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藍向後縮了縮,瑟縮地道:「母后,您身子不爽嗎?您眼睛好紅。」
宗政惠驚覺失態,連忙向後縮了縮,摸摸臉,輕輕笑道:「母后最近身子弱……」
「那兒臣還是不要打擾母后休養,早些告退吧。」景泰藍立即接口。
「哎別。」宗政惠眼眶立即泛了紅,「咱們母子大半年沒見,話還沒說幾句,皇帝你忍心就走?」
「沒有啊,兒臣是怕母后精神不好嘛。」景泰藍委屈地一扁嘴,隨即探頭對外頭道,「拿參湯給太后來喝啊,你們真是太不會伺候啦。」
宮女們急忙送上參湯,景泰藍親手端了,顫巍巍送到宗政惠面前,「母后,喝了參湯精神好,咱們再慢慢說話。」
「好好。皇帝真有孝心。」宗政惠微笑伸手來接。
兩人對望而笑,真真是母慈子孝的好場景。
隨即宗政惠臉色就變了。
她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湯盞——景泰藍的一雙大拇指,正毫不客氣泡在湯盞裡。
看見她的眼神,景泰藍才後知後覺一低頭,看見自己不小心泡湯的大拇指,趕緊收了,不好意思笑了笑,舉起大拇指要送進嘴裡吮吸。
宗政惠目光灼灼盯著他——如果他真的把大拇指送進了嘴,那就說明這只是孩子的無意識動作,並沒有真的心機深沉到在指甲裡藏毒給她下毒。那麼哪怕噁心得要命,她也要表現出慈愛,最起碼喝上一口的。
景泰藍的手指已經送到唇邊,忽然像想起什麼,在宗政惠急切的眼光中,把手指又放了下來,有點羞澀地喃喃道:「……告訴我說好孩子不能吮手指……」
宗政惠原本失望緊張,聽見這一句又被吊起了胃口,「誰教你這些的?好孩子是不該這樣,你把她請來,讓母后好好謝謝她好不好?」
「她是……」景泰藍拉長聲音說了一半,忽然停下,還是那一臉羞怯的笑容,指了指參湯,奶聲奶氣地道:「母后,參湯冷了,你還沒喝呢。」
宗政惠一口氣吊在半空,險些沒想把這盞破湯給砸景泰藍腦袋上!
「不喝!」她尖聲道,聲音剛出口,自己也被自己難聽的嗓音嚇了一跳,對面景泰藍的眼光立即變得怯怯的,向後退了一步,看那模樣,似乎又打算走了。
宗政惠只好趕緊收斂情緒,勉強一笑,柔聲道:「母后最近補藥喝多了,膩著了。不過皇帝親手送來的,還是應該喝一口的。」說完舉盞就唇,忽然手一傾,一盞參湯都潑在了被子上。
她伸手就煽了那跪在一邊舉盤的宮女一耳光,「廢物!這都伺候不好!拖出去——」
太監立即默不作聲地將那哭泣求饒的宮女拖了出去,外頭景泰藍的護衛都冷冷瞧著,宗政惠瞟著景泰藍表情,那小子又迅速垂了頭,吸了吸鼻子,好像在害怕,但又看不見他表情。
宗政惠心頭有些煩躁,她畢竟身體大傷元氣,還沒恢復,折騰了這半天也倦了,軟軟地靠在身後錦袱上,喘了幾口氣。
景泰藍吸鼻子的聲音卻越來越大,宗政惠勉強掙紮著睜開眼睛,就見那小子抬起眼,淚汪汪地道:「母后定然是不原諒兒臣了……嗚嗚。」
這小子醞釀了半天,現在情緒和神態都很足,鼻頭紅紅的,眼睛水汪汪的,四十五度天使無辜角亮亮的,任誰對上那張臉那雙眸子,都會立即心中充滿了罪惡感。
宗政惠沒有罪惡感,卻開始感到頭痛——這是哪門對哪門?明明她好像在試圖套話,怎麼又扯上原諒不原諒了?
和孩子說話就是這麼夾纏不清!
「皇帝這是從何說起……」她聲音虛弱地道,「你我是母子,是親人。你我血管裡流著同樣的血,親情緣系,是這世間誰都割不斷的。你莫要聽別有用心的人挑唆,無論如何,世間沒有生分的母子,也沒有不愛自己孩子的女人,母后心裡最疼的就是你。你便是一時被人蠱惑做錯了,母后也定然會原諒你,只要你和母后一心……」
「嗯。」景泰藍用鼻音哼了一聲,充滿自責慚愧。隨即又滿面幸福地道,「兒臣就知道母后最疼兒臣,一定不會拒絕兒臣的!」
「是的……」宗政惠氣息奄奄地半閉上眼睛,開始思考如何接上剛才的話,「皇帝,過去這半年你過得怎樣……」
她忽然停住,愕然睜開眼睛,因為她又聞見了一股濃重的藥味。
果然,對面,景泰藍的眼淚不知何時已經收了,笑嘻嘻地親自抱著個大罐子,道:「母后心疼兒臣,兒臣也心疼母后。兒臣不能親自在母后身邊伺候,但既然來了,給您餵餵藥也是應該的。母后要多吃藥,多睡覺,把身體早些養好,兒臣也好早些接您回去,和您好好說說話嘛。」
宗政惠聽著這一大串兒,還沒反應過來,景泰藍已經麻利地往錦榻前,宮女們跪呈湯藥的錦墊上一跪,將那碩大的藥罐子擱在一邊,親手取了羹匙,舀了藥湯,便要往她口中送。
宗政惠哪裡肯成全他的孝道,更不敢喝他送上的藥湯,但此時已經無法再來第二次失手打翻,羹匙穩穩地在那小子手中呢。
宗政惠向後下意識一讓,景泰藍小臉就皺了起來,滿是委屈,眼眶裡迅速蘊了一泡淚,「母后為什麼不喝?母后不相信兒臣的孝心嗎?母后不是說永遠相信心疼兒臣嗎?」
宗政惠開始覺得,童言童語是天下最難抵擋的殺器……
景泰藍低頭,自己先喝了一口,才又揚起臉,道:「母后,冷熱正好哦。」
他都親身「試毒」了,宗政惠實在找不到理由拒絕,她還要在群臣面前扮苦情,博取同情早日回宮,如今皇帝親伺湯藥她若拒絕,只怕朝中原本同情她的大臣們,立即便要轉來責怪她。
她抬頭對站在屏風邊的李秋容試探地看了一眼。李秋容閉目凝神,細細分辨著空氣中的藥味,隨即幾乎不可察覺地輕輕點了點頭。
宗政惠鬆口氣,只好將顫巍巍遞到自己口邊的藥湯喝了下去。
景泰藍迅速又來了一匙,也是自己先嘗,然後遞到她口邊,笑盈盈地低聲道:「母后多吃些藥,好得快,母后想知道兒臣這半年是怎麼過的麼?」
宗政惠原本想拒絕,聽見這一句立即將藥湯又喝了下去,展眉笑道:「皇帝的藥就是好,我覺得舒服多了,皇帝,你這半年……」
「我這半年呀……」景泰藍眉飛色舞又送了一匙,「……遇見了好多事喲。」
宗政惠下意識又喝了下去,「哪些呢……」
「好驚險……真的。」景泰藍笑嘻嘻又送一匙。
「怎樣驚險呢……」宗政惠注意力都在景泰藍所說的事上,「沒有人保護你嗎?」
「有啊,好多……」景泰藍又遞上一匙,「都是對兒臣很好的人呢……」
「是嗎。」宗政惠喝了,摸摸肚子,追問,「是哪些人呢?告訴母后,母后好好賞他們。」
「是應該好好賞。」景泰藍又送上一匙,「兒臣正想和母后商量,是賞他們將軍做呢還是宰相?」
「你真是孩子話,哪有一賞就將軍宰相的?」宗政惠喝下,嗔他道,「難道對方本來就有官職,你可以加賞?」
「是啊,官做大了也不好。」景泰藍再送一匙,「就好像三公,官當得太大啦,整天管著兒臣,好煩。」
宗政惠本來心煩他繞來繞去就是說不到重點上,此刻聽見他說三公壞話頓時眼睛一亮——皇帝對三公有意見了?好事!正好加把火。
宗政惠一直覺得,先帝足夠愛她卻又不夠愛她,足夠愛她,聽聞她懷孕便讓她掌理後宮,給了她權力和日後的尊榮,甚至給了她護身的法寶;不夠愛她,是他在無比寵信她的同時,還安排了三公作為顧命大臣。這三隻從來都和她不對路的老狗,在她掌權後採取了各種方式陽奉陰違,悄悄作梗。三公在朝多年,根深葉茂,門下子弟眾多,是一呼百應的清流中堅,他們的非暴力不合作,使她的掌權之路一直不那麼順利,並沒有真正體驗到呼風喚雨的快感。如今三公挾持皇帝,已經全然走上了和她做對的道路,並獲得了勝利,壞了她的大事。但她相信這勝利是暫時的,三公能依靠的只有皇帝,皇帝卻還小,心性不定,如今可不是,這麼快,皇帝就開始反感了。
手伸得過長的人,總會遭到報應的。
「三公也是有難處。」她滿心琢磨著怎麼說,隨意地喝下藥湯,忽視了老李有點焦灼的眼神,盯著景泰藍道,「他們年紀大了,總要抓住些什麼,好為自己的門下子弟們安排些前途,對你要求多些也正常,母后現在不管事,但母后相信皇帝你一定能處理好的。」
「啊?他們是想利用兒臣嗎?」景泰藍一臉傻相,眨巴眨巴眼睛,隨意地給宗政惠又餵了一匙,「那兒臣還要聽他們的嗎……」
宗政惠喝了藥,撫了撫有點發漲的肚子,勉強撐起身靠近他,低聲道:「這個母后得細細囑咐你……」
景泰藍也湊過去。母子兩人頭靠頭,兒子手中還捧著湯藥,時不時給母親餵上一口——母慈子孝,天倫之樂,令人感動得想哭。
李秋容也快哭了。
太后傷了身體,胃納不足,藥湯只能一小盞一小盞的喝,可剛才她被餵了多少!
宗政惠勉強支撐著說完三公的壞話,又支了幾招,當然也被「孝順而充滿感激」的兒子又灌了好幾口湯藥,她心中充滿急切和興奮,也沒注意到這個,說完這個疲倦地躺回枕上,自己覺得已經給皇帝的小小心中種下了懷疑的種子,遲早發作出來,三公就有苦頭吃,也算間接地出了心中一口惡氣。
她心中悠悠地嘆口氣,原本,她會有個更好的,完全屬於她自己的依仗,如今這依仗被那群惡毒的人給毀了,她不得不強忍仇恨,先去依靠拉攏眼前這個孩子,一切都還需要等,忍……
「母后教誨得是!」景泰藍興奮地點頭,小臉激動得通紅,順手又舀了一匙藥湯過去,「兒臣發現,還是母后最細心最聰明!兒臣等母后身子養好,早點接母后回來,繼續教導兒臣!母后,你要快點好起來!」
宗政惠此時終於發覺腹脹胃翻,再喝不進一口藥去,然而此刻景泰藍這句話太重要,正是她心心唸唸想聽見的,景泰藍的眼神也太殷切,仰起的蘋果臉噴薄著希望的紅光,她很擔心一旦拒絕,這孩子剛剛被她打動的心,會不會立即又冷了,回頭再被三條老狗一蠱惑,又要和她生分。
那她今日的強忍和努力,就白費了。
想到這,宗政惠咬咬牙,張嘴喝下了最後一口藥湯。
景泰藍無比感動,一臉歡笑地撲進她懷中,「母后最疼兒臣啦!」
他無辜地撞到了宗政惠正翻江倒海的肚子上。
「哇!」
宗政惠毫無疑問地立即將滿肚子的湯藥都吐了出來。
這一吐便不可收拾,幾乎是噴射出來的,她伏在床沿,覺得五臟六腑都在抽搐、翻轉、收緊、彈開……從藥湯到食物,從食物到膽汁,吐了個天昏地暗,眼冒金星,虛汗瞬間濕透了衣襟。
景泰藍早已在撲入她懷中的那一刻就迅速跳開,站在遠遠的角落,垂著頭,沒人看見他的表情。
宮女太監們忙成一團,也無人注意到他的表情,李秋容百忙之中瞟他一眼,景泰藍已經抬起頭來,一臉的驚惶不安,嘴唇蠕動,要哭不哭。眼看著宗政惠好半天都沒停息,終於「哇」地一聲也哭了出來。
他一哭,屏風外等著的宋山昊等人立即搶了進來,宋山昊上前一步將景泰藍抱在懷裡,匆匆道:「太后欠安,陛下還是向太后告退吧。」也不等宗政惠這邊的反應,抱著他便走。
景泰藍還不肯完,從宋山昊懷裡掙紮著探出身子,伸出肥爪,依依不捨地哭道:「母后,都是兒臣不好,兒臣不該想抱抱你……母后,你好好養身子,兒臣下次再來瞧您……」
宗政惠在嘔吐的間歇,勉力抬起頭,一眼瞧見那小子情真意切的表情,無辜的眼神,和紅腫的桃子一般的眼睛,頓覺氣血上湧,「噗」一聲又噴出了新一輪的膽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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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闌在西偏殿遠遠地等著,瞧著不多時一大堆人就出來了,又一大堆人衝進去了,裡頭似乎有點亂,隨即皇帝御輦的黃龍旗幟開始移動,很明顯景泰藍安全離開了。
太史闌鬆了口氣,唇角露一點笑意,看樣子小子沒吃虧。
她也放心地離開,並沒有和景泰藍打照面——她太眷戀,他就永遠有依賴。小子在她身邊夠久,該學的都學了,現在是該放手讓他成長的時刻。
之前做了那麼多,說到底就是為了他一個人的時候能保護自己。
回到府中,難得的容榕今天沒來纏她,估計開始思考性別大事。太史闌放下心事,舒舒服服睡了一覺,晚上卻沒有再去老國公的議事廳——不必總那麼積極,該表現的已經表現,下面就是保持神秘感的時候了。
她的胃口確實掉得不錯,老國公最近心不在焉,天天奔信報房催問,一臉煩躁模樣。
她悠哉悠哉過了一陣子,其間收到信報,詳細描述了當日景泰藍和宗政惠的會面情況,她和蘇亞笑了好一陣,終於覺得放下心來。
信是三公轉來的,還提到關於她的封賞和授勳的事情,按照當初層層加碼的天授大比賞格,太史闌文武官職乃至爵位都可以連升三級。她起點本來就高,如今不過一年,竟然可躋身一品大員。爵位可升至一等子爵。按照景泰藍的意思,恨不得文封她一個尚書,武封她一個元帥,爵位封她個一等公。當然被三公極力勸阻。
三公的意思,是說目前朝中局勢不穩,太后和康王黨蟄伏在側,太史闌的封賞不宜太過,以免引起朝中動盪,給她也帶來麻煩。不如乾脆按最初天授大比的升兩級賞格來賞。
景泰藍自然不樂意,也寫信來和她哭訴,說皇帝不好玩,不能除掉想除掉的人,也不能賞想賞的人,這日子沒法過了,他還是去和麻麻浪跡江湖吧。
太史闌回信把混小子罵了一頓,嚴厲指出他認識上的錯誤——但凡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皇帝那都是昏君,他要想做昏君那就是侮辱她太史闌。順便也和景泰藍說,不殺宗政惠是因為三公不想引起朝局動盪,南齊現在有外患,經不起內政風波,同樣,宗政惠想殺他景泰藍但也不敢悍然下手,也是因為她現在失了最後依仗,在沒有完全找好退路之前也不能脫離景泰藍,既然雙方已經角力上了,各有顧忌和牽制,那不妨耐心些。要知道討厭的人的存在,固然是件不愉快的事,可是如果真的一點都不接觸細菌,那也會降低免疫力。
這些話三公不敢明著教訓景泰藍,也只有拜託她。太史闌認認真真寫信,完了也不禁嘆息一聲——這樣的信寫一封少一封,以後她也不會給景泰藍太多指導了,真龍長成,總是要自己飛騰萬里的。
三公還問她關於之後職位和爵位的看法,問她是否願意擔任監察御史一職。她不置可否,只道年後再說。
下一步的想法,她已經形成,想必,誰也沒想到她的選擇。
眼瞅著臘月到了,容府裡的梅花開了,算算日子容楚也該回來了,據說出使隊伍已經到了西凌地界,容夫人熱熱鬧鬧開始張羅賞梅宴。
雖說快過年了,各家府邸都很忙,但容府的賞梅宴意義自又不同。容夫人並不是個喜歡交際的人,她的身份也已經用不著走家串戶的去交際,這些年寥寥幾次宴席,不過給幾家交好的勛爵下了帖子,平常官員府邸下帖子請她,十次中也不過去一兩次。如今容府開宴,諸多官員興奮不已,連連催自家夫人趕緊好好備禮,好趁機拉上關係。
而各家夫人也有他們的興奮點,容府在這年節之前開宴,那自然不是吃著好玩的,傳聞都說容夫人不滿那位未來的兒媳婦,這是要重新挑選。
容楚曾有克妻傳說,因此京中貴女不敢問津,但如今這陰影已經被太史闌破散,太史闌和容楚關係那麼密切,也沒發生任何意外,甚至步步高陞,名動天下。如今國公爺的名聲已經從「克妻」變成「旺妻」,京城閨女早就蠢蠢欲動,只愁沒個機會。現在容夫人終於開了方便之門,滿京城世家小姐聞風而動,一時間京城首飾和衣料名店客人爆滿——都是為了容府賞梅宴,著緊了打製首飾和做衣裳的。以至於蘇亞和花尋歡去做衣裳,竟然門都沒能進去就被擠了出來。
太史闌聽說了冷哼一聲,皮笑肉不笑地道:「京城首飾老店店主們應該給容楚送塊匾,感謝他為首飾業和服裝業做出了偉大貢獻。」
一眾屬下們訕訕的。
太史闌自回到京城,便已經修書給東昌的沈梅花她們,提到了自己日後的一些打算,並詢問了他們的意見。沒過多久,沈梅花等人便帶著所有的二五營學生,一起趕到了京城。
現在太史闌身邊的人挺齊全,她為此在京城租了個宅子,給護衛和手下們住。景泰藍聽說後,要給她賜宅子,被她拒絕,只和景泰藍偷偷要了些錢去。
太史闌不事生產,專吃容楚和兒子的,要得理直氣壯,拿得心安理得。
蘇亞和沈梅花她們是去給太史闌做衣裳的,她們聽說京中貴女大肆打扮,心中忿忿不平,都攛掇著太史闌好好整飭自己,務必一鳴驚人,艷壓群芳。
太史闌大馬金刀坐在椅上,一句話就打發了她們。
「再美的臉,遇上拳頭都不美;再華麗的衣服,遇上刀都會碎。」
屬下們垂頭,激靈靈打個寒戰,為那些女子們的命運感到哀悼。
蘇亞和花尋歡瞅著太史闌淡定而隱含殺氣的表情,想的卻是另一回事。
這「再美的臉」,不會指的是國公的吧?
……
臘月二十六的時候,有消息傳來,說出使隊伍已經到了京郊,容楚回來,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
臘月二十七,容府賞梅宴。
容夫人把日子掐得很準,既要在容楚快回來的時候,又要在他還沒回來的時候,把一切搞定。
賞梅宴之後就是過年,他想跑也沒處跑。
容府也在打聽太史闌的消息,現在京中大部分官員都還不知道太史闌已經到了麗京,但容府是知道的,容府得到的消息是太史闌目前住在宮中,並沒有出宮,也便放了心。
容府有一個專門的梅園,裡頭種了各種梅花,宮粉梅、紅梅、照水梅、綠萼梅、大紅梅、玉蝶梅、灑金梅,紅綠青白黃紫俱全,這個時節開得正好,滿園簇簇,大片大片爛漫如霓虹,人離得老遠,就會被香氣熏醉。
容府這次的賞梅宴也花了心思,梅園之側有曲水亭台,一泊水流清亮如帶,繞著一座精緻的水閣,水閣四面軒窗,據說每扇窗都是請京中名匠雕琢,各自雕了和梅花有關的詩詞和畫面,雕工精美,內含人物一百零八,每個人物衣飾相貌神情動作都不同,最是京城一絕,很多人聽說過卻沒見過,今日正好一開眼界。
天冷,軒窗內垂了氈毯,生了火盆,氈毯是南洋透明鮫紗,密密層層,看似薄卻不透風,還可以任怕冷的夫人們隔簾看景。水閣內不設燈火,照明的是南洋夜明珠,富貴而不見煙火氣,杏黃紗燈裡淡白色的珠光映亮朱紅的承塵垂梁,美若夢幻。
外頭梅園的花樹下也設了地氈和小幾,假山旁、池水邊、處處都是。上面陳設了果品點心,方便玩累了的閨秀們休息說話。花樹層層疊疊,也方便夫人們在此偷窺小姐們。
內院的梅園最精緻,外頭還有個大園子,兩個園子之間隔著一個小湖,湖邊有舟,小姐們若有興致,也可以泛舟湖上,湖那頭的草坪上,男客們在那裡吟詩賞花,如果有人有心,也可以遠遠瞧一瞧赴宴的女子們,不過兩個園子之間隔著天然的花樹籬笆,想要近距離接觸是不行的。
這種設計,也算一個小小的紅娘會,容夫人選剩下的仕女,在這裡也可能有別的機會。
容府一大早就開始忙碌,本身年節就張燈結綵,處處掛紅,今日更是熱鬧得起勁,容夫人給每個傭人都發了三倍賞錢,務求今日做得盡善盡美。
整座府邸的人都早早起床,打足十分精神迎接客人,睡到日上三竿的只有一個太史闌。
花尋歡又搬進來和她同住,一大早在她門上撓了七八遍,撓到門板都薄了,她老人家才瞇縫著眼開門。
「哎呀你怎麼這麼慢。」花尋歡跳腳,「據說客人都來齊了,容夫人也打發人來催了你三遍!」
「她催我幹嘛。」太史闌慢吞吞穿衣服。
「不是說給你也找個好姻緣麼?」花尋歡撇撇嘴,「容夫人說你看中了誰,容府就認你做義女去提親,想必人家也不會拒絕,回頭給你風光送嫁。」
太史闌點點頭——挺好,她成容楚妹妹了,整一出狗血倫理家庭大戲。
花尋歡在那唧唧呱呱通報,來了哪些千金小姐,都穿了些什麼衣服,一邊哈哈哈地笑,「……那群女人脫了大氅,裡頭竟然都穿的是絲裙,飄是飄了,仙是仙了,卻沒想到賞梅是要在外頭賞的,裡頭暖閣裡都是有年紀的夫人喫茶,外頭容夫人要聽小姐們賞梅做詩,她們為了漂亮,大氅都脫在水閣裡,再回頭命人拿,就等那麼一會兒,一個個凍得臉都青了,掛著個清鼻涕在那做詩『紅綃正映水清淺……』,唆溜溜一聲,鼻涕下來了,哈哈笑死我了!」忽然一轉頭,瞪大眼睛,「你就穿這個?」
一身黑衣的太史闌低頭瞧瞧自己,「怎麼?挺好?」
「裙子!」花尋歡變戲法似地拿出一套裙子——也是絲裙,很飄,很仙,淺淺的粉白色,嫩得清鼻涕似的。
「然後你想看我掛著清鼻涕吟詩?」太史闌把衣服推開,就這麼走了出去。
花尋歡托著下巴瞧她背影,忽然也不再叫了,反而點了點頭。
這種天氣,太史闌只穿了一身黑緞番服,黑色鑲銀邊的長靴,簡單而內斂,但衣料厚重尊貴,因此又生出低調的奢華感,並不寒酸。她細腰長腿,又天生的中性氣質,穿這種束腰利落的服裝,瀟灑得令人眼前一亮。更關鍵的是她裡頭有容楚給的貼身小裘,足夠保暖,不需要再穿任何臃腫的衣服,所以這一身的線條,一身的自如,實在不是那些凍得發抖,或者裹著臃腫的大氅的小姐們能比。
所謂美,所謂亮眼,其實有時候就是獨特。
太史闌臉上易容未去,掛著普通獵戶女兒那張臉,不過週身的氣質實在不是那麼回事,以至於等候她的婆子一眼瞧見,都呆了呆。
隨即她們才對跟上來的花尋歡道:「夫人說了,今日後頭園子裡人太多,蘭姑娘不太方便,還是不要往那邊去了,老婆子們引著兩位姑娘,去那邊湖上轉轉瞧瞧,也是一樣能賞梅的。」
花尋歡皺皺眉,這不是明擺著不給太史闌任何機會?也是,一個貧窮獵戶的女兒,哪怕對容楚有救命之恩,也決計不夠資格和那些小姐們站在一起,成為未來國公夫人的候選人。
容夫人大抵覺得給她這樣安排已經很上心了,至於給這位「蘭姑娘」公平參選的機會,只怕想都沒想過。
她看向太史闌,太史闌沒表情,花尋歡也就點了頭,反正太史魔王要做什麼事,從來沒有誰可以阻止。
婆子們帶她們去看那隔湖的大園子,走的路線很小心,她們竟然一個千金小姐都沒瞧見,到了湖邊,婆子指著船,笑道:「這船很穩妥,姑娘盡可以自己操船,在湖邊好好轉轉。」說完便向對岸示意。
太史闌瞧了瞧對岸,有些少年在那邊轉悠,一邊努力探頭瞧那邊小梅園的小姐們,偶爾也抽空對她這邊望一眼。
看來她現在假托的這個身份,大家都知道來歷,就算是國公府義女,也不在這些公子哥兒的眼裡。
不過也有那麼一兩個人,大概地位較低些,專心沖太史闌而來,遠遠地站在她的正對面,採了那邊垂下的梅花枝對水裡拋,一邊拋一邊對她笑。
太史闌面無表情,花尋歡的臉青了,她青著臉瞧了瞧那船,笑道:「嬤嬤有心了。不過咱們在山中長大,不太會水,或者嬤嬤可以示範下怎麼操船?」
「划船還不簡單?」那嬤嬤撇嘴笑了笑,一臉遇見土包子的表情,上了船,拿起槳便要撐船。
花尋歡忽然一腳踢在了船幫上!
「嗖」一聲,小船立即箭一般地盪開去,激起一陣水浪,那婆子尖叫一聲,手中槳落在水裡,啪嗒一聲巨響。
船的去勢猶自未絕,一直哧溜到了湖正中,婆子連聲驚叫,被濺起的水潑得渾身透濕。
花尋歡哈哈大笑,道:「這樣划船,不是更簡單?」
船此時才停下,婆子驚得面青唇白,趴在船幫上撅著屁股不敢動彈。生怕船給翻了,花尋歡出腳卻有分寸,硬生生將船踢到湖中,隨即穩定下來。
水波蕩漾,水花亂濺,四面一陣寂靜,太史闌再抬頭一看——不知何時那些少年全部不見了。
也是,這麼驚天地泣鬼神臨門一腳,足可以把所有求娶的心都踢散。
湖邊此時卻是僻靜,這裡屬於內院,護衛們自然不能涉足,其餘婆子丫鬟都在小梅園那裡伺候,那婆子坐在湖心打轉的船上,無助地望著天。
太史闌也不管她,轉身就走,直奔小梅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