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先一人三步兩步便繞到了容榕面前,上下打量著她,笑道:「好纖細的身條兒,莫不是女的吧?」伸手便要去掀她的面具。
「不得無禮!」容家的護衛紛紛衝上來,卻被那群人隔開,那人哈哈一笑,一把拉下了容榕的面具,隨即眼睛一亮,道:「怎麼這麼像個姑娘?好相貌!」
他這聲一出,容家護衛若有所悟,腳步都一停。
「胡扯!你才是女人!」容榕漲紅了臉怒罵,一邊還不忘對被隔開的太史闌大叫,「姐姐別過來,這是群登徒子!」
「登徒子」臉上抽了抽,眸光兇惡地道:「你說我是登徒子,我便登徒子一把!」一把抓住容榕衣袖將她向巷子裡拖。
容榕抬腳就用靴跟狠踩他,「登徒子!你敢動我!你試試看你敢動我?我碾,我碾,我碾死你——」
登徒子的腳被踩得扁扁的……
「噗——」人群裡不知誰噴了出來。
太史闌頭痛地搖搖頭——演技太差,速戰速決吧。
容榕終究抵不過登徒子的力氣,被一寸寸拖進小巷,容家的護衛們裝模作樣地呼喊大叫,左衝右突,那群流氓兜著袍角,東蹦西竄地攔著,你到東我到東,你到西我到西,倒像玩老鷹捉小雞。
容榕沒出過門,見著這場面哪裡分辨得出,一開始還不知畏懼,眼看真的要被拖進黑巷,終於尖聲大叫,「姐姐!姐姐!」
她竟然不是向護衛求救,倒衝著太史闌,太史闌鐵一般硬的臉皮,也不禁紅了紅。
無奈之下一兜袍子,正要勉為其難親身上陣去演一演,忽然馬蹄聲響,自小巷中潑風般來。
眾人都回首,被夾在人群中披頭散髮的容榕也傻傻地抬頭。
就見晨曦的光影將小巷一割兩半,而那少年自黑暗中來,一寸寸穿越光陰的灰,在薄紗般的明光裡呼嘯而至,帶著迷幻彩虹色的朝霞從他髮間過,映亮他烏黑的髮和眉,飛揚的眉下,眸子清亮如潭。
他著薄甲,執長刀,穿小巷,踏落花,狂風般飆至,快到那群「流氓」面前時,忽然一個漂亮的翻身,從馬背上不見,再一轉眼他已經從馬腹中探身而出,一雙手輕輕巧巧拿住了容榕身側的「登徒子」,也不見他吐氣開聲,手一揮便將人給扔了出去。
那「登徒子」半空大叫,手舞足蹈,落到牆外,聽起來重重一聲。
容榕的眼睛亮了。
那少年又一個翻身,如法炮製,將容榕身邊另一個「流氓」也扔過牆,其餘「流氓」似乎都被驚呆,嘩地一下散開。
馬兒此時才從容榕身邊過。
那少年一個漂亮地挺腰,翻上了馬,不知何時指尖已經擎了一朵新綻的梅花,他俯首對容榕一笑,將花插在容榕鬢邊。
少女臉色雪白,襯得梅花盈盈嬌艷。
少年一笑,直起身,並不停留,飛馬而過,只留一個軒昂的背影,和一抹淡淡的梅花香。
他經過太史闌身邊時,得意地一笑。
太史闌靠在牆邊,忍了好久才忍住嘔吐的慾望。
最後加的戲,太狗血了!
不過她回頭一瞧,容榕傻傻站在當地,還沉浸在狗血的情節裡。
晨曦裡少女眼眸裡閃著碎光,偏首望著少年離去的方向,無意識地抬手輕輕撫上鬢邊的梅花。
她眼神有點怔怔的,大抵一時也不明白內心思潮。卻下意識地眸光留戀,為那少年剛才一刻的風華。
他飛馬而來,英雄救美,倏忽而去,只留落花。
真真符合所有少年男女心目中的俠少形象,令人嚮往。
太史闌瞧她那模樣,估計一時半會還拔不出來,也不用多說什麼干擾她,當即便讓護衛護送容榕回府。
容榕果然傻傻地和她揮了揮手,乖乖回去了。太史闌等她背影消失,回身瞪了一眼,道:「戲都不會演!」
群眾演員們委屈地扁著嘴——你自己更不會演!剛才那會你不是該焦急萬狀,拚命來救,然後被推倒在地,眼淚汪汪伸著手,和容榕來一場生離死別的苦情戲麼?
還一張面癱臉,一點焦急的表情都沒擺出來,虧得那小姑娘從不出門,見識的人和事太少,不然就憑太史闌的爛演技,早穿幫了。
馬蹄聲響,剛才那瀟灑簪花的「俠少」又回來了,這回再沒了剛才的俊逸任俠味道,一邊跑一邊順手就扯開衣襟,露出胸口黑黑的胸毛。
人群裡響起哀切的長嘆,為容家小姐的春心。
馬兒跑進了巷子裡,順路丟下髮套啊長袍啊髮結啊藥泥啊之類的東西,再出來時,已經是火虎。
太史闌有時不得不佩服火虎的易容之術,真是扮誰像誰。剛才那一霎火虎易容後從巷子裡出來時,她還真以為邰世濤來了。
剛才那少年的形象,是邰世濤的,太史闌很喜歡容榕,有心要為弟弟牽線,卻又不想亂點鴛鴦譜,畢竟她不確定世濤心裡是不是已經有了別的姑娘。
所以她讓火虎扮成邰世濤的模樣,給容榕心中留一個驚艷的印象,卻不告訴她邰世濤的名字,留下迴旋的餘地。如果世濤不喜歡她或者將來她見了世濤也談不上喜歡,那這就是一場普通的邂逅。如果將來真的有緣,今日便給容家小姐心中種下一場姻緣的因。
太史闌個性強硬,卻不喜歡對他人生活指手畫腳,她崇尚自然,我心由我,他人由他。
這事兒也算是一場暗示,喚醒容榕女性身份的暗示,至於那孩子到底什麼時候才開竅,太史闌也不管,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只要別來纏她就好。
她看看天色,算著朝會的時辰應該已經過了,按照昨晚容彌等人說的,此時景泰藍應該起駕往永慶宮去了。
她算算景泰藍儀仗到達永慶宮的時辰,自己當先上了馬,帶著手下們抄近路,先到了永慶宮。
太史闌已經接到三公的信報,說那晚太后自密道出宮,原本先去了康王那裡,半路被人攔截,竟然走錯了路,和康王擦身而過,無奈之下便去了永慶宮,隨後康王帶著翊衛趕到,要去接太后,和守衛的武衛發生爭執,三公又急急帶著陛下的旨意趕至,命所有人不得驚擾太后休養,半強制地擁著太后進了宮,之後宮中守衛又發生了改變,武衛守大門,翊衛守內殿,相互監視牽制。
太史闌到了永慶宮,出示三公給的令牌,進大門很容易,但到了三進殿的時候,武衛帶她進門的一個校尉便停住腳,道:「大人,後頭我們也進不去了,你看……」
「我就在這裡逛逛。」太史闌點點頭。校尉心領神會,裝模作樣關照她幾句不要亂走,順手塞給她一張永慶宮地圖,隨即離開。
太史闌身邊只帶了蘇亞花尋歡,其餘人留在永慶宮外接應,蘇亞謹慎,花尋歡膽大,正好互補。
太史闌算算時辰還早,展開地圖,目光一掃西偏殿,道:「咱們去那裡瞧瞧。」
「不妥。」蘇亞反對,「西局探子基本都在那裡。」
「錯。」太史闌道,「宗政惠既然來了這裡,西局探子自然不會再看守西偏殿,想必都已經到正殿侍應,他們被迫看守了一個多月的西偏殿,一定滿腹怒氣恨不得早早離開,哪裡還會呆在那裡。」
「那我們現在去不也是沒用?」
「我只是對喬雨潤曾經住過的地方感興趣,想加深點對她的瞭解而已。」太史闌當先而行,她手中有永慶宮佈防圖,去的又是宮人們居住的西偏殿,自然沒什麼困難。不多時便到了那座院子,外觀看著果然有點破舊。
永慶宮為了迎接皇帝入住,進行了修葺,但時日來不及,只整修了正殿,這些宮人住的地方自然殘破,太史闌都不用看圖,直接在這殿裡找到了相對最好的一間屋子,果然是喬雨潤曾經住過的。
這是一個套間,外頭倒也平常,裡頭卻用鎖緊緊鎖著,看那鎖還是非常精巧,帶機關的古代密碼鎖。
喬雨潤都已經搬走了,這裡還緊緊鎖著,這女人到底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
太史闌趕早過來查喬雨潤的東西,就是因為她已經聽說,喬雨潤回京後性情大變,還有景泰藍回京那天夜裡,她出手殺人十分凶悍。
太史闌記得,喬雨潤不會武功。
那是什麼讓她武功速成?想必不是什麼好東西。
讓這麼一條陰毒的蛇留著,她心中不安。這條蛇留在宗政惠身邊,那更是殺傷力加倍。叫她怎麼放心得下景泰藍。
天下所有的鎖在太史闌面前都是空氣,她手指一拂,那精妙的鎖就斷開了。
太史闌並沒有立即推門,而是站在死角用棍子先探了探,果然門一開,門頭上就掉下一包毒蟲。如果她開了鎖就推門,那包蟲子必然先落在她的脖子裡。
「這死女人,改不了的害人德行!」花尋歡臉色鐵青,大罵。
地上的蟲子,各種各樣,有硬殼的有軟體的,黑的黃的紅的白的,一堆一堆蠕動著,瞧得人頭皮發麻。
太史闌瞧著花尋歡,道:「這些蟲子,你認識嗎?」
花尋歡臉色不好看,猶豫了一會才道:「大多認識,有點像我們那邊的萬蟲引,但是又不太像。你知道經過這麼多年,我們那裡的很多秘法異術,要麼流失,要麼發生了改變,現在手中還能留著老法的人,已經鳳毛麟角了。」
太史闌點點頭,命花尋歡將這些蟲子弄死,又等了一會兒,才進了門。
裡頭也就是一間小房,卻一絲光線也不透,原本的兩個窗戶都已經被堵上,只在頂上開了個天窗,天窗也蒙了黑布,一進去人什麼都瞧不見。
蘇亞點燃了蠟燭,三人才看清這屋子,空蕩蕩的,只有地上一個坐墊,蘇亞戴了手套將坐墊拿起來,翻來覆去探查了一遍,沒發現任何異常。
太史闌卻覺得這裡讓人很不舒服,不光是空氣不流通以及黑暗的緣故,還有種說不出來的陰暗情緒。
她自從乾坤殿去了一趟,現在對這種陰森森的感覺特別敏感。太史闌四面轉了一轉。發現這屋子很簡陋,好像是後來臨時添加的屋子,四面竟然都是土牆,這在宮中是很少見的。
她在牆根處轉了轉,最終停留在西邊牆根,那裡牆上的土似乎有點不平。
蘇亞看見,便掏出隨身的匕首開始挖,挖出了一堆土,似乎被翻動過,卻也沒找到什麼東西。
太史闌也不奇怪,喬雨潤行事小心,不會留下什麼證據給別人的。
花尋歡忽然道:「鬼火!」
三人一抬頭,才發現不知何時,屋子裡出現一點磷光,綠幽幽的,正是俗稱的鬼火。
蘇亞和花尋歡臉色變了,太史闌卻神色如常,她知道鬼火怎麼形成的,自然不怕,還因此靈機一動,在那刨出來的土裡翻了又翻,終於找到了一點細碎的骨屑。
花尋歡湊過來一看,臉色發青地道:「好像是嬰兒的骨頭……」
太史闌瞧她一眼——這麼一點骨頭,沒有完整形象,她是怎麼看出是嬰兒骨頭的?
她也不說破,只道:「哪來的嬰兒骨頭?看樣子是曾經埋在這牆裡的,喬雨潤不住了,就再刨出來帶走了,然後留下來這點碎骨。喬雨潤要這嬰兒骨頭做什麼?紫河車?她在修煉邪功?」
花尋歡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太史闌也不說話,自去左刨右刨,尋找其餘碎骨。花尋歡一路跟著她刨了一陣,終於忍不住道:「別刨了,我知道是怎麼回事。」
太史闌停手,抬頭看住她。
她眼神清亮,花尋歡卻轉過頭,猶豫了一陣才道:「這還是有點像我們那邊的異術,具體的名字我就不說了,總之是拿嬰兒骨頭練功,最是陰毒的一種功法。雖然速成兇惡,但因為太傷陰德,現在我們那裡也幾乎失傳了。」
「這種功法很強大?」
「應該說很速成,一兩個月便有效果的功法,而且不需要任何武學基礎。」花尋歡道,「一般只有那些天賦很差學不了武,或者錯過了學武最佳年齡的人,被逼無奈才會去練,因為練的人自身也是很痛苦。」
「需要多少嬰兒骨頭?」
「一開始每十天一副,之後會減少。」花尋歡道,「這種功法有個說法,認為使用的嬰兒骨骼身份越高,功法越能大成,也正是因為這點,這功法被族長們勒令不許學,因為這樣會使族長和首領們的孩子也處於危險之中。」
太史闌點點頭,忽然道:「你們近期有空,去附近查問查問,看誰家丟了孩子。」
兩人都點點頭,隨即聽見遠遠有山呼之聲,景泰藍到了。
太史闌眉毛一挑,命蘇亞花尋歡將牆壁恢復原狀,隨即三人出來,太史闌復原了那鎖,從外觀上,這屋子已經看不出有人來過。
三人出了屋子,躲到一處宮牆陰影后,遠遠地看見一大群人迤邐而來,當先是一座寶輦。太史闌瞧著那些護衛是長林衛,人數眾多,宋山昊也親自陪著,微微放了心。
她今日來,一是找找喬雨潤的弱點,二是不放心景泰藍,想要就近看著,卻沒打算立即上前去,就在西偏殿能望見主殿的一處角落坐了下來,靜靜地等。
嚴格意義上說來,這是她的景泰藍回宮後第一次直面宗政惠,是母子二人的第一次正面交鋒,她不想插手,卻很期待自己半年多來,對景泰藍調教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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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泰藍在寶輦裡打著瞌睡。小臉緊緊皺著,嘴還撅著。
他覺得那些大臣很討厭,為什麼要逼他來瞧太后,就連三公也在勸他過來應應景,想著以後也許要經常過來應景,他就覺得心情鬱悶。
小子嘆口氣,翻開膝上一本本子,本子外面一頁沒有字,裡頭一頁卻歪歪扭扭寫著《麻麻語錄》。
他很熟練地翻開一頁,上頭用狗爬字很認真地寫著「活在世上沒有人能真正隨心所欲,如果真的被逼著要去做些不想做的事,那不妨快樂地去做,認真地去做,已經輸了選擇,何必再輸了心情?」
景泰藍認認真真將這話讀了三遍,然後將本子小心收起,塞在胸口的袍子裡。
《麻麻語錄》是他在回京途中,憑著回憶,一字字親手寫下的。
語錄裡都是麻麻曾經和他說過的話,他記性好,很多話不管懂不懂都認真記著,離開麻麻後他抵不過那灼心的思念,一夜夜翻來滾去腦海裡都是和麻麻在一起的日子,實在睡不著就起來寫字,把麻麻的話一字字錄下來,寫著寫著,心便定了,好像還是和麻麻在一起,他在燈下寫字唸書,麻麻抓一本色情小說一邊看一邊等他。
那些最初無眠的夜,是這本語錄伴他渡過。他一開始想著,寫下來就不會忘記那半年,就不會忘記麻麻,到得後來他忽然明白,這一生他忘記什麼都不會忘記那段日子那個人,這世上再沒有誰能比她給他更多。
景泰藍揣著語錄本就好像揣著紅寶書,雄糾糾氣昂昂地下輦進殿。
李秋容親自出來接他,難得他還是那八風不動的橘皮老臉,明明那日被迫敗走,臉上一點痕跡都不露,還是恭恭敬敬地參拜景泰藍,道:「陛下,太后等您很久了,聽說您要來探她,太后精神都好了許多,今兒就能起來床了。」
他說完,半抬著頭,一眨不眨地盯著景泰藍。
景泰藍心跳了跳,一瞬間有些發虛,他原以為太后病得不輕,那麼隔簾探視一下,隨口說幾句話也便走了,如今聽李公公口氣,太后竟然身子不錯,神智也是清醒的,不由便有些慌。
他記得那晚他衝進簾子,說了那句話之後,太后看他的表情。
那樣熊熊燃燒一般的憤怒的烈火,似欲吃人的眼神……可怕到他不願意回憶。
李秋容也在打量小皇帝的神情,他對皇帝敢於來探視太后已經覺得十分驚訝,當然他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一句話淡淡吐出口,他等著皇帝霍然變色的神情。
一個三歲孩子,經過那些,無論如何都該是怕的。
景泰藍一抬頭,正看見李秋容窺探的目光,心中忽然湧起一陣厭惡。
麻麻說過,敵人都想要看見你弱,想要先壓下你的氣勢,你若不想被一壓再壓,從一開始,就不能示弱。
景泰藍抬起頭,上前一步,扶住了李秋容。
「李公公不必多禮。」他笑嘻嘻地道,「太后娘娘身子大好了?一定是聽說朕來了才好的。朕也十分歡喜。」
李秋容臉皮抽了抽,「謝陛下。」
「李公公瘦了。」景泰藍卻不鬆開他,抓著他袖子四十五度角認真打量他一陣,甜蜜蜜地道,「想必侍奉太后娘娘太辛苦了。正好朕給太后娘娘帶來了一些她愛吃的宮點,也便賞你點?」
說完便回頭命人拿籃子來,親手取出一碟棗泥酥遞給李秋容。
李秋容只好接過點心磕頭謝恩,景泰藍卻還不走,笑瞇瞇看著他,一臉小孩子獻寶的天真純摯,舔著舌頭道:「這酥很好吃哦,公公你不嘗嘗嗎?」
他這意思竟然是要李秋容當面吃點心,李秋容哪裡敢吃他帶來的東西,卻又一時想不出如何推托,眼瞧著孩子仰著金童一般的蘋果臉笑吟吟等著他,心裡一陣陣發寒,就好似看見一隻頭上長角的小惡魔。
「奴才……謝陛下恩典,不過奴才不敢在陛下面前就食,那是對陛下的大不敬。」李秋容半側身,拈了半塊點心放在嘴裡,隨即轉過身,謝恩,「陛下,確實好吃得很。」
他藉著那半側身,已經飛快地將半塊酥塞進了領口,此刻一臉坦然地和景泰藍對視。
景泰藍點點頭,很開心地道:「我就知道公公會喜歡。」說完便向前走。
李秋容鬆口氣,正要跟上去,景泰藍忽然回身,格格笑著撲向李秋容,道:「公公,好久不見你,我好想你!」
他前頭好端端的,忽然來這一下,驚得所有人都一愣,李秋容也怔了一怔,下意識向後一退。
身子這麼一動,領口的半塊酥自然碎了,簌簌落了他一脖子,連領口也沾了不少淡黃的碎屑。
這下四周的人都看見了,各自眼神怪異,李秋容狼狽地想掩脖子,冷不防景泰藍忽然又站住,對他擠了擠眼睛,笑瞇瞇地道:「李公公,你的脖子覺得棗泥酥好吃嗎?」
……
老李傻傻地留在原地,眼看著小皇帝無辜地說完那句,一蹦一蹦地進殿,忽然發冷般顫了顫。
他趕緊跟著進了殿,一個面目呆板的太監也跟著要進去,李秋容下意識要攔,那太監道:「奴才是陛下的貼身近侍,不能稍離陛下。」
李秋容冷笑一聲不語,現在雙方都互相防範,真要攔著皇帝的護衛進殿,只怕以後也沒了對話的機會。
宗政惠醒來後怒發如狂,他解勸了幾日才稍稍好些。幾個人想來想去,宗政惠都覺得皇帝在這大半年間,定然是被三公想法子接出去了,好生調教蠱惑了一番,回頭來對付她。李秋容和康王都勸她,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皇帝還小,心性不定,能懂得什麼?想來那日並不是有意的。孩子小,能被三公蠱惑就能被她勸回,畢竟她才是母親,少不得要按捺下怒氣,好好把皇帝連嚇帶哄拿捏住,拉回自己的陣營,日後要報仇也好,要奪回權柄也好,要怎樣也好,總有機會。
景泰藍進殿時,聞見了一股濃重的藥味,他轉轉眼珠,拿出個帕子裝模作樣咳嗽幾聲。身邊侍衛立即道:「莫要讓藥氣熏著了陛下。」說完便去開窗。
窗子一開,四面都是侍衛,如臨大敵。
李秋容瞧著,也不阻止,唇角一抹淡淡冷笑。
裡頭忽然傳來虛弱的聲音,帶著幾分殷切和期盼,「可是皇帝來了?」
這聲音景泰藍聽在耳裡,怔了怔,腳步一慢。
他小小的臉上,神情微有些恍惚。
他已經有大半年沒有見過宗政惠,對她的聲音也記憶模糊,他原本和這母后就不親近,而且印象裡,大多數時候見太后,她都高坐鳳座之上,拿捏著嗓子,慢條斯理裝模作樣地說話。聲音聽起來冷冷的,沉沉的。
此刻這聲音,卻是嬌軟的,虛弱的,溫柔的,帶著他所陌生的親切感。
「皇帝來了嗎?」裡頭又是一聲詢問,聲音已經帶了幾分急切。
李秋容靜靜地笑著,上前躬身道:「娘娘莫急,陛下已經到了。」
裡頭的人發出一聲幽幽的嘆息。
景泰藍抿著嘴,小臉上剛才偽裝的笑意已經不見,半晌,轉過屏風。
李秋容要跟進去,立即被人擋住,李秋容不過笑笑,也就站住了不動。
屏風裡只有母子相對。
時隔大半年後的第一次見面。
幾乎在第一瞬間,兩人都將對方好好打量了一陣。
宗政惠眼睛裡有驚異,她做了好幾天的心理建設,自我催眠般地告訴自己先擱下憤怒和仇恨,學著好好對這孩子,但在看見他的第一眼,她還是震驚了。
這還是她印象裡的只會要求喝奶摸奶,永遠昏昏欲睡的那個孩子嗎?
他已經長高了,比想像中要高,不過半年多,竄出了一大截,以往見他總是窩在宮女懷裡,縮得像個一歲嬰兒,此刻見他小腰板筆直,看上去竟然像四五歲的孩子。
臉還是那張臉,還是那麼嬌嫩,只是眼睛卻有了變化,沒了那昏昏欲睡的水汽,清亮而堅定,那種堅定,看得她連心都絞痛了起來。
以前那個目光躲閃的孩子哪去了?現在這個孩子讓人想起「脫胎換骨」四個字,眼神竟然比成人還堅定。
宗政惠手指捏緊了被縟,她到如今也覺得那一夜似如夢幻,在極度不可能中發生了那樣的結果,她根本不願意承認自己的重要計畫毀在了一個孩子的童言裡,她無數次告訴自己那是巧合那是巧合,一個孩子不會有那樣的心機,不會說出那樣可怕的話,一定是三公那三條老狗搞的鬼。
然而現在看著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孩子,她忽然開始恐懼——難道那真的是他自己說的?他自己怎麼會說出那樣的話?
但如果不是他自己說的,三公又怎麼會教他那樣的話?難道三公知道了什麼?如果三公真的知道了什麼,又怎麼會沒有大的動作?
宗政惠思來想去,心潮翻湧,手心裡的汗把錦被都微微浸濕。
景泰藍也在瞧著宗政惠,面前的女子蒼白荏弱,頭上還紮著布巾,一開始瞧著他的神情軟軟的,此刻卻顯得有點心神不定。
景泰藍瞧慣了她高踞鳳座冷艷高貴的模樣,此刻這個弱女子形象讓他滿心的不適應,滿心的憎恨似乎也瞬間去了大半,忽然就想起那夜那團小小的焦炭來,沒來由的覺得難過,大眼睛裡便盈了點淚水。
他眼圈一紅,宗政惠就發現了,立即醒神,心中一喜——君瑞畢竟還是孩子,一瞧她這模樣就心軟了,看這神情,對自己也不是全無感情?
「瑞瑞。」她想了想,換了稱呼,伸手召喚他。
景泰藍聽見這個稱呼,愣了愣。
他記憶裡,只聽過一次這個稱呼,是麻麻喊他的。
他好喜歡麻麻那樣喊他,因為其他時候麻麻都毫不客氣喊他三個字「景泰藍」,麻麻說他是頂天立地的男人,用不著小名。
所以那唯一一次的「瑞瑞」,他記憶深刻,一遍遍在心裡咀嚼,每次想起時,心情都是甜蜜的。
此刻另一個母親,竟然也這樣喚他,他卻再也尋不到昔日的甜蜜,忽然便覺得厭惡。
這個稱呼,只有麻麻能叫!
不過現在的他,已經學會了如何掩飾自己的感情,他只是垂下眼睫,慢慢地走過去。
他身上穿著全套的軟甲,還備瞭解毒丹,貼腕還有小匕首,全副武裝地靠近自己的母后。
宗政惠伸手,欣喜地接著他。
景泰藍眼尖地注意到她沒有戴尖尖的可以傷人的護甲。
他走過去,沒有如宗政惠所願坐在她床邊,在她榻前三步停住,規規矩矩行禮,「見過母后,母后大安。」
宗政惠有點失望地放下手,對他笑了笑,眼神深情款款地凝注在他身上,輕聲道:「瞧見你,我什麼都安了。」
景泰藍抖了抖。
「皇帝,你別介意那晚哀家的話。」宗政惠打量著他的神情,揣摩著他懂不懂,半晌試探地道,「你弟弟出生時便是難產,母后心痛,當時都快發瘋了,你……沒有怪母后吧?」
「母后說的是什麼?」景泰藍眨眨大眼睛,一臉懵懂,「兒臣不懂的。兒臣那晚聽說母后不好,一心要見母后,闖進去之後就嚇呆了,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後來兒臣聽說,是兒臣衝撞了母后,然後弟弟嚇得不肯出來了,兒臣很害怕,怕得不敢來見母后……母后,您不怪兒臣嗎?」
「我怎麼會怪你?」宗政惠勉強笑著,「你才多大年紀,他們和你說這個做什麼,也不怕嚇壞了你。」
「母后不怪兒臣就好。」景泰藍歡喜地向宗政惠那裡靠了靠,手指含在嘴裡,天真無邪地問,「弟弟也不怪我嗎?他現在肯出來了嗎?」
宗政惠一瞬間覺得心上如被刀子狠戳,那刀子還是火烤過的。
她有一霎覺得自己有點控制不住,然而一低頭,瞧著景泰藍那一臉無辜的笑容,忽然又覺得,這笑容雖然可惡,但如果這孩子真的什麼都不懂,那還是有機會的。
她閉閉眼,壓下心中亂竄的邪火,好半晌,才聲音乾澀地笑道:「他自然是不怪你的。」她生怕這孩子再童言無忌說出什麼戳心的話來,連忙轉了話題,「皇帝。咱們是母子,實在沒必要這麼繞彎子說話,你這大半年去了哪裡?你知道母后有多擔心?」
景泰藍眨眨眼,「羞澀」地垂了頭,「兒臣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嗯?」宗政惠警惕懷疑地盯著他。
「兒臣只記得有天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然後被水娘抱了起來,兒臣當時睏得很,還以為她要帶兒臣來母后這裡,也沒有多問。醒來後卻早已不是宮中,兒臣當時很害怕,趁水娘去問路,就跑啦。」
「跑哪裡去了?怎麼跑出去的?誰收留了你?之後你遇見了什麼?」宗政惠身子前傾,神情急切。
她知道這答案很重要。
她已經基本確定景泰藍失蹤後是和太史闌在一起,知道這事的時候她恨得渾身骨頭都在痛——這命裡的魔星!
所以她更想知道這大半年裡,太史闌和景泰藍發生了什麼,她認為僅憑太史闌一人不能保護好景泰藍,她想知道三公和容楚到底牽扯進去多少,尤其是容楚。她也想因此知道太史闌的弱點,好來個一擊必殺。
看皇帝和太史闌的模樣,兩人情意已深,如果她能拉回皇帝,不就有了迅速解決太史闌的辦法?
太史闌能用皇帝來傷她,她一樣可以用皇帝來傷太史闌。畢竟,她才是正牌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