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京風雲暗湧,容楚苦心籌謀,靜海這邊還是一團亂像。
暴風過後,蘇亞已經帶人在海天石下搜尋了兩天,也發現了那條石下天然水道,順著水道也走過了那個洞,然後發現一地凌亂的腳印,半截割斷的纜繩,甚至還有太史闌的一副衣角。
海鯊離開時故意沒有收拾痕跡,有心要用這樣的場景來打擊總督府的人,並警告一些心思不定的舊日僚屬。不得不說他的做法確實有效果,蘇亞等人發現這一幕時幾近震驚絕望。
經過分析,眾人確認這裡曾經有過小船,太史闌曾經在船上呆過,然後小船不見,前兩天的風暴剛剛過去,誰也不敢想像太史闌和小船到了哪裡。
不用猜也知道,處心積慮來報復的海鯊,不會好心地給太史闌駕船,給她備槳。這船有沒有槳還是問題。
一個沒有槳的薄舢板,能在風暴中支持多久?
更何況隨即沈梅花她們便從老漁民口中聽說,和風暴幾乎同時,應該還有一群產卵的黑背鯊群經過這附近海域。
從來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遍尋無獲的眾人怏怏回去,一邊商量著要繼續派人去更遠的海域尋找,一邊討論如何封鎖消息,控制局勢,穩住等待太史闌回來。
屬下們還沒有因為太史闌失蹤而失了方寸,這和太史闌一直以來對他們的培養有關。太史闌很早就對屬下們進行軍法管理,而且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善於放權,早早讓屬下接觸各類事務並有所決定,所以蘇亞等人才會在事變發生時沒有立即亂了陣腳。
同時也是因為屬下們對太史闌有信心——他們不相信太史闌這樣的人,經歷過人間颶風駭浪,會簡單地死在靜海的風暴中!
這一晚,蘇亞等人再次拖著疲憊的身子從海天石下走出來,迎面就看見黑壓壓的人群。
鐵甲無光,刀光卻寒了這四月的夜。
雖然沒有旗幟番號,但眾人還是一眼認出這種輕甲屬於哪個軍隊。
天紀軍。
紀連城還是忍不住出手了。
眾人對望一眼,幾乎沒有任何猶豫。
「走!」
花尋歡帶人拔刀迎上,而沈梅花等人則護著蘇亞,逃!
不交戰,立即逃!
天紀軍也沒想到,號稱悍勇的太史闌護衛,竟然不戰而逃。一怔之下,已經給她們闖開缺口,衝陣而去。
天紀軍不敢太過驚動他人,出動的人不多,他們身負紀連城命令,一定要把那約書拿回來,當即派人去追。
卻有人冷冷地站在了他們的必經之路前。
月光下海天生嘯,兩隊人相隔一丈而望,一邊是軍甲齊整的軍隊,一邊是一群腰背筆直的女子。
二五營的女學生,除了蘇亞沈梅花,其餘都在這裡。最前面是花尋歡,二五營唯一的女教官,太史闌左膀右臂之一。
她面色平靜,然眸光滿是凶厲。
雖然面對的是一群女子,但天紀軍無人敢輕視,他們不會忘記,這些女人一樣上過戰場,戰過五越,她們的首將,是這天下最為凶悍的女子!
傳聞裡無比暴躁的花尋歡此刻臉色生冷,雪刀向前,直指對面軍官。
「敢攔我,就等死。」
那軍官怒極反笑,「如此便試試到底誰死?」
他話音未落,花尋歡已經竄了過來,紅髮如火,刀光似雪,潑辣辣漫天飛霜罩頂。
她空門全露,懷抱大開,竟然不惜自身性命,也要和太史闌刀劈海虎一樣,給對方一個一剖成雙人!
那軍官駭然後退,嗤啦一聲輕甲一分兩半,左右直直傾倒,連內甲都已破裂,露一線發白的胸膛。
若不是退得快,這一下便真開了膛。
花尋歡之後,其餘抱刀而來的女子,竟然和她一般風格,直衝入陣,大劈大砍,氣勢驚人。
天紀軍幾曾見過這樣凶悍的女人?被搶了先機,連連後退,一時陣型竟然亂了。
「走!」花尋歡大喊。
馬蹄聲答答,載著蘇亞等人絕塵而去,月色下灰白的馬鬃一揚,人已經在巷子盡頭。
天紀軍還亂著,等他們反應過來,蘇亞等人已經去得遠了。
天紀軍瞧著,心裡發寒——這一群人臨時遇敵,不用商量便自然分工,負責攔的死命攔,負責逃的拚命逃,沒人推讓也沒人糾結,似乎根本不知道相關的便是生死。毫不拖泥帶水,乾脆得讓人心驚。
這樣的護衛,素質早已超越軍隊,駕馭這樣隊伍的女子,又要如何超越?
天紀軍現在無比希望太史闌當真死在風暴中。否則她一旦回來,少帥必敗。
花尋歡打出了時間差,送走了蘇亞。但畢竟人數懸殊,天紀軍反應過來之後便開始對她們分割包圍,原以為很快就可以拿下,誰知這一眾女子,合作精妙,默契十足,出手凶悍不留餘地,天紀軍人難免惜命,稍有退讓就會被她們砍上一刀。這群在黑夜裡海風中舉島奔走,任刀上鮮血滴落眸中的女子們,似一群最為兇猛的野獸,死也要拉個墊背!
刀雪、刀血……她們受傷無數,卻挺立不倒,一團亂戰的戰場上,月光照亮遍地血跡,拖曳出紫色的暗虹。一步殺一人,層層疊疊的士兵屍體甚至堵住了狹窄的街巷,以至於雙方最後只能隔著同伴的屍體,向對方狠狠拼刀。
那些臉色蒼白卻咬著黑髮,齒間迸血的女子,用自己早已應該用完的力量,捍衛著屬於太史闌的尊嚴。她們腳下的屍首堆積人高,砍裂的刀刃上沾滿鮮紅,早已不知是敵人的血,還是自己的。
這是靜海風雲史上相當慘烈也相當震撼的一幕,這一幕令靜海所有人真正記住了屬於太史闌的力量,這一戰也是太史闌嫡系軍隊「蒼闌女軍」初建的開始。
這一夜死戰到最後,天紀軍也開始膽寒,那將領大喊:「你們何必如此!讓步退開,我們不會為難你們!我們甚至可以請求大帥,收納你們進我軍中!少帥也需要你們這樣的悍勇戰士!不要自尋死路!」
「呸!」花尋歡一口帶血的唾沫噴在塵埃,「你聽過一兵入兩軍?我們早已有軍隊,我們是蒼闌軍!」
「我們是蒼闌軍!」那些聲音早已嘶啞的少女,頓刀於地,齊聲大喝。
「如果不是紀連城那廝和海鯊勾結,我們總督何至於失蹤?」花尋歡冷笑舉刀,「沒什麼說的。要麼滾回你們軍營去,要麼死在這裡。姑娘我還能再殺一百人!」
那將領無奈地揮揮手。
又一輪的衝殺,這回一個年輕將領衝在前面,他之前一直戴著頭盔,廝殺中的花尋歡也沒注意到他的長相,此刻兩人目光一觸,她心頭一震。
「看刀——」對方一聲大喝,長刀斜挑,刀光如練,寒氣滲骨。
花尋歡舉刀迎上,鏗然一聲大響,花尋歡的刀將那人的刀挑上半空,那人向後便倒,卻在倒下時抬腿飛踢,正踢在花尋歡腿骨,將她踢得向後飛去。
砰一聲那將領滾倒塵埃,混在屍首裡不動。
此時交戰激烈,誰也沒注意這一幕,花尋歡被踢出了交戰圈,她看了地上那一動不動的人一眼,神情微微猶豫。
此刻要走還有生的希望,留下來必死無疑。
這人衝上來,一方面是為了自己混入屍首堆,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送她逃出生天。
然而花尋歡只是這一猶豫,當她看見還在咬牙苦戰的二五營女學生們時,一個箭步又衝了過去。
屍首堆裡那將領肩膀動了動,似乎想起身,最終忍住沒動。
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想做,只能繼續忍著。
然而這一忍,就是忍著等待這群女子的死亡……
海風的腥氣裡又攜了血腥起,從這夜不能安眠的民戶屋簷上吹過,吹開了一地猩紅的炮仗花,這一夜飛騰的血和廝殺,也似這熱騰騰悍然開著的艷烈的花。
「姑娘們……」終於殺不動,刀早就廢了,搶來的敵人的刀也廢了的花尋歡,氣喘吁吁地環顧四周,「就這樣罷。」
沒人說話,人人臉色疲倦而肅穆。
花尋歡轉頭看看這幾十人,再看看身周的幾百人,最後看看地下的幾百人,得意地笑笑。
「太史闌回來,也得誇一聲老娘兇猛!」
眾人都咧嘴一笑,一屁股坐倒在地,面對逼近的最後的刀劍。
她們手裡武器未丟,刃鋒對著同伴——死也不死在敵人刀下!
天紀的士兵慢慢逼近,知道她們是強弩之末,知道此刻不會再遭受任何反抗,知道今晚終於可以完成部分任務,知道可以替同袍報仇,將這群凶悍的母獅子都解決,然而眼看那些染血的臉,平靜的臉,帶笑的臉,得意的臉,看著那遍地同袍屍首間安坐的女子們,忽然都覺得心中顫抖,刀尖也在微微發顫。
死亡近在眼前,殺人者卻開始畏懼。
花尋歡盯著逼近的步伐,漫不經心地一笑,咧出鮮紅的牙齒,「好了……」
「喂你們在幹嘛!」
忽然一聲清脆的女聲,驚破了這一刻的凝重和肅殺。
花尋歡霍然抬頭。
此刻兩邊交戰,其實離民房不遠,但家家閉戶,生怕被波及。原本每隔一刻鐘就該有的夜巡士兵也蹤影不見,這時候誰敢出面,又有誰能來救她?
是哪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江湖女子,忽然撞上了吧?花尋歡眼神又黯然下去。
然後她果然看見一個蹦蹦跳跳的少女,背著個不小的包袱,一陣風似地竄了過來。
她失望地嘆口氣,忽然眼角餘光看見幾條黑影,從那少女的身後冒出來。
「小姐速退!這裡危險!」當先一人伸手去拽那少女,花尋歡瞧著那人面熟,想也不想大叫一聲。
那人聞聲轉頭,看見花尋歡,愣了愣,忽然一把將少女往後一推,自己帶著人便掠了過來。
這人反應速度當真驚人,身在半空已經拔劍,眼光一凝已經瞅準擋在花尋歡面前的領軍將領,劍光靈蛇似無聲一遊,已經越過人群,刺入了那人背心。
那將領勝利在望,已經準備收割花尋歡的頭顱,忽然便看見一截帶血的劍尖,從自己胸前穿出。
「嗤。」又一聲輕響,來襲者決然拔劍,血還沒滴落,他已經一腳將對方身體高高踢起,大喊:「你們將軍已經被我殺了!」
天紀軍士兵抬頭傻住,那群掠過來的人趁機有樣學樣,將武器刺入他們的要害,出手如電,偷襲得正大光明。
血雨紛飛,天紀士兵紛紛倒地,其餘人見主將已死,鬥志全失,一人當先向後退去,其餘人轉身便逃。
那人也不追,收劍回鞘,對花尋歡一笑,「花校尉,怎麼這般狼狽?」
花尋歡哼了一聲,卻也忍不住慶幸地吁了一口長氣。
當真天不絕人之路,生死關頭,遇上了國公府容楚的護衛之一王二,當然今年叫王三,她和太史闌暫住國公府的時候就是王二護送。
「國公來了?」花尋歡想到這一點不禁大喜,一把抓住王三。
王三搖搖頭,指著那少女背影道:「小姐偷跑,我們受命出來保護她。」
花尋歡剛才沒看見少女的臉,此刻看那女孩蹦蹦跳跳的背影,可不正是容榕?
容榕正在屍體堆裡亂轉,一邊轉一邊驚嘆,「好多死人!都是姐姐你們殺的?」
她臉色發白,心頭砰砰亂跳,卻不肯露出怯色,自覺是武將世家出身,如果見了這些死人大驚小怪,是件很丟臉的事。也怕驚叫起來,身後這些陰魂不散的護衛說她受驚,非得把她押回麗京。
不過她畢竟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忍著瞧了一瞧還是抵受不住,轉身要走,腳下忽然踩著一個軟軟的東西。
她本就心魂不定,頓時驚得「啊」一聲尖叫,彎下腰低頭一瞧,一隻手被她踩得扁扁的。
那手被踩得蒼白,胳膊肘因此發紅,順著胳膊一路望過去……她遇見一雙清澈烏黑的眼睛。
兩人大眼瞪小眼對望了一會,容榕終於想起來這是在什麼地方。
屍堆!她在屍堆裡,看見一雙睜大的眼睛……
容榕頭一抬,又要尖叫。忽然聽見一聲低沉的懇求,「別叫!」
容榕一怔,再次低頭,正遇上那少年懇切的眼神,「求你,千萬別叫!」
容榕怔怔看著他,覺得他有點眼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她目光落在他胳膊上,那裡有道傷口,正汩汩地流著血,她又看了看他烏黑清澈的眼睛。想了想,蹲下身,悄悄道:「你是在這裡裝死吧?你怕他們看見你是吧?嗯,別擔心,我不會說的。」
她用腳尖踢踢他,示意他閉上眼睛。此時王三聽見她尖叫已經掠了過來,「小姐,怎麼了?」
「沒什麼。」容榕道,「被屍體絆了一跤。」
邰世濤睜開眼,悄悄看了面前少女一眼,她逆光站著,身姿玲瓏,瞧著年齡很小,披在身後的長髮烏黑髮亮,背著的手雪白,手指尖翹著,還在給他打手勢。
他的眼神微微有點迷茫——這孩子不知道他是敵人麼?這麼二話不說就護著他,還把背對著他,這要不是他,是別人,起了歹心,給她一劍怎麼辦?
「小姐離這裡遠些,別受了驚。」王三道,「在那邊石頭上等著屬下吧,屬下幫花校尉她們簡單包紮下傷口,咱們就趕緊一起走。」
「好好好。」容榕忙不迭點頭,指著路邊一個民戶搭建的簡易淨房道,「我胃裡有點不舒服,去下那裡。」
王三點點頭,便去給花尋歡幫忙。容榕眼珠轉了轉,用腳根踢踢邰世濤,道:「喂,你換個方向到那一邊,他們就瞧不見你了!」
邰世濤依言慢慢移動到了那一邊,容榕放下心,她肚子當真有些不舒服,便直奔那淨房。
解決了之後她左顧右盼,嘀咕道:「這底下哪來的風呢?」仔細一看才發覺這淨房後牆只有一半,她爬上那後牆,發現後牆下幾層階梯,就是沙灘大海。
容榕低呼一聲,欣喜若狂。她偷跑出京,名義上找太史闌道歉,實際上是想遊山玩水。她隱約知道馬上自己就要議親,前十五年,容家為了她的身體不讓她出門,如今又要議親,以後更沒有出門的機會。誰知道玩不了兩天,就被自家神通廣大的護衛找著,塞進馬車一路過來,別說海了,人都沒見幾個。
此刻看見朝思暮想的大海就在眼前,禁不住小小歡呼一聲,手腳並用地爬上去,隱隱聽見王三在淨房之外不遠處請示她是否可以出來,她也不理。
只是這後牆離下面的階梯有點遠,她為難地打量那距離,最終心一狠,閉眼跳了下去。
砰一聲她的雙腳並沒有落地,身子接觸到一雙強勁的臂彎,少年清郁的氣息撲面而來,她忽然想起少時自己院中開得清逸的杜若。
她睜開眼,就看見那雙熟悉的眸子,清亮迥徹,卻又眸光深邃,似隱藏著無數心事,在歲月的間隙裡積澱,慢慢釀成人生的酒,時刻漾著醉人的漣漪。
牆頭上開著幾朵晚香玉,在風中柔曼搖曳,淡粉色的花瓣正落在他肩頭,襯得少年的面龐更加光潔皎潔。
她的心忽然砰砰跳起來,終於想起來為什麼覺得這張臉熟悉。
麗京,小巷,登徒子。踏花而來英雄救美,然後颯然而去的少年。
伏在他臂彎,滿身籠罩他清爽又微帶徵塵的男兒氣息,她的臉忽然紅了。
邰世濤卻沒有看她,皺著眉,低聲道:「你沒武功也敢這麼跳下來?也不怕跌斷腿。」
說完毫不客氣將容榕往地下一墩,道:「你的護衛在叫你呢,快回去。」轉身就走。
「哎別,你去哪裡?」容榕一把抓住他。
邰世濤甩開她的手,「剛才多謝你沒有叫喊,不過我還有急事,告辭。」
容榕抓著他不放。
「帶我走。」
「別胡鬧!」
「你剛才詐死不是想苟且偷生,是另有要事對吧?」容榕死死抓著他衣袖,「你神情焦急,一定遇上難事,我可以幫忙啊。」
邰世濤回頭看她一眼,一直以為這姑娘是不諳世事的大小姐,沒想到也有一顆剔透玲瓏心,竟然一開口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他心中煩躁,伸手捋她的手,沒好氣地道:「姑娘你倒是聰明,不過卻善良過頭。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不是誰都可以幫的。就好比剛才,如果我是壞人,你背對著我,我一刀就可以殺了你。就你這沒走過江湖的,還是趕緊回去是正經。」
他少年沉穩,後來又遇上太史闌,在冷峻強勢的姐姐面前,從來不敢造次,此刻遇上年齡相仿又嬌憨任性的容榕,才多少恢復了點少年心性,語氣很有幾分刻薄。
容榕撇撇嘴,換成以往家中有誰教訓她,她多少都要爭辯幾句,此刻卻一言不發,只管抓了他不放,悄悄笑道:「但是我沒有看錯啊,你沒殺我,還立刻回報了我呀。嗯,我這麼笨,你更應該帶著我教教我是不是?」
「沒空教你,大小姐。」邰世濤把她向外推。他好容易尋到這個機會,跟著這支隊伍出來,早就想好要詐死脫離隊伍去找姐姐,完事了再找個藉口回去,就說受了重傷被丟下,然後得人收留養傷便行。
太史闌失蹤他焦心如焚,可是又無法脫身,好容易盼到這機會,帶著這嬌小姐怎麼行?
「你不帶我,我就喊。」容榕眼珠子骨碌碌一轉,「我把他們都喊過來,大家都走不成。」
她得意洋洋地笑著,小鼻子皺起來。
邰世濤瞪她一眼,他不怕容榕喊叫,卻怕浪費時辰,眼看天色不早,只好一把抓了容榕,越牆而去。
這邊王三喊了半天不見人出來,擔心這小祖宗又出了ㄠ蛾子,只得拜託二五營的女軍去查看,得知容榕果然不見,他原先也不急,想著容榕不會武功也跑不遠,一定是去看大海了,在附近海灘搜尋就好,誰知找了一圈,竟然蹤影不見。
「小姐去了哪裡?」王三立在沙灘上,怔怔地摸著腦袋。
……
容楚在麗京為出門做準備,邰世濤帶著容榕出海尋人,太史闌還在小島上轉悠。
她對那漁民老漢所說的八十竿洋槍很有興趣,沒多久海六就幫她打聽到那些武器都鎖在島上正中島主的後院裡。
這個島不算小,但有一半以上都是茂密叢林,那些叢林被圈住,有人把守,尋常人不許進入。其餘人分散環島而住,人口簡單,大多沾親帶故,平日裡也受慣海鯊欺壓,以前還有人反抗,經過幾起流血事件,這幾年便再無人鬧事,這些武器也就束之高閣,很少被拿出來使用。
太史闌打算等到晚上去看看那個簡易軍火庫。她心裡很急,很想立刻回去,她知道自己一失蹤,靜海有人必將蠢蠢欲動,她之前做的那些可能前功盡棄。她更擔心自己那批屬下受到圍剿,但此刻她勢單力孤,在這茫茫大海之上,不能輕舉妄動,倒不如擒賊擒王,為自己爭取更好的反撲機會。
辛小魚很忙,據說海姑奶奶第二天就要來了,她得做些準備。
下午的時候,太史闌正在睡午覺,那個水姑姑竟然由人扶著來了,說要來道謝司空昱的救命之恩。
太史闌躺著不動,司空昱看她一眼,生怕吵醒她的午覺,輕手輕腳走出去。
太史闌隱約聽得門外女子聲音輕細,滿含羞澀。她感覺敏銳,甚至聽見了那女子急促的呼吸聲,好似很緊張。
不過她也沒多想,翻身睡去,過了一會司空昱又輕手輕腳進來,將一個東西放在桌子上。
太史闌醒來時快到晚間,還沒點燈,一睜開眼就看見司空昱坐在桌子邊,靜靜沉思。
他微抬頭,側面下頜在晚霞的光影裡,劃出極其漂亮的弧線,睫毛很清晰,濃密如蝶翼,太史闌很難想像一個男人也有這麼漂亮的睫毛。
霞光裡他半邊臉淡金微紅,半邊臉沉入黑暗,那雙眸子揉碎了世間一切光彩,美如一幀筆觸細緻的名畫。
人間美色,連太史闌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隨即她的目光落在了桌上,一個小小圓圓的東西發出淡淡的朦朧的光。
門被敲響,卻是海六送飯來,他將托盤放在桌上時,看見那東西,「咦」了一聲。
「怎麼?」太史闌問。
司空昱一回頭看見她醒了,急忙過來盛飯,太史闌忽然想起初見時他驕傲地一個人在屋頂上吃飯,如今可也會照顧人了。
「這誰送來的?」海六拿起那個東西笑了笑,「黑背鯊頭骨裡的珠子,很珍貴的。這邊都傳說,把這種珠子貼身佩戴,一生不被海物侵犯。」
司空昱「哦」了一聲,不以為然的樣子,道:「人家送的。」
太史闌看了看那珠子,也沒什麼表情。這個人家,是水姑姑吧?救命之恩送禮也正常,只是送出的是女孩兒家貼身之物,有點意思。
不過這意思不關她的事,她沒興趣。
抬頭瞧瞧司空昱,確實好皮囊,和容楚不同類型,但美貌著實難分上下,一樣有讓人一見傾心的本錢。可惜人家用來保命的聖物,在見慣好東西的司空世子面前,什麼都不是。
「好東西?」司空昱終於肯看了一眼,拿起遞給太史闌,「那你留著。」
她要今天佩戴在身上,明天那水姑姑就能殺了她。太史闌直接拒絕,「不要。」
司空昱早已習慣她的拒絕,將珠子隨手一丟。太史闌倒還問了問海六,這水姑姑何許人物。
「她號稱這島上最美貌的姑娘,小時候幾次出海遇上風暴都化險為夷,也被稱為最有福氣的姑娘,向來被島上人當神一樣供著,都希望能沾上點她的福氣。」海六探頭對外瞧瞧,笑道,「真是說誰誰到,水姑姑來了。」
說完他接了出去,隨即太史闌就聽見女子微帶羞怯的聲音,過了一會海六探頭對司空昱望望,司空昱埋頭吃飯理都不理。
海六隻好回頭,和那邊又說了什麼,隨即端進來一個托盤,裡面香氣四溢一盤魚,道:「水姑姑送給兩位吃的。」
太史闌當然知道是送給誰,把盤子推給司空昱,司空昱立即又把盤子推給她,探頭一看是紅加吉魚,連忙給她布了一塊最好的背脊,道:「居然是這魚,你多吃些。」
太史闌發現是這魚,也怔了怔,這島上的魚稅很重,名貴的魚都要上繳,漁民自家只能吃小魚小蝦,當然肯定有些人家會私藏一些好的,比如這水姑姑的加吉魚,但此刻這樣拿出來,豈不是惹禍?
加吉魚香氣濃郁,她這樣一路端過來,難免被人發現。
這樣想著,太史闌皺了皺眉,立即伸筷子將那魚一分三塊,一塊給了司空昱,一塊給了海六,一塊給放在自己碗裡,道:「快吃!」
她向來不貪饞,從不對食物表現出急迫,這個動作讓司空昱愣了愣,太史闌又用筷子把魚往他碗底塞,「吃啊!」
司空昱難得得到她的照顧,頓時眼睛發亮,受寵若驚,連忙低頭猛吃。
加吉魚只有中間大刺,吃起來很快,太史闌三口吞完,又端起碟子,把剩下的魚湯也一滴不剩倒進自己碗裡,三兩口喝盡。
完了放下筷子,一抹嘴一抬頭,才發現對面兩個男人正目瞪口呆看著她。司空昱有點遲疑地問:「你……很餓?要麼我的也讓給你吃?」
太史闌這才醒覺自己吃相好像太惡了些,隨即肚子裡一陣翻騰。還沒來得及說話,忽然門砰地一聲被撞開,那水姑姑衝了進來,盯著她的碗,再看看海六碗裡還沒吃完的魚,嘴唇抖索著,眼圈慢慢開始發紅。
司空昱莫名其妙地看著她,皺了皺眉。
他是豪門大家出身,教養禮數深入骨髓,這種貿然闖席的行為,在他看來很不禮貌。
當然他的標準只對著除太史闌之外的人群,太史闌就是掀了他桌子他也覺得正常。
「你……你……」那少女嘴唇抖了半晌也沒說出什麼來。司空昱想了想,道,「魚很名貴,你要錢?」
海六嘆了口氣。
那少女臉色更紅,眼眶裡淚珠亂滾,看看他,又看看太史闌,一眼掃到扔在太史闌碗邊的那顆珠子,臉色又是一變,指著太史闌正要開口,太史闌忽然一把推開碗,抱著肚子一陣乾嘔。
她吃得太快太撐,胃裡承受不住。司空昱大驚,急忙奔過去拍她的背,「你怎麼了?你最近胃好像很有問題,要不要尋大夫瞧瞧?」
這一幕看在那水姑姑眼裡,更是太史闌搶吃了魚還要故意噁心她,眼看司空昱神情焦急關切,卻看也不看她一眼,淚水唰唰地便落下來,捂著臉搖搖欲墜地去了。
她剛走,一群海匪便晃了過來,嗅著空氣中的味道道:「好像是加吉魚?這誰家現在還在吃這個?這不是私藏?抓出來打死!」
他們順著味道找到這屋子,盤子裡卻早已空空如也湯都不剩,太史闌蹲在地下似乎要吐,海匪們怕噁心,都避了開去,此時味道也散得差不多了,海匪們找不到吃魚的人家,也便罷了。
海六嘆口氣,收拾著桌子咕噥道:「好心看樣子沒好報喲。」
太史闌平復了下來,推開司空昱。她倒無所謂那姑娘怎麼看。她幫她遮掩不過是不想出什麼亂子,打亂她的計畫而已。
等海六出門,她道:「我出去散散步。」
「我和你一起。」司空昱立即道。
太史闌停住腳步,默默看他。司空昱眼神堅持,「太史,我知道我們分屬敵對。可是請你信任我,信任我會保護你。」
太史闌沉默,半晌自顧自去了,司空昱跟在她身後,她當不知道。
她願意信任司空昱,但並不希望他涉入她的事過多,每幫她做一件事,司空昱就等於叛國一次,她如何能讓他如此為難?
可是這傢伙的執拗,也是沒法解決的。
此時夜色降臨,海匪們正在吃飯,辛小魚還在忙碌,漁民們睡得早已經上床,看似漁村還沒完全安靜,其實倒是最不易被人發現行蹤的好時機。
太史闌按照打聽好的路線一路到了島主家,那個庫其實是島主的後屋向外延伸再造了一間,門並不在島主家,而是對著外面。
太史闌手一抹,鎖掉了下來,她推開門走進去,裡面亂七八糟堆著一些水刺漁槍,卻沒有發現那些火槍。
太史闌目光落到牆上,這裡可能有夾牆,機關設置得不算高明,她很快找到了機關,將要去開時卻猶豫一下,退後一步。
這牆的位置好像有點不對。
再一看牆頂似乎有什麼東西,她出了這屋子,打量了一下島主屋子的格局,確定這牆不能隨便推開,八成連接著島主哪間屋子的牆,搞不好推開牆正看見島主一家在吃飯或者洗澡。就算那屋子沒人,這牆頂上有鈴鐺,翻轉時聲音會很大,等於通知人家有人潛進來了。
她正猶豫著,想要等一會兒,或者等夜深再來,忽然身邊的司空昱向前走去,走到牆邊,腿一抬。
然後他人就憑空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