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楚身子一震,不動了,意識消失之前,他居然還來得及驚愕並惱怒地瞪了她一眼。
太史闌咧咧嘴,摸摸臉,對自己在這樣的時刻還能出手表示同樣的驚愕和滿意。
不過不選在這個時候,還有什麼時候能令這個狡猾的傢伙第二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呢?
她把容楚挪到一邊,盯著他眉目如畫靜謐安詳的臉,很想惡狠狠撲上去反攻一次,實現她鳳在上的理想,但是算算時間還是算了,容楚太厲害,人間刺對他影響有限,說不定轉瞬就會醒,那她就白費力氣了。
她爬下床,穿好衣服,捶了捶老腰——整整一夜的折騰,她這鐵腿鐵腰都有點受不了了,真不知道容楚那豆腐腰怎麼還能百折不彎,以前不會是裝的吧?
穿戴整齊坐在床邊,外頭已經傳來鳥叫,不倫不類十分難聽,花尋歡的口技實在不敢恭維。
她低頭凝視著他,眼神很深,很用力,似要將這容顏都刻在自己腦海裡,以後天涯作別,日久彌新。
他睡顏寧靜,神情間有淡淡滿足,太史闌抱膝坐在月光裡,想著容楚時常微笑,卻又讓人覺得氣質尊貴難以接近,但他無論什麼神情,都少見有滿足之色。
他這樣的人,本就擁有一切,沒有渴望追求的東西,「滿足」二字就無意義。
此刻見到他這般神情,她很欣慰。
屋外的鳥叫越發難聽,天快亮了,花尋歡在催促。
太史闌站起身,摸摸自己的小腹,不知道今夜一夜風流,可會結出人間花果?
她笑了笑,彎身拍拍他的臉,「看你的本事咯。」
隨即她拖過被子,給他蓋上,摸摸桌邊的茶壺,發現茶已經冷了,乾脆潑掉。
男人那啥以後不能喝冷水,為免他醒來以後憤怒喝乾冷茶,乾脆讓他沒得喝好了。
又轉了一圈,心裡知道沒什麼事好做,知道該趕緊走了,卻又忍不住想磨蹭一陣子,多呆一刻也好。
這實在不符合她的性子,她嘲笑一下自己——成了女人,也就和大媽一樣婆婆媽媽了。
最後她將他的靴子端端正正擺好,靴尖朝內——別去追了,該回來的時候自然會回來。
然後她起身,開門出去。
沒有再回頭。
她做下的決定永不後悔,無論是大鬧容府,是公開拖了他去佔有,是今夜一夜顛倒,還是馬上要做的事。
門外沒有人,容楚好容易等到今天,是絕對不會允許任何人靠近來壞了他的好事的。所以也就給她提供了方便。
花尋歡背了兩個包袱從一處陰影裡閃了出來,鬼鬼祟祟,表情興奮而曖昧,一看就是為某事腎上腺激素猛增的激動模樣,和初次看A片的初中生神情有異曲同工之妙。
她盯著太史闌的臉猛瞧,似乎想瞧出這一刻和半天前的不一樣來。
可惜太史闌的淡定臉永遠讓想獵奇的八卦王們失望。
「走了?」花尋歡問她。
太史闌點點頭,接過包袱,兩人越過高牆。
容府的守衛不說麗京第一也絕對算得上前三,不過對於曾經用龍魂衛做過護衛的太史闌來說,什麼都不是問題,不過一刻鐘,她們已經越過了容府的層層高牆,穿越守衛的死角,出了容家的後門。
太史闌落下牆頭前最後回望,只看見容家連綿如海的屋脊。
哪座屋脊下睡著他?
不知道也沒關係,只要他能安睡。
太史闌跳下牆頭,花尋歡跟在她身側,這時候終於有了機會八卦,她左瞧一眼,又瞧一眼,瞧到太史闌終於淡淡道:「問吧。」
「啊!你們……你們……」
「嗯。」太史闌淡定地答。
「啊!」花尋歡身子往上一跳,追上去又問,「那個……誰在上面?」
太史闌險些一個踉蹌——居然關心這個問題!
「常規。」她有點不甘地答,隨即甩下花尋歡向前走。
「啊?」花尋歡在她身後吶吶道,「國公不是腰不好麼……唉,太史闌你雌風不振啊……」
「總有機會的。」太史闌豪情萬丈地答。
……
一輛馬車駛了過來,蘇亞從車內探出頭。
說好的時辰來接,一分不差。
太史闌看看天色,星光漸漸淡去。
「走吧。」
馬車一路向城外去,經過九府街一座民宅前時,大門打開,一大群騎士出門,跟隨馬車前行。
到了燕雀台的時候,前方高高矮矮站著很多人。太史闌掀開車簾看了一眼,道:「停。」
馬車停下,幾乎立刻,一個小小圓圓的影子滾了過來。
太史闌原地蹲下,張開雙臂,那小身體兇猛地撞進她的懷抱,差點把她撞得一個趔趄。
熟悉的淡淡的奶香傳來,太史闌深深吸一口氣,覺得在此刻聞見這香味真是最幸福的事,卻仍忍不住埋怨,「你怎麼出宮了?不是說不要送的?大半夜的開宮門這不妥當。」
「麻麻。」景泰藍腦袋紮在她懷裡,小狗一樣蹭來蹭去,語氣卻是埋怨的,「你為什麼要走?你為什麼不要我送?你不要藍藍了嗎?」
「我記得我曾經答應過你,一輩子守護你。」太史闌摸著孩子的大腦袋,「現在,我去守護你的江山了。」
「麻麻說男人要有擔當,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景泰藍不肯放棄,「我自己的江山,我自己守。」
「你在守,你坐穩你的位置,學會處理朝政,學會控制宮禁,你就守好了你的江山。」太史闌輕輕摸著他光滑的髮,「但你的江山那麼大,你一個人,照顧不了那麼多的地方。所以你記住,一個好的領導者,不是自己累死累活把所有事都抓在手裡,而是善於發現並使用人才,將每個人,用到他最適合的地方去。」
「麻麻適合陪在我身邊。」景泰藍抱著她的腰,嗚哩嗚嚕地說。
「麻麻適合打仗,害人,爭天下。」太史闌道,「每個人都應該去做她所能做到的事。麻麻知道自己不能做一個常規意義上的好妻子,但麻麻最起碼可以做一個好母親和一個好將軍。」
「我有很多將軍,」景泰藍著急地道,「讓公公去。」
太史闌哼一聲——這小子,以前抱著容楚狗腿地喊爹爹也有過,一轉眼就把他給賣了,真是偏心。
「容楚不能去,他要為你坐鎮京師。」太史闌道,「三公雖然帶著一大幫文臣老臣支持你,但關鍵時刻還是槍桿子裡出政權,沒有軍方支持,你就是無根之木,遲早要被宗政惠那批人給砍了。你以後對公公好點兒,這年頭,手上有兵權有實力還不起反心的老實人已經不多了。」
身後花尋歡噗地一聲噴出來,想必對那個「老實人」三個字很有意見。
容楚對皇權老實,只怕還是因為她太史闌吧?
「還有很多很多將軍……」景泰藍泫然欲泣,大眼睛蒙上一層水汽,「大司馬為什麼要勸我同意你的上書……」
大司馬宋山昊在一邊尷尬地咳嗽了一聲。
「這不怪大司馬,這是我的意思。」太史闌道,「靜海城亂象明顯,稍不注意就會被東堂打開南地的缺口,不可輕視。靜海海軍初建,實力還不行,現在陸上由折威和天紀合力把守,這兩軍是在外多年的駐軍,自成體系,軍中不少人曾經是容家的舊部,所以除了容彌父子,現在也沒什麼將軍能夠駕馭得了他們。容家父子又不能去,那只能我去了。」
「你更駕不了他們呀。」景泰藍扁著嘴,「你是女的,還年輕……」
「折威主帥,欠我一個很大的人情。」太史闌笑了笑,還有句話沒說。
邰世濤也被派往靜海城,作戰出色,已經升為參將,領天紀左翼先鋒。
說實話,如果容楚不能去,那麼整個朝野,也只有她適合前去主掌靜海城了。
這是她闖容彌議事堂第一夜,駁回了容彌的想法,讓他叫容二爺託病謝辭前往靜海城時,便已經想好的下一步。
去鎮壓靜海城的人,必須有足夠的力量。去的人做得好,是能借此掌握雄厚軍權,但更可能因此送命,所以朝中最近對這個熱乎又燙手的山芋那是又愛又怕,為這個人選天天開會吵架,爭了一個月,一直沒能定下各方都同意的人選。幾乎每個人選的提出,都有人不服氣。
如果容家不能去,就得去一個和容家有幾乎足夠能力,但又和容家沒有牽扯的人。
所以她睡了容楚,卻不嫁他。昨日容府一番大鬧,今日她離京,明日麗京就會傳出她和容府決裂。
那麼將來無論她在靜海城做了什麼,便真中了圈套,麗京這邊的反對派也很難牽連到容府。
普通的將軍不足以壓服複雜混亂、各方勢力雲集的靜海,她要守住景泰藍的江山,她也要守住容家的安危和地位,所以,她代容家前去。
容夫人說的對,她真的做不了一個常規意義上的好妻子,做不到容夫人提出的任何一個要求,她也不想勉強自己做到那樣的要求,甚至不能容忍這樣豪門府邸空寂無聊的生活——那會殺了她。
但她要給容楚一個交代,無論如何,他沒有錯,他不能主導他父母的想法,她也不希望他為她和父母決裂。
去之前佔有容楚,是給他一個定心丸,告訴他這一生,太史闌嫁也好不嫁也好,總歸是他的人了。
「藍藍太沒用了……」景泰藍揉著眼睛,「都沒有好的將軍……什麼都要麻麻去做……」
「是你娘太有用了。」太史闌毫無愧色地道。
景泰藍「噗」地一聲笑了出來,一直皺著的小臉好容易舒展了些,抱住她的脖子,呢喃著道:「麻麻,藍藍知道你要做什麼,藍藍攔不住。藍藍答應你快點長大,好好管住老太婆,不讓她去害你,你可不可以早點回來?」
「當然,只要你做得好,我會盡快回來。」太史闌親了親他的額頭,「你輕易不要去永慶宮,也不要讓那老妖婆回宮,無論她用什麼法子,無論她如何利用群臣來催逼你,你都不要理會。但你平常要把孝道做足,該送的禮,該請的醫生,該做的場面,你都要做到。一個人真要想保護自己保護所愛的人,先要做到的是強大自己。你跟著三公和公公,好好學,好好做,讓所有人都看見你足夠聰明強大,他們就會相信你並害怕你,就不敢再隨隨便便撒潑打滾要挾你,你明白嗎?」
「嗯。」景泰藍重重點頭,卻又轉著眼珠,笑嘻嘻道,「太后娘娘身體很不好啦,一直生病的,不能隨便移來移去,朕確實應該常去看她,不過也不該驚擾病人,遠遠地在簾外拜拜就好啦。其餘人也不要隨便打擾太后咯,娘娘要養病。」
「很好。」太史闌瞧著孩子清亮的眼神,心中忽然一動。
他到底對宗政惠還有幾分感情?他的底線到底在哪裡?他可以除掉那個孩子,那麼他會不會對宗政惠下手?
可是無論如何,問孩子這個問題,都顯得太殘忍了些。太史闌不想逼他。
還是讓景泰藍自己做決定吧。
她只是輕輕問他,「景泰藍,你對她,還有感情嗎?你覺得她像一個母親嗎?」
景泰藍忽然怔了怔,想了很久,才困惑地搖搖頭。
「麻麻。」他把腦袋埋在她懷裡,玩著她的紐扣,低低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有時候覺得她不是我麻麻,你才是……可是……」
「好了。」太史闌攔住了他。
善良有人性不是壞事,難道要他三歲就絕情絕性親手弒母?
「過幾天就是你生日,我卻沒法給你慶生了。」她神情有點唏噓,從懷裡掏出一個東西遞了過去,「這是我親手做的……嗯,很難看。」
皮厚如城牆的太史闌,難得地臉上一層薄紅,顯然覺得東西很拿不出手。
「這是什麼?」景泰藍驚喜地接過來,抱在懷裡翻來覆去地看。
戴著銀色奇特頭盔,穿著緊身衣,長相古怪的小人,大小和景泰藍差不多大,小人的兩條腿拖在地上。
一個布偶「奧特曼」娃娃。
這是太史闌憑記憶畫出圖樣,蘇亞剪裁做出大樣,太史闌親手加工眼睛鼻子衣服,忙碌了大半個月才做出來的東西。
眼睛釘得有點歪,衣服左右不對稱,還有點長短腿,完工的時候太史闌瞧了半天,也不得不承認這是她見過的最醜的奧特曼。
但她也實在不知道男孩子應該喜歡玩什麼?她知道的只有變形金剛和奧特曼,變形金剛太複雜做不出來,奧特曼也是憑記憶,似是而非,說到底,一個心意罷了。
她貌似不在意,其實很著緊地瞅著她的半路兒子——這是她第一次送孩子禮物,也不知道他喜歡不喜歡?
男孩子不喜歡絨毛玩具吧?或者該給他用木頭雕一個?
景泰藍將那軟軟的奧特曼抱在懷裡,小手揪它的鼻子,掀它的衣服,摸他的靴子,半晌歡呼一聲,蹦到她懷裡,舉著娃娃,「麻麻,這是給我的嗎?這是給我的嗎?這真的是給我的嗎?」
「當然,這個娃娃叫奧特曼,是送給你的生日禮物。」太史闌把他和娃娃都抱在懷裡,「麻麻做了半個月,時間太趕,做得不好,你要是聽話,麻麻以後每年都做一個不重樣的送給你。」
「一言為定!」景泰藍緊緊抱著娃娃,「做一個麻麻!還要做一個麻麻!我可以玩麻麻大戰奧特曼!」
太史闌:「……」
「時辰不早了,快早朝了。」送景泰藍來的宋山昊在不遠處沉聲提醒,又對太史闌道,「護送你的長林衛在城外等候。」
太史闌點點頭,將景泰藍向外拉,景泰藍卻抱著她不肯動彈,臉埋得緊緊的。
四面都很沉默,花尋歡掉轉頭去。
「景泰藍。」太史闌吸口氣,轉移小子注意力,「你瞧瞧我的領口,有花給你看。」
景泰藍狐疑地抬起臉,小臉上已經淚痕遍佈,太史闌心一緊,就當沒看見,依舊笑道:「種草莓哦。」
花尋歡聽說過「種草莓」的典故,不忍卒睹地撫額——哦不,太史闌你太沒節操了,這也能拿出來哄孩子。
「你看。」太史闌翻開衣領,給大頭兒子看脖子上的吻痕,一片一片的艷紅痕跡,好一堆生機勃勃紅草莓。
「這是什麼?痛嗎?」景泰藍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眨巴著眼睛,肥短的小指頭輕輕地戳那些痕跡,又湊上去想吹。
「這是草莓啊,很香甜的一種水果。」太史闌雙手捧住他的臉,「聽說南洋有草莓種子,以後我要是能找到,捎回來讓公公種給你吃。」
「好呀好呀。」吃貨一聽說有吃的,立即不哭了,拚命點頭。
「那就這麼說定了!」太史闌把景泰藍抱起,往宋山昊手中一送,「等我的草莓!」
她趁景泰藍還沉迷在草莓的夢境中,一轉身跳上了車,「走!」
馬車幾乎立即飛快地駛了過去,太史闌連車簾都沒敢掀。景泰藍卻也沒鬧,他怔怔地瞧著馬車,在馬車經過時,忽然從宋山昊的懷裡掙紮著伸出手,似乎想要拉住馬車,然而馬車飛快地滑過他身邊。
景泰藍怔怔地看著馬車的背影,忽然轉身抱住了宋山昊的脖子。
宋山昊立即感到脖子裡濕潤的涼意。
「其實我不想吃草莓……」景泰藍在他懷裡嗚咽,「我一點也不想吃……我也不想哭……我讓麻麻好好地走……」
「陛下……陛下……」宋山昊拍著他的肩,「您做得很好了,太史大人最喜歡你這樣……」
「嗯。」景泰藍又轉過臉,痴痴地瞧著馬車的影子,忽然小腳拚命地踢宋山昊,「大司馬,大司馬,我想起那邊高台可以看遠一點,我們去那裡,去那裡!」
宋山昊嘆息一聲,沒說話,抱著景泰藍上了以往用來祈雨的燕雀台。從那個位置,可以看見馬車帶著長長的隊伍,一路往城門的方向去了。
太史闌默然坐在車中,此刻的心情不比幾個月前和景泰藍初次分離好多少,因為她知道這一別,是要用年來計算的。
這一別,別的是麗京,是景泰藍,也是被她始亂終棄的容楚。
她忽然心有靈犀,起身回望,便看見高台上佇立的人影,長久地將這邊凝望,那麼遠,依舊能感覺到目光牽念,如絲線綿長,拉扯不斷。
太史闌坐在車裡,忽然也明白了第一次和景泰藍分離時他在車中的心情。
忽然天地很悶,孤獨一人。
高台上景泰藍一直望到連最後的馬尾巴都看不見,才依依不捨地抱著宋山昊的脖子下了高台。一老一少的身影,緩緩向等待的馬車走去。
「大司馬,麻麻什麼時候能回來。」
「靜海回歸,山河平定,她一定能回來。」
「我可以每年都在這裡等她嗎?」
「陛下,我相信,你一定會在這裡,等到南齊王朝永遠勝利的女將軍。」
……
景泰元年十二月二十九,新年前夕。
太史闌上書請纓赴靜海,帝准。
南齊風雲聚合之地、戰事一觸即發的南海疆中心,終於確定了久懸未決的新任掌控者。
上命太史闌為靜海總督,領靜海將軍銜並節制靜海三軍,晉一等子爵,率長林衛千人,即日出京,就任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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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後。
迎面的風不再冷硬,微微帶了潮濕的水汽,還有點鹹腥的氣息,那是海風的味道。
路邊的野草開始抽節,綻出清新的綠意。讓看了幾個月黃土路的人,忍不住要長長舒一口氣,再深深吸一口氣。
一列車馬隊,行走在官道上。
「大人,要不要喝點水。」蘇亞掀開簾子,探頭進車問,順手把一個桶端了出來。
太史闌躺在車內,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蘇亞點點頭,迅速放下簾子,拎著桶找了一條河,把桶裡的嘔吐物倒掉,洗涮乾淨再拿回來。
車隊已經停了下來,準備就地吃乾糧,一些護衛升起火堆,在火上烤凍得梆硬的牛肉。
太史闌死狗一樣躺在車內,聞到那股烤牛肉的味道,唰一下坐起來,正好蘇亞掀簾進來,太史闌幾乎用搶地把那桶抱到懷裡,又開始了一場搜肝抖腸的嘔吐。
其實也嘔不出什麼,她本身就吃得少,不過吐出些膽汁而已。
「你這樣怎麼行?」蘇亞擔心地看著她,「馬上就要到靜海城了,聽說那邊現在鬧的厲害,你這身體……要麼我們再走慢些吧。」
太史闌接過她遞來的帕子抹抹嘴,喘息著道:「再走慢些,終究是要到的。也不能再拖延了,我沒事。」
她的手輕輕擱在腹上,有點悻悻也有點驕傲地道:「那傢伙看起來弱雞,其實還真有幾分本事……」
蘇亞哭笑不得地看著她——這也值得您驕傲?
太史闌忽然把臉一板,惡狠狠地道:「就是太不安分!這小兔崽子!」
「溫柔些。」蘇亞道,「別嚇著他。」
太史闌哼了一聲,向後躺下來,薄薄的日光打在她臉上,她臉色微微蒼白,鼻翼兩側還有點褐色的斑點。容貌略不如前,但眼神卻顯得比年前溫軟,時不時漾著些溫存的笑意。
一個即將做母親的人,獨有的眼神。
容楚一炮中獎。
她懷孕了。
妊娠反應來得很快,一個月不到就開始了,一開始還以為是上次的風寒老症復發,還著緊地請大夫來瞧,結果大夫們都恭喜她,搞得莫名其妙的花尋歡還以為人家惡作劇,給了人家一頓老拳。
完了知道她竟然懷孕了,一眾親近屬下傻眼,都覺得哪怕南齊滅國大燕歸順天降神仙地裂見鬼都不比這個消息更勁爆更難以想像。太史闌?懷孕?這極度女性化的名詞真的能和她聯繫在一起嗎?
據說當時雷元就茫然地說了一句「咋又懷孕了……」又被飽了一頓老拳。
反應過來這回終於是真的懷孕之後,大家都緊張起來,太史闌本來是想盡快趕赴靜海,快馬加鞭的,結果立即被勒令換了馬車,放慢行進速度,太史闌反應強烈,吃什麼吐什麼,所以也無力反抗,當即被裝進了車裡,慢慢走,連過年,都是在車上過的。
原本按照她的出行慣例,是一向不接受官員接待的,這次也破了例,誰接都停,以舒適安全為上,一路上官員們難得得了這麼一個巴結的機會,禮物送得如山如海,等太史闌到了靜海境內,車隊已經有十輛,除了她坐的那一輛,其餘都是禮物。
太史闌粗略地算了算,還沒正式就任靜海總督,她已經是個大貪污犯了。
太史闌閒下來的時候想想,自己也覺得好笑,原以為當初四人黨當中,自己一定是最後結婚有子的那一個,會不會結婚還不一定,誰知道如今婚是沒結,子卻已經有了,不用說,一不小心居然是她做了姐妹中的頭一份。
她掰著指頭算算,覺得第二個有孩子的應該是君珂,老實丫頭肯定會按部就班地結婚生子,然後是文臻,腹黑蛋糕妹宜家宜室,一手好廚藝肯定會早早被男人拐了去做老婆,至於景橫波——她會生嗎?懷孕生子影響身材這種事她死也不會幹的吧?
這一路走了兩個多月,早在車裡躺得骨頭髮酸,眼瞧著,還有幾天路程就到靜海城了。
靜海雖然一直被稱為靜海城,其實本身是一個行省建制,南齊十三行省裡倒數第二小的一個省,靜海行省包括一城十縣,大多靠近海疆,在地圖上是瘦瘦長長的一條。
靜海行省早先很窮,號稱南蠻野荒之地,百年前是朝廷流放重犯的地域之一。五十年前南齊開海禁,和南洋等國通商,靜海行省借助得天獨厚的優勢,漸漸發展起來,現在的總體經濟,在南齊全國數一數二,但靜海的財富分佈並不平均,靜海城及其周圍市縣十分富裕,稍離海岸的縣則非常貧窮。另外靜海行省整個周邊海域海盜出沒,燒殺搶掠,百姓要麼和他們同夥做強盜免難,要麼就等著被搶,治安可謂一片混亂。
靜海是行省,但靜海總督這麼多年來幾乎都空置,歷任靜海總督,有失蹤的,有死於非命的,有乾脆辭官去做海盜的——不辭就沒小命。靜海這邊因此自己推舉城主,代行收稅徵糧徭役征丁坐堂審案勸課農桑之職。但收稅不交朝廷,交給的是靜海城自治武裝組織「海鯊團」,這種半黑道性質的組織,據說背後有最大的海盜群撐腰,堂而皇之主宰了靜海城的治安;征丁徭役之類的也是先由著這些人挑選,有些直接就入了海盜。靜海這邊土地薄天氣熱,不適合農田耕種,每年上交朝廷的糧食少得可憐,卻還年年和朝廷報海嘯水災,從朝廷那裡挖救濟銀子。
幾年前朝廷採納容楚意見成立水軍,最開始很受了一些阻擾,是容楚帶兵親赴靜海,一番血腥屠殺之後,才初初安定,讓靜海水軍勉強紮根。一直以來靜海水軍是由朝廷撥款供養的,靜海這邊一分錢都拿不出。先帝在的時候沒有什麼意見,宗政太后垂簾後卻對此很有微詞,幾次說要撤回水軍,或者改派強硬的總督去鎮服靜海,如果不是天授大比導致東堂心有不甘,靜海的矛盾和危機提前爆發,也許靜海水軍就要遭受成立以來的第二次危機。
太史闌翻閱著手上厚厚的一沓資料,她雖然孕吐,但該做的功課都沒落下,這些資料都是容楚派人給她送來的,他畢竟是去過靜海的人,資料十分詳盡,但容楚也告訴太史闌,靜海這幾年應該又有變化,讓她萬事小心。
太史闌看著信上公事公辦的語氣,唇角一扯——這傢伙被她睡了又甩了,還不能出京來追,還憋著火氣呢。
她也憋著火氣——懷孕不是人幹的活計!
她嘩啦啦地翻著一堆資料,關於靜海城的勢力分佈,從主控靜海城的海鯊團開始,到一二十人的流竄海盜,名單足足寫了好幾頁,可見靜海行省勢力分佈之複雜。
更要命的是,她面對的不僅僅是一個複雜的勢力林立的靜海,還是戰爭預備狀態中,最混亂、最不安、充滿暴亂因子的靜海。每天都有擄掠,每天都有械鬥,每天都有傷亡事件,另外現在的靜海還多了外三家軍中的折威和天紀兩軍,以及覬覦隱藏在一側的屬於南齊的勢力,武力組成更為複雜和難以駕馭,就像一個纏滿導火索的火藥桶,無論從哪個方向湊近,都可能瞬間爆了。
這種狀況,最幹練的老吏和最勇武的將軍都不敢說能夠搞定,也難怪朝野為此爭執了這麼久。最後三公力排眾議,唯一的理由就是太史闌的行事作風。
毒瘤已深,無力救治,唯重手挖去!
縱觀天下,誰敢挖?
太史闌!
說到關於太史闌敢不敢這一點,朝野上下,心服口服,無人能駁。
太史闌亦自認這方面她謙虛第二沒人可稱第一。
不過懷孕是個意外,初期最艱難,在還沒立足腳跟的時候懷孕,反應還這麼大,真是雪上加霜。
蘇亞因此更小心地給她調理身體,並親自駕車,令馬車行進得十分平穩。
一個年輕男子走過來,在馬車前停下,恭敬地詢問蘇亞,他有一些事情,是否可以詢問一下大人。
太史闌的聲音已經傳了出來,「暮辛,上來吧。」
年輕男子很小心地上了車,這是二五營的學生薛暮辛,也是太史闌新近任命的幕僚之一,她出任靜海,實實在在的地方大員,不能沒有自己的一套班子,三公曾經表示要幫她物色合適人才,太史闌拒絕了,她有現成的人才可以用。二五營裡學文科的寒門學子多了是。
要說整個朝廷,誰初入仕途的時候,也沒太史闌人才家底豐厚,整個二五營都是她的後盾,各方面人才都有,無論是她現在的幕僚班子,還是將來接掌軍權之後要分派到各處軍中的武職親信,她都不缺。
她南來之前,二五營的學生自動全部到了京城,自願成為她的部屬,東昌二五營已經名存實亡,好在現在景泰藍已經拿回一部分權柄,當即提前授了二五營學生的出身,本身這些人大多參加了天授大比,是有功之臣,所以全部授了職,最低的也有一個八品職事。可以說現在全南齊的地方光武營,二五營學生在仕途上也許未必是起點最高最好,但實實在在是最全——人人官身,一個不少。
這都是拜太史闌所賜,所以二五營現在儼然是太史闌的私軍,這也是三公和景泰藍能放心讓她去靜海這個龍蛇混雜的地方的原因之一,萬一真的有什麼,這些人無論如何都會拚死保她人身安全,性命無虞。
太史闌也不客氣,既然投奔了她,那就是她的人,自然要好好調教,不會再如做二五營學生一般給他們完全的自由。她以征戰起家,也以軍法治屬。她對屬下的紀律要求極高:令行禁止,尊重時間,有疑問可以提,但如果她堅持,就必須執行。不允許出現陽奉陰違情況,令必須出於一門。
以前是同學是朋友,現在是屬下。如果這個身份意識不能及時轉換,遲早會出問題。
好在二五營向來對她敬慕有加,她又氣質威重,在二五營呆得也少,一開始就以領袖的面目出現,和二五營學生的距離感明顯,所以學生們接納新身份也很快。此刻太史闌瞧著薛暮辛恭恭敬敬的樣子,滿意地扯了扯嘴角。
「什麼事?」
「您即將到達靜海城。」薛暮辛也是開門見山,跟隨她久了的人都知道她不喜廢話,「您打算如何進城?」
太史闌抱著個桶,用一種微帶審視的目光瞧著他,「你認為呢?」
「靜海城不會有人來迎接您。」薛暮辛侃侃而談,「您要麼自己悄悄進城,要麼大張旗鼓勒令迎接。前者您丟了面子,此後更難立足;後者您可能更丟面子。」
「哦?」
「如果大張旗鼓下令,連連催促,依舊沒人來接,您將騎虎難下。」薛暮辛正色到,「而這種情形是很有可能發生的。」
太史闌點點頭,她比較滿意這個幕僚清晰的思路。
「你覺得我會選擇哪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