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3 章
擄入國公府

  她忽然慘叫一聲,身子往上一挺,不動了。愛耨朾碣

  裡頭立即由極鬧變為極靜,死一般的僵窒,半晌,太史闌聽見婆子低聲道:「死胎……」

  她心中「咚」地一下,隨即又靜了下來。

  就這樣罷。

  從此後便是你我深仇,不死不休。

  宗政惠似乎有短暫的清醒,正聽見這一句,發出一聲慘烈的尖叫,「我的孩兒啊——」隨即再無聲息。

  裡頭又緊張起來,婆子在低喊,「不好了!快,快!」

  身後風聲一響,太史闌警惕地抱著景泰藍讓開,卻是李秋容不顧一切撲了過來,根本沒注意她們,撲到了紗簾上。

  他滿臉是血,臉上肌肉抽搐,眼神直勾勾地,手指將厚厚的平錦實紗鳳帷生生扯出了十個洞。

  太史闌瞧著他神情,心中嘆息一聲。宗政惠刻薄兇惡,卻有這麼一個人真心相護。

  但此刻她沒有心思感嘆別人的忠心,她只想著三公有沒有安排?她要如何逃出宗政惠地盤,帶景泰藍平安渡過今夜?

  只要過了今夜,明日宮門一開,早朝一上,景泰藍就沒了大的危險。

  最好的辦法是殺了宗政惠……

  李秋容忽然放開那被他死死蹂躪的屏風,霍然轉身,厲聲道:「殺了她們!」

  他指的是太史闌和景泰藍等三人。

  這絕望憤怒之極的老太監,竟然要連景泰藍都一起殺了。

  太史闌卻也一聲大喊,「殺了宗政惠!」

  她是亂喊,只想趁此機會讓李秋容分神,好逃脫,誰知一聲喊出,上頭忽然傳來轟然應諾之聲,隨即便刀劍連響,屋頂上喊殺四起。

  屋頂上不僅有宗政惠的埋伏,竟然也有三公的!

  或者,是容楚給她安排的高手?

  緊接著遠處又是一陣喧囂,隱約有人喊「走水了」,李秋容怒極,衣袖一揮,砰一聲靠西邊的窗扇打開,現出西邊的火光,火勢不小,半邊天都已經映紅。

  火光映著李秋容的臉,他憤怒得連眉目都已扭曲,神情猙獰。

  太史闌卻鬆了口氣,宮中起火,屬於緊急大險,三公便可以以此理由緊急調駐守城外的天節軍,以及城內可以調動的武裝力量來救護。這種情況下,某些人想要為所欲為就得有點顧忌。

  她一昂頭,盯著李秋容,冷冷道,「李大總管,想要趕盡殺絕?放心,我的書館即將開張了,自有專人打理,今日我留在此處,明日滿城便有新故事,你要不要聽?」

  別人聽來,這只不過是她說她被害會傳得滿城風雨,李秋容卻明白她指的是那些秘辛。宗政惠現今失了孩子,這個孩子本就懷胎時日太長被人猜疑,如果再傳出那些要命的流言,那可就真的再無立足之地。

  「太后生死未卜。」他漠然道,「老奴也沒什麼可掛心的,左不過大家一起死罷了。」

  太史闌心裡咯登一聲,這才明白三公為什麼說只讓宗政惠流產便是不錯的結果,還是因為李秋容在,這忠心耿耿的老狗,掌握著宮廷裡絕大多數力量,這裡是他的地盤,如果宗政惠還能活下去,他有顧忌,自然會為了宗政惠暫時退步,留待日後報仇,如果宗政惠死了,他才不會管什麼皇帝,不會管之後宗政家如何倒霉,朝局如何混亂,必然會先報仇。

  「你們都退下。」李秋容一聲下令,除了太史闌這邊三個人,所有人都退了下去。

  屋頂上動靜漸漸小了,但還不斷有瓦片被踩動的聲音,想必正在對峙。

  「我知道你們想殺了她,我知道你們不想她生下這孩子,所以我做了準備。」李秋容轉過身,慢吞吞地點起一盞燈火。

  太史闌瞧著他的動作,覺得心腔有些發緊。

  李秋容擎著燈火轉過身來,青幽幽的燭光映著他的橘皮老臉,他神情漠然。

  「看見這火沒有?用的特製深海鮫油。」他將燈一晃,眼神陰邪,「還有特製的燈芯,風吹不滅,水澆不滅,暗器擊打也不滅。」

  他將燈對著地下一指,把屏風踢開了些,太史闌赫然看見地磚的縫特別寬,露出些深黑的犯著油光的東西。

  「這產房是我為太后準備的,在她搬進來之前,我將這地面整個翻修過。」李秋容古怪地一笑,「現在,只要我一失手,這燈火掉下去,這間屋子,會立刻炸燬。」

  他斜眼瞅著太史闌,「太史闌,你厲害,厲害到三公敢把這樣的事託付給你,不過你能厲害到讓我不失手麼?還有上頭那些高手,再厲害,敢說一定能讓我不失手麼?」

  太史闌默然。

  花尋歡哈哈一笑,「老狗,嚇唬誰呢,誰不知道你對宗政惠死心塌地,她掉根汗毛你都要心碎,你捨得連她也炸了?」

  「我跟隨太后多年,我清楚她的性子。」李秋容淡淡道,「她已經失去了孩子,再失去權柄和地位,她會生不如死。所以,大可以大家一起死。」

  「事到如今,我不覺得我們有談判的可能。」太史闌終於開了口,「如今誰活著,對方都寢食難安。我放過她,那是自己找死。」

  「別說得這麼有把握,誰放過誰還不一定。」李秋容冷笑,「我知道你們在宮中有人,也知道你們馬上就會趁亂逼宮,但無論如何,你們現在在我的地盤上,如果我拼了命,你真以為就這些人,能夠救下你和皇帝?」

  「可以試試。」

  「太史闌,不要以為只有你狠別人不敢狠,也不要以為只有你能要挾別人,別人要挾不了你。」李秋容目光轉向景泰藍,上下打量了他一會,撇撇嘴,「原來他在你那裡,難怪你那麼大的膽子。不過太史闌你用盡力氣,為的不就是他皇位穩固,你可知道,如果太后有個三長兩短,他的皇位一樣不穩?」

  「我只知道,皇朝已經沒有足夠威脅他的皇嗣了。」太史闌一笑。

  「還有旁支。」李秋容冷笑,「還有皇叔。」

  「兒子做不了皇帝了就老子上麼。」太史闌笑得比他更冷。

  李秋容宛如被針刺,花尋歡瞪大眼睛。

  「我給你看樣東西。」李秋容手掌一攤,掌心裡赫然是道旨意,蓋著玉璽和皇帝私印,太史闌一眼掃過去,心中又是一驚。

  怎麼會有這麼一道旨意,真的假的?

  「這是影本,真本在康王那裡,而康王,最近受託代管勳衛和御衛,以及擁有節制天節軍的一半虎符。」李秋容道,「如果我不能傳出平安消息,你猜康王會有什麼動作?」

  「我怎知你這旨意真假?」太史闌口氣淡,心中卻惱恨。先帝駕崩前到底吃了宗政惠什麼迷魂湯?連這樣的旨意都給了她?

  這旨意很簡單,說的是如果繼任皇帝不堪為天下之主,便可廢帝,寧可在宗室子弟中另尋有為子弟,也不可誤了南齊蒼生云云。

  這樣的旨意前朝不是沒有,但一般都會交給三公之類的顧命大臣,也不會只由一人保管,這旨意如何落到宗政惠手裡,實在是件讓人想不通的事,也不知道先帝最後一段時間到底是怎麼了。

  難怪宗政惠拚命把景泰藍往紈褲子弟方向教養,難怪她一副有恃無恐模樣,寧可頂著流言也要生下肚子裡那個,原來當真有後路。

  只是這後路不知真假?

  回頭想想,真假也沒必要較真了,先帝最後一段時間據說是宗政惠代為掌理政務,出入御書房,她有足夠的機會和方便,搞出一個無可指摘的真聖旨,假的也是真的。

  僅僅是這麼一個東西,其實並不能動搖景泰藍的地位,朝中那麼多老臣不是吃白飯的,景泰藍又無大過怎可廢帝?但問題是宗政惠竟然把兵權暫時交給了康王,康王手中有這旨意,再加上兵權,一旦得到宗政惠流產以及死亡的消息,會不會怒而起事?

  一條希望的路斷絕,自然會鋌而走險走第二條路。

  太史闌如果只有一個人,她不會讓步,但是她懷裡有景泰藍,她不想讓他冒一點險。

  「你想要怎樣?」她問。

  李秋容見她口氣鬆動,也沒有喜色,耷拉下眉毛道:「今晚的事沒發生,太后懷孕日子太長,孩子出來時已經是死胎,這是意外。之後,一切如前。」

  「一切如前?」太史闌冷笑,「你能替宗政惠擔保她不報復?你信?你信我不會信。」

  李秋容臉頰抽搐一下,「你要如何肯信?」

  「還政於陛下。」太史闌立即答。

  「那不可能!」

  「那就一起死吧。」太史闌一指他手中燈火,「快點心慌,快點手抖,快點掉下去,炸了這屋子。嗯,太后娘娘已經不呻吟了,想必血止住了,看樣子孩子雖失,命還是能保住的,保住命便還有翻身希望,你確定你真要她一起死?」

  「保住命還有希望,你確定你也要讓陛下一起陪著死?」

  「一切如前,還是宗政惠掌握大權,陛下留在這宮中,遲早還是會出事。」太史闌淡淡道,「早死遲死,無所謂。」

  李秋容眼光下移,看著景泰藍,眼神微微有些驚異,他發現這孩子一直在認真聽,而且似乎聽懂了,更要命的是,他聽懂了竟絲毫沒提出異議。

  三歲的娃娃,也有這樣的定力?

  這樣的景泰藍讓他心慌——這才幾歲就這模樣,一旦留他長大,將來太后會不是也是死無葬身之地?

  「那你要怎樣?」他咬咬牙,現在換他來問這句話。

  太史闌面無表情,談判就是這樣,誰問出這句話,誰就處於下風。

  「今晚的事確實沒發生。太后生下孩子時就已經是死胎。之後她還是太后,不過要遷往永慶宮養病。收回她手中掌握的御衛和勳衛軍權,之後政務由三公和勛爵商量擬節略,再交由陛下及永慶宮共同用印施行。」

  太史闌知道按照南齊例,皇帝親政最早也要到八歲,景泰藍這年齡確實不夠,按說宗政惠垂簾是順理成章的,如今以她小產傷身為由先挪宮,再慢慢剝奪她的權柄,給她一個空架子,這樣才能保證景泰藍的安全。

  至於留下她是個後患,此刻也顧不得,李秋容手中燈火簌簌地抖,宗政家的人血液裡都流著瘋狂因子,她不敢冒險。

  何況還有那遺旨,何況還有個趁機掌握了軍權的康王。

  留著宗政惠,必然會想法子要回軍權和留在康王那裡的東西,讓她們狗咬狗也好。

  現在雙方各有箝制住對方的把柄,僵持在這裡,必須要雙方都退一退。

  只是茲事體大,她還想想一想,不管怎樣,讓宗政惠活下來,對景泰藍不利。

  景泰藍卻忽然拉了拉她衣襟。

  她抱緊了他,將耳朵貼在他嘴邊。

  「麻麻。」景泰藍悄悄在她耳邊道,「你不是說,人要有一兩個敵人,才能更好地激勵自己成長嗎?你放心,我不怕的。再說……」他垂下眼,喃喃道,「她是藍藍的娘……」

  太史闌心中一震,她險些忘記這事兒,她心中因為一些疑惑,一直懷疑宗政惠和景泰藍的血緣關係,但此刻她還沒有證據,那麼宗政惠她還真不能殺,怎麼能讓景泰藍背上弒母罪名?看景泰藍的樣子,雖然恨她,似乎也沒有想讓她死。

  萬一宗政惠真的是景泰藍母親,今日她死了景泰藍也難免隱痛終生,千秋史筆,他將永負罵名。

  李秋容也在猶豫,太史闌要求宗政惠不再垂簾,移宮,等於剝奪了宗政惠的權柄,但轉念一想,無論如何,南齊以仁孝治天下,做皇帝的,無論如何不能違了孝道,否則一頂大帽子扣下來,必定要失了人心天下。太后就是太后,一時被剝去的權柄終究有法子拿回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現在雙方其實想的都是這最後十個字。稍稍沉默後,一個婆子從屏風後走出來,附在李秋容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李秋容微微舒了口氣,閉了閉眼睛,神情沉痛又有破釜沉舟之色。

  太史闌知道成了,也暗暗驚嘆宗政惠的體質被調理得相當了得,這種情況居然沒有大出血而死。

  「好。」他道,「但你們也必須承諾,今後對太后一應供奉用度待遇如前,終身不得奪她尊位。至於軍權和那道遺旨……」他冷笑一聲,「你們去從康王殿下那裡奪回來吧。」

  太史闌看向景泰藍,景泰藍撇撇嘴,奶聲奶氣地道:「成呀,她是我母后呀,誰說要不尊敬她啦?」

  李秋容聽著小子那流氣兮兮的口氣就有點頭痛,想著這個三歲娃娃踩著屍體奔進內室,生生將宗政惠驚嚇小產,憤恨之餘也驚心。

  他真不知道,今晚的決定,做得對不對。

  「太后現在的身體不能移動。」他道,「移宮必須等她大好之後。在她移宮之前,這景陽殿必須由我指派的人把守。」

  「好呀。」景泰藍還是一口答應。

  屏風後毫無聲息,但太史闌知道宗政惠必定醒著,也同意了雙方的妥協,否則李秋容不敢下這麼大的決定。

  李秋容命人拿了紙筆來,寫了以上內容,景泰藍果然準備充足,竟然隨身帶著他的皇帝私印,認認真真撳了下去。之後宗政惠也蓋了鳳印,皇朝的兩位最高統治者,竟然如民間談判一般,用這樣的方式談妥了在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內的權力分配。

  文書一式兩份,由兩人各自收好,其實都知道這就是一張紙,根本不會有任何效力,誰一旦有了機會必然就會立即撕毀,但此刻都做得有模有樣。

  東西收好之後太史闌抱著景泰藍慢慢退出這間血氣濃郁的產房。

  她看著屏風之內,影影綽綽只有一個後仰著的身影,被婆子們擋住。

  這是她和她的第一次相見,兩個注定勢不兩立的女人,首次交鋒,卻始終沒有晤面。

  下次相見,又會是在什麼情境?

  出了屋子,太史闌一抬手放出煙花,藉著光亮發現院子裡的人也分成兩派,相互對峙,仔細看下去,還是李秋容的人要多些,畢竟這裡是他經營多年的地盤。

  李秋容也發覺了這種情形,眼神裡閃過一絲厲色,忽然格格一笑,道:「老奴忽然覺得,留陛下在永慶宮多呆陣子不是更好?」說完手一揮,示意那些護衛太監將幾人包圍。

  「李總管,你要出爾反爾麼?」太史闌冷笑。

  她和李秋容各自有勢力,一個在宮內,一個在宮外,現在就看李秋容是否真的敢下狠手,而自己這邊的接應是否來得夠快。

  「咱家不想動陛下,」李秋容道,「沒了陛下也就沒了太后,但咱家實在很不想留下你。」

  他說話很輕很緩,一字一字,嗓音嘶啞,像在一根腐朽的木頭之上慢慢地釘釘子。

  這釘子卻釘在了人的血肉體膚裡——太史闌聽在耳裡,好像被巨鎚猛然敲擊,胸間悶痛,險些嘔出血來。

  再看其餘人,也是面色大變,有人狀態好些,有人狀態差些,但是卻是人人中招,景泰藍靠在她腿邊,蹭著她的腿,呢聲道:「麻麻……難受……」

  太史闌急忙雙手摀住她的耳朵,心想老李這是什麼招?剛才在殿內沒施展,是怕傷著宗政惠吧?

  「太史闌,」李秋容還在盯著她,一字字說得緩慢,每說一字他自己好像也耗盡力氣,沉滯而澀重,唇角隱隱綻出血來,「你覺得我還能留下你麼?」

  太史闌兩隻手去捂景泰藍耳朵了,自己自然無法躲避,她抱著景泰藍向後退,院子裡屬於三公潛伏的人員也在慢慢退開,屋頂上的人掠了下來,出手攻擊李秋容,李秋容身形飄忽,左躲右閃,卻只盯著太史闌不放。

  太史闌唇角也綻出血來,一低頭看見景泰藍兩隻眼珠子發直,生怕他多少也受到傷害,想了想,一把拔出人間刺,刺了景泰藍一下。

  人間刺的瞬間茫然狀態,是聽不見外界任何聲音的。

  她袖子一動,人間刺光芒一閃,李秋容一眼看見,神色一動,腳步一停。

  花尋歡舒一口氣,在太史闌身邊抹抹臉,道:「剛才怎麼回事,心裡怪難受的。」

  太史闌胸中氣血翻騰,話都說不出來,瞧著花尋歡竟然還好的模樣,似乎老李的音波也沒對她造成什麼傷害,立即道:「尋歡,唱歌!」

  花尋歡一傻,問:「唱什麼?」

  「隨便。」太史闌道,:「越難聽越好!」

  「哎喂——」花尋歡扯開嗓子就唱起來了,「山哥哥想著那嫩妹妹喲,一朵花花剛開蕊喲——」

  老李開始咳嗽——這種調動內力傷人的功夫最講究一個節奏,如今給花尋歡的破鑼嗓子一唱,他一口氣生生憋在了喉嚨裡。

  更奇怪的是,花尋歡這歌的節奏很特別,帶著股說不出的詭異味道,好好的山歌唱得鬼氣森森,太史闌聽著覺得比剛才更難受,忍不住回頭瞧她一眼。這麼一瞧,花尋歡又立即不唱了。

  遠處忽然隱隱傳來雜沓腳步聲響,有人大聲呼喊,「宮門已開!」

  「武衛入內勤王!所有人等立於原地,不得隨意走動,不得言語交談,違者格殺勿論!」

  太史闌鬆了一口氣——接應來得很快。

  景泰藍已經清醒過來,揉揉臉,跳上院子裡的金缸,指著李秋容的那批屬下,尖聲道:「朕命令你們放下武器,否則武衛到來格殺勿論!」

  那些人猶豫地看看李秋容,又看看景泰藍,李秋容臉皮抽了抽,道:「放下!剛才咱家不過和陛下開玩笑。」

  「出去開內宮宮門,」太史闌指住一個剛才試圖護住景泰藍的老太監,「就說陛下令你前去接應武衛和三公!」

  「是!」

  不多時火光耀眼,步聲雜沓,章凝帶著人穿過宮道,急急奔來了,人還沒到老遠就在喊,「陛下!陛下!」

  「哎!」景泰藍大聲尖叫,「大司空,有刺客!有刺客!快來救朕和母后!」

  「微臣來了!」章凝老兒的中氣從來沒今夜這麼足,三步兩步便奔了過來,迅速衝進內殿,頭還沒抬就指住屋頂,道:「老夫看見刺客了!給我射!」

  此時屋頂上正站起幾個人,弓弩手二話不說開弓射箭,箭落如雨,直奔那些埋伏在屋頂的侍衛而去。

  李秋容微微有些詫異——這院子裡還有很多自己的人,章凝不對他們動手,先射屋頂做什麼?從下往上射能殺傷幾個?

  弩箭射出,屋頂上的人自然要躲避格擋,啪啪幾響,那箭卻突然炸開,化為幾團火球,墜破屋頂,落了下去。

  那位置下方,正是宗政惠內室所在!

  「卑鄙!」李秋容此時才明白敢情老章抱的竟然也是一定要殺宗政惠的心思,怒吼一聲,「太史闌你要出爾反爾嗎?」

  「和你學而已。」太史闌冷笑。

  李秋容霍然轉身,砰地一聲撞開門,已經搶了進去,只這一霎,外頭的人便看見裡頭已經燃起熊熊大火,幾個婆子尖叫著往外奔,李秋容則不管不顧往裡闖。

  「對比鮮明,老李倒確實是個忠心耿耿的。」章凝若有所思,瞟了太史闌一眼,才裝模作樣跺腳,「哎呀!快救火!快救皇太后!」

  院子裡的人都衝上去,偏偏此時人多,相互踩了腳的撞了腰的跌成一團的,倒弄得人無處下腳,眼瞧著火勢越來越大了,帳幔帷幕都燃起,嗶嗶啵啵的聲音炸得人心發慌,宗政惠卻始終沒有發出任何動靜,李秋容也沒有再出來。

  太史闌忽然道:「不好!」

  章凝也同時道:「不好!」一轉眼珠,大聲道:「救火!救火!」

  這回是真救火了,路也不堵了,人也跑得快了,水龍也迅速調來了,火勢很快就滅了,三間內殿卻被燒掉了大半,人人看著這戰果都咋舌,不明白這什麼火箭怎麼燒起來這麼快。

  火勢還沒完全滅乾淨,章凝就不顧燙腳奔了進去,直奔面目全非的內室,太史闌也跟著,一進去就看見羅床已經被挪開,地下出現一個洞,宗政惠已經不見了,李秋容半身在洞中半身在洞外,冷笑望著兩人。

  他身上乾乾淨淨,毫無火場痕跡。

  「看,」他道,「你有穿山計,我有過橋梯。」

  太史闌默然,心想果然誰都留了一手。

  宗政惠床下有地道也不算什麼了不得的計策,只是這個計策沒人能破,景泰藍不在宮中,其餘人無法入宮,後宮全部由她把持,她在自己床下挖個地道,誰也沒法堵上。

  「章大司空。」李秋容等在這裡當然不是為了譏諷他們一句,他只木著臉問,「咱們的約定,還算數不?」

  太史闌低聲把情況和章凝說了一下,章凝拿過那文書瞧了瞧,呵呵一笑,道:「李總管說的哪裡話?剛才老夫不過和你開個玩笑而已。」

  李秋容嘴角一扯,冷冷道:「如此最好。記住你們的話。太后還是太后,是陛下的親生母親,你們再跋扈,再囂張,不過是欺陛下年幼,有些事小心現在做得太過,將來不用太后出手,你們也死無葬身之地。」

  章凝默然,似乎也被說中心事——無論如何這是母子,將來萬一言歸於好,他們將置身何地?

  太史闌卻淡淡道:「親生母親?聽沒聽過一個詞,生不如養?」

  李秋容眼神一閃,冷哼一聲,不再說話,身子往下一落,手中扣著的地道門砰然關上。

  章凝冷笑道:「當我們面進密道,傻了吧?來人,順密道追下去。」

  太史闌手一攔,「慢著,李秋容沒那麼傻。」她順手抓過一個還沒燒壞的玉瓶,往那一處地面一扔。

  「嚓」一聲微響,一蓬烏光呈放射狀炸開,咻咻射進四面牆壁裡。

  章凝倒抽一口涼氣,喃喃:「害人手段倒多……」

  太史闌咳嗽兩聲,擦了擦唇角,章凝瞧著她,駭然道:「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沒受傷吧?受傷了老夫怎麼向容楚交代?」

  太史闌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將景泰藍塞給他,景泰藍抱住章凝脖子,哭兮兮地拽住他鬍子跟他講,「大司空,我屁屁好痛。」

  「哎喲怎麼啦。」章凝急忙扒著尊貴的龍臀去瞧那點幾乎瞧不見的人間刺的傷口……

  太史闌坐在一邊,她只覺得疲憊,一路瘋狂地趕過來,到此刻這個結果,不知是好還是壞,心裡空落落的。

  後面自然還有很多事,比如太后到底該怎麼安置,那遺旨到底在誰手裡,康王忽掌軍權,會不會有異動,以及之後麗京的安定,也許還會有一連串風波變亂,不過她已經無心去理了。

  她已經做完最重要的事,之後的事交給三公吧。

  一個宮女悄悄端上三杯茶來,給景泰藍、她和章凝一人敬上了一杯,景泰藍折騰大半夜,早渴得厲害,歡天喜地地捧起杯子,章凝滿心在思索接下來的步驟,太史闌則疲憊萬分,腦子發空,也隨手端起了杯子。

  三個人都舉杯就唇,然而就在這一刻,太史闌心中警兆忽生。

  不對!

  這時候一地殘破,四處亂像,宮人們縮在角落裡躲都來不及,怎麼還會有人這麼慇勤地主動上茶?

  她霍然抬手,狠狠將章凝一搡。

  章凝身子一歪,撞到景泰藍,茶水潑了出來濺了兩人一身,匡當兩響,兩人茶杯落地,一地碎瓷沾滿黑灰。

  太史闌一手端著自己的茶杯跳起來,一手狠狠揪住了那個丟掉茶盤就要逃走的宮女,端著茶就往她嘴裡灌,「什麼好東西?先嘗一口!」

  那女子悶聲掙扎,眼神驚駭,太史闌冷笑一聲,手一振,將茶水潑了她滿臉,一手就抽出了人間刺。

  她一連串動作極快,別人根本還沒反應過來,那女子瞪大眼睛看著她,眼神絕望,霍然脖子向後一仰。

  太史闌一看不好,趕緊扳正她的脖子,那女子唇側留下細細的黑血,竟然是見血封喉的毒藥。

  太史闌手一鬆,女子屍首墜地,她冷哼一聲。

  好乾淨利落的手段。

  章凝此刻才回神,瞠目結舌地道:「好大的膽子!好快的反應!」又趕緊謝她,「多謝你救我性命。」

  太史闌擺擺手,心裡有些不安,宗政惠在宮中多年,獨掌大權,可以說整個皇宮早已被她勢力滲透,她人剛走,這邊還有人立即下手,可見她對整個宮禁的掌握已經到了可怕的地步,這叫她怎麼放心景泰藍一人住在這四面危機的地方?

  章凝也想到了這一點,猶豫了一下,道:「只好請陛下最近住在外廷了。就說景陽殿走水,整個內宮都在整修,順便也把宮人們清洗清洗……只是這樣你便不能陪他留下了。」

  太史闌點點頭,外廷那地方她確實不能住,其實她都不該現在出現在宮裡。景泰藍和宗政惠目前還沒到撕破臉皮的時候,也不能撕破,所以她只能做幕後英雄,儘量少出風頭為妙。

  景泰藍一聽她不能和他一起住,就嘟起了嘴,太史闌也不勸他,只淡淡道:「你要鬧,我就上表請求駐守邊疆去。」

  景泰藍立即不敢說話,小心翼翼過來牽了她袖子,腳尖忽然踢到一樣東西,他低頭看了半天,忽然尖叫一聲,撲到了太史闌的懷裡。

  太史闌也瞧見了那是什麼東西,閉了閉眼,將景泰藍的大頭轉到自己懷裡,不讓他瞧那個東西。

  她感覺到懷裡小身子微微發抖,不禁輕輕嘆息一聲。

  景泰藍畢竟還是個孩子,直面這些對他真是太殘忍,先前他一懷怒氣,不顧一切做了,做完之後此刻清醒,難免接受不了。

  她不能讓今夜的一切成為他的陰影,跟隨他一生。

  「麻麻……」景泰藍在她懷裡顫抖,聲音帶著哭腔,「是我……是我害死了弟弟嗎……」

  「不。」太史闌答得斬釘截鐵,撫摸著他的頭髮,「你這個弟弟,出來就是死胎。」

  「可是……」

  「沒有可是。」太史闌道,「你也知道你這個弟弟,在娘肚子裡呆久了,呆久了就會出問題。你記得我和你說過,生產是一道鬼門關,嬰兒死亡率很高。」

  景泰藍不說話,將腦袋往她懷裡更深地紮了扎。太史闌淡淡道:「命運自有定數,你這個弟弟不過是和這世界無緣,其實他出來了也未必能有好日子,若是如此轉世投胎,說不定下一世自有福報。」

  小小的景泰藍,在她懷裡大人似的嘆口氣,幽幽道:「是的,弟弟不想過這樣的日子。」他抬起臉,眼睛黑漆漆的,眸光柔軟,淡淡哀傷,「麻麻,我給弟弟做法事,大大的法事,好嗎?」

  「那是應該的。」太史闌抱緊了他,景泰藍在她懷裡蹭了蹭,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很快睡著了。就著將起的晨曦,太史闌看見他的眉頭竟然是微微皺著的。

  她出神地看了一會兒——景泰藍一開始到她身邊,也會皺眉頭,夜間哭鬧,後來便好了,時常睡著還笑出聲,如今才回來幾天,又給皺上了。

  可這是他的命,她能做的,只是讓他儘量睡得安穩些。

  她將景泰藍交給章凝抱著,章凝邀請她道:「我在京西有一座住宅,並不在我名下,一直由可靠的人看守著,你去那裡住如何?等朝中宮中事情安定,我們就開大朝會,到時候你以使節身份提前回京覆命,陛下會給你敘功,之後你便可以正大光明在麗京安住了。」

  太史闌搖搖頭,道:「我還是想在外廷附近找個地方暫住,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

  她知道三公最近也將緊張得很,內廷要趕緊先安定下來,朝堂上還要做好過渡,要合適地讓陛下再次出現在群臣的視野裡並開始掌握權力,另外,還有個趁太后生產得到了兵權的康王,還得防著他起事。

  她不由分說向外走,忽然幾個人飛快地跟了上來。

  「大人!」這幾個黑衣人,是先前在屋瓦上和宗政惠的人對峙的幾個男子,當先一人在她身後急急道,「請留步。現今京城多事之秋,短期內必然不得安寧,國公吩咐,請您不要亂走,事情辦完後務必回國公府!」

  太史闌現在才不肯去國公府,去探望被她打昏啃爛泥的老國公嗎?

  「沒事,我有去處,保證保護好自己,叫他不必擔心。」太史闌拽著花尋歡就跑,花尋歡莫名其妙地拉扯著她,「啊別啊,你有必要這樣羞澀麼?既然都來了麗京不住國公府住哪?太史闌你別拽我啊……」

  「砰。」

  一根大棒越過花尋歡,砸在了太史闌的後頸上。

  太史闌眼睛一直,晃了晃,向後便倒。花尋歡一把將她接住,愕然回望那幾人,「喂你們……」

  「國公吩咐,」領頭的傢伙扛著根棒子,面無表情地和她講,「太史大人一定不會聽話,那就打昏她拖回去。」

  花尋歡瞅瞅這些傢伙——一直留在麗京的龍魂衛,沒見識過太史闌。

  她忽然賊兮兮地指了指對方鼻子。

  「你、們、一、定、會、倒、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