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0 章
大鬧容府

  小梅園裡正熱鬧,老遠就看見彩裙蹁躚,儷影穿梭,脂粉混雜著梅花的香氣,幾十丈外都能聞的見。

  小姐們在內圍,夫人們在外圍,三三兩兩看梅花,容府的丫鬟婆子們捧著瓶伺候在一邊,如有客人看中了哪枝梅花,便可以採了去,容府還附贈玉瓶,可謂服務周到。

  容府大方,客人們卻不敢放肆,誰都知道今日來不僅僅是賞梅,也是被賞,一舉一動都在主人家眼裡,得出不同的評判和結果。這梅花,人家讓采,但第一個採了的會不會被容夫人認為放肆貪婪?採梅花也涉及到鑑賞能力,採下的梅花不合容夫人意那自然不好,太合容夫人意,奪了她心愛的梅花去,是不是也會惹她不快?

  所謂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小姐們都抱著寧可不出風頭也不要犯錯的想法,各自站在一邊談笑,任容府的丫鬟們抱瓶空等。

  太史闌眼看好戲還沒開,遠遠帶著花尋歡在一處偏僻角落,拿出帶來的熟食,吃東西看戲。

  小姐們圍著梅花竊竊私語,忽有人排眾而來,朗聲笑道:「這一樹的好梅花,難得主人家不吝嗇,願意與我等分享,這般看而不取,豈不是辜負了夫人的好意?」

  那人聲音清朗,言辭曠達,笑聲中充滿暢意,聽得人心胸也似一爽。

  眾人都回頭望去,便見白衣少女自林間漫步而來,嘴角笑意盈盈,她行路步姿利落而不嬌弱,衣角輕輕一動,人已經到了近前,顯見得有一身極佳的下盤功夫。

  人們瞧見她,臉上的神色便顯出幾分古怪來,帶點羨慕帶點嫉妒帶點鄙薄,卻又都不由自主讓開道路。

  白衣少女行到人群中央,旁若無人地左右看看,自選了一枝綠萼梅,又選了一個丫鬟手中的冰紋白玉瓶插上,自己左瞧右瞧,笑吟吟道:「好花配好瓶,果然夠雅緻。」

  她舉止落落大方,風度出眾,外圍的夫人們很多人點頭讚許,也有人暗暗嘀咕,罵一句「塞外長大的野丫頭。」

  容夫人此時正陪著客人過來,瞧見這一幕,笑道:「我就猜是丹佩第一枝折花,果然不錯。」

  慕丹佩捧了花枝,微微躬身,笑道:「夫人知道我一向見著好東西,都要忍不住辣手摧花的。」

  容夫人笑道:「這花經你的手被選中,也是它的福分。」

  兩人一對一答,神態自然親熱,慕丹佩臉龐潔淨,眉目清雅,懷中玉瓶裡梅花淡綠,色澤十分相襯,越發顯得清越高華,有洛神之姿。容夫人眼神裡的滿意和喜歡,幾乎滿得要溢出來。

  眾人瞧著又羨又妒,暗恨自己太小心,被慕家的野丫頭拔了頭籌,瞧容夫人的神態和語氣,竟然有種「誰先折花誰簪花」的感覺。眾人這麼一想,哪裡還按捺得住,連忙呼奴喚婢,亭亭上前,各自去選花。

  慕丹佩此時倒不湊熱鬧了,站在一邊和容夫人說話。

  她眼睛在四處溜一圈,笑道:「夫人好興致,今日邀得這麼多人來。」

  「難得開宴,就多給幾家府裡下了帖子,更有些帶了姐妹來的,人便多了。多點也好,瞧著也熱鬧些。」容夫人慈祥地撫著她的手背,笑道,「不過總不抵見著你最歡喜。」

  慕丹佩一笑,臉色微微薄紅,猶豫了一下,又道:「聽說國公也快回來了。」

  「你現在在內五衛任職,自然比別人清楚。」容夫人笑道,「你和國公之前在天授大比也見過,等他回來也不必避嫌,你們再見見?」

  慕丹佩臉色更紅了些,又猶豫了一下,道:「快過年節了,國公是一個人回來的麼?」

  她這話一說,容夫人終於明白了她的意思,臉色微微一變,隨即坦然笑道:「自然是一個人。」她含笑拉著慕丹佩的手,柔聲道:「丹佩,你莫要想太多……」

  忽然一個婆子過來,低低和容夫人說了幾句,容夫人微微皺眉,慕丹佩急忙後退,道:「夫人有要事,丹佩不擾了。」

  「也沒什麼。」容夫人瞧瞧她,忽然有了考校的心思,招手對她笑道,「一點小事,我府裡最近住了一位遠房的親戚,是個孤女,我有心替她在這次賞梅會上尋門好親。剛才命婆子帶她到那邊湖上泛舟,順便瞧瞧今日的客人。誰知道婆子回報說她似乎有點不願,還使了點性子,令婆子現今漂在湖上回不來。丹佩,你說,這事該怎麼辦好?」

  慕丹佩想了想,正色道:「丹佩以為這事夫人也有不對處。」

  「哦?」容夫人詫異地挑起眉。

  「想來這位姑娘雖寄人籬下,但也自有風骨。這種隔湖看人的方法,於夫人是想為她尋好親,於她卻可能覺得有傷名節。是以微有不快。說起來今日姑娘們都在這邊,夫人卻讓她到那邊獨自遊湖,難免人家心中不滿。」慕丹佩直視容夫人,直言不諱,「想來夫人也覺得她出身太低,沒將她放在和我們一樣的地位,不是嗎?」

  容夫人有趣地瞧著她,「丹佩,你知道你在說什麼?這姑娘如果不肯去遊湖相看那些客人,一心想著參加這邊的遊園,那就說明她心裡也存了一些想法。你不覺得不高興?」

  「既然夫人挑明了,丹佩也就明白地說。」慕丹佩一挑眉,滿不在乎地道,「公平競爭,無所畏懼。」

  她望望那邊湖面,心裡有句話還沒說出來——就怕爭得頭破血流,依舊一場空。

  「好個公平競爭無所畏懼。」容夫人笑道,「好孩子,你說得對,是我思慮欠周,該給人家公平機會才是。不過你既然管了這事,便幫我管到底吧,那個婆子還在湖中心蕩著呢,剛才一些姑娘們也去湖邊玩了,給她們瞧見那婆子大喊大叫也不好,此時又不便尋外頭護衛來解救,聽說你武功好,你去給我把那婆子救下來可好?」

  慕丹佩爽快地應了一聲,轉身就走。

  容夫人退後幾步,坐了下來,看看四面姑娘們選的花,忽然笑道:「都有一雙慧眼,把我這園子裡最美的花都選了去。」

  一個纖巧苗條的美貌少女笑道:「豈可入寶山而空回?夫人今日便咬牙心疼等著,咱們不把您的好花兒採完絕不肯走,誰叫您大方來著?」

  「你這滑嘴的丫頭。」容夫人笑罵一句,又道,「那邊湖上在玩雜技,你要不要去瞧瞧。」等那女子應聲去了。才和身邊嬤嬤道,「聽說前頭今日來了好些京中詩詞名家和年輕翰林,把小姐們選的花都送到前頭去,請他們評評哪枝最好。若有興致,便做兩首詩也是好的。」又對小姐們道,「你們也別閒著,給各自的花都評上一句,不用寫名字,就掛在這瓶上,也讓眾家翰林們見識見識咱們閨中女子的才情。」

  眾家小姐一時都有些緊張也有些失望,很明顯,容夫人心中已經有了初步的人選,那些人選現在都被派到了湖邊,剩下這些,是夫人沒看中的,但夫人沒看中也不虧待她們,這是在給她們牽線呢。

  容府宴客,來的自然都是京中一流的世家子弟和傑出人才,眾人雖失望失了容楚這邊的機會,但也明白國公確實很難高攀,退而求之,外頭也不是沒有好機會的。

  當下各自絞盡腦汁寫了句子,掛在瓶上,丫鬟們則在瓶子底部貼上標記,才捧瓶往前頭去了。也有些不甘心不識趣的,不肯寫詩評花,卻說要去湖邊玩,容夫人也不攔,自讓她們去了。

  這邊的人微微散開,容夫人坐了下來,她身邊幾位都是容家族中的婦人,也有她的幾位兒媳婦。

  「怎麼樣?」容夫人喝茶,瞟著那些青春美貌的少女。

  「都說劉尚書的孫女美貌冠絕麗京,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一位夫人道,「難得還機靈活潑。瞧她剛才,您一說湖邊,她立即就明白了,連自己的花瓶都順手帶走了。」

  有幾位夫人點頭附和,容夫人身邊,容二爺的夫人卻道:「媳婦以為,慕家的姑娘不錯。」

  「性子太直了吧?」有人皺眉道,「說起來這姑娘也自然大方,親切可喜。只是說話卻有些讓人吃不消,剛才那話,擺明了在說夫人您勢利……」說到最後聲音輕微。

  「我勢利不勢利,該知道的人自然知道。說到底這事是我思慮不周,想著她江湖兒女,應該不拘於禮。沒料到……」容夫人輕輕嘆息一聲,又道,「不過丹佩正直善良,其實是極好的。」

  她這麼一句,別人都不太明白她到底什麼意思,一時都沒接話。

  容夫人和容二少夫人對視一眼,都苦苦地笑了笑。

  慕丹佩誠然性子直。她們看中她也是因為她直爽利落,傳聞裡國公喜歡的那個太史闌,也是這種類型的人,所以容家人都傾向於挑個爽利的女子,覺得想必更合容楚的胃口。

  幾位夫人又議論了一陣,這家覺得大司馬的外甥女好,那家覺得李御史的次女賢,還有人覺得某翰林的妹妹氣質佳教養好,又有說其實容家的表小姐就不錯,討論了半天,初初排了個名單。

  此時小姐們不知道夫人們在開會,正自玩得歡,一批小姐到了湖邊,看容家請的女子雜技團玩雜技。慕丹佩已經施展輕功,越過湖邊,將那驚惶的婆子給救了回來。

  太史闌聽完夫人們開會,伸個懶腰,道:「看雜耍去。」

  她倒是真的有心看雜耍,並不打算為難這些小姐們,容楚那個招蜂引蝶的臭皮囊,有人想著也正常,問題的關鍵在於容家那兩隻老的,要整也整那兩個,她不和閒人置氣。

  太史闌來南齊後整天拚搏,少有閒下來看戲的時候,興致勃勃帶了花尋歡來看古代的雜耍是怎樣的。湖邊搭著一個檯子,檯子對面一個棚子,小姐們圍坐在棚子裡,烤著火爐,吃著點心,嬉笑著對台上指指點點。

  太史闌一進棚子,滿棚子的歡聲笑語忽然都滅了。

  眾家小姐抿著唇,一言不發地注視著她,眼神從她的高束的短馬尾,一直掃到她的高腰黑長靴。

  太史闌若無其事,四面看看,發現中間的位置還空著,毫不客氣走過去坐下。

  她這一坐,四面的寂靜就活了,小姐們開始竊竊私語,眼神很有力度地掃過她坐的位置。

  那是留給夫人們的位置。

  太史闌完全沒感覺,千軍萬馬的仇視眼神她都不當回事,何況這些弱雞們的抽筋眼?

  她揮手示意丫鬟上茶,將桌上的點心隨手拿了就吃。

  花尋歡早已拖過一碟她最愛的點心,吃了個滿嘴碎屑。

  向來一個群體內有一個異類必然受到排斥,她兩人這種風格迥異的做派立即引起了其他人的不滿,當即有人尖聲道:「這是哪裡來的野丫頭?容府怎麼會有這樣的客人?」

  太史闌不理,旁邊有人冷冷道:「說起來這位倒不是野丫頭,我聽說這是容府的客人,邊境獵戶家的大小姐,曾經救過國公一命,算是晉國公的恩人呢。」

  這話一出,四面齊刷刷的目光就射了過來,充滿敵意和不屑。

  「原來是國公的救命恩人。」一個女子笑道,「我說這一身的村氣,如何能被容府待為上賓。國公府真真是最講禮數的地方,這樣的人也給足了面子。」

  太史闌認真看雜耍,台上的女藝人在玩火龍,當真一手好技藝,口中噴火,火龍長達三丈,繞著整個檯面整整一圈,飛騰躍舞,燦爛亮眼。

  「就怕國公府給足了面子,有些人卻不懂得掙臉面。」立即有人接道,「聽說住著不走,國公府憐她貧苦,想給她掙個臉面,為她尋門好親。不想她倒不樂意,硬要跑咱們這裡來坐著,也不知道安的什麼心?」

  「不知自量,攀龍附鳳之心?」另一人掩嘴笑。

  這些人原本互相看不順眼,此刻倒同仇敵愾,大多數人則微微笑著,用一種尊貴而憐憫的目光瞧著太史闌。

  太史闌嘆口氣。

  這些官家小姐真是太閒了。

  唧唧喳喳,吵得她連雜耍都看不好。

  她轉頭,掃了眾人一眼。

  小姐們正說得歡快,忽然接觸到她的目光,只覺得淡然而冷,似有深深壓迫,忍不住心中咚地一聲,住了口。

  太史闌手指敲了敲桌面,問她們,「雜耍不好看?」

  眾人怔怔地看著她,不明白她什麼意思。

  「都不想看?還是覺得我比較好看?」

  眾人:「……」

  「不想看就都別看了。」太史闌點點頭,忽然抓起身邊一隻空著的錦凳,抬手對台上一砸。

  「砰」一聲,錦凳正砸在台角支柱,半邊木板搭起來的檯面頓時傾斜,站在台上正在耍火龍的藝人一個站立不穩栽倒,口中的火龍噗地一聲失去了控制,直衝台下棚子而來。

  棚子裡小姐們一抬頭,就看見明晃晃紅艷艷一道長長的火光,猙獰飛舞,直衝自己面門……

  「啊!」

  剎那震驚之後便是震天一般的驚叫聲,剛才還矜持自詡的小姐們再沒了端莊,紛紛竄起四處躲避,棚子裡煮開了鍋的粥一般亂成一團,你踩了她的裙子,她跑掉了鞋子,她的髮簪掛在了別人衣襟上,伴隨著「救命!」「別拉我的頭髮!」「別擋著我!」「嬤嬤!嬤嬤快來救我!」的驚呼聲,棚頂都似要被掀翻。

  太史闌早已帶著花尋歡冷冷站到一邊,花尋歡笑得抱肚子在打滾。

  「尊貴、教養、體面、風度……」她大笑,「你們這些張嘴閉嘴都是這玩意的小姐們,怎麼不趕緊去照照鏡子?」

  太史闌動也不動,她無需去救,這火龍本就不是真火,藝人想收就能收回,這些弱雞們真是不經嚇。

  人影一閃,在湖邊看風景的慕丹佩掠了過來,一眼看見亂象呆了一呆,隨即大叫,「別亂!別怕!這不是真火,大家安靜下來就好!」

  可惜這些連門都很少出的嬌小姐,哪裡禁得起一點驚嚇,哭泣叫嚷,互相推搡,鬢橫釵亂,狼狽萬狀也罷了,還有不少,眼睛一翻就暈了過去。

  慕丹佩扶了這個救那個,也給搞得一身凌亂,白衣都變成了灰衣。

  她忙碌著救人,也沒注意到站在一邊的太史闌,太史闌做事一向隨心,出手完了也不會特意留下來幸災樂禍看戰果,她瞟了亂糟糟的棚子一眼,轉身就走。

  剛才坐在那些小姐中間,沾了一身的脂粉氣,她想散散步給吹掉。

  她是沿著湖邊走的,踩著濕滑的湖石,低頭看清冽的湖水,風攜著碎梅花從水面過,迎面而來時便帶了清新又馥郁的香氣。

  胸臆被這樣的風滌蕩得透亮,湖邊那些哭叫已經遠了。

  太史闌正有些微微陶醉,忽然聽見身後有腳步聲,來得極快,她身在湖邊石上,要躲避已經來不及。

  「砰。」一人狠狠撞在她懷裡。

  那人撞上她之後就迅速後退,隨即冷笑一聲,是一種計策得逞的笑意。

  然而她的笑意很快凝結在臉上。

  眼前的人,並沒有如她想像一般被撞入水中,她的下盤堅實如磐石,還是穩穩地站在石上。她正低了頭,用一種沒有情緒、卻讓人心中發寒的目光,盯著她。

  太史闌盯著這個人,是一個婆子打扮的人,她不確定這是不是容府的嬤嬤,因為她從來不認真看人。

  婆子接觸到她的目光,忽然開始發抖,隨即想向後退,身子一掙沒掙動,太史闌已經抓住了她。

  太史闌眼睛在她身上一掃,確定她沒有攜帶其他武器,隨即對不遠處花尋歡道:「看看四周,應該還有人。」

  花尋歡一個起落,便從湖邊不遠處的草叢裡揪出一個女子來。

  這女子衣著精緻,披著羽鶴大氅,在花尋歡手中瑟瑟發抖,大氅上的羽絨擋住了她的臉,只能看見一雙震驚而畏怯的眼睛。

  太史闌點點頭,手一甩。

  「噗通」一聲,那婆子被乾脆地扔到了水裡。

  那女子發出一聲尖叫,已經嚇呆——她原以為無論如何會有一番逼問,或者還可以討饒求情編造理由,誰知道這位如此凶狠,二話不說就把人給扔了。

  「別……別……」當她看見花尋歡同樣決斷猙獰的眼光時,上下齒關頓時開始打架,求饒的話也說不周全。

  不過說也沒用。

  「砰。」

  花尋歡有樣學樣,把她也給扔進了水裡……

  太史闌倒怔了怔,道:「扔她幹嘛,那婆子身強力壯的,凍一凍不會有事。這嬌滴滴的小姐很容易凍壞的,我又不想救她,濕了我衣服。」

  「我也不想救。」花尋歡答得很妙,「那就讓慕丹佩來好了。」

  她跳上石頭,大聲尖叫,「救命啊!救命啊!有人落水啦!」

  遠處一條白影飛快地掠了過來。

  可憐的慕丹佩,永遠的萬能救火隊員……

  等她趕到,寒冬臘月下水救人,太史闌早已帶著花尋歡,施施然上了一艘小船,去划船玩了。

  水很靜,冷玉一般在前方亮著,木板船槳劃開清亮的漣漪,似一幅微微皺褶的畫,畫的邊沿,點綴著星星點點的五色梅花,花瓣邊緣,鍍著一抹金色的日光。

  景色很美,太史闌卻難得地嘆了口氣。

  「尋歡。」她道,「我很煩。」

  花尋歡深有同感地點點頭。

  「比想像中還煩。」太史闌又補充了一句。

  花尋歡捧住頭,從心底贊同這確實很煩,很不討喜,但想著總歸要勸一勸,勉強道:「現在情況不同。等你做了國公夫人,自然你說了算,也不會有這些事……」

  太史闌豎起手掌,打斷了她的話。

  花尋歡住口,悻悻嘆了口氣。

  之後便是一陣靜默,花尋歡偷偷瞧太史闌的臉色,她臉上最初的一點煩躁漸漸淡去,換了一種沉默而決然的神情,是她平日裡下了決定之後會有的神色。

  花尋歡又在心底嘆了口氣。

  兩人都有心事,也就沒注意船的走向,不知不覺船竟然飄到了大梅園附近,隔著一道有籬笆的山坡,便是今日男客們的聚會之所。

  此時山坡上正有喧嘩之聲傳來,隱約還有咚咚的鼓聲,有人大聲笑道:「哎喲,來了來了,快傳快傳!」

  花尋歡站起身一看,一群少年正在玩擊鼓傳花。她正有些納悶這種閨閣遊戲怎麼會有男人玩,忽聽上頭幾人笑道:「孫浩你別作弊,怎麼每次都停在李蒙這裡?欺負人也不帶這樣的。」

  立即有人道:「是嘛是嘛,怎麼兩次都是我?說,你不是偷偷瞧了作弊來著?」

  「這不是照顧你嘛。」又有個聲音道,「奇了怪了,還說我欺負你。人家可是晉國公府的義女,實實在在也是有身份了,和晉國公攀上親家你不樂意?」

  花尋歡本來聽得無聊要走,聽見這句不動了,轉回頭看太史闌,太史闌端坐在船上,面容平靜,眼珠子的光深幽幽的。

  「照顧我,你怎麼不照顧別人怎麼不照顧你自己?」先前那個李蒙嗤之以鼻。

  「我背對著你們怎麼作弊?咱們可是說好的,擊鼓傳花,落到誰手裡就誰去追求,怎麼你還想賴不成?」

  「哎,你們別爭了,說到底這真的算好事,咱們這些四等部曹小官,真要和晉國公府攀上點關係,這一輩子仕途也就不愁了,真不知道你們矯情什麼。」

  「也不是矯情。晉國公府攀上關係固然是好,可娶妻娶賢,也多少要看點真實家世。不然成親時亂七八糟鄉下親戚坐滿一堂,叫人臉往哪裡擱?」

  「是啊。那位說起來要認做國公府義女,但誰不知道其實出身邊境鄉野,只是農家獵戶?聽說還有聾啞殘疾,為人還粗鄙不堪……這樣的女子……唉,真叫人敬謝不敏。」

  「要我說聾啞也挺好,沒法告狀,娶回來正好當個擺設。後頭要納妾什麼的誰來管你?說到底,不就是衝著晉國公府嘛。」

  「來來來,別爭了,這事兒有好處有壞處,單看自己怎麼取捨。還是老話,擊鼓傳花,輪到誰就是誰,這是天意,是命,到頭來也怨不得別人。」

  「來來來。」

  咚咚鼓聲又起。

  花尋歡的眼睛也鼓起來了,眸子裡怒火升騰。

  這算什麼?

  把太史闌當什麼了?

  這群低級下流的混賬小官兒,真要見了太史闌,跪下來舔她腳都不夠資格!

  太史闌倒還平靜,她不認為自己受到了侮辱,頂多是那個「山野獵戶聾啞女」的身份受到侮辱。這不奇怪,世人爬高踩低,多有勢利,不過人情之常而已。

  只是這樣一群人這樣背後論人,心思又如此齷齪,實在也噁心了些。

  她悄無聲息站起身來,將船停在岸邊,走上山坡。

  這一小群人擊鼓傳花議定誰去追求國公府義女,自然要背人悄悄去做,離那邊吟詩的大部隊有點遠。

  太史闌瞧見五六個男子坐在一起,一人背對他們在擊鼓。所有人都蒙了眼睛,以示公平。

  太史闌看看他們傳的花,是一截軟滑的紅綢子。伸手對花尋歡招了招,道:「幫我找條無毒的蛇來。」

  這種天氣蛇自然都冬眠了,不過這對於花尋歡來說不是個問題,她很快找了條蛇來。抓在手裡甩啊甩。

  她找蛇的功夫,太史闌去了一趟園子那邊,容彌正和一群文人墨客在說話,老頭腰間用銀鏈子繫著一柄如意狀的玉珮,據說是他的愛物,從來不離身的。

  太史闌隨意抓了個小廝,換上他的衣服,去老頭身邊轉了一圈,手指在他腰間一抹,已經把那柄如意玉珮給抹到了手。

  她拿了玉珮便走,在僻靜處把衣服給換回來,銀白的刺尖一刺,小廝便忘記發生過的事,照常端著茶盤去那邊伺候。

  太史闌回來,看到花尋歡手中的蛇,點點頭。花尋歡無聲一笑,上前一步,將落在一個男子膝上的軟綢拿起,換做了那條蛇。

  她武功高,動作快,這些人哪裡察覺,照樣抓著蛇傳來傳去不亦樂乎。

  太史闌無聲走到擊鼓男子身邊,人間刺一翻,刺入那人手背。

  那人一僵,太史闌趁機把他掌心裡的鼓槌拿下,塞進了玉珮。

  她刺得輕,那人一僵便醒,剛恢復過來肢體還有些不靈活,手一撒,玉珮滑落,砸在鼓邊「咚」地一聲,玉珮斷成兩截。

  這時候傳花的人已經傳了幾圈,那條蛇被扔來扔去,終於醒了。

  此時「咚」一響後鼓聲一停,眾人以為結束,都歡笑道:「看看是誰!」一邊解開蒙面布。

  拿到「花」的傢伙,捏捏掌心的東西,笑道:「這綢子怎麼越來越軟滑?」解開面罩眼睛一低,驀然發出一聲慘叫。

  那蛇被驚醒,又被聲音嚇著,張嘴就是狠狠一口。

  那傢伙看見蛇嘴裡森然的白牙一閃,眼睛一翻,就暈了過去。

  「蛇!哪來的蛇!」其餘人此刻終於看見那條蛇,都驚得渾身僵硬,大家想著剛才自己傳的就是這蛇,登時渾身汗毛倒豎,有人當即彎下腰大聲嘔吐。

  忽然有人冷冷淡淡走到他們中間。

  眾人驚惶抬頭,就看見黑衣的女子,面無表情走過來,細長明銳的眼睛淡淡一掃,眾人到嘴的疑問的話便忽然覺得不敢再說。

  太史闌走到人群正中,將這幾個人掃了一眼,伸手便扳起一個人的臉。

  那人瞪大眼睛,看著那條蛇緩緩爬動,再看看太史闌平靜的臉,不知道到底哪個更可怕。

  「聽說你打算追求我?」太史闌看著他的眼睛,「嗯?」

  那人怔怔地望著她,拚命地向後縮想要躲避那條蛇,完全沒反應過來。

  太史闌丟下他,又捏住另一人的臉,「或者是你?」

  「啊……」那人掙扎,「你是誰……放開我……啊,蛇!蛇過來了!」

  太史闌搖搖頭,又端住一人的下巴,「要麼是你?」

  「你……你是那個……」終於有人反應過來,驚駭地看著她,「國公府的義女……你怎麼能說話……」

  花尋歡哧地一聲笑,道:「義女?他們配?」

  「都是歪瓜裂棗。」太史闌失望地對花尋歡道,「本來我還想著如果有個像樣的,我就拿來氣氣那傢伙,如今瞧著,算了,氣不著他還嘔著我自己,還得被他笑眼光差。」

  「這天下你到哪裡去找能氣到他的人啊?別白費力氣了。」花尋歡深有同感。

  太史闌忽然有點懷念李扶舟或者司空昱。

  她手一鬆,將手中男人扔倒塵埃,動作就如剛剛蹂躪過弱女的惡漢。

  一群部曹小官四仰八叉地仰頭瞧著她,忽然覺得也許一切都錯了。

  這女子不是聾啞。

  她也絕不會是山野獵戶出身。

  她更不需要寄人籬下——養移體居移氣,一個無需刻意便隨時散發睥睨之氣的人,肯定不是泛泛之輩。

  這些部曹小官官位雖小,卻久居天子腳下,見慣氣勢威重的大人物,如今瞧著太史闌,只覺得她的睥睨甚至還無人能及。

  她是誰?

  太史闌就像跨過一堆垃圾一樣跨過他們,走開了。

  這些人還傻傻看著她的背影,如果不是那條蛇猶自爬來爬去,眾人幾疑做了噩夢。

  不過他們的噩夢剛剛開始——山坡那頭起了喧嘩,有人匆匆跑來跑去,似乎在尋找著什麼,忽然有個小廝經過此地,看見這裡的人呆呆的,便過來看一眼,一眼之下便一聲驚叫,「老爺的玉珮在這裡!」

  片刻之後,人便到齊了,容彌看見自己心愛的玉珮已經斷成兩截,那臉色難看得像天邊層疊的霾雲。

  如果不是顧忌著這是客人,並且要保持著容府的風度,大抵容彌便要咆哮了。

  容府的大管家陰惻惻地問幾位客人,「不知道我們老爺的玉珮,是怎麼成為諸位手中的鼓槌的?」

  「啊不是……不是……我們擊的是鼓傳的是花,可是忽然有個人……花變成了蛇……鼓槌不知怎的也變了……」

  這幾個人解釋得語無倫次,沒人能聽懂,容彌怒聲道:「什麼人?什麼花?什麼蛇?你們幾個男人,躲在這裡擊鼓傳花做什麼?」

  幾個人四面看看,人早跑了;低頭瞧瞧,蛇也不見了;回頭想想,到底為什麼擊鼓傳花,那也是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百口莫辯也就是這樣了。

  容彌心疼地注視那玉珮——那是他的定情信物!

  忍了好半天,容彌才儘量保持基本禮數地將幾個人「請」了出去。幾個部曹小官眼淚汪汪一步三回頭,都知道從此以後是將晉國公府徹底得罪了。

  一心要攀附豪門,到頭來卻落個這樣的結局,眾人瞧著,都覺得有點不安,只有躲在樹叢裡看好戲的花尋歡,樂得個連拍大腿。

  被這麼一攪局,容彌也失了興致,怏怏地召過管家來問:「今天怎麼回事?內院外院都不清靜。先前夫人來說後院有人落水,雜耍班子還出了岔子,驚到了一堆姑娘,現在都扶在後院客房裡歇息。可是有人搗亂?」

  管家悄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容彌濃眉一皺,「是她?這女人怎麼回事?」

  「夫人說,大抵也是對國公有心思,卻又知道自己身份低微高攀不上,因妒生恨,所以生事。」

  「果然留來留去留了個不安分,你記著人家的恩,人家卻未必領情。」容彌埋怨,「這姑娘看樣子也不是簡單角色,不過也是,能救容楚,想必很有幾分實力,」他想了想下定決心,道:「這樣的人不能留。等下準備點銀子,趁容楚還沒回來,早點打發了出去!」

  「是。」

  樹叢裡偷聽的花尋歡,眼珠子轉轉,悄悄走了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