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藍眼神裡浮上懵懂之色,咬著指頭道:「麻麻拋棄了你嗎?」
「是啊。」容楚嘆口氣,「你忘了?年前她走的時候,特意去和你告別,可是你當時看見我在她身邊嗎?」
景泰藍偏頭想了想,搖了搖頭。
「她和你告別,卻對我不告而別。」容楚表情不太好看,「她給你送禮物,卻把我紮了一屁股,她給你勤寫信,卻懶得給我幾個字。你說,到底誰算被拋棄?」
「真的嗎?」景泰藍眼睛晶晶亮,這回不是淚水是興奮的光,「我就知道她最最最喜歡的是我!」
容楚睨了睨這小子——他吃癟他這麼歡喜?真夠沒良心。
看在這小子淚水未乾份上,他今日善心大發,不予計較。嗯了一聲道:「自然是最在意你的,真不明白你哭什麼。她丟夫棄……夫,就是為了給你鞏固江山,這要算拋棄,真不知道還有什麼算在意。」
景泰藍有點訕訕地,低頭咕噥道:「藍藍知道……藍藍只是心裡悶,想她了……」聲音越說越低。
容楚把他抱坐在自己腿上,景泰藍小心地避開他的傷腿,抱住他的脖子,幽幽地嘆口氣。
這麼小的人兒,大人般地嘆氣,聽得人要發笑。容楚笑問:「你嘆氣什麼?」
景泰藍一邊膩在他胸膛上,一邊幽幽地道:「這要是麻麻的懷抱就好了……」
容楚很想把這吃著碗裡看著鍋裡的小子給扔出去。
「我還想著你麻麻的懷抱呢。」他懶洋洋把最近又胖了的小子轉了個身,「反正都想不著,咱們倆互相抱抱算了。」
「嗯。」景泰藍抱著他,在他耳邊瞇眼道,「將就將就了。」
容楚又想扔人了……
「麻麻說,心裡煩,找公公。」景泰藍和他咬耳朵,「公公,我現在很煩。」
「就這事?」容楚看了看外殿,「我還以為您在為那孩童失蹤案煩心呢。」
「那個案子交給麗京府去辦啦,說是撒下天羅地網,一定能捉到兇手的。」景泰藍揮揮小爪子,「母后回宮的事情大,公公,麻麻臨走時和我說,無論如何不要讓母后回宮。」景泰藍低低地道,「可是我現在覺得,似乎做不到了。」
「確實做不到。」容楚道,「你麻麻她站著說話不腰痛。」
「不許罵她。」景泰藍瞪起眼睛,隨即又洩氣,「公公你也這麼說?我真的……真的要讓她回宮嗎?」
他直著眼睛,想著回宮已經夠慘了,當初看太后出了宮,才勉強接受回宮。如今太后又要回來了,以後他得經常請安,得和她一起上朝,麻麻還不在身邊……這日子要怎麼過?
想到太后,他微微顫了顫,不是畏懼,自從回宮之後,他以往對太后的畏懼便少了很多,但他依舊不願意和她在一起,想到她,就想到某些陰冷的場景,黑暗裡逶迤的詭秘的淡白的煙氣,霧一般的影子……
容楚似乎在想著什麼,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回頭對上景泰藍小小絕望的眼光,才笑了笑,「大家都說,應該請她回宮,那就請。」
景泰藍失落地低頭摳手指。
「但是她回宮了,自己呆不下去,還要回去,那就怪不得陛下了,不是嗎?」
景泰藍驚喜地抬起頭來。
……
宮中隱約傳出消息,說陛下準備迎太后回宮了。
這話是御書房伺候的人說出來的,他們聽見陛下傳了宮廷御造司的人來,說景陽殿雖然沒修好,但也要另尋宮室收拾出來,好供太后回宮居住。
太后原來居住在景陽殿,景陽殿在她臨產那夜走了水,之後一直在修葺,說起來也奇怪,這點工程按說也該完工了,但遲遲不成,一會兒說時日不利,一會兒說格局設計有誤,當然,景陽殿始終沒修好,自然不方便接太后回宮,這也是皇帝一直用來應答太后派的理由之一。如今太后那邊鐵了心要回宮,表示說景陽殿走水不吉,就算修好也不想再住,寧願別居他處,那麼景陽殿修沒修好,也就不重要了。
宮中還有很多空著的宮室,設計精巧,涼閣處處,軒窗空頂,除了先帝在世時,夏天最喜歡住的宮殿承御殿早已封殿外。真要收拾出太后住的宮殿很容易。
這話傳出來,聽著很可信。太后那邊也因此加緊了動作,皇太后又出去散了幾回步,表示身體越發的好。親了幾次民,獲得了更多好評。有次她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拉著人家的手唏噓半天,最後還拔下了髮簪塞到人家手中,贏得了一地含淚感恩的跪拜,以及高呼太后萬歲的呼聲。
皇太后很端莊慈憫地轉身去了,事後自有護衛尋到那幸運的小女孩,把簪子給要了回去——皇家珍品,太后愛物,怎麼能落到普通賤民手中?
當然,要回簪子是私下的,護衛走的時候,也扔下了點銀兩,好歹還是讓那小女孩佔了點便宜。
太后賜簪的事兒傳出去,就有更多的人等在皇太后在宮外園林散步的路上,期待著下一次的好運。皇太后果然順應民意,拔過幾回釵子,褪過幾回手鐲,贏得一片稱頌之聲。
當然,事後護衛還是要去尋的,東西還是要拿回來的。
漸漸的護衛也有了怨言——每次勞心費力地去找回首飾,還要掩人耳目,還要威脅不許洩露,還要自己貼錢——那些補償的賞銀,李公公說讓他們先墊著,事後在俸祿裡加倍補上,但之後便沒了動靜,再說這個事後……什麼時候算事後呢?
宗政惠也不耐煩了。每次都要拔簪子,雖說能拿回來,但拿回來之後,有時候難免弄髒,有時候還會少個珠子少條金絲什麼的,就算不少什麼,她想著這東西曾經被那些滿是泥垢的骯髒的手捏過,也便不想戴了。東西拔下來的越多,不想戴的越多,再這樣下去她就沒首飾用了。
還有她的裙子和鞋,這麼多年,她都是坐在鳳輿上,就算從景陽殿到日宸殿,她也不會親自挪動步子,可現在,她的裙子和鞋子時不時要被路邊的野草弄髒,甚至還會被那些骯髒的手撫摸,甚至還要被那些骯髒的嘴親吻!她每次回宮,都要趕緊脫下衣服扔掉,這樣扔下去,她也快沒新衣穿了。
宗政惠開始心急,盼著那消息趕緊到來。還好,就在她的衣服首飾只夠一個月內每天換一次的時候,消息來了。
陛下將於明日,率領文武百官,親往永慶宮,迎接太后回宮。
不僅來接了,而且隆重的來接!據說禮部接到命令,加緊在一路上搭綵棚,又派人來和李公公商量具體的離宮時辰。
好消息來得太快,又太突然,昨天還毫無動靜,明日就要被迎回宮,宗政惠也被驚喜得險些昏了手腳,連連道:「這可怎麼是好?哪裡來得及?趕緊準備,趕緊收拾包袱!趕緊定人員!」
太后移宮不是那麼簡單的事,要選宮內跟隨回宮的人選,向禮部和宮監回報之後的安排,要先派人去新殿做準備,這邊定下名單後還要收拾,太后還有一大堆的東西要收拾,之前宗政惠離開皇宮時,人是被李秋容從密道一路背到永慶宮的,東西和人員卻直到半個月之後才準備齊。
「太后……」李秋容皺著眉,想著這樣太過倉促,對雙方安排不利,也無法先穩妥安排好即將要住的承御殿,便道,「日子也太緊了些,怕是難以安排周全。太后,是不是和禮部說,您略有微恙,推遲幾天……」
宗政惠猶豫了一下,斬釘截鐵地道:「不行!皇帝是故意這麼做的,就是在等我這話。這話一說,那邊就有了藉口,立即會說其實我身子還是不行,還是需要靜養,之後我再想回宮,就千難萬難!我已經花費了這許多心思,決不能功虧一簣!」
李秋容默然,想著她說得也有道理,又想是不是給康王送信,請他來商量一下,但此時哪裡還來得及?
其實就算他來得及送信也沒用,今日朝會之後,召開第一次名單審核會議,正式討論內五衛合併之後的將領名單,這至關重要時刻,康王怎麼肯告假?
整個永慶宮都忙碌起來,現在能把這邊趕緊收拾出來就不錯了,李秋容忙得滿頭是汗,禮部還催著他定時辰,老李接過單子,翻了翻,單子上明日已經密密麻麻列了一排禮節,明日辰末皇帝出宮,率百官前往永慶宮,進宮之後率百官參拜,之後在永慶宮門口接受百姓參拜……林林總總,一堆繁文縟節。最後需要這邊定的,只是太后什麼時候等在正殿而已。
老李忙得不可開交,一眼瞟過,道,「陛下仁孝,好生隆重……」心裡卻想,出宮既遲,路途不近,還有一大堆禮節,等到回宮,豈不是深更半夜?
「是極,陛下深仁厚德,欣聞太后病癒,迫不及待要迎太后回宮。」禮部的官員笑瞇瞇。
「不能把時辰再提前些麼?」老李知道問這話已經僭越,這些皇家禮制不是他一個太監可以置喙的。
果然禮部的人立即沉下臉,道:「李公公這話差了!陛下出宮的時辰是欽天監推算過的,豈是你我所能更改?」
李秋容無奈,想了想,還是去內殿見宗政惠。還沒走近殿門,就聽見宗政惠聲音發尖,「我那件金紅色疊繡五綵鳳凰的大禮服呢?拿出來,那件最適合明日場合,配上淺紅胭脂,再在眼角掃一點淡金色,會顯得氣色很好……嗯?怎麼會有點摺痕?你們怎麼保管的——」隨即一聲尖叫,不知道誰被踢了還是打了,似乎又撞著什麼東西,匡噹一聲響。
老李皺皺眉——每次宗政惠達到目的,興奮歡喜時,便會失了平日沉穩陰沉之氣,顯出幾分難以控制的張狂來。
這種感覺,有點……癲狂。
這麼想的時候,他心中一跳,想起宗政家先輩曾有過的一個毛病……轉瞬他就將這念頭按了下來,規規矩矩和宗政惠稟告時辰的事。
「……禮部為顯隆重,列出的禮儀自然極盡繁瑣……」他小心地提醒宗政惠,「其餘任何人都不能減免,只有您是可以的……」
繁瑣的禮節浪費時辰,回宮時過晚,李秋容擔心宗政惠到時不能安睡。這種上奉的禮節,包括皇帝在內,都是不好表示減少的,只有受禮的當事人可以謙虛推辭,省了一些參拜禮,就可以早點回宮。
宗政惠正皺眉查看那件大禮服上,肉眼難辨的皺痕,聽見這句轉過頭來,又是一句斬釘截鐵,「不行。」
李秋容垂下臉。
「老李,你莫瞧低了我,以為我貪戀那般虛榮。」宗政惠向來重視李秋容,竟然放下禮服,親自和他解釋,「只是隆重些才對。今日隆重出門回宮,萬人矚目,八方來迎,把回宮的場面做足了,才能彰顯我的地位。再說,他那麼顯眼地迎我回宮,就沒法再有臉送我出宮!」
李秋容想想也是,他不擅這些權爭心計,只是直覺地覺得夜深回宮不妥,如今想著太后說得有理,考慮得更為深遠。和日後的地位比起來,一夜睡遲些也不算什麼。
他應聲退了出去,和禮部官員商議了具體時辰,禮部捧了單子急急地去了。這邊永慶宮上下,還得根據明日迎接大禮和參拜禮的安排,灑水墊道,打掃正殿,佈置彩台果品,安排官員跪拜的場所和用具,安排百姓圍觀的場所,安排宮前和四周警衛……再加上本來就有的收拾物品的事情,忙得每個人都快飛了起來。宗政惠還不時地需要找這個找那個,為明日的迎接反覆配著衣服首飾,殿內不時響起她的尖聲叱喝,「我那支九簪牡丹花金步搖呢……什麼……扔了?那雙八蝠雙繡高底鞋子呢?……什麼?也扔了?」
……
砰一聲一個宮女栽出殿外,跌了個灰頭土臉,忙著指揮人打掃正殿的李秋容嫌她擋路,一腳又將她踢下了階梯。難得他百忙中心中還閃過一個念頭——太后身子果然大好了,瞧這一腳就能把人踢出來……
永慶宮幾乎忙了整整一夜,連宗政惠也被吵得無法入眠,天快亮的時候,她坐在殿裡思量一陣,又親自到一個箱子裡去翻找了一樣東西,塞在隨身的袖袋裡。
東西是前兩日從康王那裡弄來的,康王來看她,腰囊裡隱約露出那東西的一角,她瞧見了,心中一動,當即指示李秋容偷了出來。李秋容武功高超,康王毫無所覺。東西到手,宗政惠研究了一陣,隨即為其中的發現欣喜若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一直愁太史闌功勛彪炳步步高陞毫無把柄可抓,讓她恨得牙癢癢卻一時奈何不得。如今可不是瞌睡遇著了熱枕頭?
想不到康王也派人潛入了靜海,還拿到了這個東西……
她自覺這是個殺手鑭,也是個護身符,因此回宮必得帶著。
她直到早上才抽空休息了一會,她覺得好像才閉上眼睛,那邊李秋容的聲音已經傳來,「太后!聖駕率百官已經快到了!」
宗政惠艱難地坐起來,「快給我梳洗著衣!」
在梳洗和穿衣過程中,宗政惠幾次險些睡著,等她匆匆打扮好,那邊皇帝儀仗已經到了宮門口。
宗政惠在正殿寶座上等候,遠遠看見太監宮女如流水般魚貫而入,分列兩側,明黃龍旗招展,明黃色飛龍寶頂之下,小皇帝面色沉肅地端坐。後頭跟著浩浩蕩蕩的臣子。三公在最前面,連容楚,都坐了個輪椅,轆轆駛在章凝身邊。
宗政惠遠遠地看見容楚,怔了怔。
萬萬沒想到他也會來,自他受傷後,說是傷筋動骨一百天,請了三個月的假,多久沒上朝了。
前陣子那件事,她心中一直有疑惑,不知道容楚那麼做有什麼用意,雖然一時離間了她和康王,讓她心中存了疙瘩,短時間內兩人達不成協議,可是誰都知道,利益逼得人必須合作,有矛盾也是暫時的事,遲早他們還是會聯合起來。那麼容楚費盡心思來這一出有什麼必要?如果他是為此自傷,那就更沒必要了。
她隱約知道點靜海的事,但不能確定。她畢竟身處深宮,消息不便。康王雖然猜到了些,卻因為最近心思都在爭奪麗京兵權上,也沒有太往深裡分析,還沒來得及告訴宗政惠,宗政惠只是出於女子嫉妒多疑,忍不住要多想想。
所以此時宗政惠心中思潮翻湧,一忽兒勃然生怒,覺得那日容楚是在耍弄她,離間她和康王,保不準跑到靜海私會太史闌去了;一忽兒又想著他那日的蒼白的美,背對她微微起伏的肩,和那聲似乎微含同情的唏噓……
她的手心又熱了起來——每次看見容楚,她都會手心發熱,守寡後更加熱得厲害。她自幼戀慕著容楚,愛他無雙容貌,愛他文武雙全,愛他從容絕慧,卻恨他的若即若離……到如今他給她的感受依舊是這樣。見不著的時候滿心裡都是恨,見著了卻總因他炫目的容光而微微暈眩,暈眩裡生出惆悵和不甘,不甘這世事難兩全,不甘這佳果無法摘,不甘地看著他,日甚一日的明珠生輝,風神絕俗,瑰姿艷逸,側帽風流……可她卻再也靠近不得。
宗政惠捏著手指,看皇帝帶著眾臣上殿來,跪倒在她的腳下。三歲多的皇帝,奶聲奶氣卻口齒清晰,「兒臣參見母后。並賀母后鳳體大安!」
宗政惠低頭瞧著那小兒,眼前一閃而過那夜,風一般衝進來的孩子,腦海裡那句可怕的話嗡嗡響起,她身子一顫,眼底掠過一絲恨色,臉上卻展開笑容。
她笑容慈和地望著景泰藍,滿眼都是愛憐,當真情深如許,卻不說話。
她不說話,景泰藍就不得起身。景泰藍抿抿嘴,回頭看了看。
眾臣齊齊拜倒在地,「參見皇太后,太后鳳體安康!」
宗政惠看著面前伏下的人群,猶如風過了稻田齊刷刷地偃伏。眼底掠過一絲志得意滿——她總算又等到了這一天!
隨即她的眼光越過人群,眉頭一皺。
不良於行的容楚還坐著,雖然做出個要起身的樣子,但其實坐得很穩。
皇帝已經回過頭,吩咐道:「國公有傷,免跪了罷。」
容楚趁勢謝恩,那點掙扎的樣子都不必做了,穩穩坐了回去。
宗政惠原本想不計較的,然而看他那自在模樣,心底的怒氣忽然就翻騰上來——不能來就別來,硬要來,來了又這般模樣,他是來迎她還是氣她的?
她才不信他真的傷得動不了,就算骨傷難癒,以他之能,想做什麼還是能做,靜海不就去過了?
再瞧他雖然姿態端正,但眼神飄飄渺渺,明顯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麼,嘴角還淡淡含了一抹笑。這笑意雖動人,卻令她更憤怒,此刻她就在殿上,他這麼淫蕩的回憶的笑,自然想的不是她!
宗政惠沉下臉色,不開口。
她這麼一靜,殿上氣氛立即顯得怪異,眾臣等不到她回答,都有些詫異。臣子們悄悄抬頭,看她手緊緊捏著鳳座把手,並沒有看底下跪著的幼子,眼神卻落在容楚身上,那眼神……
一些不知道昔日舊事的大臣皺起眉頭——太后這是在幹什麼?皇帝還跪著呢。就算心裡有些委屈,似乎也不當這時候落了皇帝臉面吧?這和傳聞裡寬厚仁德的太后形象似乎有點不符……
一些知道昔日舊事的大臣也皺起眉頭——太后這是在幹什麼?氣著陛下還是看晉國公不順眼?這也太……不成體統了吧?
李秋容輕咳一聲。
宗政惠霍然一驚,這才發覺自己失態。連忙收回眼光,正要開口。
容楚忽然驚惶地支起身子,道:「臣有罪,臣怎可面見太后而不跪?謝陛下免臣的禮,不過臣不敢行事妄誕,有違陛下盡孝之道。」說完便掙紮著要從輪椅上下來。
他掙扎得甚是艱難的模樣,一眾臣子連忙去扶,皇帝跪著半回身,扁著嘴,眼眶有些泛紅,瞧著甚委屈。
眾臣也覺得他甚委屈。
往日裡一些中立臣子,都覺得太后委屈。垂簾期間兢兢業業,有功無過,莫名其妙就被打發到偏宮。一個女人失去腹中孩兒,再被長子放逐,說起來實在淒涼。所以很有一批自以為剛正不阿,公平正義的大臣,認為陛下孝道有虧,不惜生死,要為太后說些公道話。
由來事端爭執,輸者未必屈服於誰的勢力,常常是屈服於輿論的壓力。總有那麼一群人被片面輿論裹挾著,自以為獲得了正義,由此裹挾了更多不明真相群眾,形成龐大的言論暴力,進行道德綁架。
這樣的力量有時候還很龐大,畢竟民意洶湧,一旦硬性相抗,失卻人心,那又是一層損失。
當事者在這樣的壓力面前,要麼屈服,要麼有樣學樣,反綁架。
此刻便是如此了。
便是這殿上一默,容楚一跪,皇帝一委屈,眾人便感覺到,太后也未必全然無辜,皇帝顧慮也不是全沒道理,今日陛下給她做足了場面,她卻連一個禮節都計較如此,全然不給陛下和重臣的面子,這心性委實也算不上寬慈。
宗政惠身子微微顫起來,看見容楚那般裝模作樣,她便更加憤怒。別人不知道容楚情形,她怎麼會不知道?別說他現在僅僅傷了腿,還已經養傷了一個月,就算他真的斷了腿,以他閉穴之能,真心要跪,還是能麻利跪下來!
他又在做作!
她最恨他在她面前做作!
李秋容又在咳嗽。宗政惠瞧一眼底下,眾臣的臉色已經透著古怪,她心裡也明白,這不是和容楚計較的時候,更不是和皇帝算賬的時候,只好深吸一口氣,勉強扯出笑容,急急道:「國公不必如此!當年你在先帝面前也有個座位,今日又何須跪?快快請起。陛下和諸位卿家也請起罷!」
這話雖然聽著客氣,但依舊帶了三分賭氣,臉上雖然帶了笑容,但鐵青臉色仍在。混慣官場的都是人精,誰聽不出來,都垂頭起身站好,臉色不變,心裡自有了計較。
因為殿上的這一出,之後氣氛便不太熱烈。宗政惠勉強和皇帝對答幾句,皇帝便吩咐起駕。浩浩蕩蕩的隊伍出宮門,在宮門前的彩台前停了一停。外頭早已擠滿了百姓,等著瞻仰皇帝和太后的聖顏。
景泰藍先前跪了一陣子,滿臉的委屈,等到眾臣都瞧見他委屈的小臉了,他才慢慢收了臉色。出來時看見百姓,他顯然又歡喜起來,站在龍輿上,用力朝圍欄外的百姓揮手。惹得底下一堆太監慌不迭地扶著。
百姓隔著圍欄,遠遠看見巨大的龍輿上,站著個小小的孩子,不過三四歲模樣,小龍袍小金冠,圓鼓鼓的臉,烏溜溜的眼,臉頰噴薄著朝霞一般的粉紅色,小爪子對人群可勁地揮,隱約手裡還抓了個民間孩子愛吃的棍子糖。
百姓目瞪口呆——見過皇帝,見過萌的,沒見過這麼萌的皇帝!
百姓都知道皇帝年幼,但這只是個模糊的概念,並沒有把年幼和皇帝兩個字認真聯繫在一起。感覺裡皇帝就是穿龍袍,大鬍子,戴帽子,吃肥肉的大胖子,說起皇帝來,有那膽子大的,都會說一聲「皇帝老子」。
如今這「皇帝老子」站在面前,小靴子踩著錦墊,一蹦一蹦的,天真可愛,漂亮大方,像年畫上的娃娃,像天上的仙童。一群大姑娘小媳婦老娘們眼睛都直了,瞬間母性氾濫,拚命朝前擠,「哎喲喂,可疼死人了喲!」
很多百姓開始笑,拍大腿,「娘的,聽那些胡扯亂彈。說什麼皇帝老子不孝。這點子大的娃娃,懂什麼孝不孝?」
「怎麼可能不孝?」立即有婆子接嘴,「這點子大的年紀,跑這麼遠的路來接太后,這不是孝什麼是孝?」
「說到太后,」有人竊竊地笑起來,「前幾天得她手鐲賞賜的老三家,大家聽說了都去道喜,結果老三沉著臉,把人都趕出來了,你們猜怎麼回事?」
「怎麼說?別賣關子了!」
「我和老三家熟,私下聽來的,可別傳出去。」那人得意洋洋,壓低聲音,「老三說當晚,太后就派人來把手鐲要了回去!只留下一兩銀子做打賞,還不許說出去。一兩銀子抵什麼用?來道喜的踏破門檻,喫茶吃果子要紅包要辦酒,老三家倒貼了十兩銀子了!又不能說實話,急得兩口子頭髮都白了,眼看是個無底洞,只好趕人!」
「啊?居然有這事?給了再要回去?這……」
「我也聽說上次那給乞丐的簪子,也被奪了回去,那乞丐現在還在那邊破廟住著呢……」
竊竊私語不絕,百姓們再抬頭看看那邊,繃著臉進鳳輦的太后,忽然也覺得她看起來,不是那麼寬仁慈和了。因此呼喊陛下萬歲的呼聲,聽著聽著便整齊起來,遠遠超過了「太后千歲」的聲浪。
有時候,一張萌臉確實很佔便宜……
一部分大臣走得近的,隱約也聽見了「賞賜要回」的事兒,都悄悄對望一眼,覺得著實難為情。
宗政惠沒有在意這些,一方面她沒有想到自己要回賞賜會有什麼後果,另一方面她的心也繃緊著,擔心皇帝會在迎她回宮的一路上出什麼ㄠ蛾子,所以讓李秋容等人緊緊護衛在她身邊,又讓人好好盯住容楚。她自己心情緊張,臉色自然也不會太好看,看在眾人眼裡,自然又覺得她太苛刻挑剔。這麼個喜事兒,皇帝做到這程度,也得不來她一個笑容?看來有些事還真是眼見為實。
景泰藍賣萌賣累了,笑瞇瞇坐下來,他倒把眾人的神色看在眼底,雖然還沒太明白,但隱約也感覺到百姓對他的喜愛,心裡很有些快活。想著公公囑咐他,不要端皇帝架子,以前怎麼撒嬌怎麼來,真真是再沒有錯的。
簾子放下來,他看了看手中道具——棍子糖。有點像現在的棒棒糖。一根小細棍子上捲了糖稀。景泰藍嫌棄地把棍子糖往墊子下一塞——這是他年輕時候才吃的玩意,他現在早就不吃了。麻麻說這造型像雞屎!
關於這個賣萌道具,昨天他和容楚討論了一下,他有心要炫耀麻麻給做的奧特曼娃娃,容楚給勸阻了。說這造型太驚世駭俗,百姓認不得還以為這是妖怪,到時候御史們又要說陛下玩物喪志沉迷妖物啥的。而且這娃娃做得也太醜,傳出去有損太史大人英明神武的名聲。
景泰藍自然不捨得麻麻給人瞧低,也就悻悻放棄了,今天上輿前,容楚塞了個棍子糖給景泰藍做道具。又詆毀了一番那奧特曼的醜,景泰藍斜眼瞧著他,「公公,你什麼意思?是想騙朕把娃娃送給你嗎?你都快有娃娃玩了,你為什麼要搶朕的?」
容楚一聽,想到即將誕生的小包子頓時又喜又傷,魂一般的飄走了。景泰藍瞧著他瞬間將自己忘卻的背影,咬牙想著等弟弟出來,送個娃娃公公,讓他拚命揉啊揉,撕耳朵,揪頭髮,尿尿……
……
……
折騰到半下午,龍輦鳳輿緩緩啟程,一路出了永慶宮,宗政惠繃緊的心才稍稍放下,之後一路都是通衢大道,百姓圍擁,不至於再發生什麼枝節。
果然一路順遂,依仗過長府街,浩浩蕩蕩進宮,宗政惠直到看見深紅宮牆明黃琉璃瓦,才舒出了大半年來梗在胸中的一股氣。
終於回來了。
她抬眼看著緩緩開啟的宮門,眼神冷而沉。
當日倉皇出宮,她處於半昏迷狀態中,印象已經不深,只依稀記得屋樑上的星火,一群人的驚叫哭泣,之後就是黑暗幽深的地道,昏暗閃爍的燈火,李秋容瘦得咯人的背脊,和醒來時陌生的宮室……
這樣的事,她發誓這一生只有一次,今日她千辛萬苦再入宮門,絕不會再踏出一步!
不僅如此,她還要將當初驅趕她如喪家之犬的人,也依樣趕出來!
「恭迎太后回宮!」一路上宮人俯伏,紅氈鋪地,皇帝親自前引,重臣四面圍擁,人人極盡恭敬。
她矜持頷首,唇角隱隱一抹鄙薄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