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裡響起一些細碎的聲音,輕微而溫存,隱約有低低的笑,淺淺的哼,模糊的呢喃,這些低沉而美妙的聲音,交織成一曲旖旎蕩漾夜曲,在初夏的夜風中,絲網般飄蕩,網住所有浮沉的心……
在那曲美妙的夜曲裡,時不時也有對話聲傳來。
「剛才那是怎麼回事?你肚子好像動了下?」
「哦,胎動。」
「啊?啊!快!我聽聽我聽聽!」
「容楚……」陰惻惻,咬牙低嘶的聲音,「你要不要在這麼關鍵的時刻停下來?」
「別吵,別吵,哎呀她摸我臉呢,這麼小就知道調戲爹爹,真聰明……來,爹爹拉拉小手……」蕩漾得魂飛天外的聲音。
「……摸你妹,那是腳!混賬小子!有種你再動一下!」
「太史闌,別嚇著我溫柔乖巧的女兒!……嗯,咱們這麼努力幹活,會不會吵醒了她?」
「兒子。」
「女兒。」
「兒子。」
……
天快亮的時候,他們終於累極相擁睡去。
晨曦初起的時候,床鋪有輕微的響動,太史闌沒有睜開眼睛。
感覺到他立在床前,目光將她深深凝注,那目光宛如實質,到哪裡哪裡便如絲綢拂拭,拂這夜迷離銷魂,拭人間別離滋味。
隨即她額頭落下微濕一吻,力道輕輕,也如初夏之夢。似幻景,卻珍重。
他的唇微微停留翕動,似乎有在說話,只是沒有發出聲音,她用心仔細地辨認著。
直到她聽見轉身的聲音,衣角拂過的聲音,他似乎在桌前停了停,撕下了什麼東西,放在了自己袖囊裡。隨即腳步聲又起,她才睜開眼睛。
最後一眼目送他背影,眸光深深。
他雖是玩笑,她卻記在心中,她要目送他的離開,將他此刻背影刻在心裡。再不要像上次一樣,在彼此混沌中分別。
他必也知道她的沉默目送,儘量走得平穩,好似腿上骨傷全無。
太史闌希望這屋子長些,好讓他多走幾步,又希望這屋子小些,好讓他少走幾步。
他的背影終於沒在門後,珠簾晃動一室光影,恍惚裡還似昨夜,蘇亞被人一把揪開,然後他風塵僕僕,臨門而立,微笑著對她伸開雙臂。
太史闌有些恍惚地也伸開雙臂,卻只擁抱一室空茫。
她靜靜地坐著,想著他離開那一吻,和所說的那幾個字。
「太史,我好歡喜。」
簡單幾個字,真心滿溢,她卻忽覺酸楚。
他和她在一起,喜悅美滿似成奢侈,尋常夫君都應該獲得的幸福,於他便是莫大恩賜。
終究她欠了他。
她垂頭,良久,落下一滴淚來。
……
五月的夏風從海邊吹到麗京的時候,容楚也神清氣爽兼滿臉憔悴地歸來。
他在離京城十里外就改裝,悄悄回城。進府還沒坐定,趙十四就來傳報說老爺找他。趙十四摳著手指,瞧著春風滿面形如鬼的主子,眼珠子幽幽的,充滿哀怨。
容楚到憩虎堂時,老遠就聽見自家老爺子的咆哮聲,還看見院子外頭站著的幾個臉熟的伴當,嗯,皇帝的,三公的,朝中幾位同氣連枝的重臣的,全了。
容彌一看見容楚,就恨不得將手中的書冊都扔到他臉上去,還是章凝抱住了,老章一邊騰身抱住容彌,一邊也對容楚瞪大眼珠子,「你你你……你這個時候竟然跑到靜海去……你你你瞞得我們好苦……」
「有這時辰責罰我,不如趕緊談正事。」容楚笑吟吟坐下來,幾位重臣和宮中皇帝親信都趕緊湊過來。
兩個時辰後,老章他們終於告辭,氣色比來時好了許多,老章走的時候,拉著容楚鬼鬼祟祟道:「你還年輕,要注意些身子,來日方長,不要折騰壞了身體。雖說年輕夫妻兩地分離誠然殘忍了些,好容易遇上乾柴烈火什麼的也難免,只是多少還要顧惜些……再說這大老遠奔靜海那個那個也忒費力氣了些……你瞧你這臉色難看的,你可是咱們的中流砥柱……改日我給你送些補腎養氣的好東西來……」
容楚坦然謝了,送老章出門,順便道:「有什麼對女子有益的補藥,也不妨送些來。」
回到憩虎堂,迎面撞上黑臉的容彌,老爺子胸脯起伏,張嘴大喝:「跪下!」
容楚眨眨眼,笑吟吟也就準備跪,周八一個猛子竄下來,砰一聲跪在容彌面前,「老爺子,主子骨傷不能跪,周八代了!」
「你養的好護衛!」容彌一腳把周八踢了出去,武功高強的大護衛周八老老實實給他一踢三丈,還在空中翻了個三百六十度前轉體後滾翻,以示踢得很漂亮。
完了在地上滾三滾,又竄回來跪著,「老爺子請繼續。」
容彌氣得要笑——每次都這德行!自從容楚養出這幾個護衛,他就一次沒能教子成功。周八空中飛人,趙十四抱腿哭,他知道容楚偷偷離京後,翻身就要上馬去追,愣是那個被拋棄的趙十四,一邊恨恨地罵他主子一邊抱住他大腿嗚嗚地哭,哭了兩個時辰,哭到他追無可追。
容彌哼哼著,看一眼憔悴的容楚,一屁股坐下來,周八立即靈巧地竄了出去。
容楚笑吟吟地在一邊也坐下來,喝茶,眼光飛飛的。
容彌瞧一眼容楚的憔悴,忽覺心疼,轉眼再看他一副肉體憔悴精神百倍的賤賤模樣,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硬邦邦地問:「太史闌回靜海了?」
容楚嗯了一聲,還在陶然地笑著。
容彌心一放下,火頭子就蹭蹭地竄上來,猛地一拍桌子,怒道:「我就知道她沒大事兒!該回來自然能回來,值得你丟下這麼要緊的一攤子,大老遠地奔去給她善後?你哪裡是善後?你這分明是不顧大局,趁機私會!女人!女人!女人就是紅顏禍水!太史闌甚至比紅顏禍水還要禍水!你瞧她幹的都是什麼事兒!自己打打殺殺,還要拖得所有人跟著她奔波勞累,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
「她懷孕了。」
「……這點事值得這時候跑這麼一趟……啊?」容彌把一串話說完,才恍惚覺得,剛才似乎、好像、彷彿、也許,聽見了幾個非常驚悚的詞兒,他停下來,瞪著眼睛,疑疑惑惑地道,「什麼?」
容楚先伸手拿過老頭子手裡的名冊等物,才又說了一遍,「她懷孕了。」
容彌手一張,手指在半空痙攣了一下,旁觀的周八表示慶幸——差一點那好容易研究出來的名冊就掉茶水裡了,國公英明!
「她她她她她會懷孕?」容彌開始結巴。
容楚的臉色立即沉了下來,這叫什麼話?
「她是女人!」
老爺子臉色陣紅陣白,周八深表同情地看著他——其實他和老爺子深有同感。他聽見這消息的第一反應也是這句話,這純粹是建立在對太史闌強悍印象上的直覺反應。這感覺,真的,國公你不懂。
「我我我我不是那意思。」容彌呆了半天,終於把腦子完全順了過來,「有了?真有了?」
容楚微笑,掩不住的驕傲。
一炮中獎,他對自己也無比滿意。
容彌的老臉終於如菊花開放——這可真是這麼多年來的頭一件喜事兒!
容府雖然早已有了第三代,但晉國公已經是容楚,容楚的孩子,才是晉國公府名正言順的繼承人,最最重要,也是容彌夫婦期盼最深的子嗣。
之前容楚接連死未婚妻,遲遲不婚,已經讓兩人急白了頭髮。之後好容易有女人了,偏偏又是太史闌,是太史闌也罷了,偏偏這女人盡幹男人事兒和出格事兒,家國天下,戰爭官場,白日宣淫,始亂終棄……光天化日……哦不黑燈瞎火先那啥了兒子,然後屁股一拍去靜海當總督,老夫婦倆遇上她也是沒辦法——兒子樂意,能怎麼著?無論是太史闌還是容楚,哪個是好說話有人性的?為他們愁白了頭髮,他們還嫌你白頭髮刺眼睛!
一想到太史闌去了靜海那麼個亂地方,能保住小命就不錯了,不花個三年五載,根本沒可能回麗京,容家好容易找上的夫人名存實亡,這孩子還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看見,容氏夫婦就忍不住要捧心自問——在他們進棺材之前,能看到孫兒麼?
誰知道,太史闌果然永遠不幹尋常事!她連生孩子,都比人家早!
「有了!」容彌開始搓手,剛才對太史闌的口誅筆伐頓時拋到九霄雲外,「竟然有了!這麼大的事兒,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她怎樣?在那邊還習慣?靜海飲食多海產,務必囑咐她不要多吃。那邊沒有內陸的菜蔬吧?讓人每隔半個月送新鮮菜蔬去!還有水果!還有補品!來人,去把後院庫裡那一排八寶盒都取出來!嗯,她最近休養得怎樣?你看著可好?她剛剛失蹤歸來……嗯?等等?」
絮絮叨叨的容彌忽然發現了重點,一轉身,眉毛已經豎了起來。
「她懷孕幾個月了?」
容楚嘆口氣,很想不回答這個問題,耐不住老爺子灼灼的目光,淡淡道:「五個月。」
容彌豎起來的眉毛,直接要飛到了天上,再化成飛刀落下來,隔空唰唰地砍人。
砍誰?
當然是太史闌。
容彌剛才喜極忘形,沒有想到一些細節,此刻忽然反應過來。容楚剛剛回來,太史闌如果是這時候懷孕他必不可能知道,那就是說太史闌早就懷孕了,她和容楚總共也就那一次,換句話說,她一到靜海就是孕婦!
就這麼個孕婦,揣著他家繼承人,在靜海殺人放火,還不告訴他們?
周八從容地欣賞著老爺子的殺人目光——這算什麼,人家還落海失蹤,遇上風暴,遇上產卵鯊魚群,勇鬥頭鯊,手撕鯊魚呢!
為老爺子長命百歲計,這些還是不說了吧,不過保不準不久之後市面上的《鐵血繁花——靜海總督傳》又有新更新,到時候老爺子會不會殺到靜海去?
「她現在很好。」容楚言簡意賅一句話結束話題。再一句話就把容彌的怒氣逼回他肚子裡,「孕婦忌情緒不穩,她在靜海也諸多操勞,兒子已經不能在她身邊照顧,自不能再給她添任何煩憂。也多謝父親體諒成全。」
容彌哼哼地瞪著他。說得好聽,其實意思就是警告他「人家金貴,別再惹人家生氣!不許追究!給我好言好語哄著!」
老爺子滿臉的恨鐵不成鋼——夫綱不振啊夫綱不振,這小子,怎麼就不能和他學學,滿身凜凜丈夫氣,令妻兒俯首帖耳呢……
「哦,還有父親您剛才說的八寶盒。」容楚臨走時又似想起什麼,轉身道,「那八寶盒裡的東西,有些年頭久了,怕是失了效用,而且大多是人參,不利於孕婦。兒子想著父親您院子小庫裡可能有些合適的,只是想著您大抵也要留著用……」
「來人,去後院小庫裡,先帝早幾年賜下的補品重新挑選下,周八你帶個可靠大夫去選!」容彌立即揮手下令,回頭又肉痛地怒瞪容楚,「不孝子!算計你爹的東西!」
容楚早笑吟吟地道了謝,趕緊走了,他還要去老娘那裡刮一層呢。
沒多久,容夫人的院子裡,傳來一聲尖叫。
這一聲悠長激動,聽得滿院子的人都傻了傻——夫人雖然喜好熱鬧,本人卻是大家閨秀的教養,從無失態喧嘩之狀,也不喜歡下人喧嘩。可現在這聲音……是夫人?
過了一會兒,眾人就看見夫人身邊的大丫鬟銀盤,喜滋滋地掀簾出來,命人去喚府裡的管事媽媽。
又過了一會兒,滿院子站滿了管事媽媽,一個接一個進去回話。出來之後一個個忙得腳不沾地。有人去尋穩妥的嬤嬤,有人去尋麗京著名的穩婆,有人去尋去做藥膳的婆子,還有人去採購最上等的柔軟棉布,還有人去囑咐府中針線班子,丟下目前手中給全府做夏衣的活計,先全力趕製一批最柔軟,最舒服,最精緻的嬰兒衣服來……
整個院子都忙碌起來,說是夫人的外甥媳婦要生了,所以夫人正高興著。也有人奇怪——夫人的外甥媳婦已經生了兩個了,之前也沒見她這麼上心來著吧?
屋子裡容夫人喜極而泣,一忽兒撫著兒子的臉道:「我兒,苦了你……」一忽兒拉著他的手笑,「我可盼到了這一天!她可會回來待產?生下孩兒就成親好不好?娘現在就給你開始準備!準備請誰主婚?看中三公中的哪位?喜宴定在哪裡?她會在哪邊出嫁?要麼把長府老宅轉她名下……」
……消息很快也秘密傳到了某隻大臉貓那裡。和容府的歡天喜地不同,景陽殿的氣氛甚古怪。
景泰藍直著眼睛坐在榻上,抓著本冊子發呆,喃喃地道:「啥?」
趙十四悄悄附在他耳邊,「我的小祖宗,您都問三遍了,太史大人懷孕了,您要有個小弟弟了!」
景泰藍茫然的大黑眼珠子慢慢聚光——麻麻肚子裡有小公公了,過幾天小公公就出來了,麻麻本來就不太記得他,再有了小公公,他景泰藍在哪裡?
「塞回去!塞回去!」景泰藍握拳,尖叫。
趙十四給他突如其來的高分貝嚇了一跳,給他這神奇的反應也嚇了一跳,愕然道:「我的陛下,這是喜事兒呀,您這是幹什麼……哎哎您別哭呀……」
大臉貓嘩啦啦變成了花臉貓,惹得趙十四心慌意亂,蹲在他身邊,大不敬地用自己的袖子給他一陣亂擦,一邊擦一邊納悶地道:「您這是怎麼了?歡喜哭了嗎?太史大人現在很好……」
景泰藍也不做聲,默默了好久,倚著他的肩膀,無意識地揉弄手上的東西,好一陣子才低低地道:「麻麻有自己的寶寶了,麻麻要忘了我了……」
他聲音低低軟軟,帶著哭泣的鼻音,趙十四聽得心中一抽,低頭看懷中的小人兒,從他的角度只看得見景泰藍的頭頂,越過頭頂是他超級長翹的睫毛,此刻還蒙著一層細密的淚珠,小鑽石一般閃閃發光。圓鼓鼓的腮下還可以看見撅起的嘴,紅艷艷一朵半盛開的花,足可以掛油瓶。
這樣的景泰藍,足可軟化世間所有的鐵石心腸,何況原本就沒有半分抵抗力的趙十四。
「怎麼會呢。」他不敢去抱他,就把身子往景泰藍面前湊,蹭他的肩膀,「要我說,陛下您應該歡喜才對。」
「麻麻有小公公,我是應該歡喜的……」景泰藍仍然嘟著嘴,低著頭,玩自己手指,半晌振作下精神,「以後見到麻麻,我會歡喜給她看的,我也會對弟弟好的,可是現在……我就是想哭……」抽抽鼻子,「十四叔叔,你讓我難過一下下,一下下就好……」
趙十四鼻子忽然也酸了。
這孩子在深宮的黑暗和寂寞中長大,父親暴斃早逝,母親冷漠排斥,好容易遇上太史闌,也不過過了半年自由快樂的日子,便被迫回到這個他不喜歡的地方。如今聽見這樣一個消息,這個全心戀慕著他麻麻的孩子,第一反應自然是恐慌,恐慌他那好不容易得來的愛,那點他生命中的全部,從此會被新的、更重要的生命奪去。
會害怕,會排斥,是因為太缺少,太重要,太在意。
可就算這樣,他還是在壓抑著自己,委屈著自己,在他趙十四面前,才露出一點傷悲之態,還認為自己的低落是不對的,小心翼翼打商量著請求「難受一下下」。
他似乎已經認了命,認為自己稚嫩的雙肩就該擔負這天下,這江山,這朝局,這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沉重和使命,他甚至明白他應該隱藏情緒,強顏歡笑,戴上面具,作出別人想看見的樣子。趙十四相信,如果此刻太史闌在這裡,笑吟吟地告訴他這個消息,景泰藍一定會在震驚之後,歡歡喜喜地撲上去,摸著麻麻的肚子,軟語憧憬著那個小弟弟或者小妹妹。
之後,他會不會在寢殿裡輾轉反側,會不會裹在被子裡哭很久,無人知道。
趙十四忽然明白了容楚派他來宮裡報信的原因。在過去的那段日子裡,除了太史闌,他才是景泰藍最親近的人,景泰藍心裡,他的位置還排在容楚之前。
「陛下……」趙十四看著那微微聳動的小小背脊,忽然就忘記了他一直謹遵的尊卑教條,伸手輕輕拍著他的背,低低道,「您是想歪了。我不是那意思。我說您應該歡喜,自然有歡喜的理由。」
景泰藍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看他。
趙十四甚至感覺到,他的眼神是充滿求救的,這小小的孩子,自己也希望找到一個足夠的理由,真心為麻麻的喜事兒歡喜起來。
「哪,你麻麻那個人,不是我說她壞話。雖然強悍,但是作為女人她真的不合格。太凶悍,太強硬,太冷漠,太……」
「你胡說!」景泰藍鼓起嘴,腮幫子圓圓的,激烈反駁,「麻麻才不凶悍,不強硬,不冷漠!」
趙十四很欣慰這時候,景泰藍依舊無比捍衛他的麻麻,安撫地摸摸他脖子,柔聲道:「您聽我說完,太史大人對您是沒話說的,可有時候呢,她是真的不知道怎麼軟下來。那麼長日子裡,她抱過您幾次?給您唱過曲兒沒?陪您一起玩兒過沒?」
景泰藍對著手指,低低道:「麻麻忙。麻麻說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婆婆媽媽。」
「可是您不想她抱您嗎?不想她哄您睡覺嗎?不想看她對您眼睛彎彎地笑嗎?和別人的母親對孩子一樣?」
「想……」景泰藍眨巴著眼睛,「可是之前我沒想過……別人的麻麻是這樣對孩子的嗎?」
趙十四窒了一窒,忽然想起皇帝那位母后,也從沒給過他任何溫暖,所以他竟不知道民間母親是怎麼對待孩子的。
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太史闌嚴厲冷漠,景泰藍也不覺得冷落——他之前所得太匱乏,之後便要求很低很低。全世界的愛,給他一角就是他的全部。
「天下的母親都應該這樣。」趙十四乾脆抱緊了景泰藍,「您不知道呀,女人一有了孩子,就會慢慢變柔軟,變得溫柔貼心,變成更加純粹的女人。太史大人有了自己的孩子,才能真正懂得如何去愛一個孩子,才能明白孩子最需要的是什麼,她會更加喜愛您,對您更溫柔體貼,那時候,您才能真正獲得她一個母親般的愛。」
「真的嗎?」景泰藍半信半疑,眼底閃著希冀和渴望的光。
「而且,有了小公公,以後倒霉事兒就他來啦。」趙十四對他擠擠眼睛,「太史大人一向教子嚴厲,以後什麼課業啊,騎射啊,地理歷史啊,就有人陪你一起辛苦,他比您小,肯定不會做,您就可以做師傅啦。嗯,他不會做應該多做,您可以讓他多鍛鍊一下,把您的課業也交給他……」
景泰藍咧嘴笑了起來,「做錯事了麻麻要罰,也有人可以頂缸啦!」
趙十四為陛下的觸類旁通的穎悟能力點贊,「您真是智慧天縱!」
「可以帶他去打架,輸了麻麻肯定罵他,」景泰藍得意洋洋數手指,「課業錯了把他的本子換過來,說是他錯的,麻麻肯定罵他……」
趙十四為太史闌肚子裡的包子哀悼一秒鐘……
殿門忽然被敲響,老太監的聲音響起,「陛下,章大人剛才轉了一份禮物來,說是靜海總督送來給您的……」
「快拿來!」景泰藍迫不及待,親自蹬蹬蹬跑去開門。
送來的是一個貝雕,選的最好的珍珠貝,做成的一個貝殼奧特曼,那些珍珠貝都有著瑩潤的光澤,表白看是白的,燈光下不同角度卻能折射出赤橙黃綠青藍紫的不同彩光,絢爛精美,寶氣蒸騰。更重要的是,所有貝殼的邊緣都細心打磨過,以防割傷景泰藍的手指。
貝雕底座有太史闌的親筆,「海靜天闌,遙叩聖安。」
景泰藍笑瞇了眼,歡樂地道:「布偶奧特曼有伴了,下次麻麻給我送什麼樣的來呢?鯊魚皮奧特曼嗎?」
「陛下。」趙十四立即鑽到了話縫子,「您瞧,我說的不錯吧?太史大人不會忘記您的,她會對您更體貼,更溫柔。」
「嗯。」景泰藍撫摸著貝雕,轉過頭來,眼睛彎彎的,「以後少讓弟弟幫我做幾次作業。」
趙十四,「……」
「或許是妹妹呢。」景泰藍蹲在小椅子上,憧憬,「是妹妹的話,我就不欺負她啦。麻麻說男人要呵護女孩子。我要捏她的小臉,帶她去看螞蟻,讓嬤嬤給她戴花兒給我瞧……」
趙十四聽著——怎麼陛下這口氣,好像已經視國公家小姐為將來禁臠?
弟弟是用來欺負的,妹妹是用來玩的……趙十四決定,將來一定不把未來小主子帶到陛下面前。
果然是孩子天性,難過一陣子就開始期待,景泰藍拽住趙十四袍子,「我什麼時候可以摸到妹妹?」
「早呢,」分神的趙十四隨口道,「太史大人這一胎哪那麼容易,靜海局勢複雜,戰事在即,國公府已經又派了一批護衛去,就是怕到時候有什麼折騰……」
景泰藍的小臉白了白,忽然便想起幾個月前那一夜,那燃燒的宮室,半殘帷幕深處那小小的一團焦黑……嘴唇便哆嗦起來。
麻麻的寶寶,也會遭受那樣的事情嗎……
麻麻身邊一向好多敵人……
「快快!」他忽然跳起來,小短腿轉成風般竄出殿去,「來人,給朕召宋大司馬來,朕要再調一批護衛去靜海……」
……
麗京因為這個消息亂成一團的直接後果是,半個月後太史闌對著浩浩蕩蕩的隊伍瞠目結舌。
負責她內院事務的史小翠站在她面前給她念單子。「老公爺送來大夫一個,各類補品一車,護衛一隊,得用幕僚四個。老夫人送來嬤嬤四個,丫鬟四個,廚娘二個,專司藥膳廚娘一個,穩婆兩個,四季衣裳一車,大毛衣裳一車,柔細棉布、綢布各一車,嬰兒用具兩車、燕窩參茸等十八盒,及靜海及周圍市縣田莊地契若干……哦,還有三公傳書,說陛下再撥長林衛五百,不日便要趕到。大司馬說,陛下交代了,上次長林衛執行完護送任務,被您遣返回京,這次就不要再遣返了。不用擔心京中護衛陛下的內衛人數不夠,稍後軍制改革後,人數將會擴充。這次派來的五百精銳,不入任何軍制,轉為總督府私軍,專司總督府閤府上下日常安全……」
太史闌直著眼睛看著滿院子塞得滿滿的東西,門外還排出一長條隊伍,她這總督院子本來就不大,現在光人就不夠站,更不要說那麼多東西。
她搔搔下巴——母以子貴,今兒可算見識到了。
送來的東西,她再生一窩,一輩子躺著吃也夠了。
「國公說,他就不送東西了,估計你那小院子裝不下,有機會他還得來幫你吃。他直接命人在總督府後院擴建,工匠已經安排好了,後日黃道吉日,正宜動工。院子規劃佈局如下……」史小翠抽出一張施工圖滔滔不絕。
太史闌舒舒服服在椅子上躺下來,哦,她終於找到做蛀蟲的感覺了,做只蛀蟲真好。
「……初步計畫是這樣的,後面還有具體打算。國公問您如果沒什麼意見的話……」
太史闌揮揮手,有意見才有病。
「……那麼之後的院子是這樣安排……」
太史闌閉起眼睛。
「……送來的婢僕都是精挑細選,忠誠度可信。不過事關重大,不可不防。因此雲子的安排另有打算,西邊院子單獨隔出來……」史小翠翻過第三頁,繼續巴拉巴拉。
太史闌打起小鼾。
浮生難得半日閒啊……
她最近的日子甚是安逸。回來後發現,容楚給她解決了之前她困擾好久的好大難題。「援海」大營,最難收整的天紀軍就位了,不僅就位,還是最精銳的三個營,不僅是最精銳的三個營,還很乖很聽話。錢也到位了,容剝皮給她留下了滿滿一室的金銀古董,和滿滿一盒田莊地契。她數錢數到手抽筋,抱著錢箱做夢也笑醒。
太史闌為新營軍費的事情愁了好久了,她謀算殺人都在行,但是卻不擅經濟,想不出生錢之道,也不屑於和黃萬兩去學,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工夫。真不知道容剝皮在靜海只呆了半個多月,怎麼就能刮出這麼厚的一層油?
不得不說靜海那些地頭蛇可憐,好日子終於到了頭,遇上黑心公婆聯手。先被太史闌的大刀狠狠刮了一遍臉面和膽氣,再被容楚的溫柔手勒住脖子,吐出了多年積蓄。
天紀軍都先入營了,後頭的有什麼說的?折威、水師、上府三軍,重整編製,乖乖地將士兵送了來。誰心裡都知道,這是黃鼠狼藉雞,有借無還,朝廷是借此機會將軍權收歸國有,削弱外三家軍的力量,但也只得認了。
援海軍以極快的速度建立起來。任何時候,有錢都好辦事,太史闌很有錢,不僅有容楚給她搜刮出的錢,還有在黃灣群島發現的寶礦。人有了,錢有了,船也有了,海鯊和黃灣旗下的船隻都是好船,其中不乏武裝船,拿來稍加改造就可以使用。
太史闌私下聯繫軍火商人,暗中自南洋一軍事大國購買堅船利炮,甚至拿出重金,尋求造船能人。買人家的船不如自己造,南齊造船工業不發達,當初建立水軍時,容楚曾經讓戶部撥款當地建立船廠,並購買了南洋戰船的圖紙,但靜海當地被海鯊把持,這些民間武裝勢力當然不願意朝廷發展水軍,多加阻擾,船廠漸漸荒廢,工人也都遣返回家。容楚不涉朝政,也不可能管到地方行政,如今靜海靜了,太史闌廢了好大力氣重新找回圖紙,召回工人,自費撥銀,將船廠又辦了起來。
同時太史闌上書朝廷,請求了「蒼闌」軍的軍號。將原先二五營和自己的私家護衛編入這一軍內,並在靜海諸島招募精壯,連同五百精銳長林衛整合一軍。
按例,如她這般手掌軍權的封疆大吏,是絕對不能再建私軍的,尤其是這種性質的私軍,就算皇帝再信任也不能。不過太史闌說服了三公,因為她的這支軍隊,人數以一萬為上限。並在上報朝廷的建制中稱為「蒼闌營」,掛靠在天節軍麾下。
一萬人動搖不了國本,說起來也只是個營,還是屬於天節軍的營,自然也就沒什麼人注意。但對於太史闌來說,她要為景泰藍平天下,外三家軍中,拿住了折威和天紀,怎麼可能漏掉最重要的,守衛京畿的天節軍?
天節是三軍中地位最高的一軍,常年守衛京畿,統帥為人忠誠謹慎,從不參與任何朝爭,所以太史闌對天節軍的態度也比較隱晦緩和。掛靠大營只是第一步,這支蒼闌軍和留守靜海的援海軍不同,將來是要跟隨她回到麗京的,到時候自然又有下一步舉措。
按照景泰藍和三公的打算,將來,太史闌要繼容楚之後,總攬天下軍權。此時正是一場風雲暗聚而又不動聲色的前期準備。
景泰二年五月二十六,蒼闌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