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容原本最怕一大批人奉御駕進宮,聽說所有人都不進,只帶兩個西局太監,稍稍安心,但他想了想,依舊拒絕,「太后雖然無大恙,卻也確實有些不適,早已睡下。愛耨朾碣陛下此時回去,平白驚擾了太后,豈不是讓她病勢加重,更加有違孝道?」
「陛下何嘗不是重病初癒!」章凝忽然咆哮,「把重病初癒的年幼陛下拒之門外,讓他夜半再駕車一兩個時辰匆匆來去不得休息,這也有違人道!」
李秋容驚得一跳,實在有點受不了老章忽而暴風忽而細雨,把人搓揉得七上八下的行事風格,耳聽得章凝暴跳如雷,「老夫明兒就召集群臣,大家一起來評評理,看是陛下有違了孝道,還是太后有違了人道!」
老李給他罵得眼睛發直,想著太后發作不知何時能生,這要萬一拖到明早,群臣給三公煽動,來個宮門靜坐什麼的,傳到太后耳朵裡,出了岔子怎麼辦?
今晚硬要將皇帝拒之門外,確實有些不合道理。太后再尊貴,都越不過皇帝去。何況皇帝還打著「行孝」的旗幟?今晚硬攔,明天那些酸儒必然就要鬧事,到時候必定自己要受處罰被降級,自己受罰事小,萬一被三公扣住罪名調離,這緊要關頭誰來保護太后?
他看看下方,想著三公到底什麼用意?得知消息來搞破壞?但是只送進一個傀儡皇帝能搞什麼破壞?
他又看看穿著西局太監衣裳的太史闌和花尋歡,要說可疑,就是這兩人了,可是僅僅兩個人,在層層守護,他自己也親自坐鎮的皇宮裡,能翻出什麼浪來?
「請問喬指揮使何在?」他忽然瞇著眼睛問,「她該親自奉陛下來此的。」
「她病了。」章凝示意人送上一封信,勳衛傳遞給李秋容,李秋容匆匆一掃,果然是喬雨潤的字跡,說的是忽然感染風寒,請求御醫來瞧。時間落款是今早。
李秋容看完不置可否,將信紙一收,躍下牆頭,過了一會兒,宮門緩緩開啟。
在他躍下牆頭,勳衛們得到命令去開門的時候,站在車邊的魏嚴一直在低聲和太史闌說話。
「她要生了。」他道,「聽太醫說必定是個兒子,不能讓她生。」
太史闌瞟他——她不覺得宗政惠再生個兒子就能立即取代景泰藍,哪怕景泰藍給她故意培養得紈褲無能,但他畢竟是先帝立的太子,年紀幼小,諸臣尊奉正統,若非實在絕望,輕易是不肯廢帝的。
太史闌能猜出很多事,甚至猜出這個即將到來的新生兒未必來路很正,但她沒有證據,沒有有力的鐵證,是扳不倒身後有背景,手頭有權力的皇太后的。
「她手中可能有不利於陛下的東西。」魏嚴唇角露出一絲苦笑。
太史闌一驚。魏嚴已經疾聲道:「我等無法現在發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現在要做的,就是讓她失去這個依仗,之後陛下回宮才能安全。再往後就看陛下了。」
太史闌一皺眉,心知三公還是老成持重,且手中無兵權,無法逼宮或武力奪權,也不想引發朝局大動盪,所以只想先斷絕了宗政惠的某個野心,之後慢慢來。
但問題是,宗政惠一直以來的某個野心如果被斷絕,她能接受嗎?之後朝局還能穩嗎?
兵權……她缺的還是兵權,所以只能被動地去冒險。
「皇宮給她防得滴水不漏,我們只能送進少數人,原先請的國公手下精心培育的高手,但你趕回來了,我們覺得你更好些……我們給你全權處置權,你看著辦吧……」魏嚴站開一步,對面,李秋容已經迎了出來。
這時一直站在車後的宋山昊在人群掩護下,無聲無息打開車下的一個暗門,伸手對裡面一招。
車子裡有兩個人,一個是景泰藍,一個是傀儡皇帝,之所以兩個人都來,是因為要經過一路關卡,在京城有權戍衛的將軍,都是見過景泰藍本人的,所以章凝帶著景泰藍,好讓他一路以皇帝之威令人讓路,帶著傀儡,是因為太后身邊的親信認的卻是傀儡皇帝,李秋容等人來查看時,就讓傀儡上,車廂是密制的,有夾層,該誰上就誰上。車下有暗門,一旦宮門打開,景泰藍便從車下暗門爬出來,爬入宋山昊寬大的披風內。而此時四面都有護衛遮擋,天色又黑,很難被發現。
進宮的就是太史闌和傀儡,三公不會讓皇帝親身進去冒險。
這都是事先說好的,宋山昊手一招,景泰藍就應該爬出。
宋山昊確實摸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他一捏,然後掌心冷汗就出來了。
毛茸茸,卻是呢絨的手感,這好像是陛下的毛熊玩具!
陛下沒出來!只塞了他一隻玩具!
宋山昊腦袋嗡了一聲——陛下是告訴他,他要跟著進宮!
但此時已經無可挽回,他不能總這麼彎著腰,李秋容已經走到車邊。宋山昊只得關上暗門直起身,撣撣披風,退後一步。
他臉色很難看,章凝等人一眼望見,目光都跳了跳。
李秋容在馬車前再次請安,馬車簾子一掀,傀儡皇帝坐在車內,對他淡淡揮了揮手。老李目光一掠,已經算完馬車的長寬高,覺得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藏下一個成年人,再看看馬車的轍印,也不可能攜帶重型武器,微微放心,親自給陛下放下了簾子。
隨即他手一揮,一群御衛過來,很自然地隔開了馬車和其餘護衛的距離。
三公在心中嘆口氣,只得留在原地。
馬車轆轆而行,沒入宮門內的黑暗,牆頭的燈火又一盞盞熄滅,轟隆一聲,大門緩緩關閉,將最後一線微光合攏。
三公的臉色,同時沉若生鐵。
「這麼做……也不知道對不對……」魏嚴喃喃。
「太冒險了……」宋山昊道,「實在是我們的人進不去,現在我只希望,國公安排的接應的人已經到位。」
「這個不必擔心,既然太史闌進去了,容楚的人就一定在。我只怕……我們想做的事未必能成功。還有事後她的反撲。」
「就讓她生下這個孩子便是,我才不信她能立即做什麼,何必這麼倉促地冒險,此時她防備必然空前緊張……」魏嚴嘆氣。
「不能生!」章凝斷然道,「生了才叫後患無窮。」
「我現在最希望,」宋山昊道,「她能殺了她,大家才能一勞永逸,否則就算今晚事成,日後也遺禍無數。」
「我們現今力量不夠……」章凝嘆了口氣,「現在只有把希望寄託在她身上,她素來是能創造奇蹟的女子,但願這次,她能再創造一次奇蹟……」
三公俱都默默,仰首望天南,那裡,一顆紅色的星星,正微光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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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時候能生?什麼時候能生!」景陽殿後殿裡,宗政惠神經質地抓住被縟,尖聲問榻前那一大串的穩婆,「痛死了!痛死了!快點!快點!」
這些穩婆都是宗政家給她找來的,絕對可靠,此刻她痛得滿頭大汗,她們還是巋然不動。
「太后您躺下得太早了。」一個穩婆道,「您應該再起來走走,吃點東西。」
「吃吃吃!我哪有心思吃!」宗政惠一揮手打開了宮女送上的雞湯麵,湯汁濺出來燙傷了宮女的手指,宮女卻連呼叫都不敢,默默地退了下去。
領頭婆子瞧了她一眼,眼神裡有些不贊同,宗政惠接觸到她目光,忽然道:「拿回來,我吃!」當真自己接過碗,三口兩口吃完。又長嘆一口氣,靠在床邊,臉上時不時抽搐下。
她從發作開始,就是這副忽暴躁忽平靜的狀態,穩婆們一開始緊張,現在也習慣了,各忙各的。
領頭婆子順勢坐在她身邊,看了看,道:「還有陣子,屋裡不要這麼多人,氣息濁重,對太后娘娘鳳體不利,先出去一些。」
宮人們很有眼色,大多退了出去,只留下幾個親信。
「孫嬤嬤。」宗政惠這才拉住那老婆子的手,輕聲道,「多虧家裡讓你來了……我這心裡……」
「娘娘太急躁了。」婆子不動聲色給她掖了掖被角,「叫人瞧著您,還以為您從未生產過。」
宗政惠的臉抽搐一下,忽然平靜了些,垂下眼,撫摸著腹部,幽幽道,「這個孩子不同……我心裡分外不安……」
「您身邊沒有可以依靠的人,自然不安。」孫嬤嬤道,「放心,老婆子在您身側,外頭還有李大總管招呼,這宮中如今您最大,誰也傷不了您去。」
「嬤嬤,這個孩子您一定要幫我生下來。」宗政惠握緊了她的手,「這才是我們宗政家的……希望。」
她最後兩個字很輕,孫嬤嬤就像沒聽見,從容地道:「娘娘放心,您足月生產,不會有事。」
宗政惠聽見「足月」兩個字,臉頰又是一抽。
這個孩子確實是足月的,不是外間流傳的神奇的延長。
她做好了一切準備要提前生,七活八不活,這孩子該在「七個月」的時候早產。她一直在吃藥,強身健體,然後催產,一心要讓孩子在那個應該落地的月份,順理成章地誕生。
她連理由都想好了,如果孩子生下後瘦弱過度,她可以說是思念先帝,日夜悲傷,導致孩子先天不足。
可惜不知怎麼回事,明明兩個月前她就有發作的傾向,結果又停了下來,孩子似乎不肯冒險提前出來,穩穩在她體內呆著,她又安心又緊張,果然很快流言便出來了——按照日子計算,她該生了。
好在她對此也有應對,乾脆編出點神異傳奇來,反正在大陸的傳說裡,最早的上古之帝就是其母親懷孕十三月所生。
這解釋那些朝臣信不信,她不管,只要強權還握在她手裡,她就能封住所有人猜疑的嘴巴。
她曾想過不要這個孩子,生下他太冒險,尤其產期沒能提前之後,此刻再生難免被疑,她連藥都備好了,在合適的時候,小產是很容易的。
可是臨到頭,她一遍遍摩挲著那冰冷的瓶子,終究下不了手。
她一向對自己下不了狠手。
她也捨不得。
這是她的骨血,懷胎數月,一開始迫於形勢,懷上了他,漸漸地便有了感情,從他第一腳輕輕踢了踢她的肚皮,帶給她無盡的歡喜開始,她就再也捨不得他。
燭火微暈,淡黃的光線裡,宗政惠眼神冷而陰鷙。
她已經是母儀天下的太后,不再是當初冷宮裡處處受制的廢妃,她已經坐在了權力的最高處,掌控這天下萬象,她還怕什麼?何至於自己的骨血都不敢留下?
只要她願意,她說女人就是該懷胎十一月所生,誰敢說不是?
宗政惠有點古怪地一笑,眼神陰陰的。
孫嬤嬤轉過頭去,心中嘆息。
小姐變了。
菱花銅鏡裡映出的是母儀天下的年輕皇太后,也是一個眼神略帶瘋狂的深沉女人。
多年宮廷,權欲爭奪,將人外表打磨光潤圓滑,內心千瘡百孔。
宗政家並不贊同太后生下這個孩子,反正她身邊已經有了皇帝。但宗政惠的堅持,無人能違拗。
「李秋容呢……」又一波陣痛到來,宗政惠抓緊被縟,指節青白,猶自氣喘吁吁地問。
「大總管一直在外頭。」孫嬤嬤知道李秋容離開了,但不想影響宗政惠,決定先不告訴她。
「快了!」穩婆忽然叫道,「太后,用力!用力!」
……
車馬轆轆向內行,太史闌沒有進過宮,此刻也沒心思打量麗京皇宮,她看看將自己緊緊圍住的那些太監宮女,猜測著哪些是宗政惠的,哪些是自己這邊的?
她看看路,所有的宮室看起來都差不多,都黑沉沉的,太后臨產是大事,按說此刻宮中應該燈火通明人人忙碌,可愣是悄無聲息。
宗政惠果然心中有鬼,所以光明正大的生孩子,都要偷偷摸摸,一方面是怕被人鑽空子,另一方面也是心虛吧?
太史闌想著,眼前這條路通往哪裡?肯定不是景陽殿。
果然人群裡有人微微咳嗽一聲,李秋容立即轉頭,眼光威稜四射地掃過去,人群又安靜了。
太史闌記住了那聲咳嗽的方位所在,手指微微扣了扣車板。
景泰藍坐在車裡,正對外望,這宮中道路太史闌不熟悉,他卻是知道的。
隨即他向後退,手在板壁上摸了摸,打開一道窄窄的門,自己擠了進去,又示意那個小傀儡皇帝坐過來。
那縮在角落的孩子膽顫心驚地過來,景泰藍塞了一樣東西給他,低低囑咐幾句,讓他坐在座位上,正擋住了景泰藍。
隨即那孩子覺得後背一涼,似乎被什麼尖銳的東西給抵住。
「別哭,別叫,別亂動。」正牌皇帝在他身後奶聲奶氣地道,「照我說的去做,不然我捅死你。」
那孩子渾身顫抖,連連點頭——他和景泰藍在永慶宮的正殿裡已經相處過一段時間,早已被景泰藍調教得乖順無比。
「跟他說,路不對,朕要去景陽殿瞧母后,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她。」
簾子掀開,傀儡皇帝隱在簾子後,召喚李秋容,「李公公,這好像不是去景陽殿的路。」
李秋容腳步一滯,再回頭時滿臉生硬的笑容,「陛下,夜深了,太后身體不適不能被打擾,您還是先回自己寢宮休息,明早老奴親自來接您去見太后。」
「可是……可是……」那孩子滿臉怯懦地拉住李公公袖子,悄悄道,「我……朕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她……」
李秋容心中一動,低聲道:「你可以由我轉告。」
那孩子搖頭,只道:「我要見她。」
李秋容猶豫一下,那孩子悄悄在他掌心放了一樣東西,李秋容低頭一看,臉色大變。
這是一枚藍底金字的腰牌,最高級別的那種,上書「日宸殿」。
這令牌日宸殿有三枚,另兩枚都由他保管著,還有一枚,則早已不知所終。
也不能叫不知所蹤,最起碼他知道應該在誰那裡。
「你……」他眼中精光暴射,一把扣住那孩子的手腕,那孩子痛得要哭,李秋容才發現失態,急忙放手,悄聲道,「怎麼回事?」
「有人扔在我那殿裡,險些砸破了我的頭。」那孩子要哭不敢哭,含著一泡淚囁嚅,「還留下了一些話兒。」
「說!」
「我要和太后說……」
李秋容瞪著這孩子,這孩子低頭不敢看他,卻將腰牌收了回去,一副你不給我見太后我絕不說的模樣。
李秋容微微有些猶豫。
他今晚絕不會讓任何人接近已經圍成鐵桶一般的景陽殿,但此刻這腰牌卻有些令他亂了方寸。這腰牌關係正牌皇帝的下落,這等重要的消息怎麼可以放過?
這孩子死不鬆口,看樣子是想用皇帝下落來換他自己一條命——誰都知道,傀儡遲早要被滅口的。
但李秋容不認為這三歲多的孩子能懂得這麼多,還懂得要挾和交換,背後必然有人指使。那麼是誰?三公還是朝中其餘反對太后的勢力?又是誰看出了這孩子的問題?
這些都是關係性命的要緊事,不能擱著糊塗。
李秋容不敢現在對這孩子下手逼問,宮中並不全是太后的人,早年先帝在的時候,三公中的魏嚴曾經代領過侍衛大臣之職,有相當一部分有頭臉的宮人是在他手中被選拔出來的,之後這些宮人雖然先後被太后貶抑或驅逐,但這些呆久了的老人,在宮中多年,誰沒經營出一張關係網?而這樣的關係網卻又是隱秘的,誰也不知道哪處看管門戶的小太監就是哪位老人的徒弟或義子,他和太后又不能立刻將整個宮中的人都換個乾淨。
所以一切都恨太后掌權時日還太短。
李秋容猶豫了一陣,終於退後一步,對車子躬身。
「是,您不見太后也有些時日了,太后今日也念叨著您,想來此時太后還沒睡下,老奴現在就陪您去。」隨即手一揮,命車馬改道。
太史闌鬆了一口氣,她最怕的就是李秋容不給景泰藍和她接近景陽殿,景陽殿和日宸殿隔得又遠,她便是在日宸殿跳大神,又如何能影響宗政惠生孩子?
景陽殿的殿門也緊閉著,看見李秋容才打開,門檻很高,車只能停在巷道上。
在車子停穩之前,景泰藍從夾壁中爬出來,示意那小子自己爬進去,順手把那腰牌給收了。
太史闌跳下車,伸手去接景泰藍,一旁的太監忽然都狐疑地轉頭看向她。
太史闌一怔,還在想什麼地方不對?景泰藍已經對一個小太監招招手,那太監飛奔過來,跪在車下,讓景泰藍踩著他的背下車。
太史闌這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幸虧此時李秋容正背對這邊和開門的人說話,沒瞧見。
景泰藍小靴子狠狠地踩在那太監背上,心中充滿惡氣——他當然不想踩麻麻的背,但他想麻麻抱他下來,可是又不能,所以他將一腔怒氣都發洩在那倒霉的太監身上。
不過當太史闌一個眼神轉過去,他立即乖乖跳了下來,站在她身邊。
小子故意站得很近,小鼻子使勁抽,想要嗅麻麻的香氣。
太史闌微微低眼,打量著夜色中景泰藍的身形,覺得似乎瘦了點,又覺得他穿一身小龍袍真是萌到人心軟,就是帽子上的寶石太重,也不知道會不會壓到他的短脖子。
兩個人一前一後站著,影子斜疊,景泰藍發現了,又往後站了站,讓自己站在麻麻的陰影裡。
穿著正裝,戴著大帽子的景泰藍,看起來和那個傀儡也沒什麼不同,至少李秋容就沒注意到,他回身親自來牽景泰藍,「陛下請。」
幾個隨身太監跟了進去,太史闌和花尋歡也跟著,李秋容瞟她們一眼,貌似無意地詢問西局的一些事情。太史闌和花尋歡,偏偏是和西局打慣交道的,對西局大小事務瞭如指掌,李秋容問了幾句,沒問出什麼端倪,倒讓她們跟著一直走到了前殿。
在這段邊走邊問的時辰內,太史闌和花尋歡身側一直沒有斷過人,很明顯只要一句話不對,刀子便要一起抽出來了。
到了前殿,已經可以看見裡頭的燈火,人流來往腳步匆匆,卻沒有一點聲息。
「你們留在這裡。」李秋容吩咐所有跟隨的人,「我陪陛下進去。」
眾人恭聲應是,太史闌眼神一閃,這時候宗政惠在生產,就算是李秋容也不能進去,更不要說景泰藍,他帶他進去做什麼?
她心中在急速思考——內殿重地,無論用什麼理由,李秋容都不可能讓她再進入一步,但她也絕不能讓小小的景泰藍一個人去涉險,她現在該怎麼做?
太史闌之前在路上就想過到底怎麼處理這事,她想殺宗政惠,但不想殺那個無辜的孩子,以前她也許覺得沒什麼,但自從有了景泰藍,喚醒了她的母性,她便不願再親手扼殺任何一個孩子,所以在她看來,最好的處理辦法是等宗政惠生下孩子,想辦法殺了宗政惠,留下那個孩子。
但這一點要做到何其難?一旦讓宗政惠生下孩子卻又沒能殺了她,那麼第一個倒霉的就是景泰藍!
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所愛的人殘忍,她同樣不能讓景泰藍置身任何危險。這個難題終於難住了她,她想了一路,都沒能想出最好的辦法。
裡頭忽然發出一聲女子的尖叫,聲音淒厲悠長。
李秋容臉色一變,也顧不得再管她們,飛身衝向內殿。
他衝出去的時候根本沒有拉景泰藍,景泰藍卻一聲尖叫,跟著也衝了過去,「太后!太后您怎麼啦!」
院子裡的太監原本要阻擋,看見皇帝親身衝出,都怔了怔,趁這功夫,太史闌和花尋歡二話不說,也跟著景泰藍一步衝進了第二進院子。
太史闌衝出去的時候已經沒有了猶豫。
因為景泰藍已經做出了選擇,她尊重他的選擇,之後便有什麼後果,她一力為他承擔便是。
「景泰藍。」她衝出去的時候在他身邊急速地問,「護甲穿著沒?」
「有!」
「好!」她咬咬牙,此刻她唯一的殺手鑭不是人間刺,不是腰間暗器,是眼前這個無比金貴的孩子,想要宗政惠輸,只要她敢拋出景泰藍!
「等下記得十三叔叔教你的落地方式!」她一聲低喝。
「所有人不許隨意走動!攔住陛下!」李秋容已經竄到內殿殿門前,橫身擋在殿前,厲聲大喝。
燈光下老李眉毛豎起一臉殺氣,裡頭又是一聲尖叫,「救命——」還有婆子們紛亂的低呼,「娘娘,用力!用力!馬上就好了,看見頭了!」
「拿布巾來給娘娘咬住!」裡頭有人在威嚴地指揮,「不能這樣叫喊失了力氣!」
「剛才那布巾給娘娘揮到地上弄髒了……」
「蠢材!」啪地一聲耳光脆響,「還不趕緊去換!」
女子瘋狂的尖叫聲和婆子們緊張的催促聲外,殿內再無聲息,過了一會,吱呀一聲,門被打開。
門開這一刻。
太史闌忽然衝前一步,一把抱起景泰藍,扔了出去!
她這一下太突然,攔在她們面前的太監直愣愣地仰頭,看著景泰藍飛過頭頂。
他可以拔劍攔,但是這是皇帝,他沒那個膽量拔劍將他攔腰砍斷。
連擋在階下的李秋容都愣了一愣,雖然在他的認知裡這不是皇帝是個傀儡,但好歹傀儡扮演的是皇帝,眾目睽睽之下對皇帝出手,之後會不會給太后帶來後果?
他只愣了一瞬,便下定決心,抬手一引準備將景泰藍的身子引開,順便給這小子下點暗手,讓他在該死的時候快點死。
他手剛剛抬起。
景泰藍身在半空忽然對小肚子一拍。
「嗡」一聲低鳴,聲音極低卻震動猛烈,聽得人連心都似乎顫了幾顫,感覺到四面空氣都似乎被震裂。
李秋容身為高手,一聽便知道這是極其強勁的機簧發射出的暗器,就這聲音震動的力度來看,這暗器的速度無法想像,大驚之下霍然向後一倒。
砰一聲他平平栽倒在高高的門檻上,後背被堅硬的門檻咯得幾乎要斷了,他緊緊閉著眼睛,只感覺到鼻尖上一涼一痛,幾股極其猛烈的風一竄而過,刮得臉上裂痛,隨即身後便是幾聲女子慘呼,匡噹一聲又是什麼東西墜地,有潮濕的液體灑了他一頭。
再然後就是一團風聲過,然後一個小身子蹦到他肚子上,藉著他肚子跳了進去。
老李給踹得腸子都險些翻出來……
這些事都發生在一瞬間,外面的人只看見景泰藍飛出,然後老李倒下,正好將殿門空了出來,然後殿門後幾個端水出來的宮女忽然也噴血四散地倒下,那小小的孩子落在老李的肚皮上,在他肚子上一蹦而起,直竄入了殿內。
等人們回過神,景泰藍早已踩著一地鮮血和屍首奔進去了。眾人張大嘴,吸進一口帶著濃鬱血腥氣的午夜涼風——剛才那個是皇帝嗎?不是小煞神惡鬼?
誰見過三歲娃娃不動聲色殺人,腳踹李大總管,看見一地屍首毫無懼色,踏血狂奔的?
太史闌唇角微微露出笑意,微帶驕傲——她的景泰藍,經歷過戰爭血火,洪水災難,殺過人,使過計,是這天下最強大的小孩。
李秋容忍痛爬起,一抹鼻尖一手血,鼻尖已經少了一塊肉,他也當真是忠心,捂著肚子便要回身去捉景泰藍。
太史闌忽然向前奔了過來,四面有太監想攔,花尋歡順手拔起身邊一棵花樹橫掃,「小心我的上天入地殺人無窮梅花針!」
她力大無窮,出手兇猛,全力一揮之下,樹上枝條四處迸射,人們紛紛躲避,太史闌趁機奔上台階,正迎上了李秋容。
李秋容一邊對裡頭喝道:「攔住皇帝!」一邊冷笑看著太史闌,他本就注意著這兩個「西局隨從」,如今見她們果然暴露,唇角笑意森冷。
太史闌卻在他面前一步停住,從袖子裡唰地掏出一張紙在他面前晃了晃。
老李一眼看清這張紙,瞬間好像被山砸了下來,險些晃上一晃。
這下換太史闌唇角冷笑,喝道:「歡!上來!」
花尋歡花樹脫手飛出,眾人紛紛避讓,她一個箭步上到台階,護在太史闌身側。太史闌已經將紙張收起,對李秋容道:「大總管,記住你的誓言。」
李秋容神情木木的,太史闌手指在唇邊一橫,做了個噤口的動作,隨即坦然從李秋容身邊走進殿中。
她從這絕世高手身邊走過,神情自如,花尋歡也是個膽大的,毫不客氣從他另一邊擠了進去。
李秋容沒動,也沒回頭,忽然一聲暴喝,「上頭侍衛,不可傷及陛下!」
嘩啦一陣破瓦聲響,隨即安靜。
看來宗政惠生產不可謂不小心,不避嫌地在屋頂上都安排了侍衛。
太史闌一步進屋,一眼看見景泰藍竟然沒有等她,小小的身影已經飛過地轉過紗幕屏風,繞過那群傻住的婆子,歡喜地撲入內室。
「太后!」他笑嘻嘻地叫,「父皇託夢讓兒臣來瞧瞧你,問弟弟怎麼還不出來?」
太史闌瞬間汗毛直豎!
「啊——」一聲慘厲的尖叫。
那叫聲言語無法形容,充滿恐懼和絕望,似一道帶血的閃電,劈在了所有人頭頂,滿屋子的人簌簌發抖,一個宮女直接暈了過去,太史闌這樣心志堅毅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後退一步。
太史闌衝上去,繞過紗簾,正看見景泰藍面對著宗政惠,而榻上披頭散髮的宗政惠的眼神……
那眼神也無法形容,但太史闌知道自己一生都無法忘記。
她瞧著宗政惠,宗政惠則直勾勾瞧著景泰藍,太史闌二話不說,抱住景泰藍一把將他向後拉,退出紗簾。
這小子今晚不知道怎麼回事,膽子大得出邪,話說得也奇怪,剛才那短短一句,其中意思之可怕,連她當時都渾身一麻,可以想像乍然看見他,又聽見這句最誅心的話的宗政惠的感受。
想必那一霎她死都不如。
太史闌伸手摸摸他額頭,生怕他衝撞產房,被什麼東西給附了。
一摸之下只覺得景泰藍額頭冰冷而兩頰火燙。身子也微微發抖,太史闌將他緊緊抱在懷裡,忽然覺得心疼。
她原本不想傷及一個無辜的孩子,可是此刻看著三歲的景泰藍為心中的深埋的恨、為自己的生存和皇位掙扎,忽然就再沒了任何不安和猶豫。
世間何謂道德正義,她只想護佑自己愛也愛著自己的人。
裡頭的慘叫卻沒停,化作了一聲又一聲瘋狂的掙扎和呻吟,隔著一道朦朧的紗簾,她看見宗政惠翻騰的身影,似乎在床上不斷折騰,兩三個婆子拚命壓她也壓不住,也不知道已經生產了大半天的人,哪裡還來的力氣。
她還在不斷嘶叫,聲音已經低啞,婆子們滿頭大汗地喊,「……娘娘,娘娘,別亂動,別再亂動……」一個宮女匆匆奔出,端著一盆血水,心慌意亂,險些將那盆水潑在地下。
而宗政惠卻在尖叫,「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你滾開!滾開!我的孩兒……我的孩兒啊……你敢殺他……你們敢殺他!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