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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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史闌!」

  「總督!」

  「大人!」

  ……

  有人慌亂如見畢生大敵,如那些地頭蛇;有人驚喜似逢再生,如蘇亞等人。

  蘇亞驚喜得眼底都似迸出了淚花,喃喃道:「大人竟然在這裡!國公真乃神人也!」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太史闌竟然出現在海姑奶奶的戰船上。她現在不是應該在後頭馬車裡嗎?

  然而再不可置信,那般姿態,那般神情,那般不出現則已一出現往往便是震撼的出手,不是太史闌是誰?

  海姑奶奶由人歪歪斜斜扶起,聽見這一句眼前一黑,向前一個踉蹌。

  她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半仰起頭,勉力瞧著那背影,眼神恨惡而絕望,亦帶一絲茫然。

  竟是她引狼入室,以敵為友,竟是她以女作男,芳心錯付!

  那身邊冷峻沉靜,體態風流的絕世男兒,竟然便是此行大敵,靜海女總督!

  想著這一路籌謀,都是在太史闌眼皮子底下算計著太史闌,她一口血嘔在喉間,險些堵塞呼吸。

  但此刻並不是憤怒的時刻,她惶惶然看著那條船。

  那片船頭上,海鯊胸口爆出的兩團青煙還未散去,就被激射的血花衝開,他在船頭微僵那麼一刻,身子晃了晃,落船。

  他原本靠近船邊,關心海姑奶奶身子前傾,兩槍過,無力落水。

  太史闌看著他略顯臃腫的身影直線下墜,眉頭微微皺了皺。

  「噗通」一聲,巨響似響在每個人心上,海面上蔓延開一片微紅,轉眼被浪濤捲去。

  「爹爹呀——」海姑奶奶又發出一聲瘆人的慘呼。

  太史闌一回頭,手中的槍已經轉向她。

  這一轉,船上反應過來,蠢蠢欲動的人們都僵住。

  太史闌沒有立即說話,她還在觀察對面船,眼角掃到對面船上幾個人影,頓時一怔。

  紀連城正在船上,看似萎靡不振地由一個人背著,他身邊還站著一個人,這兩個人正用激動興奮地眼神,悄悄將她望著。

  邰世濤,容榕!

  這兩個人怎麼會在海鯊船上,又怎麼會湊到一起?

  太史闌瞬間想到一種可能,眼神裡閃過猶豫。

  看見紀連城,她當然想殺了他,但此刻眾目睽睽之下,殺他實在是授人以柄。既然世濤和他在一起……

  太史闌對邰世濤使了個眼色,又遠遠地對蘇亞做了個手勢。她的手勢只有蘇亞等人能看懂,她們都一怔看向大船,暗中開始佈置。在其餘人眼裡,不過是太史闌抬了抬手。

  做好佈置,太史闌才居高臨下,槍指著海姑奶奶,淡淡道:「下令,開炮。」

  海姑奶奶一怔,隨即臉色大變,明白了她的意思——剛才她不知那船是父親的,已經下令炮口對準那船,現在,太史闌要她炮轟自己父親的船。

  「不,我不——」她悍然大叫,「你有種殺了我!別想要挾我!」

  日光下她眸子血紅,滿是不可商量的決然。

  太史闌冷淡地瞧她一眼,忽然一抬手,一槍放到了二層。

  砰一聲炸響,沒什麼洞穿力卻殺傷力範圍巨大的土火藥子彈,頓時將二層一個控制窗口炸開,一個人帶著傷灑著血,從上頭跌下來,砰地摔在甲板上。

  「開炮,射箭!」太史闌聲音毫無波動,「我說一次,殺一人!」

  控制弓弩和炮台的另有其人,就在二層和三層的小控制室內,海姑奶奶不同意,太史闌就直接找上這些人。

  生死之前,誰不惜命?

  稍稍屏息的沉默之後,在海姑奶奶瘋狂的「不!不!」嘶喊聲中,「轟!」

  船身猛地一震,一團更大的火光在黑黝黝的炮口炸開,紅色的火光裹著黑色的霾雲,瞬間落在對面船上,船體瞬間出現一個大洞,木屑鐵片紛飛,船身猛然一震,眼瞧著甲板上拿武器的人們身子急速地向後滾退,栽成一團,驚叫聲求救聲各種無意識的吼聲……亂成一團。

  兩船原本就靠得極近,無論是弩箭還是炮口,打上去都極準,此時那船要挪動逃開都已經來不及,轟轟轟轟一陣急響,第一炮開過之後就是連炮,大船支離破碎迅速下沉,船上人為求保命紛紛跳水,海面上到處漂著木塊鐵片雜物和……屍體。

  岸上的蘇亞等人策馬奔走,不斷大喝:「總督有令,清剿海鯊餘孽!人人有責!在場士紳武裝團但凡出手相助者,即日將為其請求朝廷恩賞!今日逃離、隱匿、助紂為虐、暗中營救者,一經發現,以叛國罪連坐論處!」

  呆傻了半天的本地地頭蛇們,今天聚到碼頭,本就是得了消息,來看看風向,如果海鯊佔上風,自然就此避走,如果總督贏面大,就撲上去狠狠咬那個敢搜刮他們家產的老海鯊一口,此刻聽見這樣的動員令,心中大喜,二話不說,帶人狠狠撲上,將那些跳海掙紮上碼頭的海鯊手下,捉對了廝殺。

  船上船下,亂成一片,太史闌只站在高處,對那漸漸傾斜沉沒的船又望了一眼,那一眼她只望了邰世濤。

  船上人生死之間做鳥獸散,紀連城身邊只剩了一個邰世濤,這剎那間他面色變幻,似乎也在猶豫是殺他還是救他,隨即他一抬頭,隔著一條船的距離,看見太史闌的眼神。

  欣慰、擔憂、歡喜、鼓勵……

  他心中一動,眼睛瞬間潮濕,卻不肯多看她,迅速將紀連城背起來,順著甲板跑下去。

  他已經明白了太史闌的意思——已經委屈了這麼久,就該得到最該得到的,殺他已經不重要,之後會有更闊的道路可行。

  容榕跟在他身後跑下去,卻在下甲板之前,再次扭頭看了太史闌一眼。

  她眼神複雜,難以盡敘心中潮湧。

  她……她還是這麼出色……

  每一面都奪盡人間風采,集世間一切鍾靈毓秀。令人嚮往崇敬,不能不以目光表達膜拜。

  所以她喜歡過她,崇拜著她,像稚鳥追逐天際高飛的鷹。

  所以哥哥愛他,爹爹在意她,無數百姓愛她……乃至他……乃至他也愛著她。

  若有一日她也如太史闌這般優秀,他是不是會願意為她回顧?或者她陪他一路血火一路前行,他是不是會最終習慣了她的存在?

  她轉頭,看著前方邰世濤的背影,他將自己的仇人背在背上,靈巧地越過傾斜的甲板和慌亂的人群,一路向下。

  他做一切,為了太史闌。她做一切,為了他。

  天地定數,相遇是緣。

  不過是命。

  她咬咬牙,跟隨著邰世濤跑下去。

  ……

  海姑奶奶被手下扶著,怔怔地看著那沉沒的船,被追殺的人們,慘呼和驚叫,鮮血和刀光,那生生上演在她眼前的地獄慘景。那屬於海鯊團的末日。

  五艘船都和她一般靜默,凜然看著這揚威之師,遮天蔽日而來,還未能正式踏上靜海土地,便折戟沉沙。

  甚至,他們被迫調轉槍口,海上自戕。

  只因為一個人,無聲而又冷然地,早早將羽翼的陰影籠罩在他們上方,然後在最後一刻,展現雪白帶血的獠牙。

  海姑奶奶的身子一節節軟了下去,卻還始終沒倒。她忽然扭頭,看向後面幾艘船。

  她還沒輸!她主力未失,五艘船的人還在,八十桿槍還在!

  「兒郎們!」她一聲尖叫,「速速取槍!」

  此時船還未靠岸,碼頭的軍隊還沒上船,太史闌一個人沒有千頭萬臂,一雙火槍無法控制所有人的行動。

  她海姑奶奶雖然被槍指著,前頭的屬下不敢動,但後頭還有不少人,後艙還有火槍!

  八十支槍,不會敵不過她太史闌兩支!當然,她悍然下令,太史闌會一槍打死她,可一槍打死她,太史闌也就無人挾制。這些船上老部下,會先將太史闌打成篩子,替她報仇!

  海姑奶奶眼睛血紅,披頭散髮,獰惡地盯著太史闌,等著自己的死亡,也等到下一刻太史闌的死亡。

  拼了自己一條命,換太史闌一條命,在她看來,值得。

  太史闌只是淡淡冷冷地瞧著她,沒情緒,沒感覺,好像她下的那個命令,無關她自己的安危。

  底下蘇亞等人已經在安排小船,試圖搶攻上船,並不斷射出火箭,深紅的火箭在海面上空連綿成一條深紅的虹,又或者是被火燒熱的巨大的雙截棍,自下而上,狠狠劈來。

  後艙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還有搬動盒子的聲音,海姑奶奶嘴角露出一抹獰笑——火槍就陳放在後艙小室內,現在人手一槍,馬上……

  然而響起了驚叫聲。

  「怎麼回事!」

  「怎麼會這樣?」

  「這槍……這槍……」

  海姑奶奶心砰地一跳,也顧不得太史闌當前,霍然扭頭,便看見一張張驚惶的臉,那些屬下衝了出來,手中拿著火槍盒子,可盒子裡……

  盒子裡赫然是木棍!

  海姑奶奶腦中也似挨了一悶棍,懵了。

  怎麼會這樣?

  這批火槍,藏在武器庫和島主後院的夾縫中,是一個最隱秘的地方。無論從武器庫外門進入,還是從島主後院夾牆進入,都不可能完全不被人發現。島主後院這處夾牆前,日夜有親信駐守,任何時候都不會完全無人看守。

  她在取槍之前,確認過那後院夾牆處從無人進入,確實也從未發生過任何可疑警示,而外頭武器庫,門上大門緊鎖,也從未打開過。

  那麼,那八十支珍貴的火槍,是怎麼憑空換掉的?

  此時已經來不及疑問,因為她又聽到一個聲音,從後面船上發出來的,這聲音清朗好聽,此刻聽見卻如夢魘。

  那聲音很清晰地道:「水市島的兄弟們,想給自己掙日子的,就開始吧!」

  「啪啪啪!」

  那聲音剛落,便是一大片的砸東西聲,主船上的人駭然回頭,就看見後船上那批水市島的青壯年,在船幫和甲板上,忽然都狠狠砸斷了自己的隨身船槳棍棒等物,從中取出了……火槍!

  八十多支黑黝黝的槍口,如八十雙惡魔之眼,忽然出現在後船,狠狠盯住了前船和本船的人。

  所有人背心的汗毛,忽然都豎了起來。

  「放!」司空昱的聲音毫不猶豫。

  「啪!」一個緊張的漁民,動作在理智之前,第一個扣動了扳機。

  又是一團燦爛的星火,這一槍卻因為不熟練和緊張打偏了,擊在桅杆上,卡嚓一聲,降半帆。

  但這一聲,也似一聲警告的鐘,敲響了所有人的理智——這是真槍!真槍已經到了水市漁民手中!大勢已去——

  槍聲尚未散去,所有人已經開始奔逃,後船之上,人體撞著人體,腳踏著腳,肩膀搡著肩膀,在聞名喪膽的火器面前,沒有人敢有對陣的勇氣,沒人敢拿肉體之軀對對上那黑紅色的煙火,他們慌不擇路,上下逃竄,不斷有人跳海逃生,噗通之聲不絕,海面上綻開一朵一朵雪白的浪花。

  「啪啪啪啪啪啪!」開了這個頭,槍聲終於密集地響了起來,這些漁民不擅使用火槍,有人發抖沒準頭,有人走火傷自己,更多的人閉著眼睛亂打,但只要亂打就夠了,在船上,那麼點大地方,密集的縱橫的火力造成的殺傷力難以估量,無論是槍,還是因槍恐慌造成的擁擠,都足以令全船崩潰。

  辛小魚尖叫著,裹在人群中四處亂轉,昏頭昏腦衝到船邊,想要跳船逃生,一個漁民發現了她,二話不說抬手一槍。

  「砰」那團火炸開在她肩頭,她渾身一震,慢慢轉身,一張臉被火藥熏得烏黑,嘴唇白得像雪,一群漁民看見她,連打槍都忘記了,倒提槍桿衝上去,將她圍在中間,槍桿子當船槳,劈頭蓋臉地打下去。

  慘叫聲漸漸湮滅,司空昱沉默轉開眼。

  不必同情,自有因果。

  這是後船,離主船靠得很近,一些打紅了眼,終於忘記害怕的漁民,開始對主船開槍,主船上的人看見後船那一幕,早驚得魂飛天外,丟掉手中的燒火棍子,開始四處逃竄。恐懼的情緒一旦蔓延就不可收拾,轉眼五艘船上的人都開始尋機逃生,海面上似下了餃子,翻滾著無數掙扎的人體,再被駕駛小船趕上來的總督府軍隊和當地武裝團俘虜。

  「太——史——闌——」在接二連三的打擊中終於絕望的海姑奶奶,忽然一聲嘶吼,掙脫護住她的人,一抬手,手中不知何時也多了一把小巧的南洋手槍,狠狠按動扳機——

  太史闌眼睛一睜,手霍然抬起。

  「啪。」

  一聲脆響。

  青煙裊裊,黑光一閃,船上船下,忽然一靜。

  一簇血花,橫射三尺,噴在甲板上,瞬間被泥濘和污水,洇染成一片混沌的胭脂色。

  海姑奶奶摀住胸口,那裡一團黑紅色,難以辨明是血肉還是火藥的余痕,她咽喉格格作響,艱難地扭頭,看向身後。

  她身後,司空昱從天而降,青衫如舞,手中一柄長桿火槍煙氣未散,深沉明麗的眸子裡聚滿星光,依舊的冷,遠,璀璨又森涼。

  他看也沒看海姑奶奶一眼,眸子只盯著太史闌。

  太史闌觸及他的眸光,心中一跳,隨即她忽然發現,立在桅杆中截的司空昱位置比她高,手中火槍並沒有因為殺了海姑奶奶而放下,黑黝黝的槍口,竟然是……對著她的。

  雖然認為司空昱不會對她下手,但她腦海中忽然便掠過那夜密室裡的火光……一陣警兆閃過,她毫不猶豫再次抬起槍口,對準了司空昱。

  海風若嘯,衣衫齊飛,你來我往,持槍相對。

  司空昱眼底忽然掠過一抹痛色。

  隨即他開槍!

  一霎間太史闌似乎覺得他槍口微偏,但此刻她已經來不及多想,這一刻她能選擇的也只有——開槍!

  「啪!啪啪!」

  炸裂聲有三聲,並沒有淹沒在四周的亂像裡,一團熱量擦著太史闌的身邊過去,太史闌忽然覺得不對勁,一回頭就看見身後,大越數丈遠處,碼頭旁一株遮蔭的高樹上,樹葉一陣嘩啦啦響動,有一個人一路折枝斷葉,倒栽下去。

  刺客!

  專為暗殺她而來的刺客!

  隱藏在碼頭旁的高樹上,一直沉住氣冷眼看碼頭邊風雲變幻,直到海姑奶奶身死,大局底定,太史闌最鬆懈的那一刻,冷槍出手!

  而剛才司空昱的槍口,對著的就是他!

  如果不是司空昱……

  太史闌驚出一身冷汗,不是因為險些被刺,而是因為,她看見司空昱忽然一個後仰,從半截桅杆上倒栽下去。

  太史闌風一樣地衝過去,扒住船舷,如果不是身後有人忽然拉住了她,她大抵就要跳了下去。

  剛才那一槍……

  剛才那一槍,她那位置居於下風,出手也只是本能,不如之前決斷,照她的想像,擊中司空昱的可能性很小。但剛才同時,那刺客也對司空昱放了一槍……

  她撲到船邊,水已經變成紅色,浮沉無數黑色的人頭,一時哪裡辨認得出司空昱!

  「大人!」熟悉的聲音響在耳邊,是蘇亞等人衝了上來,抓住了她。

  太史闌霍然回頭,沒容蘇亞說什麼,一把抓住她肩膀,「給我找人!下去找人!找司空昱!」

  蘇亞一怔,眼看太史闌難得如此焦灼,到嘴的話咽在咽喉,默默帶人下去了。

  「隱秘些!」太史闌又吩咐。她猜那刺客既然先前沒出手,想必和海鯊並沒有關係,如果不是當地駐軍暗中指派,那就和東堂有關係。或許此刻的碼頭上還混著東堂的探子,她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失去方寸,大肆表現出對司空昱的關切,給他帶來麻煩。

  想到這裡,她心中一抽——麻煩,要人活著才能帶來,如果他……

  她閉上眼,拒絕去想。

  司空昱救了她,再被她因誤會一槍擊殺——這叫她情何以堪。

  「不惜一切代價,找到他!」

  ……

  海鯊身死,海姑奶奶身死、辛小魚身死、幾個負隅頑抗的大把頭被射殺……剩下的人,跳海逃生的跳海,其餘人棄械投降。

  這一場來勢洶洶的戰事,還沒真正展開戰場,便已經結束了。

  五艘大船近六千精壯,死七百一十二,死亡的人,多半是混亂踩踏至死,少量被射殺,更多的人,濕淋淋地自海中,被當地士紳組織的民壯,和總督府的兵丁俘虜,一排排地跪在碼頭廣場上。

  邰世濤已經護著紀連城,跳海逃生。他在水中護著紀連城很掙紮了一陣,將他又折騰了一陣,最後在蘇亞等人的暗助下,悄然奪了一條救生船,駛出了那片血海。

  當時紀連城身邊親兵只剩兩個,幾人完全是因他才逃出生天,重病的紀連城氣息奄奄躺在船上,看著濕淋淋滿身傷,耗盡力氣的邰世濤,眼神裡滿是感激。

  逃掉的只有這幾個人。其餘都是俘虜或屍體,太史闌下令,所有屍體都要撈上來,一一辨認之後統一入葬。

  一個上午的激戰,日正當中的時候,海面上終於平息下來。

  五艘滿是創傷的大船停在碼頭邊,碼頭上黑壓壓的人群默然等候。

  有人放下梯板,垂頭恭候。

  太史闌慢慢下船來。

  眾人微微仰頭,看著逆光行來的女子,高挑挺秀,姿態從容,行走間衣袂翻飛,露出穿著白綢褲的修長筆直雙腿,其色潔白,不染纖塵。讓人想起遠山之上,落了雪的青松。

  眾人看不清她的臉容,卻能想到必然是冷峻沉靜的,是雕刻了千年萬年的玉版。

  卻也沒人敢於看清她的臉容,甚至無人敢於和她的目光對視。

  長空下,海波上,滿是創痕的樓船上,硝煙未散的碼頭前,那人漫步而來,一袖一風雲,一步一天下。

  人們仰望著她,仰望這世上最勇猛的將軍,最智慧的女子,最果敢的英雄,最寂寥的王者,在她淡而遠的目光裡,轟然下拜。

  「見過總督,恭迎總督回歸!」

  回歸回歸回歸……無數人的聲浪迴盪海上,震碎平靜海波,揚於茫茫海域。

  天下女帥,此刻誕生。

  ……

  景泰二年五月二十,靜海總督、靜海將軍、一等子爵太史闌,以計一舉滅雄踞靜海數十年的海鯊團,殺滅其首領七人,俘虜其餘孽五千二百餘。並成功整合當地豪強士紳勢力,令其以所豢養武裝團組建民軍。同時捐資成功組建「援海」大營。

  捷報馳麗京,上大悅,依例升太史闌為三等伯,援海大營改名援海軍,賜虎符於太史闌,為援海軍第一任元帥。

  ---

  碼頭上的清點工作持續了很久,天快亮的時候才基本結束。靜海的大小勢力一改以往觀望態度,分外慇勤地幫忙清點和善後工作。

  太史闌一直沒離開碼頭,等著具體的清點結果,眾人更加不敢馬虎。

  沈梅花帶著一批人悄悄回來,站到她身後,太史闌凝視著黑暗中斑駁的樓船,頭也不回,「送走了?」

  「送走了。」沈梅花有點不理解的模樣,咕噥道,「這時候一刀殺了多省力?何必還專程把他護送回去?」

  「殺了他,可拿不到天紀軍的軍權。」太史闌淡淡道,「外三家軍的軍制改革,還指望以天紀軍為突破口呢!」

  她瞇眼注視著黑暗中的海域,想著世濤的苦日子,應該快要到頭了。

  花尋歡也帶了一批人過來,低聲道:「海鯊的屍體沒有尋到。」

  太史闌皺皺眉,海鯊中槍落水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那兩槍,雖然隔了點距離,她本人槍法談不上精熟,可能沒有擊中心臟,但應該也是內臟要害,又從那麼高的大船落水,尋常人早該死了。

  她原計畫是殺了海姑奶奶,卻在意外發現海鯊那一刻,當機立斷,選擇對海鯊動手,就是因為她知道海鯊比較難纏,在那種情況下,先殺海鯊,再挾持海姑奶奶才是對的。

  她做出了正確的舉動,卻沒有收穫如意的結果。

  海鯊如果不死,那麼終有一日還是帶來麻煩。他緣何不死?太史闌想起他穿得鼓鼓囊囊的袍子,他不會一年到頭,身上都裹上了什麼護身寶衣吧?

  太史闌也不禁心中喟嘆,縱橫靜海多年的海鯊,果然還是有兩把刷子,最起碼他的謹慎便無人能及。

  只是海鯊終究還是錯了一件事,他太狂妄,認定自己出手太史闌就絕無生路,在關鍵時刻沒有鞏固勢力,反而放心離開靜海,去赴一個在他看來更重要的約會。

  一個錯誤誤一生,這一場約會,注定遙遙無期,似乎也注定會就此隱沒無人知。

  又一批人上了碼頭,是出去秘密搜索的蕭大強和熊小佳,面對太史闌微有些急切的目光,他們微微搖頭。

  太史闌目光複雜——司空昱的屍體也沒有找到。

  這應該算是個好消息,他的落水,果然別有用意。銅面龍王已經落入了她的視線,在之前沒有利益紛爭的小島上,他們可以將彼此的敵國立場忘記,但一旦回歸靜海,他的存在就會令她為難。

  太史闌微微嘆口氣——就這樣吧。

  或許不久之後還會再見,彼時已是戰場相對。或許此生作別,那桅杆一墜就是最後一霎。

  他還是有些恨她的吧,所以舉槍相對,故意墜海,要讓她以為是她誤殺了他。他用這樣的方式,讓她狠狠地記得他,記得這一幕彼此相對的黑色的槍口和眼睛,記得曾有這麼一個人陪她救她一路,在最後一刻因她墜落。

  他是不是覺得她會輕易將他忘記,所以不惜以血色在她心上鏤刻一刀?

  太史闌閉了閉眼睛。

  這個彆扭而……深情的男人。

  ……

  太史闌的思緒從雲天深處收回,這才有時間一一慢慢看過身後的屬下們,在船上一番驚險,她沒能也沒敢一一去數自己的親信,遠遠看見蘇亞已經覺得是滔天幸運,此刻從人群中掃過,她才愕然發現,最重要的親信,竟然一個不少。

  怎麼可能?

  不是她要低估自己的屬下能力,而是當時那情形,她一旦不在,她的屬下必然成為眾矢之的,蘇亞她們又倔強,萬萬不肯事急從權,玉石俱焚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面對全靜海的敵意,他們有幾分勝算?

  她趕回靜海,心知再怎麼著急,該發生的一定已經發生,要做的也只有為她們報仇。然而當她做好了親信殘損、滿目瘡痍,收拾爛攤子的心理準備後,卻發現她們都好好的,一切都好好的,甚至比想像中還好。

  蘇亞觸及她的眼光,才想起忙碌一夜,一樣最重要的事情沒有報告,急忙上前一步,貼在太史闌耳邊說了幾句。

  太史闌身子一震。

  站在她身側的沈梅花和花尋歡,都清晰地看見,她們的主子,一瞬間眼底光芒閃動,晶瑩若珠。

  花尋歡轉過臉去,沈梅花卻在揉眼睛,揉了又揉,不敢相信——太史闌是在哭嗎?

  她會哭?

  夜風掠過,轉眼太史闌眼色如常,臉容平靜,沈梅花想自己剛才一定是眼花了。

  「大人。」蘇亞一臉急切,「今天國公剛走!就在您到來前兩個時辰出發的!我們現在快馬去追還來得及!」

  「不必!」太史闌語氣堅決。

  蘇亞卻回頭便走,「大人!這事我不能聽您的!」

  「站住!」太史闌厲喝。

  蘇亞從來沒聽過她這樣的語氣,驚得渾身一顫,站住了。

  「容楚如果能等我,他如何不等?但有一分希望,他都會等到最後一刻。」太史闌冷靜的聲音傳來,「他走,就說明確實已經一刻都不能耽擱。」

  蘇亞抿嘴,她知道是這樣,可這要她如何心甘?

  「他已經不是閒散悠遊的國公,他身負軍國重任,來靜海呆了這麼多天,已經是奇蹟和冒險。他再耽擱下去,影響的可能就是朝局和天下。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朝局有變他和我一樣不能存活!他遠赴靜海幫我解決後顧之憂,難道我回報他的就是兒女情長壞他朝局大事?」

  蘇亞默默垂頭,眾人都知道她說的對,但心裡卻似被什麼堵住,沉沉的壓抑。

  這一對總被責任和天下分開的情侶……

  太史闌摸了摸肚子,其實她更想自己快馬去追,好歹見他一面,可是最近畢竟折騰得太多,肚子裡的小包子有造反的跡象,此刻正在隱隱作痛,她不敢再騎快馬,拿孩子冒險。

  她相信容楚也是不願的。

  她感激他為她做的一切,所以她要為他更好地照顧好小包子。

  「走吧。回去休息。」她淡淡地道。語氣沒什麼波動,可熟悉她的人都聽出她情緒低落。

  她轉身,看見天紀軍正在整束隊伍,很服帖的模樣,目光微微一閃。

  「這都是國公的功勞。」沈梅花快人快語,忍不住的艷羨,「我還以為我學的指揮已經是一流水準,見到國公出手才知道天外有天,他就在營裡呆了三天,天紀那群崽子被整得鬼哭狼嚎,現在指東不敢打西,指南不敢往北。啊!國公要是在這多呆陣子……呃。」

  史小翠啪地一掌拍在她屁股上,沈梅花知道自己又說錯話,摀住屁股頭一勾,難得地沒有和史小翠針鋒相對。

  太史闌就好像沒聽見,繼續向前,廣場上的人看她走過來,都恭謹地自發讓開道路,看她上了一輛馬車。

  有人看著這馬車,覺得哪裡似乎有點不對勁,想了半天才一拍腦袋,「哎呀!前幾天總督的馬車不都是半開門,垂黑絲,讓人看個影子的嗎?當時我們還說總督怎麼風格變了,今兒可把門關起來了,又是原來風格了!」

  「什麼風格不風格,你傻了吧?」有人不耐煩地道,「沒看見今天總督大人是出現在海姑奶奶船上嗎?海姑奶奶的船可是從黃灣來的。前幾天那個總督大人,根本不是本尊!」

  「那是誰?那幾天的總督大人厲害可不比現在差!這天下還有第二個太史闌?」

  「呃,我怎麼知道!」

  ……

  「肚子有點不舒服。」太史闌回程和蘇亞說,「悄悄尋個大夫給我瞧瞧,要可靠的。」

  蘇亞一聽便緊張了,回府急忙安排太史闌休息,又去請大夫,大夫來瞧了,說是有點輕微地動了胎氣,開了藥,要求最起碼先臥床兩日,之後一個月盡少操勞。

  屬下們急得臉青唇白團團亂轉,太史闌倒還從容,摸著肚子道:「你爭氣!鬧成那樣倒也沒什麼大問題。如今我都回來了,你還鬧?可別讓我瞧不起你!」

  蘇亞聽著冷汗滴滴下——有這麼胎教的嗎?

  正好外頭回報,詢問海姑奶奶船上收繳的很多物品的安排,蘇亞一翻清單,發現除了黃金珠玉之外,還有不少名貴藥材,趕緊拎了大夫去翻,給太史闌尋好的補藥。

  太史闌在躺下來之前,看了一眼書桌,看了一眼床,忽然道:「誰進過我的房間,動過我的東西?」

  「是國公。」蘇亞趕緊道,「他堅持住在您房間裡。」

  太史闌揚揚眉,沒什麼意見地坐下去了,也沒要求換床單被縟。看了一眼那書桌,道:「架個小幾,把桌上東西挪過來,我記得我臨走時還有公文沒批。」

  花尋歡把東西都挪了過來,連檯曆都沒忘記,笑道:「國公都替您處理了,但是還沒下文,說等您回來再做決定。」

  太史闌一眼正看見案几最上面一封公文,關於那個寡婦索子的案件。

  她拿起來,注視上面容楚的字跡,鐵畫銀鉤,風骨峻拔。這人美貌悠遊,平日裡看著懶散,也只有從字跡上,才能看出他骨子裡的驕傲和原則。

  太史闌下意識輕輕撫摸他的字跡,眼神已經有些痴了。

  其餘人都輕手輕腳地走出去。蘇亞臨出門前,回望了一眼太史闌。

  她坐在床上,臉色微微有些蒼白,下巴也尖了些,側面看起來竟然有幾分楚楚之態,眼神是空的,越過面前的公文書案,落到遙遠的地方。

  那地方,想必也只有一個人而已。

  蘇亞盯著她眼下青黑,心中一酸,關門走開,忽然對花尋歡道:「我要給國公去封信。」

  花尋歡一拍手,「我正有此意!瞧她那模樣,心裡都翻江倒海了,臉上還撐著,我看不下去。」猶豫了一下又道,「就怕惹她生氣,她現在這身體可不能氣著。」

  「大人畢竟是頭一胎,現今這情況,多少有些不安,這樣牽腸掛肚一樣休養不好。」蘇亞垂下眼,「再堅強的女人,其實也需要夫君陪伴的。哪怕國公不能回來,給她一封回信也好。」

  「我寫吧。」花尋歡立即道。

  「我寫。」蘇亞不容反駁。

  兩人都知道寫這信,十有八九要挨太史闌懲罰,她一向紀律嚴明,出口的話不容挑戰。乾脆搶了起來。

  「我來吧。」蘇亞邊走邊道,「咱們不直接通報大人身體情況,咱們通報國公總督已經回來,難道不是應該的麼?至於國公自己從信裡揣摩出什麼,那是國公自己智慧過人,不是麼?」

  「你這丫頭,跟大人久了也學精了!」花尋歡笑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