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2 章
胎動

 

  太史闌一怔,又是下意識一讓,蟹殼裡一點水翻在掌心。司空昱手指一僵,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趕緊收回手,收手動作太快,手肘撞到海螺,剛剛熱起來的水都灑了。

  太史闌向來萬事不在意,此時也不覺得有什麼,只對著翻倒的海螺惋惜,四面看看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大海螺,正愁著又沒水喝了。一抬頭看見司空昱已經偏轉頭,默默凝住海面,眉宇間微微落寞。

  她看了看他同樣乾裂的唇角,想了想,將手掌合攏托到他唇邊,道:「這裡還有點淡水,可以潤潤喉嚨,如果你不嫌我手髒。」

  司空昱低下眼,正看見她掌心裡淺淺一點水,她肌膚淡蜜色,掌心卻是雪白的,紋路清晰,似橫斜的枝丫靜靜躺在水底,他心底又微微燥熱起來,並不想喝水,卻想將臉埋在她掌心,沉默洇沒在她的香氣裡,直至亙古。

  然而他知道他不能,她也不許,她可以為大局不拘小節,卻不會允許情感上的放縱。

  正如此刻喝水便是喝水,她送上的不是她的掌心,是水。

  他沉默良久,最終慢慢俯下身,唇邊觸了觸那點水,隨即對她一笑。

  「很香。」他道。

  太史闌挑挑眉,不確定他是否在一語雙關,忽然有點懷念初見時單純又驕縱的那個少年。

  環顧海面,茫茫一片,看不到任何陸地,太史闌皺起眉——被吹到深海了?這要在海上漂上十天半月的怎麼辦?再遇上風暴怎麼辦?還有老海鯊之前說的吃人魚群,雖然海上風暴一陣亂卷,現在他們未必就還能遇上那群魚,但海鯊是經驗無比豐富的海客,他之前一定也曾算過風向和海流,將變化估計在內,他們遇上鯊魚群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司空昱站起身,迎著風向閉起眼睛,又看看海水的流向,最後有點不確定地道:「前方似乎有一片礁群,可能是近海的玉柱礁,這是離咱們靜海城最近的一處礁島,如果真是這裡,咱們還有希望很快遇上漁船回去。」

  太史闌知道在大海上辨明方向是很不容易的事,聯想到他剛才取水的熟練手法,不禁笑了笑,「你現在倒像個老海客。」

  「這段時日我幾乎天天出海,最遠去過黃灣島。」司空昱答得輕描淡寫,「也遇上過幾次風暴。最厲害的一次,三天沒喝水,在渴死之前發現了一隻半腐爛的青蝦,靠這半隻青蝦又支撐了一天,才遇上了過路的漁船。」他轉頭對太史闌笑笑,「所以我真的不渴,等下撈到海螺再給你弄水喝。可惜這漁船裡的漁網用具都沒了,不然就算漂個十天半月我也能把你養活。」

  太史闌仰頭望著他微帶得意的神情,這一刻的他看起來終於有了最初的神韻,可是她並不想笑,忽然覺得有點心酸,這金尊玉貴的少年世子,終究是因為她,經歷了這許多原本可以不經歷的苦。

  「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怎麼能及時救到我?」她沉默了一會,轉移了話題。

  「我比你熟悉老海鯊,總覺得心裡不安,才要求跟在你身邊。」他道,「你被拖下水的時候我也從海天石的另一邊下了水,搶在那幾個挾持你的人前面進入了海天石下的通道,海鯊那邊的人水性好,武功卻未必怎樣,他們沒發覺,我出了通道順著一邊的石溝直接下了海,一直就潛在那舢板之下,舢板的位置在海鯊身後,當時天色暗,我叼了根特製的麥管換氣,你們都沒發現我。」

  太史闌這才知道,原來他一直在冰冷的海水中等她。

  司空昱輕描淡寫說完,站起身,「前方就是礁群了,這個礁群是靜海三大礁群裡相對最安全的一個,礁石上應該長有海蠣子,我去弄些給你吃。」

  船艙裡還有半塊破碎的船板,是先前司空昱從海裡撈起來的,可以短暫划水,司空昱劃著船,慢慢靠近那片礁群,露在海面上的灰黑色礁石上果然生著些顏色斑駁的海蠣子,正微微張殼,享受著黃昏的海風和日光。

  靠得很近的太史闌,甚至已經看見那碗口大的海蠣子裡,露出的一團嫩肉,頓時覺得肚子一陣咕嚕嚕亂叫,此時船靠近最外邊一塊礁石,她伸手就去抓那海蠣子。

  「小心!」司空昱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往後拽,但已經慢了一步,太史闌的手指在接觸到海蠣子殼的那一瞬間,立即被劃破,鮮血滴落在海中。

  「這地方少船來,這些海蠣子沒被驚擾過,邊緣十分尖銳,刀子似的,你千萬不要用手去捉。」司空昱有點焦灼地握著她的手,一邊握緊她手指試圖阻止流血,一邊皺眉道,「這缺醫少藥的,也沒法給你包紮……」

  太史闌掙脫手指,隨意將手指在海水裡洗洗,道:「一點小傷,算什麼。」

  這點小傷對她來說確實不算什麼,她也相信自己體質強健,不至於就破傷風了。只是剛才被司空昱握著手,竟然感覺到他手指粗糙,掌心微微有了繭,令她心中生了點感觸,有點發怔地看著海水。

  這裡的海水已經漸漸恢復湛藍色,藍玉一般的深水裡一抹深紅的血絲淡淡洇開,她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一時卻又想不起是為什麼。

  「我說了我會照顧好你。」司空昱拍拍她,示意她安坐,從懷中取出一片薄薄的鐵片,鏟下一個最大的海蠣子,敲斷海蠣子的尾部,撬開殼子,裡頭一團晶瑩粉紅的嫩肉,在他掌心顫著。

  「海中鮮物,以牡蠣和蝦最適宜生吃,」司空昱對太史闌揚了揚眉毛,「敢不敢?」

  太史闌毫不客氣接過,閉著眼睛一口塞。

  一股滲入心底的鮮味在口腔中瞬間瀰漫開來,連鐵石般的太史闌都被刺激得眉毛微顫。她也算吃過這天下的好東西,依舊覺得唇齒間那種柔韌又綿軟,飽滿又彈牙的感覺銷魂,而人間真正的鮮美滋味,無法用言語表達。

  她懷孕後口味大改,開始喜歡鮮腥類的東西,此刻這牡蠣對了胃口,忍不住吃了幾個,卻又記掛自己肚子裡有小包子,海鮮吃多不好,半飽也就算了。司空昱看她不吃,才自己挖了幾個來嘗,他不過隨意吃了幾口,將剩下的海蠣子肉捧住,手臂浸入海水,漸漸便有一些魚蝦聞鮮而來,太史闌明白他的意思,要捉那些小魚,司空昱卻道:「不必。」眼看著很多小魚狡猾地來了又去,滑溜溜地果然難捉,倒是很多半根手指大的小蝦,自動彈入他掌中,被司空昱隨手一抓一大把,扔到船艙裡。

  太史闌又跟著嘗了幾個,果然牡蠣和蝦都是生吃的妙品,各有各的鮮美滋味,這種蝦肉又富含水分,吃完鮮蝦,她的口渴也好了很多。

  司空昱一直沒顧上吃,在礁石的外圍不住挖牡蠣采海菜,再用牡蠣肉來捉蝦,船艙裡漸漸堆滿了海物,太史闌有點好笑地道:「你這是打算長期居留海上?」

  「玉柱礁這一片連著個孤島,最近的住人的島嶼在三百海里之外,我的意思是咱們不要再費力氣劃過這片礁群上孤島,還不如在這裡多蒐羅點吃的。一鼓作氣到海市島那裡,那些住人的群島住民,有些每隔半月會開船到靜海城賣海貨,咱們就可以回去了。」

  太史闌可不願等半個月,半個月天知道靜海城會發生什麼,不過現在也沒別的辦法,四面茫茫,毫無船隻。

  她同意了司空昱的提議,按照他說的方向,慢慢劃走,太史闌想幫忙划船,司空昱卻堅持不讓,太史闌想著肚子裡那個,也沒有堅持。

  劃了好一陣,還是茫茫大海,別說船了,連原先隱約能看見的海物都沒瞧見,日光投射在這片湛藍的海域上,很清爽明麗的景色,太史闌卻直覺不安,總覺得深水之下暗影幢幢,似一片死海海域,隱藏著無數食人的惡魔。

  她暗中嗤笑自己的聯想力太過豐富,肚子裡多了一個,智商也好像被分去一半了!

  為了打破這種奇怪的感覺,她只好找話來問。

  「你說這裡是近海海域,為什麼我一直沒有看見任何船隻?」她提出疑問。

  司空昱猶豫了一下,道:「不是在海邊浸淫了一輩子的高手老海客,便是普通漁民,在經歷風暴迷失方向後,也很難準確判斷所處的位置,我是看見這一片礁群,覺得有點像玉柱礁。至於沒有船隻,風暴剛過,肯定有不少漁民遇難,此時休漁也是正常的。」

  太史闌聽他解釋得合理,也微微放下了心。看著船艙裡的牡蠣海菜和蝦子等物,道:「等下瞧瞧還有沒有大海蟹大海螺,把這些一鍋煮了,弄個海鮮火鍋也不錯。」

  她一向對吃很淡漠,懷孕之後卻有了變化,此刻想著海鮮火鍋,不自覺地口中滿是津液,微微露出貪饞的模樣,司空昱從沒見過她這樣,不禁微笑,答道:「好,一定給你找個最大的海蟹,做一鍋新鮮出爐的海鮮火鍋。」

  他語氣溫柔,如此刻黃昏海風款款,太史闌心情放鬆,也微微一笑「那我可等著吃了。」

  兩人相視而笑,都覺氣氛靜謐,司空昱怔怔望著她,太史闌背光坐在船頭,雙手交握擱在腹前,夕陽下笑容竟然是柔軟的,似一匹緞子,拂過他的心尖,掠出一片溫柔的漣漪。

  司空昱忽然覺得恍惚,眼前的太史闌似乎變了一個人,週身充滿安詳親切的女人氣韻,就連那笑容,也近乎於陌生,他記得她很少笑,大多時候唇角微微一扯,一個冷峻而不可接近的弧度。

  他的手掌微微緊了緊,忽然對改變她的那個男人充滿妒恨,那感覺一瞬即過,隨即湧起淡淡蒼涼。

  他終究沒能在最合適的時候遇上她。

  不,或者,他從一開始,就沒能擁有最合適的立場去接近她。

  這是命。

  司空昱垂下眼,默默坐在她對面,選那最鮮嫩的小蝦子剝給她吃。

  太史闌忽然心中一動,提到火鍋她便想起在南齊吃火鍋的事情,便問他,「南齊最近流行的火鍋吃法,聽說是你們東堂傳過去的,是你們帶來的方法嗎?」

  司空昱不是太有興致說話的模樣,簡單地道:「我剛來南齊,天天吃酒樓,為了爭勝,曾讓自己的廚子和麗京酒樓大廚比拚,當時我的廚子做的就是羊肉雜燴火鍋。之後便傳了出去。」

  太史闌想起他初到南齊的驕矜尊貴,不禁一笑,這確實是他會幹的事。

  「聽說你們東堂人很會吃。」她道,「南齊本地的吃法很單調,大宴也不過幾樣肉幾樣果子。」

  「東堂原先也是這樣,」司空昱道,「後來來了個廚神,提供了很多新鮮吃法,把酒樓開得遍地都是,東堂人才有了口福。」

  太史闌聽著這話心中一動,她記得最初聽容楚說火鍋吃法是從東堂傳來便覺得有點不對,只是當時事忙忽略了過去,此刻舊事重提,心中便想著——莫不是文臻?

  「你們那位廚神叫什麼名字?」她立即問。

  「好像姓文……」司空昱最後一個字還沒吐出來,忽然船身重重一震,撞在了一邊的礁石上。

  兩人身子一傾,靠船外邊坐的司空昱險些翻落,還是太史闌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又起風了?」太史闌一驚轉頭,海面上風平浪靜,哪來的風?

  她此時還抓著司空昱的手,出手太急迫,用的是那隻傷手,傷口因為用力被擠破,血一滴滴又落入海水中。

  司空昱下意識一低頭,正看見水底一片黑黝黝的影子,箭一般地射過來,追逐著那淡淡的血滴,瞬間就聚集了一群。

  他大驚失色。

  「鯊群!」

  太史闌聽見這一句,腦中一空,只剩下一個念頭——海鯊的預言真準!

  砰又一聲大響,船底部又被狠狠撞擊了一下,頓時出現一條裂縫。

  太史闌此刻大悔離開礁石群,如果上了礁群,這些被驚擾的海底凶獸便不能再攻擊,現在兩人所乘的船是小船,根本不能抵擋這樣兇猛的魚群。

  她身上沒有帶人間刺,只配備了一身的暗器和短刃,此刻這些東西要用來對付潛伏在水底的鯊魚,也不知道能有幾分效果。

  身邊水花一濺,一條鯊魚從船邊滑過,尾巴重重地拍打在船尾,生生將木板拍出一條裂縫。

  太史闌看清那鯊魚體型不算大,也就和船差不多長短,黑背白腹,尖齒鋒利,一看便知是海中凶獸。

  司空昱臉色微白,從船中站起轉目四顧,忽然指著一個方向大喝:「那邊好像有海岸,我們往那裡去!」

  太史闌睜大眼睛看了又看,才勉強揣摩出一點似乎是陸地的輪廓,心中不由嘆口氣,司空昱的微視和遠視能力,在這個時候可真刺激人。

  這麼遠的距離,還有鯊群追著,想要劃過去談何容易?

  「退到船中來!」司空昱拽住她的手,把她往船中拉。一條又一條鯊魚划水而過,漫天的水花飛濺,被夕陽的日色鍍一層朦朧的紗,這一幕很美,太史闌卻沒有欣賞的心情。

  司空昱手中抓著船板,見有鯊魚靠近便狠狠敲下一棒子將它敲暈,以免大量鮮血再次引得鯊魚瘋狂。接連被敲了幾下後,這些有智慧的生物也學乖了,都默默潛了下去,太史闌低頭一瞧,深水處黑壓壓一團一團,還在跟隨著船移動,一副要跟到底吃到嘴的架勢。

  而天已經快黑了,天一黑,這些滑溜溜的東西將更難應付。

  但兩人此時也沒有好辦法,硬殺會引來更多的魚群,只能交換著加快划船,向印象中那塊陸地而去。

  那群魚無聲無息跟著,像一群穿著黑披風在海底游曳的幽靈。

  太史闌面色如鐵,專心划船,忽然身後水聲微響,她頭也不回,反手一拳揮出。

  「砰」一聲,一條偷襲的魚還沒來得及張開血盆大口,就被太史闌這一拳擊中頭部,它倒飛落入水中時,半個頭顱都被打扁。

  「咚。」一聲悶響,司空昱的船板將一條躍起下撲的魚生生橫掃出一丈,濺開柱狀水花。

  魚群安靜了些,又往下潛了潛,卻依舊不肯離去。

  兩人相視苦笑,此刻也無可奈何。

  黑暗漸漸籠罩海面,比黑暗更黑的兇猛魚群無聲跟隨,死亡的氣息陰森森地逼近鼻端,一輪慘白的月色照著奮力划槳的兩條人影,海面上時不時盪開拳擊槳打的沉悶回音。

  月亮升了起來,又落了下去,太陽再一次燃燒在海面上,半天如被血染。

  太史闌和司空昱的臉色,沒能被這樣鮮艷的日色染亮。

  兩人都累得很慘。

  一天兩夜,兩人和風浪拚搏,為生存努力,剛剛過去的這一夜,還要一直防備著鯊群,和那些時不時冒出來的猙獰巨齒相鬥,精神體力的巨大耗費,讓他們現在連話都懶得說。

  魚群在船舷兩側陰險地出沒,兩人也不敢換班睡覺,這一夜竟然是一刻也沒休息過。

  而司空昱眼裡那塊遠遠的陸地,還是那麼灰茫茫的一小點。

  短暫的死亡不可怕,長期被死亡威脅還看不到生的希望,則最考驗人的意志,司空昱面色已經呈現出一種頹喪的灰白之色,忍不住看了太史闌一眼。

  太史闌正一個惡狠狠的肘拳,將一條靠近的鯊魚給搗了出去,動作雖然已經有點滯澀,但表情還是沒有,神色還是淡定,出手收手還是那麼乾脆。

  過去的這一夜,黑暗、壓抑、那種時刻出沒卻又無法把握的危險威脅,讓人心中窒悶得要崩潰發瘋。

  然而他每次抬眼看太史闌,那股煩躁便瞬間雲散。她永遠巋然,不動如山,無所畏懼,只向目標行。

  她是真正內心強大的女子。

  他嚮往的女子。

  少年時因為身世,他的夢魂之端,縈繞著的始終是娘親一般的女子形象,嬌弱、溫婉、美麗、弱不禁風,想起來的時候便似乎看見那雙盈盈的眸子,一半清淚,一半雲煙。

  他以為他所思所想所選擇,必然只能是這一種。

  未曾想真正吸引他的,最終卻是南轅北轍的另一種性格。

  想到娘親,他內心的火苗又一拱一拱竄了起來,一些零碎的場景飛快掠過腦海,他眼神因此黑而深邃,也似動盪著這海底幽靈般的磷光。

  太史闌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一瞬間覺得他好像在透過自己看另一個人,眼神裡竟然還有隱隱的憤懣之色。

  她怔了怔,正要開口相問,船底驟然一陣動盪,隨即往一側傾斜,太史闌猝不及防,身子一滑就滑到船邊,正撞在司空昱懷裡。

  司空昱毫不猶豫接住她,手便要按在她腹上,太史闌忽然將他的手拉開。

  司空昱一怔,覺得自己手指剛才觸及她的腹部,似乎有什麼不對勁。

  司空昱被這詭異的感覺驚得一呆。

  太史闌心也跳了跳——她剛才忽然感覺肚子裡的包子動了一下。

  五個月還沒到,就有胎動了?是在肚子裡感覺到了危險和折騰,還是他太健康?

  剛剛那一霎的彈動……

  她天性冷峻,缺乏柔情,做了媽媽也沒什麼自覺,打架殺人,冒險赴難,一樣不缺,平日裡也想不起自己和以往有什麼不同,有時候反應了還會心生嫌棄。

  然而此刻,那小生命在沉寂四個多月之後,忽然好像有了動靜。

  太史闌此刻心中滋味雜陳,似酸似喜,一時怔怔。

  忽然身子被人大力抱起,隨即司空昱的喝聲響在耳邊,「小心!」

  砰一聲他雙腿大張,橫跨於船身,硬生生將快要翻過來的船穩住。

  這群狡猾的殺人魚跟了一夜,終於不耐煩,竟然想出了一個陰損的招兒,聚集在船底用腦袋齊齊去頂,要把船頂翻。

  一旦落水,愚蠢的兩腳獸自然是它們口中美食。

  太史闌霍然驚醒,摀住肚子站起,一眼掠過司空昱的手,心中閃過一個念頭。

  可惜,這第一次胎動,容楚竟然沒撈著,不過好歹也沒讓司空昱撈著,不然她怕容楚知道會吐血。

  隨即她惡狠狠嗤一聲——活該!誰讓他害她受委屈!

  眼看司空昱盯著他肚子,太史闌坦然地摸了摸。

  小東西似乎感應到她的手掌,居然又踢了一下。

  太史闌這次更鮮明地感覺到那小小腳掌,和自己的掌心肌膚,只隔著一層薄薄的肚皮相貼,她渾身顫了顫,終於明白了血肉相連的感覺。

  這是她的孩子,一生裡最親的人之一。她從此真的和這世界發生聯繫,即將擁有自己的家。

  一直以來,她穿越,降落,轟轟烈烈行走路途,做過的事隨心所欲,是因為沒有牽掛,這個世界於她是陌生的山海,她只是走過而已。

  直到此刻,她才忽然對這世界產生了歸屬感,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憑系。

  她曾為景泰藍努力地活,當景泰藍離開,並且能夠獨立,她不可避免地產生空虛感。

  然而現在,她想更努力地活下去,無論這山海遙迢,危機在側,她要給這小小的一團新生命,最好的生活。

  在此之前,先要好好活下去。

  她不能再任這群陰險的東西跟下去,給她的孩子帶來危險。

  「卡嚓」一聲,一條魚忽然竄出來,一口啃掉了一截船幫。

  這種魚的牙齒比小刀還鋒利,啃木板木板瞬間都成了碎屑。嚓嚓聲音傳來,聽得人渾身發瘆。

  船又開始換個方向傾斜,慢慢向海中傾倒,司空昱滿頭大汗,救火隊一樣奔過去踏住,卻依舊抵不住那些魚合力的力量,眼看船身慢慢歪了,而水裡,大團大團的鯊魚興奮地湧了過來,齊齊張開雪白利齒的血盆大口,等著食物自動到嘴。

  太史闌忽然覺得自己像從砧板上推出來即將下鍋的圓子……

  這是絕境,連她一時都沒了主意,試探著調整角度,但只要不入水,她都無法將這些魚一舉射殺。

  「太史!有船!有船!」忽然司空昱大叫起來,太史闌回頭一看,不知何時不遠處海域竟然出現了一艘船。

  這船足有丈高,船頭包鐵,風帆高揚,船上影影綽綽還站著人,正對著這個方向指指點點。

  此時大海一覽無餘,只有這兩艘船遙遙相對,不用說對方已經看見了他們。

  司空昱大喜,連忙揮手高喊示意,「這裡有人!速速相救!」

  太史闌直起身,抿唇默默注視著那船,大船上的人沒有動靜,船也絲毫沒有靠近的跡象,隱隱地有人在船頭向這邊張望。

  她並無喜色,心裡覺得只怕這未必是救星。

  司空昱則看得更清楚,他看見領頭的是個女子,披著血紅的披風,披風上繡著黑色的海鯊,她正瞇著眼睛看著他的方向,她身前,一個男子似乎在匯報什麼,司空昱從他的口型中推斷出了「鯊魚」兩個字。

  隨即他看見那女子決然搖了搖頭。

  船原本向這方向行來,隨即便慢慢改了方向,從他們面前滑了過去,司空昱怔怔瞧著那船上人,臉色發白。

  在大船最接近小船的那一刻,一陣高亢恣肆的大笑聲響起,「黑背鯊最喜歡襲擊船隻,你們兩個傻子竟然給撞上了,放心地去吧,我會記得給你們燒三柱平安香的!」

  船上一陣縱聲狂笑,人人樂不可支,有人大笑,「看呀,那群鯊好聰明,竟然會拱船!」

  「這兩位可真有福氣,鯊魚抬轎!」

  「抬啊抬,搖啊搖,搖到姥姥家……」

  ……

  船上女子也笑得痛快,饒有興趣瞧著,忽然大叫:「姑奶奶還缺一條鯊魚皮披風,你兩個,要是能殺一條鯊魚送上,姑奶奶便給你們上船!」

  船上靜了一靜,這些老海客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在鯊群中殺鯊魚,會引起鯊魚的瘋狂和更多海底猛獸的襲擊,死得更快。

  隨即他們便捧場大笑。

  「我家姑奶奶一言九鼎!只要一條鯊魚!」

  「還不快殺!咱們先不走,等著你們!」

  司空昱愕然看著那群人,他在海上已經有些日子,海上漁民規矩,但凡有人落難,必定傾力相救,因為誰也不知道下次災難會不會輪到自己,也算行善積德。甚至有些盤踞在海上的海盜,在遇到海難時也會先救人,大不了最後勒索點錢財。

  只有最窮凶極惡毫無人性的海盜,才會幹這種見死不救落井下石的事。

  太史闌冷冷看著這最後一線救命的希望,即將從面前滑過去。

  「司空昱!」她忽然道,「告訴我,這群鯊魚裡有沒有頭鯊!」

  司空昱低頭瞧了半天,才不確定地喊,「似乎在魚群的最下層,比尋常的魚大兩倍!」隨即他猜到什麼,震驚大喊,「別!頭鯊最狡猾兇猛,而且年齡長久,皮厚如鐵,你的匕首穿不透!」

  「卡嚓!」船幫忽然不見了一塊,兩人一低頭,據看見一條鯊魚森然的白齒,狠狠啃在船幫上。

  底下的魚群還在拱,司空昱額頭已有汗珠,千斤墜十分耗費精力,他和這一群魚的角力很難維持多久。

  誰都知道已經到了拼的時候,可這裡不是陸地,四面茫茫,一旦落水,幾分勝算?

  太史闌忽然蹲下身。

  船幫上,那條啃船的鯊魚用力過度,牙齒嵌在船板中,正拚命扭動著身子要掙脫落回水中。

  太史闌一把抓住了它的兩邊利齒,使盡全力,雙臂一分!

  「嗤」一聲,血肉四濺,內臟紛落,那條半丈長的鯊魚,竟然被太史闌赤手生生撕裂。

  腥氣瀰漫,鮮紅的魚血染紅了小船周圍的水面,船上太史闌面不改色,忽然一笑。

  她臉上濺了無數血點,細小傷痕遍佈,早已不辨本來面目,這一笑宛如鬼魔。

  連魚群都似被嚇住,忽然靜了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