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即將到達靜海城。」薛暮辛也是開門見山,跟隨她久了的人都知道她不喜廢話,「您打算如何進城?」
太史闌抱著個桶,用一種微帶審視的目光瞧著他,「你認為呢?」
「靜海城不會有人來迎接您。」薛暮辛侃侃而談,「您要麼自己悄悄進城,要麼大張旗鼓勒令迎接。前者您丟了面子,此後更難立足;後者您可能更丟面子。」
「哦?」
「如果大張旗鼓下令,連連催促,依舊沒人來接,您將騎虎難下。」薛暮辛正色到,「而這種情形是很有可能發生的。」
太史闌點點頭,她比較滿意這個幕僚清晰的思路。
「你覺得我會選擇哪一種?」
「學生以為,依大人您的性子,應該會選第二種,勒令城中勢力前來迎接。」薛暮辛道,「但學生並不贊成。」
太史闌靜靜地瞧著他。
薛暮辛咳嗽一聲,臉色有點發紅,「您現在的身體狀況,不宜經受任何的波折。而靜海城現在的各方勢力虎視眈眈,一直不滿已經不怎麼管靜海的朝廷,竟然忽然派一個總攝軍政大權的總督過來,根本不會買您的帳,甚至有可能想著給您一個下馬威,您和他們硬嗆起來,只怕……」
他還有話沒說出去,但意思很明顯,太史闌初來乍到,身邊只有一兩千護衛,軍權還沒移交在手,這時候和靜海城的人鬧起來,必定吃虧。
「很好。」太史闌點點頭,「我知道了,稍後聽我安排。」
薛暮辛下車去了,有點憂心忡忡的樣子,因為他覺得如今面臨的真是一個難解的局,這個局開不好,以後的日子會倍加艱難,當真要像以往那些總督一樣,或者就此湮滅,或者灰溜溜辭官?
據說來這裡的官員,連想全身而退回朝中的沒有。
以前那麼多任總督,靜海城確實也從未迎接過,大多是自己悶聲不吭進城的。
太史闌隨即便召了蘇亞花尋歡上來。
「你們幾個人等下好好休息,明日開始執行秘密任務。另外,讓沈梅花派員前往靜海城,傳令靜海城全城官員務必出城迎接新任總督。」
「是。」
「告訴負責內務的史小翠,從現在開始,把總督全套儀仗擺出來。」
「是。」
幾個命令一下,屬下們都知道了太史闌的選擇,一邊做著準備,一邊開始默默擦刀。
太史闌倒是無事人一樣,下完命令倒頭就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起來吃了點粥,又和蘇亞道:「拿那止吐的藥來。」
「大人,大夫說這藥只有在您孕吐特別厲害時才可以吃一丸,平時不可多吃。您現在我瞧著還好,不必吃了吧?」
「現在好,等會就不好了,先給我拿著。」
蘇亞只得把藥拿了來,太史闌卻沒吃,收在懷裡,看看外面的天色,從床板下抽出一套勁裝,慢慢地穿起來。
蘇亞瞪大眼看著她的動作,有點受驚地問,「您要去哪裡?」
太史闌唇角慢慢一扯。
「去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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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濃重,長長的馬車隊伍因為沒有找到及時的住宿地,就停在官道邊,士兵們就地紮營,餵馬吃飯。
幾條人影,無聲無息從最中間一輛馬車上掠下來,沒入路邊草叢的暗影裡,迅速離去。
夜風嗖嗖地吹過來,幾個人的身影也如風一樣的快,其中一人緊緊攙著另外一個人,步子很穩,卻在不停嘆氣。
「大人……」她輕聲埋怨,「您怎麼就想起來要先走……」
星光照上她微微蒼白的臉,額角有一點疤痕,是蘇亞。
她身邊自然是太史闌,已經換了一身勁裝,幾個月來第一次這麼利落。
「不走,等著被圍剿麼?」她扯扯嘴角,沒有笑意,「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花尋歡在她右側,冷哼一聲道:「以前不過是不接,難道這次還真敢直接動手?」
「因為我名聲不同。」太史闌淡淡道,「剿人者人恆剿之。尋歡,剛才大家都吩咐好了?」
「吩咐好了。無事便罷,如果真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膽。」花尋歡狠辣地道,「定叫他吃些苦頭!」
太史闌點點頭,忽然腳步一停。
「怎麼?」
「你們有沒有聽見什麼聲音?」太史闌閉著眼睛。
身邊幾個人都停了下來,花尋歡蘇亞還有幾個最出色的二五營女學生,都仔細聽了聽,然後愕然搖了搖頭。
太史闌便知道可能是自己的感應又發揮作用了。
她閉著眼,在二月南國的風中聆聽,四面有瑟瑟的聲音,是風在吹動長草,腦海裡畫面漸漸延展開來,荒野,冷月,遠處有稀稀拉拉幾棵樹,幾隻夜鳥的羽翼劃破夜的黑暗,將一線月光引到樹梢。
沒什麼異常,她卻似乎聽見飄搖的草尖之上,有衣袂帶風的聲音掠過。只是似乎很遠。
她又感覺了一下,沒有察覺到敵意,或者只是過路的高手。
但不知為何,她有種被人窺視的感覺,彷彿在黑暗深處,有人在靜靜注視她的一舉一動。
太史闌摸摸肚子,心想莫非當媽了也就女人化了?疑神疑鬼的毛病也來了。
「沒什麼。」她道,「走吧。」
一行人繼續前行,向著靜海城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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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半夜的時候,官道上總督大人的馬車靜靜停著,按照行路人的自保習慣,外頭一圈馬車,圍著裡頭幾輛,所有的馬在最外圍,形成一個多層大圓圈。
太史闌的車隊總體上都很低調,並沒有特別華麗的裝飾,不過從這種夜宿安排上,也可以看出到底哪輛車是總督大人的。
夜深,所有人都沉入安睡。
忽然有急驟的馬蹄聲從官道盡頭傳來,速度極快,直奔總督車隊的方向。
總督車隊的人們似乎被驚醒,微有騷動,卻沒有多少人起身,反應顯得很慢。
而那些人來得很快,當先數騎背月而行,手上南洋彎刀高高揚起,細長的刀身刺亮月光,刀尖光芒若鑽。
在那幾騎背後,還有大批的人馬,狂奔而來,煙塵瀰漫,遮蓋月色。
殺氣老遠便逼了近來!
「海盜上岸殺人啦!」不知是誰喊了一聲,聲音未完,那些奔馬已經到了面前。
總督隊伍依舊安靜,只有不多的幾條人影竄來竄去,奔襲而來的人眼中已經露出了困惑之色,卻依舊毫不猶豫地舉刀一揮,「殺——」
「敵襲!快救總督大人!」一人高喊,隨即中間那輛馬車車門霍然打開,一條人影竄了出來,隱約還背著一個人,這人輕功高妙,迅速從馬車背後衝了出去。
來截殺的人也一驚,想不到對方反應這麼快,這女總督這麼怕死,還沒交戰就先逃,那首領急忙一揮手,喝道:「老二!去追!」
他身邊一名黃衣大漢粗聲答應,帶著一路人馬順著追了下去。
總督車隊裡的人看見對方去追總督了,才顯出了些驚慌,紛紛竄出來拔刀衝上。
那首領冷笑一聲,面罩之上一雙蛇眼凶光四射,「上!先衝散他們的隊伍!」
眾馬颯沓,狂奔而來,馬蹄敲打地面,翻飛出黧黑的泥土。
總督車隊裡,忽然也有一聲,「散!」
忽然每輛車裡都有一人探出頭來,揮刀砍斷繫繩,刀背對馬屁股一拍!
最外圍的馬們長嘶,立即揚蹄而起,狂奔而出。
「啪啪啪啪啪」一陣脆響,木屑飛濺,板壁分離!那些馬身上竟然用繩子繫著車板,而那些車板竟然事先已經卸掉了榫頭和釘子,此刻眾馬一拉,車板壁和車身份離,被馬拖著迎著盜匪而去。
總督府的馬這麼一衝,對方的馬陣頓時亂了陣型,帶著車板衝出的馬,完全擋住了路,在不寬的官道上形成了一道板壁屏障,令騎術不錯的對方也無法再前行一步。
此時馬車被打破車壁,又有大量物品嘩啦啦滾出,裡面大多是各地官府送給太史闌的禮品,不乏珍貴之物,這些盜匪一眼瞧見,眼睛立即就藍了。
包裹骨碌碌滾到這些人馬下,便有人忍不住傾身去拾。
手指還沒夠到包袱,這人忽然瞧見馬腹之下,竟然還藏著一個人,那人一抬頭,咧嘴對他一笑,笑得他心膽俱裂,慌忙要退,但已經來不及。
「哧」一聲,刀光一亮,一道血泉,熱辣辣地澆在馬腹上。
盜匪一聲慘叫栽落馬下,出手的人反手一刀,把他的馬也順手殺了。
這樣的事同時發生了十幾起——就在一霎那間,去撿包袱的盜匪,全部中招。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盜匪的馬背上忽然就少了十幾個人,別人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那些衝出的馬下,忽然有人姿態優美地騰身而起,一個翻身已經坐在了馬背上。
二五營的學生,同樣久經戰陣,騎術精熟!
這一下著實是又狠又辣的下馬威,那個蛇眼首領也愣住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自己的人一個照面,已經不動聲色被解決了十幾個!
「混賬!」他大怒咆哮,「誰讓你們撿他們東西的!殺光了人,東西都是你們的!給我先殺人!」
盜匪們振作精神,開始第二波攻擊,此時馬已經無法前進,盜匪們越過馬身衝過來。
這邊的護衛卻不接戰,也從馬上躍起,一閃身便躲入門板後。
這個動作令對方首領猶豫了下,一般戰陣之中,不接戰多半有埋伏。
但是轉念一想,自己等人突如其來,毫無預兆,這些人就算防衛嚴密,想必也是常規準備,而且他們也在行路之中,有什麼可能布下陷阱?
不過他也是謹慎人,不肯直接進入任何圓圈狀的包圍中,大叫,「先毀掉馬車!」
盜匪們上前對馬車一陣亂砍,大部分馬車瞬間解體,東西滾了一地,這回再沒人去撿。中間卻有兩輛馬車砍不動,有人大叫:「鐵的!」
竟然是鐵馬車,那首領心中一震,隨即道:「把這些壞了的馬車都推開!我看他們能躲到哪裡!」
馬車轟隆隆被推下官道,依舊沒有人來阻止,四面壁障一去,眾人才發現,馬車內圍根本沒有人。
剛才明明看見這些人閃入了馬車內圈,現在人到哪裡去了?
有盜匪想起剛才馬下殺人的事,靈機一動,也彎身查看車底。
這一瞧,正對上幾雙烏溜溜的眼睛,幾人的手臂似乎抱住了什麼東西,迎上他的目光,對方又是對他咧嘴一笑。
這人一愣,隨即大叫,「他們在車底——」
話音未落,車底的人忽然手臂合力重重向下一拉。
「錚!」
獨屬於南齊第一殺器的可怕嘶鳴!
神工弩的箭光向來只是一閃,便足夠籠罩數丈方圓,那個「底」字還沒說完,鮮血已經噴了漫天!
嘩啦一下,盜匪們倒了大半。
那首領是個機靈人,身邊人大叫的時候,他就霍然趴地!
隨即他便聽見一股無法形容的可怕風聲,猙獰得像上古猛獸在天際怒吼,快得像閃電,一下便從耳邊掠了過去,耳膜震動如被撕裂般劇痛,而身上頭上都涼颼颼的,一摸,頭上多了三條溝,溝裡的毛已經都不見了,而衣服則成了一堆布條,飄飄地掛在身上。
那首領驚得險些趴地上沒能起來——這是什麼武器?這當真是箭?
靜海海盜也好,地頭蛇也好,各方勢力經常火拚,戰鬥永遠不休,所以對於戰陣武器也是相當熟悉,可是這些人自以為血海火海裡打滾過大半生,見識過天下利器,也沒想過世上還有這樣的東西!
神工弩這種武器,內地高層還能有所耳聞,靜海這邊,是絕對不可能知道的。
雖然不知道,但一出手便知可怕,那首領瞬間就聞到了濃重的血腥氣,憑多年經驗推測死亡不下二十人,他知道目前的弩最多上弦七箭,七箭怎麼殺二十人以上?難以理解。
人因未知而生恐懼,那首領趴在地上,感覺濕濕黏黏的液體無聲無息浸潤過來,濕了他的靴子,那是同伴的血。
他不敢起身。
他害怕一起身,再來一遭這樣的箭,那麼誰也逃不掉。
見慣風浪的老鳥,一聽這樣的風聲便知道,這是世間任何人都無法躲避的速度。
身後有嚓嚓聲響,似乎是上弦的聲音,他因此更加不敢起身,一路滾下道旁。
身邊的屬下有樣學樣,也跟著一路滾,路兩側卻有很多障礙物,翻倒的車廂或者木板等等,他們時時被阻住。
有人從車頂上掠過來,追著這些亂滾的人猛砍,這些人不得不起身對敵,追來的人卻又瞬間退去,幾乎立刻,第二批箭又射了出來。
又一輪的猛烈箭雨,令人心驚膽寒的鬼哭之聲。
地上又多了十幾具屍體,到此時那個首領已經沒有了鬥志,原以為對方必然毫無準備,沒想到人家準備充足;原以為己方兵強馬壯,誰知道人家還有必殺神器,這還有什麼好鬥的?
藉著同伴屍首的一路掩護,那首領終於滾到了路邊,當他身子滑入長草的時候,不由安心地舒了一口氣。
隨即他便覺得似乎有什麼不對,一時卻也想不起。
這麼思考的時候他忽然覺得後心一涼,他駭然回首,就看見一人從暗處立起,看不清面容,手中長刀鮮血無聲滴入土地。
那當然是他的血。
首領忽然明白了剛才為什麼覺得不對。
對方的人不在馬車圈子裡,自然就在外面,能隱藏在馬車下開弓,就能躲藏在陰溝裡待兔。
他就是那隻自投羅網的兔子……
那人大步過來,大手抓住了他的腦袋,輕描淡寫一揮。
黑暗永恆。
……
一刻鐘後,地面上除了死屍就沒有站立的人。
一部分人逃了,一部分人死了,還有一部分人被調虎離山去追「太史闌」,其實那不過是背在火虎背上的假人而已。
火虎輕功超卓,把這些人遠遠帶出去再甩掉完全沒有問題。
護衛們沒有再追,這是太史闌的囑咐,殺掉領頭的,拿下證據,打下氣焰就行,現在還不到順籐摸瓜的時候。
天快亮的時候,地上已經收拾乾淨,那批人的頭顱被用石灰埋了,放在箱子裡,擱在最後一輛車上,一併上路。
天快亮的時候,有一隊當地官府的兵丁巡路經過,探頭探腦,看見總督大人隊伍安然無恙,臉色就變了,也沒上去請安通報,乾脆一轉身就跑了。
火虎等人冷笑一聲,心裡卻也有些不安,靜海城竟然敗壞到這個地步,太史闌等人深入虎穴,可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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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闌已經進了城。
說起來靜海城當真亂得很,連路引都不要,蘇亞掏了點銀子,守城的士兵便放她們進了城。
本來太史闌還有點奇怪,這城門這麼鬆懈,此地勢力林立,這樣不是三天就要易主嗎?進了城才知道,原來這地方城門也就是個擺設,外鬆內緊,一進城門就會看到一個「靜海會館」,會館門口擺放著很多長條桌,第一次進城的人會被拉到長桌那裡進行登記,再發放可以前去哪裡的路條。
而在會館的兩側,有一排大車,上面各自標著地名,需要去哪裡的,交上幾個銅子,就可以上車,每一個時辰大車來回一次。
太史闌瞧著非常驚訝——這不是現代公交公司或者出租車的雛形麼?這種方式相當先進,而且也有助於這個城池的管理者對所有外來人口的管理,最起碼他們能清晰地查到這些人去了哪裡或者落腳哪裡。
太史闌發現本城居民也有坐車的,人流量相當了得,光這打的費,這組織者就可以賺一筆。
不過那些大車看起來很新,似乎是新近的玩意,太史闌讓花尋歡去打聽了一下,過了一會兒花尋歡回來,滿臉驚訝地道:「人家說這是折威軍元帥的主意,剛剛推行了也不過幾個月,不過效果很好。這些馬車每天送人所得的費用,刨開馬車的修繕和車伕的收入,剩下的是折威主帥和海鯊團的老大平分。」
太史闌一聽是那傢伙的主意,頓時不奇怪了,外三家軍中最油滑的折威軍,以及他們滿身銅臭的主帥,她是早早就見識過了。
只是不知道折威主帥作為一個外來客,是怎麼打進靜海城的勢力範圍,甚至和地頭蛇達成協議一起賺錢的?
太史闌剛剛站定,就看見一群人將一個衣著破爛的少年狠狠搡了出來。
「誰准你來賣魚的?」當先一個漢子大罵,「你們黑水峪村的魚稅還沒交上來,就敢私自賣魚?信不信老子扒了你的皮下海撈魚?」
「大爺,大爺。」那少年淚流滿面,滿身被鋒利礁石割破的傷痕。抓著一個破舊的漁網苦苦哀求,「這是我到刀巖那裡捕的,拿小命換來的!我就賣這一網,就這一網,我娘病了還等著抓藥,求求您,求求您!」
「刀巖的好魚,你竟然敢私藏!」那漢子一把搶過那網,一口濃痰吐在那少年臉上,「滾!」其餘人將那少年狠狠一推,推得他骨碌碌滾在人群中,撞到各種器具乒乓亂響,少年驚叫不絕,那群漢子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少年爬起身,哭泣著離開,聲音淒慘。四面的人剛才停手瞧著,現在又都繼續做起活計,臉上帶著一種司空見慣的麻木。
花尋歡忽然追了出去,太史闌也沒管,過了一會花尋歡回來,似乎氣還沒消,憤憤地問身邊人,「剛才你們怎麼不管?」
身邊一個賣漁網的老頭,奇怪地瞧著她,「管?怎麼管?這種事兒這裡一天要發生幾十樁,管得過來麼?」
「幾十樁……」花尋歡抽口冷氣,「這麼囂張霸道,是海鯊府麼?」
「海鯊府哪裡管這種小事?這都是下頭的小幫派啦,專門收魚稅的。」
「什麼叫魚稅。」
「就是交魚代稅!」老頭不耐煩地答,似乎覺得這女子很有些少見多怪,「他這個算什麼?上頭定下的魚稅,層層加碼,多少漁民日夜捕撈都不夠數,活活累死的每年都有上千!要我說他給他老娘看什麼病?這活著有什麼意思?死了也清靜!」
花尋歡瞧了瞧老頭,再仔細一眼才發現,這人根本不是老頭,應該只是青年,頭髮沒黑牙齒沒掉,但一臉的風霜和皺紋,眼神愁苦,早已沒了青年人的壯健和朝氣。
再看四周的人也是這樣,大多彎腰弓背,遍身傷痕,就算勉強歡笑,也鬆不開被沉重壓力逼緊的眉端。
花尋歡離開時,聽見有人嘀咕道:「是啊,治什麼治?黑水峪對面就是東堂軍,百海里附近還有海盜,將來仗一打起來,全村都要被拉去當炮灰,亂世百姓人命不如狗,還爭什麼爭!」
「靜海行省的百姓……」花尋歡回到太史闌身邊,只說了一句話,「水深火熱啊……」
太史闌沒說話——靜海行省如果百姓歌舞昇平,她也用不著離開景泰藍和容楚到這裡來了。
只不過現在看來,靜海比她想像得更混亂,更民不聊生而已。
對面,一個觀察了她一陣子的青皮漢子敲著桌子,不耐煩地問太史闌,「去哪?過來買籌子。」
花尋歡裝模作樣在身上摸了半天,問蘇亞:「大妗子,身上帶錢沒?這車瞧著挺好,咱也坐一次?」
花尋歡也是個語言天才,到哪裡呆一陣,就能將那裡的方言學個大概,此時一口靜海行省鄉下口音,配上她特意換上的粗布衣,扮演農村大嫂惟妙惟肖。
蘇亞就不行了,只能在袋子裡胡亂摸索,搖搖頭以示自己也沒錢。
太史闌更是演戲白痴,乾脆攏著袖子裝呆子。
「咱們不坐車。」花尋歡訕訕地對那青皮笑,「咱們自己上城來賣布,就這麼走走行不?」說著舉起手中一籃子粗布給對方看。
「賣布是吧?」對方斜眼翻了翻一本本子,道,「西市布集上去賣,攤位費五個銅子,離這裡二十里遠,你確定要自己走了去?」
太史闌暗暗皺眉——這靜海城的管理還真是滴水不漏,這樣怎麼混進中心?
「二十里喲!」花尋歡一拍大腿,「這不是要走一天喲。」
「你也可以不用走,在這裡賣掉布,四個銅子一丈,比裡頭布市便宜兩個銅子一丈,但省了你的攤位費,也省了你的路費,還省了你等人來買的工夫和走路的力氣,你要不要賣掉?」
太史闌默了一默,好厲害的生意經,但這麼一來,又斷了她們的入城路。
正常人這時候要麼選擇坐車去賣布,要麼選擇就地便宜銷掉手中的布,如果此時還堅持行走二十里去賣布,就會引起對方的注意。
布一賣掉,也就沒有進城的理由了。
蘇亞和花尋歡也想到這一點,忍不住對太史闌瞧,那青皮頓時覺得不對勁,眼神斜斜地瞟過來。
太史闌正想著把布賣了算了,忽然身後車馬聲響,一輛車在她們面前停下,車上有個女聲道:「這婆子的布雖然粗,居然還織出了斜紋,想來手藝不錯,你可會刺繡?」
這聲音很陌生,但此時這話就是解圍,蘇亞忙不迭地取下腰間一個繡囊遞過去,花尋歡忙笑道:「夫人有眼力,我家大妗子最是一手的好女工。」
車簾裡伸出一隻纖纖玉手,接過那繡囊,過了一陣那女子道:「確實好手工,咱們府裡最近缺一個繡娘,你可要暫時去幫忙?」
真是瞌睡逢上了熱枕頭,哪有不樂意的,蘇亞連忙應了,猶豫了一下又道:「夫人,我這兩位親戚,也有些手藝,這次進城賣布,也想著能不能在大戶人家尋個差事……」
裡頭人掀開簾子,露出一雙烏黑的眼睛,隨意地瞟了三人一眼,道:「府裡倒確實需要人,也不知道你們成不成,罷了,先隨我回去,讓管家試一試。」
三人忙應了,那婦人便命她們上了後頭一輛牛車。其間那青皮一直笑嘻嘻望著,竟然沒阻止,此刻神情帶幾分巴結地道:「林大娘,府裡最近有喜事麼?要這許多繡娘?」
聽起來這婦人也不過就是一個管事媽媽,卻端莊得如同皇族,瞟他一眼,淡淡道:「聽聞新任總督大人要來了,各府都打算備宴請一請總督大人。咱們府裡這兩年用的帳幔繡帷都舊了,打算重繡。」隨即不再多說,示意車子離開。
那青皮滿臉堆笑地目送她車馬離開,轉身卻恨恨「呸」了一口唾沫,「一個外來戶,好大架子!」
太史闌等人沒聽見青皮和婦人的對話,卻聽見車尾經過的兩個人的交談。
「這是誰家的車?胡混子竟然也巴結著?」
「司家的咯,一個外來戶,忽然成了首富,和老海鯊關係好,現在在城中地位也是數一數二了。」
……
施家?司家?石家?太史闌皺著眉,本地口音,這三個字聽起來實在是一樣的。
這個婦人很明顯是來給她們解圍的,可三人在靜海城都絕對沒有熟人,這時候來幫忙的,可未必是好事。
三人仔細檢查了一下車輛,確定沒有問題。耳聽著馬車轆轆前行,穿過海城濕潤又狹長的青石道,漸漸往城內深處而去。
不多時停在一座府邸門口,府邸著實大,整條巷子不過是他家側門,太史闌下車時,一眼看見長長的青灰色巷子,牆頭上竟然早早地探出了一支潔白的梔子花。
側門開著,下了門檻,馬車直接駛了進去,到了這時候,不用說太史闌也知道對方是有意安排了,花尋歡和蘇亞都緊張起來。
太史闌安之若素。如果真的她一進城就被盯住,那只能怪自己本事不精,後頭有什麼,接著便是。
馬車直入二門,在一處僻靜的院子前停下,蘇亞和花尋歡扶著太史闌下車,怕她動作太大給顛著。
太史闌皺眉,覺得肚子裡有個東西真是不自由,早點生下來就好了。
她站在院子裡,除了前頭那個帶她們進來的嬤嬤,四面並沒有人,旁邊的廂房的門都緊緊關著。
但太史闌那種被窺視的感覺又來了。
她不動聲色,忽然轉頭,臉向著西廂房的一個窗子,果然看見一抹人影飛快地從窗邊掠過。
太史闌沒動。
就人家離開的那速度,她知道自己追也追不上。人家既然不想給她知道自己是誰,有的是辦法躲她。
反正她到目前為止還沒感覺到惡意就夠了。
那嬤嬤在院子中走了兩步,笑道:「你們且在這裡侯著,稍後我通知內管家來試試你們。」說完又似乎漫不經心地道,「可別亂走,咱們這院子大得很,別驚擾了老爺。更別走過那邊西側花牆去,那邊可是海鯊太爺的府邸,雖說海鯊大爺去黃灣島瞧女兒了,但二爺還在,衝撞了他們,小心沒人救你們。」說完轉身就走。
三個人眼睛都亮了。
好大的信息量。
三人現在最想得到的消息都得到了,不費吹灰之力。看樣子對方沒惡意,可是對方又是怎麼猜到她們的想法,這樣一路幫到底的?
太史闌的計畫就是總督儀仗留在路上給靜海城的人伏擊,自己提前抄近路趕到靜海城,潛入城內最大勢力海鯊的府邸,在儀仗進城那一日給他來個狠的。這計畫她只和身邊的蘇亞花尋歡說了個完整,其餘人都不清楚,這在靜海城的神秘富戶,是怎麼猜得到的?
「大人,我瞧不妥。」蘇亞道,「怎麼咱們什麼想法人家都知道?這要反水,咱們可就是甕中之鱉。」
「適當的懷疑要有,多疑就不必了。」太史闌道,「這戶非普通人家,剛才一路過來,護衛人數極多,足夠留下我們。真要害我們,早動手了,用不著這麼大費周章。」
「我倒瞧著他們像是想利用我們。」花尋歡道,「或者他們和海鯊家有仇,要借刀殺人。」
「借刀殺人也不會借我們這種只有區區三人還來路不明的。」蘇亞反駁,「何況如果真的和海鯊有仇,海鯊家怎麼會允許他們府邸建在隔壁?」
「也許是暗中結的仇呢……」
太史闌手掌一豎,兩人就停止了爭辯。
她也不說話,走上兩步,看了看那嬤嬤指示出的海鯊府邸的方向,又看看四周,道:「先休息一下,夜裡行動。」
四面的屋子都空著,她走進一間屋子,正是她先前看見人影的那間。四面看了看,裡面沒有人,也沒有後窗,唯一的門剛才正對著她,根本沒有人出來。
那就是有夾牆或地道了?
太史闌不動聲色,往窗下一張美人榻上一躺,把身上和袖子裡的東西都調整了一下,隨即道:「外頭有張床,你們也休息會。」
兩人看見四周無人,唯一的出口也在外間,都放心地出去了。
太史闌乾嘔了幾聲,恨恨撫了撫肚子,閉目休息。
她很快沉沉睡去。
睡夢中二月春風至,攜著南國海岸獨特的水氣,淡淡的野性的味道,卻比內地的風柔軟,軟如一雙輕輕撫摸的手……
或者真的有一雙手。
那雙手比風還輕,掠過她的面頰,一開始猶豫著,不敢接觸她的肌膚,只在她面頰上方停留,她甚至能感覺到那人的袖子微微垂下來,袖管裡逸出淡淡香氣,清郁高貴,聞來有幾分熟悉。
隔了有陣子,大概是因為她一直沒有動彈,睡得很沉的模樣,那雙手終於輕輕落了下來,試探地靠向她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