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已經遲了。
腳下轟然一聲,聲音沉悶,像是石腹中被巨力重重捶了一下,隨即整個海天石一晃,卡嚓一聲,一條手臂寬的裂縫出現在幾人腳下。
太史闌身子一傾,一條腿就陷了進去,她身邊是銅面龍王,手疾眼快將她一拉。
眼看一拉即起,海天石也並沒有如想像中一樣瞬間驚人地裂成兩半,忽然那道裂縫裡捲出一股漩渦,水流甚急,呼啦一下衝向太史闌面門,隱約水花裡一條銀黑色游魚一般的影子一閃,手中三股魚叉直插她的小腹。
鏗然一聲微響,龍王的一柄劍橫插而來,擋住魚叉,交擊聲清脆。
此時裂縫還在擴大,水花噴湧,這海天石下竟然有天然漩渦,衝擊得蘇亞和花尋歡都站立不住,兩人瞇著眼睛,伸手對太史闌的位置一抓,想要先把她護到一邊,不想卻抓了個空。
此時銅面龍王擋回了那魚叉一回身,也發現太史闌不見,他富有經驗地一低頭,正看見水下隱約有兩三條游魚般的人影滑過,中間那人身形依稀就是太史闌。
剛才那一瞬間,海天石被從內部炸開,裂縫出現,引發石下水流改變,出現漩渦,埋伏在近側的水性精熟者立即趁勢而出,一個負責攻擊,另兩個趁太史闌立足不穩,順勢拉下了她。
銅面龍王眼神一閃,立即縱身一躍,追了過去。蘇亞也要下水,被花尋歡拉住,「保護你懷裡的東西!」
蘇亞被提醒,抓出懷裡那幾封移交文書便要向花尋歡懷裡塞,花尋歡甩開她的手,縱身要向縫裡跳,嘩啦一聲水響,銅面龍王冒出頭來,大喝一聲,「你們水性不行,不要跟來,我會保護好她!」
花尋歡一頓,咦了一聲道:「好熟悉的聲音!」
她還要追過去,但一轉眼,水波平靜人影全無,擄人的人和追上去的銅面龍王都已經不見了。
海天石的震動也已經停止,眾人這才看見不知何時海天石的內部竟然已經被挖出了一個洞,以那個洞為起點,裂縫自下而上衍生,將一塊完整的大石生生劈成了兩半,相隔距離半臂長,可以看出來,是有人先在海天石下挖了洞,填塞了炸藥,將石頭炸開,海天石下有不為人知的天然漩渦和激流,當即將人衝散。
做這事的人,對此地地形和水勢十分瞭解,海天石屹立在此數百年,但很少有人知道海天石並不是渾然一體,其下有部分架空之處,另外石下還有漩渦。
花尋歡看看四面海波浩渺,轉瞬無人,急得頓足,大叫道:「這是怎麼回事!人呢!」一邊轉手放出通訊煙花,又跳下海天石,大叫:「紀連城你這混賬!一定是你幹的!」然而轉首四顧,紀連城早已快速通過了刀巖陣,和接應他的人匯合到了一起。
太史闌為了計畫的順利實施,特意選了這裡的地形,誰的人都過不來,自然自己的護衛隊也還在遠處,眾人瞧著這頭不對都已經飛速趕來,但刀巖陣要過去並非易事,哪裡及得上水性精熟的人在水底的速度。
遠遠的紀連城放聲大笑,揚長而去,花尋歡怒得牙齒咯崩咯崩響,一揮手厲聲下令,「攔住他!」蘇亞一把拉住她,「你瘋了!他是天紀少帥!無憑無據你攔他,你是給大人招敵!」
花尋歡恨極跺腳,只得眼看著紀連城得意而去,蘇亞盯著紀連城背陰,眼看他離開之前,伸手對海面方向招了招。
其餘人也看見了這個動作,都面色陰沉,蕭大強道:「他在和誰打手勢?」
熊小佳甕聲甕氣地道:「誰知道!定然早早埋伏在那!」
楊成瞇著眼睛,「咱們在水下也有人,怎麼沒發現?」
「位置不同。」史小翠問了問花尋歡剛才發生的事,道,「很可能我們這邊的瞧不見對方,對方卻能瞧見我們的人。對方也真是好耐性,為了擄走大人,竟然就那麼眼睜睜瞧著咱們做手腳。」
眾人都不說話。今天太史闌有備而來,對方的所有反應都在計算中,知道他們不敢吃她的宴席,安排了這場現場活釣。她事先做了一場試驗,抽出少量人間刺裡的毒液,浸泡稀釋後和魚叉放在一起煮,煮足十二個時辰之後,將魚叉在動物身上試驗,再將被帶毒魚叉刺過的動物肉給人食用,發現依舊殘留效果。
人間刺效用兇猛,卻只對人體有用,驗證完這一點後,太史闌選擇水性高超的人,攜帶帶毒的魚叉,潛伏在海天石下的水域,在眾人的魚鉤浮動時,用魚叉叉那些上鉤的魚,叉子造成的傷口和魚鉤也差不多。
看樣子對方也早有準備,埋伏了人在水下,這些人有備而來,耐性極好,看見這邊太史闌安排的人做手腳也不動聲色,愣是等到她大功告成後才出手。
這種沉默隱忍的風格,不知怎的讓人想起一直沒有動靜的海鯊,但這事兒很明顯不是海鯊一個人能完成,首先那能夠炸開千噸巨石的炸藥就受到管制,只有軍方能有。
是一直和海鯊合作做生意的黃萬兩還是本就和太史闌有宿怨的紀連城?
眾人心裡亂糟糟的,但此時也不是猜測或對這兩人出手的時候,當下漁民出身的史小翠便入水尋找,其餘人驅散百姓,安排兵丁搜索戒嚴附近海面,本想著這四面除了山就是海面,眾人眼看著太史闌下水,應該很快就能找到,然而驅船下水找了半天,竟然一無所獲,眾人都四顧茫然——好好一個大活人,就在眾人眼皮子底下失蹤了?
一個本地漁民出身的兵丁,忽然抬起頭,看看晦暗的天空和靜默洶湧的大海,憂心忡忡地道:「暴風雨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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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闌此刻並沒有在水裡。
海天石崩裂那一刻,忽然有兩雙手伸出來,各自抓住了她腳踝,將她拖了下去。
太史闌原可以大力掙扎,正在那時她看見一塊拳頭大小的石塊飛濺崩裂,擊向她的腹部,她若想掙脫那兩雙手,就顧不上護住自己的肚子。
她只好順勢被拖了下去。她的手還能動,一入水就拍向腰部,不想對方游魚般地竄上來,雙臂一張,腋下張開一張大網將她網住,太史闌在對方的網罩住自己之前,只來得及雙臂向前,護住了自己肚子。
這種姿勢也使她完全陷入了被動,像被緊緊捆住一般不能動彈,太史闌心中嘆了口氣,覺得肚子裡多出的這個包子真是累贅,要在平時,這樣的陷阱,雖然已經很精密很厲害,還是不能將她擒獲的。
身邊唰唰地游過幾條人影,黑色細滑的身軀真的像條小鯊魚。這些人裹著她向下一沉,嘩啦一聲水響,飛旋的白色的水流撲面而來,她被瞬間沖得險些窒息,入水最後一刻只看見花尋歡驚惶的臉在水花後一閃,隨即便被那幾人拽著,一個猛子衝進激流水花,一霎那漩渦的衝力,撞得她險些鼻子躥血。
好在相撞漩渦只有一刻,隨即她便感覺到身子上升,她水性一般,無法在水中睜開眼,忽然身子被人向上一提,腳底已經落了地。
太史闌正要睜眼,對方手臂一揚,嘩啦一聲一個頭罩當頭罩下,擋住了她的眼。
被擋住眼睛,她還有感覺在,太史闌站著,感受到身前有曲曲折折的風,卻不是自由遊蕩的風,帶著穿堂入室的隱約呼嘯,四面的空氣並不充足,腳下還汪著水,身邊人的呼吸悠長,被細長的空間拉伸,似乎還有回聲。
這裡似乎是一個洞,不過不長。
太史闌心中驚詫,海天石附近似乎就是山壁,哪裡還來的這樣一個洞?還是這個洞的入口,原本就是在海天石下?
論起對當地地形的熟悉,她知道自己確實不能和這些盤踞多年的老海客們比。事先她派人查探過海天石附近的地形,認為絕對安全才做了安排,沒想到此地還是另有乾坤。
身邊的人開始推著她走,動作不算粗暴,身子離得遠遠的,似乎對她很有顧忌。
這洞地面很不平,她走得也很慢,這些人並不催促,似乎很有把握別人不能追上來。
洞很短,是個上行洞,太史闌感覺走不了多久,就又聞到了微腥的海風。
身後似乎還是山崖,面前似乎還是大海,海鳥啞啞地叫著從海面上掠過,翅尖撩起水波聲響唰唰,船錨的鐵鏈撞擊在礁石上,噹噹地響。
船錨……
太史闌轉過臉,對著感覺中船的方向。
她的敏銳似乎讓身邊的人緊張,立即有人向她身側靠了靠。
對面卻有人嘎嘎地笑起來。
聲音粗獷而蒼老,似生銹了的鐵在摩擦,透著點森涼而瘋狂的味道,卻又恰到好處地收束著,只讓人感覺到心驚不可小覷,還不至於覺得這是個瘋子。
「傳聞你敏銳果敢,果敢我是早早見著了,今日當面一瞧,果然也夠敏銳。」
「誇獎。」太史闌淡淡地道,「海鯊老爺子和紀連城勾結,費盡心思設置了這個陷阱擒下我,就是為了來瞧瞧我的敏銳,陪我聽聽海風?」
對面停了停,隨即又嘎嘎地笑,「海鯊?誰是海鯊?」
太史闌笑了笑——不願承認?隨便。
「咱們這靜海是個好地方。」對面的人,談家常般又親切又驕傲地和她說,「海都是好地方。神秘、寬廣、充滿未知。比如咱們這靜海,總督大人您瞧著,只是一片海而已,但看在我們漁民的眼裡,它有無數的漩渦,無數的礁石巖洞,無數的海底溝壑。它海島上千,住人的小島有四百二十一座,島上生活的人,永遠沒有任何人能夠完全摸清楚他們的能力習性。它還有最變幻無常的天氣,最綺麗紛繁的魚類族群,只有一輩子都浸淫其中的老海客,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暴風雨,什麼時候會有最危險最具攻擊性的魚群經過。」
太史闌靜靜聽著,不發一言。
對面是個很有演講慾望的老傢伙,他明明滿腔恨毒和憤怒,依然舌燦蓮花,不急不忙,像一隻見慣風浪的老鯊魚,雖然飢餓,依舊要戲弄它的獵物,慢慢品嚐屬於勝利者的快感。
「就比如現在,」對面的人低聲竊笑,「只有我知道海天石下有中空的海底洞,知道馬上就要有暴風雨,知道這個季節有一種最兇猛的鯊會產子,它們每年遷徙,尋找最適合生產哺育孩子的地方,今年,應該就在這附近西北水域。好巧,馬上的暴風雨的風向,來自東南。」
說完他呵呵笑了起來,「這樣的巧合數年也遇不上一次,我想,這一定是靜海為歡迎新任總督大人特意備下的厚禮,您怎麼能辜負?」
「海鯊。」太史闌終於有了一點不解,「我以為你會和我討價還價。」
「你算老幾?」老人輕蔑地一笑,「我用得著和你討價還價?你以為我會和你們中原人一樣,抓了你做人質,好吃好喝供著,然後拿你去交換什麼?哈哈,太史闌,你真以為你幾個月的功夫就能站穩靜海城?你真以為你殺了罷了一批人靜海城就是你的?你信不信只要你一失蹤,這靜海城的主子,立刻就會換回來?」
「所以你要這樣處理我?」太史闌點點頭,「看來我還是太善良了。海鯊,我差點忘記了,你的老婆孩子小妾,都還在我那,好吃好喝地供著呢,我一失蹤,靜海城會不會易主我不知道,但你的那群老婆孩子,你信不信一定也會和我一樣去游大海餵鯊魚?」
「老婆孩子?」海鯊呵呵笑,「哪來的老婆孩子?老海客的女人,從來都是破了的漁網,連水都兜不住!至於孩子……我的女兒在黃灣島呢!」
太史闌皺皺眉,她查抄海鯊府的時候,留下了女人孩子,其中有海虎的家眷,自然也有海鯊的一大幫小妾,但聽說都是妾,想必在這兇惡老海客心裡沒什麼份量。至於孩子,難道這狡猾的老鯊魚,真的只有那一個女兒,其餘的孩子都是障眼法?難怪早早遠嫁,難怪他能為這個女兒奔波千里去瞧她。
「沒有你太史闌,什麼都好辦。」海鯊淡淡地說一句,煙袋鍋子磕在船幫上吭吭地響。
這隻老鯊魚似乎已經不想再和太史闌說話,嘎嘎一笑道:「請吧,太史大人。」
太史闌身邊的人將她扛起,往下一扔,砰一聲她的身子重重落在潮濕的木板上,身下一陣晃蕩劇烈,顯然是一隻小船。
太史闌身上一直都配有用天外鐵打造的暗器,但卻被那種特製的特別柔韌的漁網捆住了機關,很明顯這隻老鯊魚事先也對她的情況做了詳細的打聽,根本不肯近她身,也不讓屬下搜她身。寧可不取她身上可能有的好東西,也不想給自己招來禍患。
太史闌心中嘆口氣,心想人有時名氣越大,被曝光的細節就越多,安全就越成問題。
「卡嚓」一聲微響,系船的纜繩被砍斷,隨即小船一蕩,悠悠漂開去,太史闌感覺到身下板壁極薄,想來這船都不能稱之為船,只能算個小舢板。
「是不是很奇怪明明走了沒多遠,怎麼你的人還沒來找到你?」海鯊笑聲得意,「海天石下有隱秘的穿山道,雖然是短短一截,外頭卻已經穿過了半座山,現在你的位置在山的另一面的海灣,他們就算要搜也是先搜面前的海域,等轉過山到了這裡,我們尊貴的總督大人,早就被暴風雨捲到南洋了喲。」
他的笑聲越來越遠,小船在海波上滑盪開去,身下的水波此時還是平靜的,靜靜簇擁著船在海面上越漂越遠,水下似乎有點細微的聲音,嘈嘈切切,卻越發令人感覺靜謐安詳,海鯊說的那些風暴啊魚群啊,似乎遙遠得像個夢。
但太史闌卻知道這都是真的。
費盡心思做了這麼多,必然要一個最完美的效果。
她沒有叫喊,既然已經轉過了半座山,那麼叫也沒用,白費力氣。
漁網捆得很緊,她嘗試了好幾次都無法坐起,也不敢強硬地坐起,怕勒到肚子。
好在她有一雙能毀滅一切非生命體物質的手,她等待了一下,確定海鯊等人已經迅速離開,便將手指慢慢挪動,指尖捏住了一根網線。
網線在她指間迅速斷開,她如法炮製,不一會兒手掙脫了出來。
忽然一陣風過,帶著濃烈的腥氣,輕薄的船立即被吹出好遠,一陣晃蕩,她抬頭一看,天上濃雲翻滾,半邊黑半邊紅,一層層地迅速壓近,海面上波濤越來越急,翻翻滾滾,現出一條條起伏的溝壑。
暴風雨果然來了!而且來得比想像中還快!
太史闌加緊動作,剛剛掙脫出一隻手臂,驀然一陣狂風,吹的整個船頭高高翹起,唰地一下順著一道豎起的水牆滑上半空,如果不是太史闌迅速用剛掙脫的手抓住了船邊,這一下就夠將她整個人送到海裡。
天彷彿一瞬間就黑了下來,忽然豎起的浪將天和海都混淆在一起,一道巨大的閃電從天穹深處生,在深黑的天幕正中分裂出無數蒼白的枝丫,那些尖銳的電的利枝,更像天魔伸下的鬼爪,毫不留情地重重劈進海中,一道幾十丈高的浪牆被鬼爪抓中,豎起,再投擲向所有漂浮掙扎其中的生命。
「嘩」一聲,一道浪過去,船重重地跌下來,又是一陣天翻地覆的震動,船頭不斷上衝、滑下、滑下、上衝……起伏顛簸不休。太史闌被晃得頭暈眼花,胃裡開始翻騰,她心知不好,這樣在海上晃一陣,不淹死肚子裡那個只怕也要出問題。
此時她也沒法子繼續毀掉身上的網繩,只能雙手緊緊抓住船舷,暴風雨此刻雖然只是前奏,但已經風勢猛烈,她轉目四顧,連所謂的山都已經瞧不見,只有一片色澤深濃的海,藏青色,泛著蒼白的水沫子,被暴風橫捲,如一片片傾毀的蒼老的城牆,向人沉默地壓過來,遠處似乎有燈塔的微光,卻照不亮遙遠的海面,被掩在一層層浪牆背後,而她單人孤舟,在浪牆的圍困之間。
忽然船身重重一震,發出「嘎吱」一聲響,與此同時狂風過,唰一下捲走了她的髮帶,她滿頭黑髮忽地揚起,瞬間被濺起的海水打濕。
太史闌一低頭,便看見舢板已經出現裂縫。
海鯊給她的船,自然質量要多差有多差,她並不驚異,只緊緊抱住了手邊這一塊船板,等下船散架,就靠這東西浮著漂流了。
然而風浪大得難以想像,眼看著推過來的浪牆越來越高,她所面對的命運,更可能是被壓到海底。
忽然她心中似有感應,霍然轉頭,便看見遠處似有什麼東西被浪頭托起,隨即又消失在視野中,她瞇著眼睛等了好一陣,終於在下一個浪峰起來的瞬間,看見那竟然是一艘船。
那船比她的大些,正迎著風浪艱難向她行來,船上的桅杆也已經被吹斷,隱約可見有人搖櫓而行,不過讓太史闌失望的是,搖櫓的只有一人。
如果是她的人來找她,肯定不會只有一個人。
眼看那船接近,船上人操舵本領不錯,在這種風浪如搖籃的時刻,還能堅持一個方向,太史闌剛剛有點安心,忽然又一道風浪襲來,猛烈的風撲在臉上,鹹腥的海水灌了她一嘴,她想吐又想窒息,身子向後重重一仰,倒下去之前正看見一幕浪牆隔在她和那救命的船之間,隨即那船在浪尖上閃了閃,忽然不見。
船被大浪打沒的那一刻,她在巨大的呼嘯聲中清晰地聽見兩聲「嘎吱」斷裂聲,一道比較響亮,是那艘船的,一道比較薄脆,是屬於自己的小舢板的。
然後她就掉到了海裡,重重的浪頭壓下來,她覺得自己好像瞬間沉入了深淵。
被浪頭壓下的感覺很可怕,像忽然被壓到了山底,遭遇完全靜默黑暗的空間,五感失靈,天地隔絕,整個世界只剩下自己孤獨一人。
太史闌想著自己一定五行缺水,穿越至今遭遇的災難好多都是和水有關的。
好在這感覺只是一霎,隨即一雙手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臂,嘩啦一聲她破水而出,頓覺天地明亮,滄海空闊。
其實天還是黑沉沉的,暴風雨還沒過,身邊的人拉著她,把她推到一截船幫前。
黑暗裡只看見他半截面具下,下巴微尖,鼻子挺直,唇角抿成微帶冷淡的弧度。
竟然是銅面龍王。
太史闌忽然有點恍惚,似乎又回到了沂河大水那一日,容楚把她和景泰藍推在缸裡,順水飄流。
她記得那時容楚也是這般濕漉漉的側影,長而濃密的睫毛閃爍晶瑩,記得他曾在桶邊睡著,而她神奇地醒來撈住了他。記得就在那天清晨,醒來時第一眼看見微微蒼白的他,她忽然心動。
人生裡第一次對他真正的心動,始於此刻。
她唇邊露出模糊的笑意,忍不住抬手緊緊護住了肚子,眼神逐漸清醒。
此刻的風浪比沂河大水勝過百倍,此刻的人也不是他。
身邊的人緊緊抓著她,往一個方向游去,太史闌隱約記得那裡原先是一片礁石,海上暴風雨,會改變大海的正常規律,以往危險的群礁石,此刻倒有可能成為短暫的避風港。
狂風追著太史闌那條已經散架的船,孩子玩鬧般將它兜頭掀起,幾個橫揮亂掃,那船便裂成無數碎片,其中一片手臂寬的木條擦著身邊人臉頰過,眼看著要砸到他的臉,他百忙中臉一偏,鏗一聲微響,臉上的銅面具落入海中。
他似乎震了震,下意識偏轉頭去,卻又明白這是徒勞的,轉回頭來,對她笑了笑。
太史闌盯著那雙大海星空般深沉美麗的大眼睛,心中滋味複雜難言。
這是朋友,還是敵人?他曾試圖殺她,卻又一次次隨她蹈身陷地。
他應該和海鯊站在同一立場,進行破壞軍事聯盟的活動,卻在此時出現在她身邊。
太史闌目光在他身上掃過,這個初見時如富貴竹一般的男子,短短時日不見,最初的驕縱之氣已經蕩然無存,此刻的他看來沉穩內斂,只有一雙海上星空般的眸子,依舊閃耀著璀璨的光。
司空昱依舊有點不習慣她的注視,有點彆扭地轉開了頭,他覺得這次重逢,她看來也有變化,犀利依舊,但多了種溫存的氣質,有時候他會看見她出神,雙手交握在腹前,神態竟然是溫柔憧憬的,這樣的神情姿態以前她從沒有過,如今第一次瞧見,卻也沒覺得突兀,只忽然覺得歡喜,像看見戰地染血的花,忽然開放。
「別掙扎,別和風浪對抗。」他在她耳邊低聲道,「節約體力,等待救援或者等風浪過後尋找機會。很多人在風浪中是被累死的。」
太史闌已經有了這方面的經驗,放鬆身體隨著巨浪起伏,身邊司空昱讓她十指鎖緊,緊緊扣住那塊船板,兩人在海中隨著巨浪起伏,一忽兒被拋上高空,一忽兒被丟下低谷,天地混沌,似乎只剩了此刻的風和海水,太史闌終究受不住這樣過山車般的暈眩,下一個起落,她一偏頭,哇地一聲都吐在司空昱的肩上。
嘔吐物的腥味瀰漫開來,蓋過了海水的腥氣,司空昱什麼都沒說,身子往下沉沉,讓海水把肩頭洗滌乾淨。眼看風浪漸小,騰出一隻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抓緊了她的手指,怕不斷嘔吐的她力盡鬆手,被海浪捲走。
太史闌神智已經有點昏沉,她海天石上鬥智用心,本就疲倦,又是在特殊時期,體力不支,一陣搜肝翻腸的嘔吐之後,身子已經發軟,迷迷糊糊靠在他肩上。
司空昱似乎顫了顫,隨即將她的手抓得更緊些。
滿腹的熱量嘔出去,冰冷的海水灌進來,太史闌漸漸支持不住,只覺得渾身麻木,意識也在漸漸喪失,黑暗完全降臨之前,她看見司空昱神情焦急的臉,正極度湊近自己,近到他長長的睫毛都快掃到她臉上,她低哼一聲,想要伸手推他說聲不,手指還沒動彈,人已經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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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闌再醒來的時候,覺得渾身骨架一定已經被風浪給搖散了。
但她隨即就覺得歡喜,因為她沒有再聽見兇猛的風聲,似要劈裂天地般的閃電,和呼嘯怒號著的大海,身下雖然依舊潮濕冰冷,卻是平靜的,她也是躺著的,這意味著暴風雨真的已經過去了。
她慢慢爬起身,發現自己坐著的竟然是一艘完整的船,身邊司空昱躺著,臉色蒼白髮青,那是一種疲倦到極點時會出現的氣色,天知道他是怎麼在海上風暴中保住昏迷的她,還能找到一艘被捲走的完整的船,並將她拖上船的。
此時已經黃昏,海水黃澄澄的,一半被風浪攪黃,一半被日光照亮,爛漫晚霞再給金黃的海面打上一層赤紫酡紅,像一匹斑斕的織錦緞。
太史闌記得風浪是在昨夜,她可能是在黎明時分暈去,看來兩人竟然已經整整漂流了一天。
她感覺了下自己的身體,還好,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妥,她向來體質強健,且一直混得好吃得好,懷孕後更是被逼著食補和補藥齊上,養得無比壯實,折騰成這樣,居然也沒事。
她的手擱在肚子上,想著四個多月了,小傢伙很安靜,看樣子是個省事的。
或者他不愛鬧,是因為被她心中默念威脅多了?別人家的胎教是音樂畫片和母親的柔聲細語,她經常是「不許鬧!」「安靜些!」「今天你最好別鬧騰!」
太史闌默了一下,隨即覺得這樣也不是什麼壞事,孩子只要健康,隨意什麼性格脾氣都無所謂,這天下,還有他媽罩不住的事情?
太史闌已經在想著假如這是個小子,假如真的出來後性子太軟,該幾歲把他扔到軍營去?三歲?五歲?
司空昱醒來時,就看見晚霞船頭,一輪夕陽裡,唇角弧度平和微翹的太史闌。她的手輕輕擱在腹上,微垂的臉上有種難以描述的從容和細微歡喜。
司空昱有點茫然,他從未看過太史闌這樣的表情,這一瞬間讓他想起某些正在領會人生幸福的小女人。
這個感受忽然讓他心裡有點空。
太史闌聽見動靜抬起頭,正迎上他的目光,她平靜地點點頭,道:「謝了。」
司空昱瞬間就清醒過來了。
她還是太史闌。冷靜,強大,不說廢話。再大的風浪,也不能讓她失色驚惶,無奈哭泣。
兩人默默對望,都覺對方狼狽,兩人臉上都是被各種海物劃傷拉傷的痕跡,橫七豎八像花臉似的,外裳也都不見了,好在兩人都算準備充足,衣服裡面都穿了特製的水靠,海上風暴會將所有人的衣物扯碎,只有貼身的水靠還能存留,好歹沒來個裸裎相見。
隨即他聽出她聲音嘶啞,再看看,太史闌唇上已經結了一層厚厚的焦皮。
一天一夜沒喝水了,風浪前最後一頓,魚湯又偏鹹了點,太史闌現在渴得焦心,眼神忍不住在船艙裡尋找,可是經過海上劫難,能有一艘還算完整的船已經是奇蹟,食品和淡水那只能是一個夢。
司空昱看她一眼,默默轉身注視著海面,此時海面上漂浮著許多東西,破碎的船板,撕爛了的漁網,以及各種身首異處支離破碎的水母或海蟹,司空昱看了一會,撈出了一個已經空了的大海螺。
他在懷中摸索一陣,居然摸出了一個火摺子,十分精巧,外面一層亮光,司空昱舒了口氣,對她笑了笑道:「防水的。」
他將海螺注滿海水,又撈了些雜物架住海螺,讓螺口微微傾斜,剝了一隻槍蟹的殼,蓋住海螺,再用一隻筆桿蟶的殼將蟹殼頂住,最後又撈了一隻蟹殼,等在海螺的下方。
太史闌看著,隱約猜到是蒸煮海水取水蒸氣凝結的液體使用,只是她從未見過這嬌貴的公子哥兒幹這種活計,還幹得十分熟悉,不禁有點驚訝,也有點好笑。
海螺殼很厚,煮開這一海螺的水並不容易,太史闌盯著水上泛起的小泡泡,只覺得咽乾舌燥越來越難以忍受,倒是對面的司空昱,依舊不急不躁,時不時將被海風吹開的蟹殼壓住。
太史闌瞧著他星光璀璨的眸子,以前這眸子光芒如星輝,直抵天地,如今多了幾分深邃,是一片廣闊而變幻的海。
磨難挫折令人成熟,經歷了天授大比失敗,被迫前往敵國海疆潛伏的東堂世子,早已卸去當初驕嬌之氣,成為真正城府深沉的男子。
白色的水汽慢慢上湧,在海蟹的殼上凝結成晶瑩的水珠,再順著那一個傾斜的弧度緩緩流淌,一滴滴落在底下等著的蟹殼裡。
好容易存了半蟹殼淺淺的水,司空昱換了一個蟹殼等著,把存了水的蟹殼遞到她唇邊。
「有點腥。」他笑道,「將就些。」
太史闌並沒有客氣,接過喝了一口,極度乾渴的咽喉最初嚥下水的時候那感覺並不愉快,那一咽有如刀割,咽喉還沒感覺到水的滋潤,只覺得痛。她面不改色,將蟹殼遞了回去示意他喝,司空昱看她一眼,接著蟹殼,卻將蟹殼又捧回她唇邊餵她。
太史闌不習慣地偏頭讓開,接過自己喝完。
司空昱手指還擱在她唇邊,有些出神,她喝水沒有聲音,顯出良好的教養,一滴水珠從她唇角緩緩流下,在日光下閃爍光芒如珍珠,那一處被清水滋潤過的肌膚,便顯得更加晶瑩透亮。
他忽然心中一顫,腦海中那日暗室掙扎廝打裡,在火光耀起那一刻,也曾見誰的肌膚明月般一閃。
他忍不住伸出手指,想要輕輕拭去那點水痕,懷抱著一種歉意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