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7 章
表白

  太史闌闖完書房,照樣回屋子睡覺,睡到日上三竿,忽聽院子外「咚」地一聲。

  她不急不忙起床,踱到門外,正看見一個小腦袋,鬼鬼祟祟探在牆頭。正是那身為女兒卻不認為自己是女兒的容家小小姐。

  她急不可耐地抓著塊磚頭,似乎還想再砸一下提醒太史闌,一眼看見太史闌出來了,眼睛一亮,立即拋了磚頭,在袖子上胡亂擦了擦手,對太史闌拚命招手,「來!來!」

  太史闌閒閒地瞧著她,站在原地不動,那小姑娘急得在牆頭蹦腳,「過來嘛,過來嘛,我等你半個時辰了,再不過來,嬤嬤又要找到我了!」

  太史闌走過去,仰頭看著她,穿著男裝的小姑娘,晨光下看來真真是個清秀少年——如果不開口的話。

  由此可見,容府當初為了保住她的命,把她這個男兒身偽裝得多徹底,太史闌記得,外界從沒說過容府有女兒,可見偽裝到最後,所有人都忘了她是女孩,還真以為她是男兒。

  經年累月的意識暗示下來,這孩子自己也認定了男兒身,瞧現在這春心萌動的樣子。

  這孩子十四歲,據說十五歲之前不能恢復女身,也不能告訴她她是女子,所以容府發現她的抗拒之後,也只能慢慢暗示,希望她到十五歲的時候,也就能接受這事實了。

  比如給她住在內院,比如時不時拿些胭脂水粉給她瞧,問她喜歡不喜歡。

  她當然是不喜歡的,還莫名其妙——女人的東西,問他幹嘛?

  不過住在內院是很好的,不然怎麼能瞧見這麼英氣的姐姐?

  太史闌看著晨光裡少女小小的臉,眉目間和容楚隱約有兩分相似,她想起這孩子寫給容楚的信,想起她是容府裡唯一對她表示出接納的人,心也微微軟了軟,抬臉對她笑了笑。

  她這一笑,那少女眼睛立即就直了,隨即晃了晃,砰一下向後一栽。

  又暈了?

  至於嗎?

  太史闌挑起眉,隨即看見那丫頭又歪歪扭扭爬上來了,喘息著道:「哎呀別笑別笑,你一笑我就受不了……」

  這點年紀,懂什麼受不了受得了!

  太史闌懶得理會這詭異情形,轉身要走,那丫頭在後頭連喊,「別走別走,我不是登徒子,我……我……我給你送早飯來!」

  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獻寶似地遞過來,「早上新鮮出爐的蟹黃湯包哦,我怕冷了,揣懷裡給你帶過來的……哎呀!」

  太史闌一瞧,紙包破了,湯包的汁水浸出來,把那孩子的衣襟染得一片油晃晃。

  再看湯包,被壓得扁扁的,蟹黃黃澄澄地擠出來,像一坨一坨的……

  她搖搖頭,再看看那孩子扁著嘴眼淚汪汪,要哭的模樣,忽然想起她的景泰藍,不禁心一軟,上前去開了門。

  門一開,那孩子猴子一般竄進來,伸手便要抱她的腰,「謝謝你!你真好!」被太史闌毫不客氣一巴掌推開。

  「進來換衣服。」她道,也不理她,當先進門,那孩子不敢再鬧,乖乖跟著。

  太史闌帶她進了內室,本來想讓她自己選衣服,想了想,親自選了一件衣服出來,扔在她面前,「換上。」

  「叫我名字好不好?」那丫頭笑瞇瞇仰頭看著她,「我叫容榕,小名叫融融。」

  太史闌聽著一大堆的容容容容的,也懶得理會,隨意「嗯」一聲,示意她穿衣服。

  容榕一瞧那衣服就驚訝地瞪大眼睛,「這是你們女人的裙子哎!」

  「不穿?」太史闌立即收衣服,「出去。」

  「哎哎別,我穿我穿。」丫頭只想在這裡多賴一會兒,趕緊抓了衣服就進去換,過了一會兒,扭扭捏捏地出來,道:「姐姐你別笑我……」

  太史闌一抬頭,眼前一亮。

  容榕穿的是一身雪綃衣裙,領口袖口襯著些雪色的絨毛,上身緊致而下身裙襬寬大,裙子外罩一層粉色星光紗。太史闌特意選的最女性最柔美的一套衣服。此刻這少女穿著,勒出小小緊緊的胸,束出細細的腰,拖曳著寬大的裙襬,純然的亭亭長成的少女風姿。襯著她剪水雙瞳,雪色肌膚,頰上一抹紅暈和淺粉色的裙紗相呼應,是一朵風中新綻的雪裡桃花。

  她有點緊張,看起來也有點不習慣,手指揪著衣角不知道往哪放。

  太史闌怔了怔,由衷地贊,「真美。」

  容榕臉更紅了,半晌才吶吶道:「女人衣服……好不習慣……」

  太史闌想著就是要你習慣,嘴上卻道:「女人衣服,你穿起來也很快。」

  容榕撇撇嘴,悻悻地道:「還不是嬤嬤們神經,總愛給我看這些衣服,還和我說怎麼穿怎麼穿,看多了也就知道了。你們女人就是麻煩,愛顯擺衣服。」

  太史闌聽她口口聲聲「你們女人」,也有點頭疼,正好外頭有人敲門,容榕急忙躲起來,太史闌去開門,卻是送早飯的。

  太史闌把那飯籃子拎了回來,在桌上一樣樣擺開,容榕從屏風後閃出來,不說話,眼巴巴瞧著。

  太史闌也不理她,自顧自坐下來,容榕站著不動,委屈地低了頭,低低道:「你吃著,我走了……」

  這孩子還是很有家教的,人家不請她吃,也知道自己不該再留。

  太史闌面無表情把另一副給花尋歡的碗筷布好,筷子敲敲碗,「不吃?你還沒吃早飯吧?」

  容榕眼睛立即亮了,雀躍地奔過來,坐在她對面,卻先慇勤地給她裝粥,討好地道:「這是今年莊子上新收上來的碧粳米,很香很香,姐姐你嘗嘗。」

  又揭開蒸籠蓋子,熱氣裊裊裡笑瞇了眼,「這裡也有蟹黃湯包哦!我最喜歡的!」歡歡喜喜夾了一個要吃,一眼看見太史闌,立即又討好地給她送過去,道:「姐姐,蟹黃湯包!」順手還把蘸醋的碟子推過去,「記得蘸醋,不然小心鬧肚子。」

  太史闌瞧著她一連串動作自然體貼,天真嬌憨而又不失教養,著實是一個被教得很好的姑娘,心中不由一動。

  回手也夾了一個湯包給她,「你先前沒吃著,現在可補上了。」

  「多謝姐姐。」容榕忙接著,開開心心吃飯,太史闌細看她動作,吃得快卻依舊優雅,長長的睫毛垂著,眼神清澈。

  容榕直到吃飽,擱下筷子。才出了一口氣,托腮笑看太史闌吃,太史闌泰然自若,吃飽了擱下筷子,才道:「有什麼想問我的?」

  「有。」容榕好奇地看著她,「我聽人說姐姐你是聾啞的,可是你明明不是,你為什麼要說謊?」

  「我的耳朵只想聽我願意聽的;我的話只想和願意和我說話的人說。」太史闌語氣淡淡。

  容榕一時有點不懂,眨巴眨巴眼睛,拍手道:「姐姐是說,道不同不相為謀,不是一路人,不如裝聾啞。」

  太史闌點點頭,很滿意這姑娘智商也不低,不愧是容楚的妹妹。

  「那我就是姐姐願意聽、願意說話的人咯?」容榕笑瞇了眼睛。

  「如果你能保密的話。」太史闌點點頭。

  「那自然。」容榕道,「四哥說了,男子漢大丈夫,最忌胡言亂語,洩人秘密。」

  太史闌咳嗽——容楚可真好意思說,這世上還有人比他更會胡言亂語嗎?

  「喂,聽說你救了我四哥。」容榕忽然神秘兮兮湊過來,「那你見過我未來四嫂咯?」

  太史闌取了茶壺倒茶,她這裡不要任何僕人,寧可自己親為。

  「是,見過。」她答。

  「怎樣怎樣?」容榕立即拚命搗她胳膊,「美嗎?脾氣好嗎?和我四哥相處得好嗎?」

  「不美,不好,經常揍你四哥。」太史闌答。

  「啊?是嗎?真的和傳言一樣啊?」容榕臉上卻沒有失望之色,反而更興奮地一拍掌,「好啊!帥啊!」

  太史闌眨眨眼——容楚你的人緣真差。

  「你不心疼你四哥?」她垂下眼,淡淡問,「這麼一個河東母獅,娶進來你家不是家宅不寧?」

  「哪有的事。」容榕一擺手,「什麼揍不揍的?我才不信,四哥那人壞死了,只有他害人的,沒有人揍他的。就算揍了,他樂意,別人管得著?保不準他一邊被揍一邊樂著呢。」

  太史闌喝茶——看來這一大家子,還不如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明白。

  「那個太史闌,」容榕一臉興趣,「我聽說她是個女將,曾經一人救一城?曾經獨鬥康王,曾經帶二五營反敗為勝,曾經在天授大比大敗東堂,這些都是真的嗎?」

  「也不能這麼說,」太史闌平靜地道,「這世上沒有孤膽英雄,一個人的力量永遠不能決勝大局,靠的是大家。她只是做了點正確的指揮而已。」

  容榕點點頭,道:「你這話我聽著合適。一直以來外頭關於太史大人的傳言,都似乎太誇張了些。有些人說得她像神,有些人說得她像妖魔,總之都不像人。聽得人心裡突突的,也難怪老爺夫人……」她忽然住口,托腮嘆了口氣。

  太史闌當然知道她沒說完的話是什麼,想著這孩子不知是不是體弱多病的原因,心思倒是通透。這道理看得可比一般人深遠得多。

  她太史闌,受盛名所捧,同樣也受盛名所累。所謂名之一字,有時候也是雙刃劍,握住這劍的人,難免自己也受傷。

  「我是很仰慕這樣的女子的。」容榕忽然慢慢地道,「快意恩仇,仗劍天下,金戈鐵馬,叱吒風雲。她做了很多男兒想做都做不到的事……」她慢慢垂下頭,神情憂傷,小小鼻尖白得近乎透明。

  「所以聽說你想要一個這樣的女子?」太史闌蹺起腿,淡淡一笑。

  「你怎麼知道?」容榕抬頭,有點羞澀地一笑,「原本是想著的……我做不到的,有身邊人能做到也好……」

  太史闌點點頭——嗯,給你配個能做到的夫君好不好?

  「不過我現在改變主意了,我不要那樣的女子了!」容榕忽然急切地握住了她的手,「太史大人雖然名動天下,功勛彪炳,做了連男人也做不到的功業,可我覺得她剛硬太過,只怕也確實不能宜家宜室……我覺得你很好,你這樣最好!又率性又利落又獨特,還寬容沉穩,你這樣才是最好的!我!我沒見過你這樣的女子,我——」

  「你該去讀書了。」太史闌抽出手,拍拍她腦袋,「我聽見外頭喊你的聲音了。」

  容榕嘴角一耷拉,卻不肯放棄,身子向前一傾,「你再聽我說一句,我——」

  她忽然身子一僵,對面,太史闌慢慢縮回了人間刺銀白的刺尖。

  隨即她站起身,打開門,對外頭探頭探腦的婆子們招了招手。

  婆子們進來,一眼看見容榕都一喜,再一看她身上女裙,頓時大驚。

  愣了半晌之後,婆子們齊齊襝衽對太史闌道謝。

  太史闌淡淡回禮,她知道婆子們謝她什麼——容榕快十五歲了,卻還不能接受關於她是女子的暗示,容府想必已經花了很多心思想讓她接受這一情況,因為如果到了十五歲她還不肯恢復女裝,或者一直不能接受,將來可能會影響她的婚事和終身的,如今婆子們看到往日連看個胭脂都要發脾氣的小姐,如今竟然肯穿女裙,這等巨大的進步,怎能不喜?

  太史闌擺擺手,自轉過身,她要練功了。

  婆子們不敢多話,牽著有點傻的容榕出去,準備先帶她到夫人那裡轉一轉,好讓夫人驚喜驚喜,也討點賞。

  最後出去的婆子,自覺地給太史闌帶上門。吐吐舌頭,笑道:「這位蘭姑娘,好重的威勢。」

  「是啊是啊。」立即有人讚同,「不知道為什麼,在她面前,我就是不敢說話。」

  「是啊,咱們就是在夫人面前,也沒這種感覺,這姑娘也就一個殘疾獵戶出身,怎麼氣勢上還超過了咱們夫人?」

  「這就是傳說中的不怒而威?如今可見識了……」

  ……

  半下午的時候,太史闌有客來訪,竟然是兩天沒露面的容夫人。

  她是來向太史闌道謝的。道謝的自然是容榕開始接受女裝的事情,當然這事不能放在面上說,她也就是送了些禮物點心來,因為花尋歡不在,細心的容夫人還帶了個通手語的婆子來。

  當然太史闌根本看不懂手語,她垂目聽容夫人說話,容夫人很隱晦地表示了感謝,又稍稍解釋了容榕這樣的由來,請求她暫時保密,最後請託她,不管用什麼辦法,儘量讓容榕慢慢形成女人意識。

  太史闌笑了笑,讓她這個自身女人意識都還沒完全開發的人,去教別人女性意識,還真是滑稽。

  她這一笑,看在容夫人眼裡卻絕然不同,只覺這平常只是清秀的女子,忽然艷光四射,驚得連說話都忘記了。

  不過太史闌素來有氣場,她坐在那裡不言不動,對別人就是壓力,容夫人很快就坐不住,起身告辭,臨走時對她笑道:「園子裡的梅花開了,年節之前我府中要舉行賞梅會,邀請京中交好世家的公子小姐過來賞玩,姑娘如果喜歡,也請一定參加。」

  太史闌點點頭——年節前各府都很忙,這時候舉行賞梅會?恐怕是怕容楚在年節前趕回麗京,帶著她太史闌進府拜見家長,強迫要求成親,想要先下手為強,給容楚訂個女人吧?

  她和容楚保持了近一年的「未婚夫妻」關係,沒有出任何問題,還青雲直上,現在所謂容楚克妻傳言也漸漸淡了,想必大家小姐們又要趨之若鶩了。

  她辛苦養成的桃子,誰想偷摘?

  太史闌笑了笑。

  容夫人看著這笑容,忽覺寒冷,打了個寒戰……

  太史闌送她出門,聽見一個嬤嬤請示容夫人,「老爺收到了國公的飛鴿傳書,要求府裡早日備下三媒六聘之禮。您看……」

  容夫人略略停了一停,皺眉道:「信是給老爺的,老爺沒做任何舉措轉給我,什麼意思你還不明白?」

  「是……」婆子嘆了口氣,「只是怕公子回來生怒。」

  容夫人沉默了一會,道:「這事須依不得他。他現在為人蠱惑,做父母的總該為他把持住。將來他就明白咱們是為他好。」

  「夫人還是不原諒那事。」嬤嬤嘆氣。

  「自然不原諒。她性子強硬什麼的,我雖遺憾,但只要楚兒喜歡,我做母親的也不好管太多,但一個女子怎麼可以不疼自己的孩兒?這樣的女子怎配為人妻子?」

  「奴婢卻覺得,這事目前也確證,或者該等公子回來問個清楚,公子不也是說,這事是誤會麼。」

  「問他,他自然是護她的。」容夫人嘆口氣,「我也希望她是個好女子,畢竟阿楚和她有情。只是……如果這事是我誤會,我願意向她道歉;如果她那個孩子還在,我立即迎她進門……可惜,這女子總讓我覺得太不妥當,那些故事流言聽來聽去,就沒一個說她好性子的。動輒殺人,天性暴戾,行事剛硬,寧折不彎,這樣的性子怎麼能做我國公府的女主人?」

  「奴婢倒是聽說一個消息。」那嬤嬤道,「聽說那個太史闌,還有些水性楊花,不僅和公子走得近,還和李大總管關係也很好,後來又聽說天授大比中,她和東堂那個司空世子,也……」她訕訕地住了口。

  容夫人霍然轉身,「你從哪裡聽來?」

  「京中這樣的說話,很久之前就有了……是那群自極東回來的光武總營的子弟們傳出來的……」

  容夫人怔怔地站著,半晌嘆了口氣,問:「老爺知道麼?」

  嬤嬤猶猶豫豫地道:「似乎是知道的,臉色很難看。」

  容夫人又嘆口氣,道:「聽說慕家二房嫡小姐後日及笄,你們安排送份禮物去,要比平日送別人的厚些。近日裡我會多出門,到親近世家夫人那裡去拜訪,若有人問起這等閒話,你們一力撇清便是。總之,」她重重地道,「要堵住麗京的流言,讓麗京貴族豪門都知道,我們容家,絕不會讓太史闌進門!」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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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群人毫無顧忌在那商量,自然被太史闌聽個清楚。

  她立在門後,黃昏光線暗薄,勾勒出她利落的剪影,腰線筆直,巋然不動。

  風將簷下風燈吹起,啪啪地擊在青磚壁上,燈下絲穗翻轉,遮了她眼神。

  良久,她唇角一扯,一個譏嘲的笑意。

  晚上的時候,容彌照常議事,只是所有人都有點心不在焉,眼睛不住往門口瞟。

  「太后移駕永慶宮,大朝會一番爭執,最後終於定下日後章程,政務由三公和勛爵商量擬節略,再交由陛下及永慶宮共同用印施行。勛爵選了四位,康王、齊國公、定國侯……和咱們晉國公府。」

  「果然還是被推出來了,只是齊國公和定國侯都是太后的人,如今形勢看來,倒是咱們這邊佔優。」

  「未必!」

  清越的女聲傳來,眾人都一喜。

  來了!

  容彌一個眼色,立即有幕僚上去給太史闌打簾子,太史闌翩然而入,先對容彌躬身,再微笑對容彌躬身。

  她一日比一日恭敬,容彌看著越來越順眼,急忙命人看座,上茶。

  人就是這樣,一開始便恭敬,未必有人在意你,一開始狂傲而來先聲奪人,之後再瞧著彬彬有禮,便覺得分外難得令人欣喜。

  當然這也得先折服人,否則彎斷了腰也沒用。

  太史闌享受上賓待遇,坐下來舒舒服服喝一口茶,對著眼巴巴看她的眾人,點一點頭,道:「剛才那位先生說咱們佔優,其實也就是看起來人數佔優而已。細想起來,權力分配上可不佔優。真正形成的其實一種互相牽制。」

  「你說。」容彌眼神激賞。

  「三公能影響的只是部分文臣,晉國公已經不掌兵權,而那幾個,卻是實權在握。康王掌軍,掌吏部戶部那幾個卻和齊國公私下關係不淺,定國侯有親戚掌刑部,六部中關鍵的三部都在他們掌握中,但偏偏三公也掌天下軍、戶、工、賦役禮樂,我想著,三公的真正意思是……」太史闌一邊說著,一邊有些閃神,想著景泰藍一定委屈為什麼還讓這些混賬掌權,為什麼皇帝還是不能什麼都說了算?這其間的道理只有等他自己慢慢明白了,皇帝也是不能隨心所欲的,朝局的平衡,適度的遷就和退讓也是一門大學問,有些人,有些事,你明知留在那裡是毒瘤,可是暫時你就是繞不開去,繞不開去就乾脆放到面前來,未嘗不是一個辦法。

  她給在場的人細細分析了幾位主政大臣的實力所在,以及將來可能發生的相互制約,這些資料得益於三公,三公允許她繼續陪著景泰藍一段時間後,就開始秘密托容楚代轉朝中奏摺,這可都是第一手的資料。

  太史闌忽然又開始懷疑容楚要她在國公府住下的用意,他除了想保護她,是不是還想她雌威大發鎮服他父母,順帶還因為他自己不在,在這朝局變動的關鍵時刻,來指點一下不擅長這些朝堂心計的老國公?

  這可是一箭三雕。

  不過從容楚的行事風格來看,很有可能,這傢伙一向擅長揣度人心,什麼人會做什麼事,都在他算中。

  哼哼,算吧,你算吧……

  「姑娘,姑娘……」容彌發現太史闌忽然神思不屬,眼底還飄過猙獰殺氣,試探著相喚。

  太史闌醒神,拂拂衣袖站起身,又是周全一禮,「言盡於此,日後當如何做,想必老國公心中已有數,告辭。」

  說完再次飄然而去,留下容彌望著她背影,目光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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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史闌回去還是睡覺練功,早上還是被容榕那個丫頭吵醒,一起吃早飯,吃完太史闌說可能要參加遊園會,讓容榕幫她選賞梅會要穿的衣服和首飾。

  女孩子的天賦是天生的,容榕雖然有些不樂意,但選起來卻很認真,最後選出的衣服,太史闌瞧了,還是很女性化的,多半顏色淺淡,其實並不適合太史闌,那就是她自己喜歡的了,看來第一天太史闌為她選的衣服她內心裡還是喜歡的。

  太史闌也不說什麼,事後命人把容榕選出的衣服封了,送給容夫人。她是什麼意思,對方自然明白,不過就是告訴容家,你家小姐喜歡的是哪些東西,以後就照這樣子誘惑她。當天下午容夫人又派人送了點心來。

  之後太史闌便讓容榕每天幫她選東西,今天一件衣服,明天一雙鞋子,後天一個耳環,並不像那些婆子那樣,每天勸她讀女戒書學繡花之類。

  容榕來她這裡也越來越自由,有次趴在她耳邊神秘兮兮告訴她,說夫人誇她好,想要認她做義女,賞梅會的時候也會特意邀請一些中層軍官,想要為她覓一門良緣。

  容榕滿臉不滿,拉著她的手搖晃,「姐姐不要理會夫人,姐姐一定要等我……」

  太史闌不過淡淡一笑,不可否認,老國公夫婦是好的,可是有些事情太執拗,也是欠教訓的。

  每天晚上她還是會去參加老國公的議事會,容彌等人已經習慣了她的到來,靠窗的一個位置固定是她的,她不來,所有人都空著那位置等她。那個位置前會備著她最愛喝的熱茶,放著些細巧點心,這自然都是為她準備的。她若偶爾練功遲了點過來,老國公就會分神,所有人都會坐立不安,看她到了卻又都籲口大氣。

  人們開始漸漸尊敬她,真心將她當一個難得的軍師高人看待,也沒人再試圖打聽她的來歷惹她不快。

  太史闌也表現得越來越親和謙虛,時不時還和老國公開幾句玩笑,眾人心懷舒暢之餘,越發覺得她一開始的凌厲驕傲不過是一場試探,覺得這姑娘才華出眾,眼光犀利,見識非凡,大方穩重……總之怎麼瞧怎麼好。

  在一次太史闌及時分析了皇帝的一個舉動,點撥了老國公,使他避免上錯奏章之後,容彌看她的眼色也慢慢變了。

  能準確揣摩帝王心思,才是這朝堂上一等一的人才,更是世家府邸求之不得的重要人物。

  太史闌不過一笑——這天下還有誰比她更瞭解景泰藍?這小子撅下屁股她都知道他要放的是蘿蔔味還是豬蹄味的屁。

  容彌開始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眼光打量她,又開始問她出身來歷,家中可有父母高堂。

  太史闌猜到他的心思,不過打哈哈而已。

  打在老頭頭上那一悶棍,她已經懸了起來,還沒打算現在落下呢。

  容楚家人對她的排斥,並不僅僅是一個誤會可以形容,也絕不是為了那個所謂「小產的孩子」,說到底,容夫人是怕她無女子天性,不懂溫柔,容楚以後沒好日子;而容彌,是怕她行事剛硬,又涉入朝政太深,怕她將來拖累容家,來個萬劫不復。

  所以她讓容夫人看見她女性的那一面——她能喚醒容榕的女性意識,自己怎麼會不懂溫柔?

  她讓容彌看見她真正的能力——她是有可能給容府帶來麻煩,但她更有可能為容家遮風擋雨,躲避災難!

  太史闌唇角一抹莫名的笑,抬手,告辭,和以前那麼多次一般瀟灑。

  而容彌在她離開之後,終於說出了多日來一直盤桓在心頭的話。

  「下次求求她的八字,請大師替她和楚兒合一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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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日子過得倒也悠哉,有一天晚上,太史闌在容彌書房裡聽到了一個消息,說永慶宮太后病重,群臣敦請之下,陛下明日將起駕去永慶宮探視母疾。

  容彌對此大大說了一番孝道,並表示近日來陛下很有長進,但孝道上頭卻做得似乎不是太好,太后移宮是一樁,太后傳出重病,他該早早過去請安,還要群臣敦請,這點不太妥當。說完頻頻搖頭。

  太史闌想著,容彌其實是知道一些這母子相處情形和內幕的,知道了他還這態度,可見群臣的態度一定更激烈,可見這「孝道」二字當真如天大,皇帝也不能不受制約。難怪以往看史料,當真有「父要子死,子不肯死,人人認為子該死」的荒唐事兒。

  世情如此,看來除非拿到了某些要緊證據,否則這宗政惠總歸是要給景泰藍帶來麻煩的。

  小小的景泰藍,恨著宗政惠,還不得不勉強自己做個「孝子」,想必很鬱悶,嘴巴一定撅成油瓶了。

  太史闌面上不置可否,第二天早上起來,便問容榕,「可想出去玩玩?」

  容榕出門自然是不容易的,太史闌說要帶她出去,她自然歡喜雀躍,之後便沮喪下來,說家裡人這麼多年都不許她出去,怕她被外頭的人擠病。

  太史闌瞧著她臉色雖然蒼白了些,卻也不像重病在身,按說早該好了,容家人不許她出去,想必還是怕她女子身份被人提早叫破。

  太史闌原本不信任何怪力亂神,自經過了乾坤殿,也知道世上很多事可不信但不可不敬。當下就讓人稟告容夫人,說要帶容榕出門。

  容夫人現在對她帶著容榕很放心,卻也讓很多護衛跟著,不讓任何人接觸容榕。

  太史闌在護衛裡找了一圈,又沒看見趙十三——聽說趙十三因為忤逆容二爺,被關禁閉了。

  太史闌也不操心,有些事容楚回來會處理的。

  她帶著容榕騎馬出門,從後門一出,她摸出一根哨子,隨意吹了幾口。容榕瞧著好玩,也要吹,太史闌隨手遞給她,眼光四面一轉,已經看見了火虎。

  她在容府,她的人自然就在這附近,經過這麼多天,所有人應該都到齊了。

  她對火虎做了個手勢,火虎點點頭,過了一會兒,太史闌帶容榕在一處面具攤子前停留,容榕專心地挑選面具,太史闌操手在一邊等,忽然身邊有人擠過來,正是火虎。

  太史闌一偏頭,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火虎詫然挑高眉頭,隨即嘿嘿一笑,點頭離開。

  容榕選了一大堆面具,也不要護衛拿,自己興高采烈地抱著,問太史闌,「哪個最好看?」

  太史闌挑了個仙女面具,這是南齊傳說中的變臉娘娘,先男後女。她是有心暗示,容榕卻搖搖頭,自取了一個天將面具戴在臉上,把那個變臉娘娘面具遞給太史闌,笑著拉她的手,「你我正好配一對兒。」

  太史闌隨手接了,卻沒有戴,忽然手心裡一涼,低頭一看,掌心裡被塞進了一塊女式佩玉。

  她瞧瞧佩玉,又瞧瞧容榕。

  容榕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低頭用腳尖畫著地,吶吶道:「我瞧著好看,便買了來給你……這集市東西粗劣,你不要也罷……」說著便要拿回。

  太史闌手一握,將玉收起。笑了笑,拍了拍她腦袋,當先走開。

  容榕鼓起嘴,十分悻悻——她是在求愛,為什麼這位總是一副小孩子玩把戲的態度?

  買完面具繼續逛,漸漸便走離了早市,到了一處較為偏僻的巷口,忽然巷子裡衝出一大群人,來勢兇猛,一下子便衝散了容榕的護衛和太史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