皇城,我容家還是脫不了干係。所以你就好人做到底,今晚就留宿在這裡如何?」
太史闌默然,揮手止住蘇亞等人的反擊,道:「容二爺這話提醒了我。我忽然想起,我和容楚牽絆太深,就算我今晚睡這裡不動,但只要我此刻在京城,他,以及你們容家一樣脫不了干係,這可怎麼辦?」
「這個好辦。」容弘立即道,「你留在這裡,容家自然保護你,稍後會將你改裝,送出京城,回到容楚的使節隊伍裡,你本來就不該提前回京,我們容家會進行補救。」
「容二爺主意很好。」太史闌淡淡道,「我建議你,不僅送我回使節隊伍,乾脆聯合你們所有的力量,彈劾我,讓我從觀風使降到西凌府尹,再降為代理府尹,再將為典史,再回到二五營,最後逐出二五營,如此才一勞永逸,和容家徹底撇清干係,否則終有一日太后翻舊帳,都難免和你容家清算。不如補救得徹底些。」
容弘給她噎得一愣,眉毛一挑已經現出怒色,「我容家要如何做,無需你管!」
「那麼,」太史闌立即道,「我太史闌要如何做,也無需你管。」
她抬腿便走,容弘霍然站起,大聲道:「攔住她!」
「啪。」一聲悶響,太史闌面前的護衛忽然倒下。
倒下的護衛身後,出現趙十三,吹了吹拳頭,笑嘻嘻地道,「我出拳比你快。」
太史闌伸出的拳頭收了回來,問他,「不怕得罪二爺?」
「我只怕得罪我的爺。」趙十三答。
「趙十三!」容弘大怒,「你瘋了!這是老國公的命令!」
趙十三一板一眼地答:「我是晉國公的奴僕,我只聽他一人的命令!」他一揮手,一批護衛快步而來,直奔容弘帶來的護衛而去。
「走吧!」趙十三塞了個紙條到她掌心,「按上面說的做!時辰差不多了!別耽誤了!」
太史闌毫不猶豫向外走,一邊走一邊穿準備好的衣服,花尋歡緊跟在她身後,蘇亞等人則攔住了容弘。
她和趙十三擦肩而過的時候,聽見他悄聲道:「保護好他!」
太史闌心中一暖——十三這樣卯上自家老主子也要讓她走,不僅因為這是容楚的命令,也是為了景泰藍吧?
那些相處的日日夜夜,景泰藍和趙十三在一起的時間比和她還多,她很少抱景泰藍,都是趙十三把他捧在懷裡。
陛下是他心尖上的小祖宗。
太史闌就在外頭照壁後,把太監衣服套在自己衣服上,自有兩個默不作聲的僕婦過來,把她和花尋歡的頭髮散開,重新梳頭。
容楚做事,總是很周到的。
看看時辰,差不多了,裡頭還在砰砰乓乓的打,太史闌也不管,抬步就往外走,按照紙條上的安排,這大門外有一個牌坊,她就躲在這牌坊後,然後陛下車駕到時,馬會受驚,馬車傾斜,會有兩個人滾出來,她要做的,就是和花尋歡迅速把那兩個人推到牌坊側的樹後,然後自己換上去。
天黑,牌坊後有陰影,只要動作快,應該是沒問題的。
太史闌隱隱聽見遠處大片的馬蹄聲,應該是接應聖駕的勳衛到了。而在另一個方向,也遠遠看見一路逶迤的燈火,應該是景泰藍的車駕。
現在這時候還能公然在街上排隊前行的,也只有皇帝車駕了。
太史闌選擇了一個最好的角度,靜靜地等。
正在這時她聽見一聲馬嘶。
極清亮,一聽就知道是好馬,隨即從對面的一條巷子裡,忽然衝出一騎來。
來者出來得突然,連太史闌都嚇了一跳,藉著幽黯的月光,她看見對方身軀高偉,頷下鬚髮微白,是個五六十歲的男子,人在馬上,肩背筆直。
這人狂馳而來,在牌坊前勒馬,駿馬長嘶仰蹄,他手臂一動不動,渾然如鐵。
這人渾身充滿了軍人的氣質,滿身細胞都似乎在叫著「我是老將!我是老將!」
太史闌眼看他衝到牌坊正中,停馬,面對皇帝車駕來臨的方向,一動不動。
月光下他的影子巋然,越過牌坊射在太史闌腳面。
太史闌抿唇等著,以為他馬上要走,結果這傢伙竟然不動了。
太史闌暗叫不好——這麼一個傢伙鐵塔一樣矗在這裡,等下還怎麼做手腳?她還能怎麼滾出去換人?
看來這一定是容家的家將,容家為了避免捲入今晚的事件,乾脆雙管齊下,一邊攔她,一邊攔皇帝車駕。
馬蹄聲在接近,皇帝車駕磷磷的車聲也在接近。已經可以看見兩邊隱隱飛揚的旗幟。
太史闌忽然跳了出去。
馬上的人回頭,還沒看清太史闌的臉,太史闌已經滾到了他的馬蹄下,一腳橫踹。
「啪」一聲,駿馬一聲長嘶,抬足亂蹦,那老將猝不及防,仰身栽倒馬下。
眼看他要滾到馬蹄之下被驚馬踩傷,太史闌伸手一撈,抓住他的領口將他拎開。
「放肆!」那人怒喝,還在她手中掙扎,力氣很大,太史闌二話不說,隨手抓起一把泥巴塞在他嘴裡。
那人發出憤怒的嗚嗚聲和欲待嘔吐的聲音——路邊常有牛糞馬尿,爛泥向來很臭。
太史闌才沒有憐惜之心,誰想壞她的事她揍誰,毫不客氣拖著這傢伙走回牌坊後,花尋歡早已備好了繩索,太史闌三下兩下將這老傢伙捆了,往牌坊後的樹蔭裡一扔。太史闌順手在那老傢伙騎來的馬屁股上一刺,馬長嘶著狂奔而走。
此刻馬蹄聲急,勳衛已到!皇帝車駕已到!
太史闌無心再管這人,抬腳將這人往樹蔭裡一踢。
推出去之前她一低頭,正看見他腰上黑色玉珮,一個碩大的「晉」字。
她眼睛一瞇,一抬頭,終於對上了那人憤怒得欲待噴火的眼神。
一張她曾經聽過好幾人描述,有點熟悉的臉。
她一怔,隨即笑了笑。
道:「公公,你好。」
然後手一推。
可憐的老國公,嗚哩嗚嚕被推到了滿是爛泥樹葉的樹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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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闌一腳把未來公公踢進樹蔭,也便不管他了,目光灼灼地盯著外頭大路。
眼看皇帝車駕即將近前,她連心都砰砰跳起來——景泰藍好嗎?胖了還是瘦了?有沒有受過委屈?今晚可受了驚嚇?
她自穿越後幾乎和景泰藍就沒分開過,如今雖然離別沒多久,但於她卻好像和景泰藍分別了一年,滿心都是思念。
黑金色的馬車從西往東,勳衛的隊伍從東往西,相距還有二十丈,勳衛首領將軍正要下馬接駕的那一刻,忽然馬似乎絆到了什麼東西,馬車微微一傾,簾子一掀,坐在馬車兩側的兩個太監骨碌碌滾了下去,跌到道路一邊的草叢中。
太史闌對花尋歡使個眼色,兩人迅速拖過那兩個太監,胡亂往身後樹叢裡一塞。
兩個太監肥碩的屁股正堵在老國公嘴上……
隨即太史闌和花尋歡滾了出去,幾個太監跳下來,一邊將車子扶住,一邊向車駕下跪請罪,另有兩人過去默不作聲將兩人扶起,此時勳衛正好到面前,看見聖駕自然要下跪避道行禮,也就沒法上前查看,視線也被請罪的一大排太監擋住。
章凝從後頭一輛車子裡探出頭來,過去問了安,隨即不耐煩地道:「沒事便速速起行!」太監領命,順手便將太史闌和花尋歡推了上去。
兩人低眉斂目,並不說話,坐在車門兩側,微微垂頭。
那邊勳衛衛將軍迎上章凝,見禮後問:「陛下是要進宮麼?可是此時宮門已經下鑰了……」
勳衛是內五衛中最高一衛,由王公貴族和三品官以上子弟組成,每年武比三甲也會優先選入勳衛,歷來是皇帝親衛,如今皇帝年幼,誰都知道這一支內衛應該是受太后掌控。
好在無論如何,這還是皇帝親衛,本身就應該承擔皇帝出行的保衛之責,並沒有任何權力可以阻擋聖駕。
「便是宮門下鑰,也不能阻擋陛下視疾,」章凝正色道,「聽聞太后今夜鳳體不安,陛下特意連夜趕來探看,陛下以仁孝治天下,怎能對太后疾病不聞不問?」
勳衛指揮垂下眼睛,心想太后身體經常各種不好,怎麼沒見陛下這麼趁夜巴巴趕來探病?
他今晚接到的命令是嚴守宮門,不許任何人隨意出入,但這個任何人裡面,到底包括不包括皇帝,他也不敢做主。
想了想,他笑道:「是,末將領命,不過按照規例,但凡半夜入宮人員,都應該先經過勳衛查看,微臣不敢查看陛下,不過那幾位宮人還請移步。這也是為陛下和太后安危著想,請陛下和大司空寬涵。」
說完也不等章凝回答,對身邊一個年輕將領努了努嘴,那將領帶著幾個士兵直奔車前,章凝皺了皺眉,對太史闌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小心,讓開一步。
太史闌和花尋歡跳下車,面對那過來的年輕將領,那人身材纖細,個子不算高,頭盔壓在眉間,遮擋住了半邊臉。
太史闌瞧著這人覺得有些眼熟,但這時候遇見眼熟的人可不是什麼好事。
那人走到近前,步子很快,步態也有點眼熟,他並沒有直接走到太史闌兩人面前搜身,在她三尺遠之外立定,笑了笑,道:「兩位是西局特使?西局的大人們,末將不敢唐突,搜身就免了,只想請問兩位一個問題——請問西局在麗京新辟的特局坐落何處,新任副使何人?」
太史闌一怔——她怎麼知道這個?
章凝臉上也微微變色,西局建制特殊,是朝廷內設的特務機構,整個體制和運轉方式都只有太后等寥寥幾人掌握,不對外公開,聽說西局每個月還會開會,在一起交流辦案心得,以及互相學習新的刑訊和詐錢辦法,西局的很多事,也只有西局的探子自己明白。並且據說西局內部的秘密也是分等級的,什麼等級能知道什麼消息,一點都不會錯。
所以現在這個問題十分刁鑽,這個問題的密級,很可能不是普通的西局探子能夠知曉,但是這又是不確定的事情,很可能無論答出答不出,都是錯。
勳衛根本不想讓陛下車駕過去,這是要拖延時辰了,一旦答錯,這邊就可以以隨從有問題,可能影響陛下為由攔下車駕,慢慢盤問,等問完,做什麼都來不及了。
章凝想來想去,都覺得這一著厲害,卻完全沒有對策,額頭上沁出細細的汗來。
這邊一時沉默掂量,那將領似乎脾性不錯,很有耐心地等著,他似乎有些餓了,太史闌看見他悄悄從袖子裡摸出一顆花生米來,偏轉臉嚼著。
他臉一偏,月光下一個熟悉的輪廓,睫毛纖長,鼻樑挺直,光亮射過去,泛著玉般的顏色。
太史闌眼睛一亮。
慕丹佩!
她竟然已經在勳衛任職!
一霎間太史闌心中轉過很多念頭,最終決定,冒險!
她不能確定慕丹佩的立場,甚至不知道她到底會怎麼做,卻想試一試自己的眼力,看看自己到底有沒有看錯人。
她手指伸入車內,做了個手勢,隨即做出要跳下車的模樣,跳車的動作卻有些笨拙,壓著了車簾,車子一陣晃動,裡頭景泰藍立即尖聲道:「輕些!」
一把掀開車簾。
慕丹佩一抬頭,正迎上景泰藍的臉。
景泰藍一眼看見她也怔了怔,隨即明白了麻麻要他露面的意思,小嘴一鼓,對著慕丹佩做了個「老婆」的口型。
月色下慕丹佩的臉色陣青陣白,好像見了鬼。太史闌還從沒見過這瀟灑的女子這種德行,忍不住多欣賞了一會兒。
她知道以慕丹佩的聰慧,在這時候看見景泰藍,一定會聯想到很多,比如這是聖駕,比如陛下傳說裡一直在皇宮和永慶宮,比如她明明在極東天授大比中見過景泰藍。
她再聰明些,不僅可以猜出太史闌,還可以想到更多事,想到今晚的不對勁。
太史闌知道慕丹佩絕頂聰明,她等於把自己的秘密坦然曬給了她,現在賭的就是她有沒有猜錯慕丹佩的心性。
好在慕丹佩也是個見過世面的,一瞬間的驚訝過後,立即清醒過來,瞧了景泰藍一眼,又瞪了太史闌一眼。
她這眼一瞪,太史闌心中便一定。
隨即她走上前去,笑道:「將軍問的問題比較私密,涉及我西局機密,請附耳過來。」
慕丹佩似笑非笑瞧著她,太史闌附在她耳邊,惡狠狠地道,「有種你就賣了你夫君!」
慕丹佩撇撇嘴,低聲道:「有何不敢!你這個混賬!」隨即點點頭,裝模作樣,「哦」了一聲,轉身退開。
她退到勳衛指揮使身邊,不知道說了什麼,那人猶豫一下,終究點點頭。
「請由末將為陛下和大司空引路。」指揮使側開身。一邊對身邊屬下使了個眼色。
車馬再次移動,章凝鬆了口氣,太史闌從站在路邊的慕丹佩身邊過,目不斜視。
景泰藍已經對「未來老婆」咧嘴笑了笑,忙不迭地放下車簾,他要忙著瞧麻麻呢。
太史闌垂首坐在車邊,隔著一層金絲竹簾和一層織錦緞帷幕,都能感覺到裡頭小人兒灼灼的目光。
她的手撐在車邊,指尖向內,這是為了防止景泰藍看見她控制不住撲過來,好把他給推回去。
好在景泰藍並沒有撲過來,他竟然還是坐在原地不動,這讓太史闌欣喜他的定力,又微微有點心酸。
直到馬車再次開動,她才聽見馬車內有點動靜,窸窸窣窣的,似乎有什麼東西爬了過來。
太史闌幾乎能想像到某個娃娃撅著屁股從座位上溜下來,小心翼翼湊到車邊的景象。
她把指尖往裡遞了遞。
對面花尋歡瞧著,忽然促狹地一笑,也把自己手指往裡遞了遞。
太史闌瞪她一眼,花尋歡毫不畏懼,悄悄道:「考驗……」
是考驗他呢還是捉弄他?太史闌很想踹花尋歡一腳,兩個人手指都不塗蔻丹不戴戒指,沒有任何多餘裝飾,這叫景泰藍怎麼辨認?
裡頭似乎猶豫了一下,隨即太史闌手指一熱,已經被一根小小軟軟的手指給搭住。
太史闌瞬間連心都似熱了,趕緊反掌一握,將那小肥爪子握在掌心,先細細摸了一遍,想要知道他瘦了沒。
其實心裡也明白,就算瘦了,摸手也不那麼容易摸出來,但還是忍不住要知道他過得好不好,她細細數他手背上的窩兒,一、二、三、四……嗯,很好,沒少。
景泰藍的手很乖巧地蜷在她掌心,像一隻不會飛去的鳥兒,她微微閉了眼,心裡知道這不是鳥,這是龍,他也一定會飛去,在九天之上俯視眾生,從今以後,便是如今日隔著車簾的觸摸,也得祈禱上天機緣。
景泰藍忽然在她掌心裡寫字,她趕緊收拾心神,細細揣摩,那小子寫「我很好」「整了喬姑姑。」「麻麻我想你。」
她也在他掌心寫,「我又陞官了」「整得好,繼續」「保護好自己」。
掌心裡忽然落了點柔軟的東西,好像是塊點心,她收回手一瞧,果然是塊棗泥百合軟糕,小子最喜歡吃的東西之一,她一邊想著自己不在他身邊了果然零食吃得厲害,一邊手掌一翻,將小子貢獻出來的點心藏到了袖子裡。
掌心裡忽然又軟軟濕濕的,卻是景泰藍在用小舌頭舔她掌心裡的點心屑兒,太史闌有點不習慣,心想這小子這麼饞,又覺得不衛生,想要縮回卻又停住。
這小子沒這麼饞。
他就是想有藉口親近她而已。
太史闌微微有些心酸,這年紀的孩子,誰不是想撒嬌就滾到大人懷裡,被捧住心肝寶貝肉肉的一陣亂喊?用得著像他這樣七拐八彎費盡心機小心翼翼?這都是她一直以來一心想要培養好他,不縱不寵,扮演嚴父的角色,雖然把他給扳正了,卻也沒讓他嘗過多少慈母溺愛的滋味。
她翻過手掌,溫柔地把住了他的臉頰。
景泰藍立即將自己的臉頰湊過來,緊緊貼在她掌心,不動了。
太史闌幾乎可以想像出他愜意地瞇著眼睛如一隻大貓。
她輕輕撫摸著他,指腹一點點摩挲過他細嫩的肌膚,隨即又轉到他腦後,給他按摩後腦和頸部。小傢伙似乎隱約發出了一陣舒服的咕嚕聲。
相處半年,她照顧他教育他,卻真的很少伺候他,景泰藍受寵若驚,撅著屁股趴著動都不敢動,生怕一動麻麻就抽手,也不管他現在這姿勢多詭異。
馬車微微搖晃,彼此氣息勻淨,一層薄薄簾幕,隔開唇角笑影。
對面花尋歡瞧著這對半路母子的手底官司,忽然輕輕嘆口氣。這豪爽恣肆的五越女子,此刻眼底也有了微微哀愁。
忽然車馬一震,太史闌立即縮手,景泰藍也迅速坐回原位。太史闌抬頭一看,已經到宮門前了。
宮城的陰影遠遠籠罩了半個京城,陰影下無數士兵披甲執銳,標槍般矗立。
有人匆匆迎了上來,對車駕磕頭,卻是大司馬大司徒,這個時辰還能在此處逗留的,也就他們了。太史闌瞧著,心裡卻嘆了口氣——景泰藍的背後勢力,還是太薄弱了。三個風燭殘年手中無兵的老頭子,就算能在朝堂上帶領一批中下層忠心臣子聲援他,但這種時刻,那些力量,還是幫不上忙。
爭天下,果然爭的就是兵權。
宋山昊和魏嚴迎了上來,眼神都在太史闌身上轉了一圈,有點不確定的模樣,直到章凝對他們微微點頭,兩人眼神才一鬆,不過魏嚴還是皺著眉頭,神情微帶不安。
宮門前的守衛對聖駕參拜,隨即一名男子朗聲道:「御衛指揮使戚中秋參見陛下。剛才微臣已經接到太后懿旨,稱鳳體無恙,請陛下不要壞了宮門入夜不得開啟的規矩,還請立即回駕。」又笑對三公道,「也請三公立即奉陛下回永慶宮,這宮城入夜之後,輕易也是不允許臣子盤桓的。」
其餘兩人還沒說話,老而彌辣的章凝已經眉毛一挑道:「別的臣子不允許,老夫和司徒司馬,曾由先帝賜予宮城跑馬之權!你敢說這裡我來不得?」
「不敢。」戚中秋低頭,語氣卻一絲不讓,「三公盡可在宮門前跑馬,但入夜之後宮門不開,三公定然也知道這規矩,卑職職責所在,請陛下和三公成全。」
「誰說我要進去了?」章凝忽然又陰陰一笑,「宮中規矩,老夫需要你來教?」
戚中秋鬆一口氣,躬身更低,「恭送陛下,恭送三公。」
「誰說陛下要回去?」
戚中秋臉色一白,章凝卻根本不理他,仰頭對宮牆大呼道:「李公公,老李,我知道你在上面,出來,老夫尋你說話。」
宮牆後一陣沉默,隨即一盞燈火燃起,牆頭上忽然多了幾個高高低低的人影,其中那個被燈籠照得臉白慘慘的,赫然是李秋容。
「參見陛下,見過大司空、大司馬、大司徒。」他在牆頭欠身,橘皮老臉上還是沒有任何表情,乾巴巴地道,「趁夜而來,所為何事?」
他明明在牆後不知道聽了多久,此刻卻還要再問一遍,擺明著拖延時辰。
三公哪裡肯上他當,宋山昊當即道:「大總管,陛下聽聞太后鳳體違和,徹夜趕來探望,如何能將他拒之門外?」
「您言重了。」李秋容不動聲色,「方纔戚指揮也已經說了,太后無恙,而宮門半夜不開這是鐵規,想來您也是知道的。」
「陛下久已不見母后,心中思念前來探望,這是孝道。」魏嚴道,「不知大總管以何理由阻止陛下行孝?」
孝義向來是個大帽子,南齊奉行以仁孝治天下,魏嚴抓住這點質問,李秋容卻只淡淡道:「太后說了,孝道要盡,規矩更要守。若她有什麼重病,違例開門倒也應當,只是她如今身體尚好,已經明白告知陛下,那又何必破壞宮門鐵規?今日規矩一破,明日宮門不嚴,最後影響的還是太后和陛下的安危,孰輕孰重,陛下年幼不知,三公難道不知?」
這是訓誡的口氣了,三公只得躬身聽訓,不過章凝腰彎著,脖子卻直著,道:「我等謹記太后教誨。不過有句閒話想問問李公公。」
「您說。」李秋容橘皮老臉抽動了一下。
「公公口口聲聲規矩,」章凝唇角一抹冷笑,「如果老夫沒記錯,這宮牆上也有規矩不許站人。李公公如今不僅站了,還帶人站了。這宮牆居高臨下,牆頭沒把守好,宮內外一切都在危險之中,可比一個宮門要緊得多,直接影響陛下和咱們三公的安危。孰輕孰重,勳衛裝聾不知,你李公公難道不知?」
太史闌險些笑出來。
這老章,真是太辣了!
勳衛們齊齊垂頭,再次裝聾,老李身子晃了晃,暗罵老章無恥——不是你在那裡喊,要求對話,我會跳上宮牆?不上宮牆怎麼和你對話?
他冷冷一拂袖,道:「是,為了回應大司空您,奴才是壞了規矩。稍後自會到太後面前領罰。不過既然如此,自也無需對話,奴才便回宮了,請三公儘早奉駕回永慶宮吧。」
說完便要下牆,章凝忽然又笑了,道:「哎呀老李,生氣了?別啊,老夫和你開玩笑呢。」
李秋容身子又晃了晃,怒而回首,章凝對他擺擺手,毫不在意地道:「老李,我說你劍拔弩張地做什麼?不怕驚著陛下?說實在的,陛下今晚要回宮,是因為永慶宮那邊太偏僻,陛下夜間遊園受了點驚,說什麼也不肯再在永慶宮住。正好老夫前去探望陛下,瞧著實在不是個事,便想著奉陛下回宮中,好歹在太后身邊安安心。你放心,老夫等知道規矩,不會跟隨進宮城一步,這許多隨從自也不會進入,只讓陛下帶兩位西局侍應進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