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9 章
愛恨博弈

  司空昱忽然不見了。

  換成別人大抵要尖叫見鬼,太史闌倒沒有什麼意外之色。這一手她還是比較熟悉的,大波的異能就有這一種,瞬移。

  他已經穿牆而過,到了那邊了。

  太史闌忽然想起天授大比最後的對決,如果不是他放水,自己早就輸了。司空昱的異能,確實不是常人能比。

  過了一會,司空昱又出現在她身邊,手裡拿著一個長盒子,裡面是精心保存的火槍。

  他用眼神問她想要怎麼做。

  太史闌原先是想毀掉這些東西的,想著這東西的數量又覺得不甘心。冷兵器時代的熱兵器,再簡陋也是無可比擬的殺器。南洋火槍珍貴可想而知,並且不對外出售,都是一些南洋軍火商私下以各種渠道販售,麗京也不過幾十支。這海島上就有這麼多,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就算這地方靠近南洋,得來容易,一個貧瘠的打魚為生的海島,也用不著這麼多人持洋槍看守。這些看守的人並不是因為海姑奶奶要來才臨時增加的,而是一直在這裡的。

  因此又有了新的問題,海姑奶奶為什麼要在這裡聚集島主們開會?雖說這島位置適中,但黃灣島不是更合適?

  這個島是不是有什麼特別之處?

  太史闌想著即將到來的海姑奶奶,決定還是把這批火槍留下,這些東西對她也很重要,她需要建援海大營,費盡心思好歹奪了軍權,但是接下來的軍費和武器,朝廷撥款有限,她還得好生籌措。太史闌自認為不擅經濟,平時花錢可以吃容楚和兒子的軟飯,建軍這樣的事可依賴不得,為此已經默默想了許久,也沒什麼好辦法,如今無論如何,先把這個搶了再說。

  她和司空昱說了內心想法,司空昱道:「七八十支槍,你我能藏在哪裡?」

  太史闌唇角一扯,腳尖點點地面,道:「眼皮底下才最不易發現。」

  司空昱眼神閃動,似有讚賞,卻死拗著不肯讚她。太史闌拉著他出去,在附近的山林裡掰了一些沉重的木條回來,司空昱又花了點功夫,將那些火槍盒子都搬了出來,把槍拿出來,把棍子裝進去。

  太史闌發現其中兩隻盒子分外華麗,裡面的槍很短,雕刻精美,有點類似現代的手槍,不由吃了一驚——這是南洋哪個國家的武器?生產力已經超越這片大陸很多了,這明明是現代手槍的雛形。

  她問了問司空昱那盒子擺放的位置,得知隔壁的房間門對內室,一個大架子上盒子分別排列,需要用的時候抽出來就行。這兩個盒子放在最上面。

  她想了想,拿起一支槍,手貼著槍管一摸,槍管便微微歪斜。她把這支做過手腳的槍放回盒子,叮囑司空昱等下記得把這盒子放回原位。另一支槍她在手中掂了掂,遞給了司空昱。

  司空昱瞧著她愛不釋手的神色,微微一笑,推了回去,道:「這東西我早有了。」

  他語氣頗不以為然,太史闌知道他性子,不再推讓,將槍佩在自己身上,又叮囑司空昱等下將槍送回去的時候,記得這做過手腳的短槍的盒子放在朝外的那一格。

  隨即司空昱便跑進跑出,將那些換了內容的盒子再放回去。這邊太史闌隨手找了把刀在挖坑,司空昱很快過來幫忙,好在地面沒有鋪磚,就是普通泥地,兩人很快挖了個大坑,將槍都放了進去,找了些寬大的葉子來遮著,上面再蓋一層土,用刀槍等武器遮住。如此一眼看去,也看不出什麼。

  到外面尋找合適葉子時,太史闌瞧見叢林深處似有人影閃動,這邊槍藏好後便拉著司空昱過去瞧瞧。

  兩人繞過看守的人,跟著前頭人影走。前方是一隊灰衣男子,看裝扮不像本島漁民,倒有點像前幾天看見的海鯊身邊屬下的打扮,默不作聲地行走,每個人背上都有一個小袋子。

  兩人一路跟了足有半個時辰,忽然前方叢林有了變化,高樹變成矮樹,那些樹身上傳來一股奇異濃郁的香氣。

  太史闌想起之前看靜海地方志,說靜海海域上有些島,物產豐富。有的盛產香料,有的含有寶礦。只是這些出產名貴物品的小島一直把持在海鯊手裡,靜海這邊居然沒有明確記載。

  看樣子水市島就是其中一個了。

  從出現矮樹開始,守衛更加森嚴,樹也越來越少,眼瞅著出現了一座灰禿禿的矮山,山體已經缺失了大半,一群赤足襤褸的漢子在不住開石,叮叮噹噹響成一片。

  那些開下的石頭被運進筐子裡,順著山下一條小溪而下,沿路都有人看守,直到運入一個密封的院子裡。

  水裡也有人在不住尋找什麼,將一些石頭不斷放入布袋裡。

  太史闌在夜色裡看那些石頭,也沒看出什麼不同來,但誰也不會沒事幹玩石頭,猜也能猜到這是在幹嘛。

  應該是貴金屬或者寶石礦,從採出的石塊在夜色中微微閃金光來看,可能是金礦。想不到在這看似貧瘠的島嶼上,竟然也有金礦。

  她專心打量那邊的動靜,沒注意到因為這邊的灌木叢已經比較少也比較矮,兩人不得不緊緊擠在一起,太史闌當然沒有什麼,司空昱的呼吸卻慢慢急促起來。

  夏天,穿得薄,身邊緊緊靠著年輕女子的身體,還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一個,他忽然開始緊張,卻又不敢移動一毫,只能繃緊身體,靜靜感受這一刻最近的太史闌。

  耳邊是她清淺的呼吸,頻率平靜,讓人覺得這世上沒有任何事能令她驚訝;鼻側是她淡淡的氣息,很奇怪的在這林木芬芳,嵐氣蒸騰的夏夜裡,依舊清晰分明,說不清是什麼香氣,只讓人覺得好聞,像繁華錦繡裡一抹淡色,不明顯,卻難忘。

  而她的肌膚,則像一團活物,溫熱著,細微起伏著,充滿彈性和生機,隔著薄薄的衣料,能感覺繃緊的力量,不同於尋常女子的溫軟無力,似一團騰騰的火,讓人遇上了,便要被灼著。

  司空昱深吸一口氣——太史闌永遠不知道她的魅力,不在容顏不在體態,而在體膚和肌骨深處,乍看無奇,一觸銷魂。

  而他此刻被她的氣息呼吸撩撥折磨著,心漸漸地亂了,眼瞧著她垂下的手,瘦不露骨,輪廓優美,腦中一昏,再清醒過來時已經抓住了那隻手。

  太史闌一怔,卻沒有動,身周都是樹葉,一動便會嘩啦啦響。她頭也不回,手指慢慢反轉,指尖一勾,做了個惡狠狠的挖眼睛姿勢。

  司空昱苦笑——她永遠知道什麼樣的行為最煞風景。她也永遠會在任何時刻毫不猶豫地煞風景。

  他忍不住嘆息一聲,指腹留戀地在她手心一蹭,才慢慢放開。

  太史闌用眼角餘光瞟他一眼,心想這小子以前聽點浪蕩字眼都要臉紅,如今在外歷練,皮是越來越厚了。

  兩人這一番動作雖然細微,但還是發出了點聲音,隨即身邊不遠處,似也有低低的一聲動靜,那邊河裡有人抬起頭,大聲道:「誰!」

  兩人一驚,山裡巡邏的人都奔了出來,兩人正要起身退走,卻見身邊不遠處草葉翻動,似乎有人正在急速離開,隨即山裡的守衛奔出來,迅速跟著追去。

  目標轉移,太史闌和司空昱急忙離開,眼看著那邊呼喝不斷,一路追了下去,司空昱有點奇怪地道:「這時候除了我們還有誰會到這裡?海六?」

  太史闌唇角一扯,道:「本地人。」

  不是本地人,不會退得那麼快,對路線那麼熟。

  兩人一路退出林子,回到那屋子附近,正要離開回屋睡覺,忽然人影一閃,一人踉蹌地從林子中跌出來,正跌在司空昱腳下,伸出雙手對他淒婉地叫:「救我!我傷了腳!」

  兩人低頭一看,赫然是那島上聖女般地位的水姑姑。

  「你怎麼會在這裡?」司空昱很奇怪。

  那少女漲紅了臉說不出話。太史闌面無表情——這有什麼奇怪的?跟著進來了唄,然後大概看見她和司空昱那個「貌似親熱」的動作,忍不住發出聲音被發現了。

  男人就是麻煩,一個個招蜂引蝶的。

  身後林子裡傳來追逐聲,再不處理連他們也會被發現,司空昱看看那少女,覺得帶著她當真是個麻煩,冷淡地道:「你去灌木叢躲一躲。」說完拉著太史闌就要走。

  他如果是一個人,倒也不介意帶著這少女逃走,但現在這少女腳傷了是個累贅,他不願意給太史闌帶來一分可能的危險。

  太史闌不可以因為這些阿貓阿狗,失了一根毫毛。

  水姑姑睜大眼睛,愕然地看著他,似是想不到這翩翩少年性子如此冷淡絕情。倒是太史闌覺得丟下她,她憤恨之下嚷出來也是個麻煩,轉眼看看也便有了主意,拎起那少女,往旁邊那已經下了鎖的倉庫一推,「進去躲一躲,人走了再出來!」

  隨即她將先前毀掉的鎖再次復原,自己拖著司空昱迅速離開。

  追逐的人到了這邊,已經不見人影,看見倉庫門的鎖,自然不會懷疑有人進去,都以為自己花了眼,只好悻悻退去。

  太史闌睡了一大覺,才起身去那裡把鎖給開了,那少女大病初癒,一番奔跑,又被關了半夜,臉色十分憔悴,看見太史闌,露出的眼神便充滿敵意和恨意。

  太史闌眼裡這種角色便如螞蟻,隨意揮揮手示意她回家,便又回去睡覺。

  她得養好精神,天亮了海姑奶奶可能就到了。

  她向來不把別人的情緒放在心上,因此走得輕鬆,沒注意身後女子的眼神,更沒想到一時疏忽,禍患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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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市島暗流湧動,國公府暗香浮動。

  那個丫鬟微微上前一步。

  容楚卻已經閉上眼睛,單手擱在額頭,一線日光下肌膚白到透明,唇色卻如薔薇。

  這男子本就擁有令人難移目光的人間美色。只是此刻的他看起來幾分虛弱幾分淡漠,不似平日清貴高遠,光華逼人,眉間微微蹙著,倒讓人心生憐惜,只想多多親近。

  她慢慢地走上前去。

  容楚似乎察覺,並沒有睜眼,再次懶懶地揮手。

  女子站住,依舊沒有離開,目光從窗檯上的茉莉掠過,再落在書架後那不明顯的雪中美人圖,眼底便多了幾分悵惘。像透過這些往日熟悉今日早已陌生的物事,看見不算遠,卻已似前生的過去。

  昔日春風樓戶,今日玉堂金闕,前塵舊夢,不過是那江煙花。

  隨即她幽幽嘆息一聲。

  只這一聲,容楚便睜開眼睛,目光落在她臉上,眼神先是微微驚訝,漸漸便平靜下來。

  他並沒有放下擋住額頭的手,依舊懶懶躺著,淡淡道:「每次偶有小恙,都勞動太后親來探望,微臣實在惶恐得很。」

  宗政惠聽著他那淡漠疏離還帶著幾分諷刺的語氣,換成往日,必然要有點生氣,此刻看著那兩樣東西,卻覺得有些酸楚,幽幽一嘆道:「窗檯上的花長得真好。」

  容楚霍然睜眼,隨即又閉上,淡淡道:「窗檯上什麼花?」

  他越不認,宗政惠心中越踏實,蓮步姍姍便要上前。

  容楚立即放下手,向前一擋,「太后,於禮不合。」

  宗政惠並沒有生氣,就勢在他一臂外的椅子上坐下,眼光禁不住落在他垂下的手上。

  容楚的手,瘦不露骨,肌膚如玉,指甲泛著晶瑩的光澤,線條精美如神刻。淡金日光下似自可生光,令人眼光落上去便不忍離開。

  她在自己反應過來前,已經鬼使神差般輕輕握住了他的指尖。

  時隔數年,再握到他的手,她心中忽然一酸,眼前掠過多年前,相攜而過楊柳堤岸的童男童女。

  舊時記憶,有一段時日已經忘卻,這些年卻漸漸鮮明,仿若就在昨日。

  容楚身子微微一震,立即要抽手,她卻緊緊抓住不放,容楚停得一停,便覺手心一涼,再一涼。

  濕潤的水珠自指尖緩緩流到掌心,他的手指也似在微微顫抖。

  她幽幽的哭泣聲傳來,「原來你還記得……我……我原不敢想……」

  「太后說什麼微臣聽不懂。」容楚沒有再動,語氣淡淡的。

  宗政惠此刻心中忽熱忽冷,半酸半痛,滿腦子都是她自以為最美好的當年,滿心都是遺憾失落和淡淡失而復得般的喜悅,聽著這話也再不認為他冷漠,只想著到今日才明白他的心,明白他的怨,想著他怨原也是應當的,想著他怨著,這麼多年,自然也是因為愛著,這麼多年。

  這麼一想,淚水就再也抑制不住,更多的哭的是自己,怨自己沒有好好和他說,沒有安撫好他,引得他生怨,彼此都兩處折磨兩處痛苦,好好的昔日情分弄成仇人,連帶自己也受了這麼大的罪……

  她自幼對他有情,但在最終的選擇上,她毫不猶豫選了那條路,她自小心高氣傲,目下無塵,總覺得只有自己才配做這天下之母。

  她甚至想過,等自己做了天下之母,要做什麼還不由自己?

  她走向那女子至尊之路,心中有遺憾,並無後悔。無論如何,國公府不能和皇宮比,何況國公府早已無心權位,區區一個國公夫人,滿足不了她的野望。

  在之後那幾年,宮中掙紮起落的日子裡,她有過淡淡後悔,但因為有目標有野心在,她始終覺得,自己選擇的路是對的。後來先帝駕崩,她垂簾,終於掌握天下,她不禁志得意滿,那個時候,她是想著,或許還有機會,和他在一起。

  雖然知道這個想法荒謬瘋狂,可她還是止不住要去想,所以她控制不住要去殺容楚的未婚妻——他是她的,決不允許別的女人奪去。

  後來有了太史闌……

  後來容楚因為太史闌和她完全對立……

  她怒,更多的是恨,恨自己太過輕敵,恨容楚太過無情。一邊恨一邊依舊不甘——她不信,她不信容楚當真如此無情,她不信自己會這樣失敗。

  今日一行,看著那少年時最愛的花,看著那隱藏著的雪中琉璃洞的畫像,她的不甘和疑問,終於找到了出口——容楚果然是因愛生恨,所以才會這樣對她。

  和失敗比起來,她更不甘心自己的驕傲被折損。她更願意相信這個理由。

  她握著他的手,將額頭抵著他指節,聲聲幽咽,她不信他不動心。

  最起碼,他沒有抽回手,不是嗎?

  「我知道你恨我……當初……當初……」她哽咽不能言,淒然如帶雨梨花。

  容楚的目光一直落在榻背上,根本不看她。良久才緩緩道:「您誤會了。」

  「不!我沒有!」宗政惠反駁得近乎激烈,伸手指著那窗檯上的花,「我當初最愛的丁香!」看容楚神色淡淡不為所動,咬牙又站起,快步走到書架後面,重重將書架一拖,「還有這個!雪中琉璃洞,人面如花紅。你敢說這畫的不是我!」

  容楚默然,垂眼將自己掌心在錦被上慢慢摩擦,卻不肯看她。

  宗政惠瞧著他的動作,心中不知該歡喜還是酸楚還是苦痛,還有一股細細的心火在燃燒,煎熬得她渾身都在微微顫抖,一些壓抑在心底多年的話,再也忍不住要噴薄而出。

  「琉璃洞……琉璃洞……」她顫著聲音,淚盈於睫,「你還在怪我!」

  容楚又默了一默,才答:「此話從何說起。」

  這似乎是個疑問句,卻並無詢問之意,反而充滿喟嘆和憂傷。宗政惠聽著他終於去掉了那個恭敬又冷漠的「太后」稱呼,心中又起了洶湧的波瀾,忍不住便覺得似乎看見了屬於他的彼岸,在眼神的那一端。

  「當初……」她站在畫前,輕輕撫摸著那畫上人嬌嫩的臉龐,似看見青春少艾的自己,自那日的風雪中緩緩而來。

  再一眨眼,忽然又換了景色,洞壁千層,倒掛琉璃,五光十色,有幽幽的風從洞的另一端吹過。

  她站在洞中,身前身後都是一大群人,最前面是她的姐姐,被一群人擁著。

  她認出那些是皇室中人,其中有一個是康王,但康王並沒有站在人群的最中心,他伴著一個戴風帽的男子,微微側身站在姐姐身側。

  她見過一兩次康王,印象中他充滿王族的驕傲,然而此刻他臉上的笑容她從未見過,微帶謙恭的,卻又保持距離的笑意。

  他的左臉滿是恭敬,右臉是為美色綻放的光彩。

  他的左邊是那個風帽男子,右邊則是她的姐姐。

  而那個風帽男子,臉微微地側著,也向著她姐姐的方向,似乎在笑著說什麼,姐姐的臉微偏著,光潔的臉上滿是溫柔典雅的笑意,眼眸熠熠光彩,也似琉璃。

  她此刻才發覺姐姐很美,忽然想起麗京所謂的「雙姝」,其中一個便是她姐姐,之前她沒將這些閒言當回事,此刻才覺得,原來,姐姐真的是比她美的。

  她怔怔地瞧著那邊,連容楚從她身邊走過都沒有注意到。

  後來洞便塌了。

  洞塌的那一刻,電光火石之間,她居然看清自己左邊是容楚,右邊是姐姐,姐姐一側是那個風帽男子,他正伸手去拉姐姐。

  在他們背後,她看見因為地陷,一塊尖石也在鬆動。

  那一霎她什麼都沒想,聲音出口在理智之前,「姐姐救我——」一頭便撲了過去。

  姐姐伸手來接她,因她沖得猛,下意識身子向後退,風帽男子的角度看不見那石頭和身後的坑,也下意識來挽姐姐,她忽然腳尖一絆,栽在了風帽男子的懷裡,揪住了他的衣襟。

  然後她聽見姐姐一聲尖叫,然後她看見容楚一陣風般掠過來要救人,然後她拉住的風帽男子忽然再次推開她,她倒下之前滾入了容楚的懷中,擋住了容楚要救人的路。

  然後天地黑暗。

  她暈了過去。

  醒來時她在容楚懷中,頭頂是一塊巨石,算他們運氣好,那石頭倒下時被兩側巖壁卡住,不僅沒有壓住他們,還留下了空隙,他們在底下雖然起身不得,卻也不至於被悶死。

  她醒來時有一瞬的歡喜,一瞬的失望,一瞬的擔憂,一瞬的滿足。歡喜的是她在容楚懷中,失望的也是她在容楚懷中,擔憂的是姐姐的生死,滿足的也是姐姐的生死。

  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那一刻的心態,只是下意識拒絕去想。

  身邊緊緊靠著的是容楚的胸膛,換成往日她必羞澀喜樂,陶然如在雲端,然而此刻不知為何,她覺得這胸膛冷而硬,連胸腔裡心臟跳動都似充滿拒絕。

  他寧可將手臂壓在身下沾滿泥土,也不願伸展雙臂抱住她。

  她的心慢慢地沉下去。

  她知道,他看見了。

  雖然那一刻電光石火,人人自顧不暇,雖然那一刻,無論是姐姐,是風帽男子,還是她,都沒能明白她在做什麼,但她知道有一個人一定能發現,一定能猜出真相。

  哪怕世上只有一人能明白,那就是他。

  少年早慧的容楚,眼神犀利的容楚,一霎星火,看穿人性。

  那一日洞中援救,救援者歡喜地驚呼響在耳側,她迎著眾人期盼的目光緩緩睜開雙眼,身下的容楚,慢慢拉開了她的手。

  當所有人用曖昧的目光,恭喜她和他的未來時,只有她和他知道,這一刻便是永久的分道揚鑣。

  今朝風雪葬琉璃洞中殤,當日青春如馬蹄去聲疾。

  那一日,姐姐死亡。

  半個月後,宮中特旨,她代姐進宮。

  這一路新的紅粉征程……

  她緩緩地籲口氣。

  ……那日的風雪真冷,琉璃洞中真冷,人真多,除了康王,還有好幾個皇室子弟,還有……先帝。

  ……

  身後響起容楚的微咳,她才驚覺自己沉默太久,這些塵封的往事她早已忘卻,卻被今日這一副畫喚醒。

  到此刻她忽然疑問——當初容楚真的猜出了真相?她為什麼一定以為他猜出了真相?她是不是只是自己心虛?是不是當日容楚的冷漠,只是因為不習慣那麼肌膚相觸,只是因為想要維護她的名節?

  他確實從來都是個不容人真正靠近的人啊……

  時至今日,看見這畫,她才認真地想,當日自己是不是以為錯了,其實容楚並不知道什麼,所以他依舊對她有情,所以這副畫才悄然掛在這裡。如果不是她機緣巧合冒險前來,她竟永遠不知道他的心。

  此刻知道也不算晚,她翻湧的心思,忽然便定了。

  只要他還愛她,只要他還愛她……

  她有的是辦法奪回那失去的一切!

  「當初……」她深吸一口氣,對他綻開最坦然的笑容,「琉璃洞裡,謝謝你救了我,我和你一樣……永遠記得那一日……」

  最初笑意坦然,說到後來卻似被往事感動,她淚盈於睫,楚楚可憐地瞧著他。

  容楚沉默了很久。

  「我縱記得那朵丁香,縱記得那日雪中琉璃,您現在愛的卻是牡丹,住的是龍堂鳳闕。」良久他才淡淡地道,「珍重堂前紫,暗謝舊時花。終究是過去了。」

  宗政惠咬牙不語,過去不過去她不管,她只知道,但凡男人說著過去了,其實往往心裡並沒有過去。

  說不得,只是要個交代罷了。

  「所以你恨我,報復我?所以你選了那個太史闌,助她和我作對?」她不勝疼痛般吸著氣,「她待你又如何?靠你平步青雲,再離開你遠走靜海……」

  容楚忽然將指尖從她手中一抽,姿態決絕。

  她愣了一愣,眼底湧出怒色,白齒咬在薄薄的紅唇,深深一個印記。

  「我為何要報復太后?」容楚仍是半側身,不看她,「太后有何對不起我處?」

  「我……」宗政惠沉默半晌,忽然幽幽道,「我便有一千一萬個對不住你,你助太史闌殺掉了我的孩子,也夠償還你了。」

  「太后這話微臣當不起。」容楚立即道,「先帝的遺腹子不是死胎麼?」

  這話讓宗政惠難堪得臉色陣紅陣白,心中卻更加認定容楚是知道了什麼,失愛之後心中憤恨,所以才要和她打擂台。

  「你不知我的難處……」她款款開口,心中想著措辭,怎樣才能緩和舊怨。

  這一段日子的偏宮幽禁生活,也讓她認識到一些現實,終於明白自己的力量還不夠強,明白之前對容家的打壓有點操之過急,明白了康王這人其實不可依靠。

  現在皇帝極為依賴容楚,托之以軍國重任,如果她能以舊情將他爭取過來……

  「你可知皇宮是天下最黑暗最寂寥的去處……」她緩緩拭著眼,讓一滴淚將流不流盈在眼眶,看起來越發楚楚堪憐,「我進宮不久便得罪了德妃,遭了她的陷害給攆去冷宮,她侮辱我,專把那些女人月事期間的衣裳拿給我洗,洗不乾淨還得挨餓,寒冬臘月我一雙手整天插在冷水裡,險些落下了病根……那時候我便想著,只要有人肯照顧我……我……我……」

  容楚的肩膀似乎微微顫了下,宗政惠心中微喜——他終究還是心疼的。

  好在容楚此刻背對她,也瞧不見她此刻皺著眉,搜索枯腸地回想當日的「苦楚」。其實寒冬臘月冷水洗衣是有的,卻不是她親自洗的,她進冷宮時也還有隨身的忠心耿耿的丫鬟,自然都是她們代勞,她也想不起來當初那些丫鬟的手指到底怎樣了,只記得後來有一個確實手指從此不能彎曲,她嫌累贅打發出宮了,今日想起來,正好套在自己身上。

  容楚背對她躺著,不斷擦手指,用玉搔子搔肩頭,看起來就像是肩頭微動一般。眼睛卻看著矮榻斜對面掛著的一塊玉版,玉版玉質極好,光滑清晰,正映出宗政惠此刻神情。

  容楚垂下長長睫毛,掩住眼神裡一絲譏誚。嘴上卻及時發出一聲唏噓。

  聽見這聲似有若無的唏噓,宗政惠便似得到了鼓勵,捧住了臉,抽泣著道:「……我知我是做錯了事……但……孤身一人在深宮無所依仗……你可知那樣的苦……」

  她自指縫裡偷偷地瞧容楚,見他肩頭又動了動,終於慢慢轉過身來。

  宗政惠心中大喜。

  她就知道他對她還是有情的!

  「過去的事,終究是過去了。」容楚沉默半晌,道,「您在宮中艱難,微臣也明白。好在您如今依舊是母儀天下的皇太后,陛下畢竟是您的親生子,雖然暫時在永慶宮休養,但只要您願意,陛下一定很樂意接您回宮頤養天年。」

  宗政惠心中冷哼一聲,明白他的意思是勸告自己放手,不再爭權,他自然會勸說皇帝,送她回宮。想著那「頤養天年」四字,心中只覺憤怒又諷刺——她才二十多歲,難道就真如老婦一般被供起,從此萬事不問,在深宮深處等待紅顏慢慢枯槁?

  她自然不甘,卻從容楚語氣中聽見了希望,無論如何,容楚已經不似先前冷漠,已經開始替她打算,這是不是預示著一個好的開始?

  「你說的是。」她擦擦淚,柔聲笑道,「皇帝終究是我親生的兒子,親母子能有什麼隔夜仇?我瞧著他是誤會我了,我對他卻還是一心憐惜,那晚的事,原也不怪他,他一個孩子,懂得什麼?你若有閒面見皇帝,便將我這話說了給他聽,開解開解吧。」

  「太后能這般想,那是最好不過。」容楚展顏而笑。

  他一笑神光離合,瑰姿艷逸,天地間的光華都似聚於他眸底。宗政惠不知有多久未曾見過他笑容,不禁怔怔瞧著,緊緊抓著床邊的手心,忽然便滲了一層細細的汗。

  「太后當日為求生存,不得已……託付他人。」容楚語氣頓了頓,臉上掠過一抹不快之色,宗政惠有些羞赧地低下頭,心裡知道他指的是誰。

  「如今有些話不當我講,但微臣總覺得,如果太后真的想和陛下母子和好,回宮共理朝政,還是要注意和那位保持距離比較好。」

  宗政惠心中一跳,警惕地盯了他一眼,笑道:「外間都是訛傳,其實我早已和那邊沒什麼聯繫。我一介深宮婦人,哪那麼容易見外人。」

  她不承認,容楚不過淡淡一笑,「我和太后推心置腹,太后卻終究還是不肯信我。也是,換成是我,我也不信,八成還以為是那狡猾奸詐的容楚,又使出了什麼離間之計。」

  這話正擊中宗政惠心思,她臉皮紅了紅,急忙道:「我說的都是真話……」

  「如此最好。」容楚想了想,在床頭一按,從一個彈出的密匣裡抽出一封信,遞了給她,「您可以瞧瞧。至於是非真假,單看您信不信了。」

  宗政惠看看那不同於南齊形制的信封,心中一緊,趕緊取出裡頭的紙張,目光一掃,臉色已經大變。等到看完,手指已經微微顫抖。末了卻將信紙一扔,低喝:「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