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唇角一抹鄙薄的笑容。
這小東西,想必也是受了高人指導,故意做出這孝子模樣,好堵了那悠悠眾口,既然如此,她自當配合,演一出母慈子孝好戲,才不辜負這一場十里榮華。
「太后,到了。」
宗政惠隱約覺得路途有點不對,太監上前掀開轎簾,她才看見宮門上「承御」兩字,心中不禁一跳。
「怎麼會是這裡?」她失聲問。
鳳輿旁李秋容一怔,愕然低聲問:「太后,景陽殿修葺未成,因此您回宮後暫住承御殿,這個……禮部表單上有寫……」
老李的神色有點不安,昨天太忙了,他奉上表單之後就趕著去做別的事,沒有一一細說,事後也沒有再提,他以為太后已經瞧見,沒什麼意見。既然太后不在意,他自然也不會多生枝節引人疑問。只是沒想到,太后竟然沒看表單。
宗政惠眼中飄過一絲後悔,昨天是太忙了,她一心都在操心今日的衣著首飾,言行舉止,以及隨身人的安排,單子也沒有多看。下意識以為必然是回景陽殿,誰知道卻安排在了這裡。
此時再表現出什麼來也是遲了,她淡淡一笑,道:「哦,哀家有瞧,這是忘記了。」
前頭皇帝下了輦,蹬蹬蹬跑過來,親自等在鳳輿邊,作勢要攙扶她下輿。
宗政惠瞟一眼身後,後頭還跟著康王、容楚、三公、中書令、六部尚書等一批重臣。之後在承御殿她還要升殿,和這批軍國重臣說說套話,交流交流感情,以示優撫之意。這也是合理安排,她也不想拒絕,她離宮剛回,需要重新鞏固威望。
「母后。」景泰藍仰起四十五度天使角,對她展開天真呆萌笑容,「景陽殿還沒修好,康王殿下說承御殿也不錯,兒臣便讓人給您安排了這裡,您瞧著可合適?」
宗政惠一怔,承御殿是康王安排的?怎麼可能?
康王臉色很難看——這滿嘴胡扯的小子!
關於太后新宮的事情,皇帝倒確實詢問過他的意思,但當時他不是這麼說的。他說景陽殿沒修好,王叔認為哪裡的宮室適合太后暫時居住?他隨口說,選個位置合適,通明敞亮的便好。哪裡有說承御殿了?
但此時他也無法開口否認。只得扭轉臉去。宗政惠回頭淡淡瞧他一眼,笑道:「如此,多謝王爺費心。」
看見她眼神,康王就知道這多疑的女人,難免又犯病了。心中惱怒,也只得微微一躬,沉聲道:「為太后略加操持,是微臣的榮幸和福分。」
兩人目光一碰,各自讓開,宗政惠扶著景泰藍的手,昂首往殿內走。
三公和容楚目光一碰,也各自讓開,彼此眼神似有笑意。
殿內坐定,幾句閒話,康王果然存了心思,隨意陪了幾句便說還有緊急公務。言下之意請求先告退,宗政惠瞟他一眼,淡淡道:「王爺請自便。」
康王急匆匆出去了,他是有心事,第一次朝會討論內衛總統領人選,他提出的人選果然被駁,被駁的理由居然還是那人不孝,隱瞞父喪想避免丁優。這是不可饒恕的重罪。事後康王一查,險些氣歪了鼻子,因為那人的父親前陣子還好好的,突然死了,死亡的消息這做兒子的還不知道,不知怎的朝中卻知道了。用腳指頭想也知道其中必然有貓膩。康王吃了這個暗虧,一門心思要扳回一局,也沒什麼心情去理會宗政惠。
康王離開了,剩下的人,宗政惠瞧著也不順眼,胡亂說了幾句「近日多承各位輔佐陛下,日後還望繼續匡扶我們母子」,得到三公關於她可以繼續垂簾攝政的暗示,心中大定,也不耐煩再看見這些人,眼看天色已暗,便端了茶。
景泰藍便站起身來,帶著眾臣躬身告退,一副還有要事急於脫身的模樣。宗政惠瞧見章凝和容楚悄悄交換了一個眼色。
她眉頭一皺,也不知哪來的衝動,在容楚最後一個即將轉身的時候,忽然道:「國公請留步。」
容楚身子一頓,所有人都轉身看她,宗政惠話出口就已經後悔,但此時騎虎難下,情急之下面上依舊鎮定,款款一笑道:「聽聞國公最近在為陛下尋找太傅,哀家對此有一點見解,想和國公商量。」又對景泰藍道,「陛下你也留著吧,這可是關係你未來學識的大事。」
年輕皇后單獨召見年輕重臣當然於禮不合,何況因為今天一切儀禮繁瑣,全套做完,天色已經入夜,宮門即將下鑰。容楚再不出去,就得留宿宮中,這又是一層於禮不合。但今日情形特殊,也不是太后夜間召人入內,再說皇帝也留下了。眾人想來想去,實在也不太好說什麼,只得一一施禮告退。宗政惠瞧著他們放鬆而去的背影,唇角微微一捺。
天色已暗,承御殿裡的燈火都已經點燃,宗政惠轉頭過去,吩咐:「多點幾盞燈火。」
景泰藍看看已經滿室光亮的燈,撇撇嘴。
宮人們攏著燈火走來走去,夏季宮衣是淡黃色,燈光照上去就成了白色。那些窈窕的女子,素衣軟鞋,週身罩著一層淡黃的光暈,毫無聲息地,用宮人訓練出來的輕俏步子走來走去。宗政惠瞧著瞧著,忽覺渾身汗毛倒豎,在寶座上側轉了身子,語氣森冷地道:「這穿的都是什麼衣服?宮中怎可穿素衣?還有這鞋子,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這不像……」她住了口,將一個「鬼」字硬生生留在喉嚨裡。
容楚就好想沒發現她的坐立不安,閒閒坐在一邊,景泰藍揚起眉毛,笑瞇瞇地道:「母后說差了。咱們宮中的夏衣,都是淺綠淡黃啊。軟底便鞋也是母后原先宮中的規矩,母后您不是有頭痛舊疾嗎,以前那種高底鞋子落地有響聲,您嫌吵,早讓改了呀。不過這事是母后您說了算,您不喜歡,明日便讓織造司派人來安排重做就是,也就是多花費一筆銀子的事……」
宗政惠急忙打斷他的絮絮叨叨,勉強笑道,「不必了。目下南方將有戰事,軍費耗資巨大,宮中正宜撙節,如何還能浪費?哀家不過隨口一說而已。」
景泰藍連點大頭,「是呀是呀。多謝母后體恤。」
宗政惠低下頭喝茶,眉頭暗皺——這小猴崽子越來越精乖,真不知道這些話是他自己說的還是有人教。剛才險些就上了他的當。這要真讓全宮宮人重新裁衣,明日她就會被三公彈劾不恤民生,奢靡浪費。
她低頭喝茶,忽覺茶水裡,似有白影一閃而過。她大駭,霍然抬頭,頭頂就是飛龍雕飾的巨大橫樑,和攢寶珠的寶頂,哪來的白影?
她心砰砰直跳——以往她不信鬼神之事,但這些年,漸漸便有些暗室虧心。此刻身居承御殿,這顆心更加無法安寧。
眼看底下那兩人事不關己姿態,她心中忽有念頭一閃——莫非他們給自己安排了這裡,就是要裝神弄鬼,嚇瘋或者逼走自己?
這念頭閃過,她渾身一震,背心瞬間濕了。
回頭想想,回宮這事,皇帝答應得突然,做得爽快,還違背常規高接遠迎。再想到回宮之後的種種,和此刻的時辰,越想心中越確定——他們就是要嚇死自己!
心中一旦確定了是有人故意,確定了對方真正要玩的花招,她倒心安了。
不過如此。
裝神弄鬼手段又如何?她也不是沒有殺手鑭!
反正皇帝總不能在今夜下手殺她,她今日在宮中出事,明日朝中就要生亂。宗政惠敢於回宮,自然不擔心自身安危。何況她從永慶宮帶回的內侍,也多是康王安排進去的高手,此刻都在殿外伺候著,無論如何,保她性命還是能做到的。
她微微咳了一聲,李秋容往她身邊不動聲色地靠了靠。她舉起袖子擋住臉,喝茶,在袖子遮掩下,對李秋容悄悄說了一個字。
李秋容怔了怔,瞄了一眼容楚,神情似乎有點不以為然,但此時不是說話的時候,他低下頭,默默退到一邊,趁著幾人說話不注意的時候,悄悄退了出去。
他出去後,宗政惠放鬆姿態,當真和容楚談起帝師的事,容楚也認真和她說,選了哪幾位夫子,人品才學出身各自如何,只是他一邊說,一邊頻頻看外頭天色。
天已經黑透了,一輪明月升起來,圓潤光潔,清輝遍地。
宗政惠看見這月色,心中才隱約想起,今夜逢十五。
「國公想必擔心宮門下鑰。」她盯著容楚,笑道,「今日典禮太遲,想必已經夠下鑰。不過無妨,哀家記得先帝在時,國公經常留宿宮中。前殿耳房還有一間院子,是你專門下榻的場所。那地方靠景陽殿近,又有小門。等會皇帝安排人打掃妥當,國公今晚就在那將就一晚。」又對景泰藍眨眨眼睛,「把小門一鎖,那邊有護衛。陛下就不用擔心國公趁夜來刺殺您啦。」
她難得開句玩笑,景泰藍哈哈大笑,又奶聲奶氣,十分歡喜地道:「母后,不用特地打掃啦。前陣子國公忙於商議國事,不及回府,他和三公,也有在那屋子暫住過,不妨的。」
宗政惠心中冷哼一聲,面上卻笑得從容和藹,「如此更好。」轉頭對容楚道,「如此你可心安了?」
容楚忙躬身辭謝,宗政惠不理他,只擺了擺手道:「既然留下了,咱們就慢慢談談。今兒月圓,咱們母子也算一個小團聚,一起用膳吧。國公也單列一席。」
容楚又謝。景泰藍咬著指頭,眼珠子骨碌碌的,看看宗政惠,看看容楚。表情有點猶豫地道:「朕……朕宮裡……」
宗政惠眼神一冷。她沒想到皇帝竟然不願和她一起用膳。可她今晚必須要把皇帝留下來,因為不留皇帝,她就無法留下容楚。
少了他們,今晚的反攻計畫可玩不成。
這小子先前不是做得很好,現在就忍不住了?
容楚已經笑道:「陛下可是又惦記玩伴了?稍遲些回去不妨事的。」
宗政惠用眼神詢問,容楚道:「還是和帝師有關。微臣等為了讓陛下能更用心讀書,特為他尋了幾個陪讀兼貼身護衛。都是年齡相仿的孩子,有兩位住在宮中,近日想必陛下和他們玩得不錯。」
這事倒也常見,宗政惠明白景泰藍不過是貪玩,心中一鬆。笑道:「吃過飯就放你回去玩罷。難道你我母子半年不見,連吃頓飯你都不肯陪著?」
景泰藍立即垂了臉說不敢,神情微有些沮喪,宗政惠想著畢竟是孩子,裝了這許久終於裝不下去,這樣也好,省得他總人精一樣,讓她瞧著心慌。
她只當沒看見景泰藍神情,命人傳膳。她和景泰藍一桌,在殿側給容楚另安排了一桌。所有用具她注意到了,都是銀質餐具。
她不住含笑給景泰藍讓菜,也讓容楚吃菜,一殿溫暖,和樂融融。
李秋容從殿外悄悄進來,立在一邊,眼神有點迷濛地看著殿中一幕——華燈高燃,帷幕深深,含笑相對的母子,溫和從容的重臣。好一副天倫樂,好一副君臣情。誰還能想到就在大半年前,這幾個人還你死我活,針鋒相對,踩著彼此的血,在燃起的熊熊烈火裡,誓死爭奪?
就是今日,這一副和美景象背後,依然暗藏無限殺機。
這就是皇家,這就是宮廷,這樣的事情,只能發生在這裡。紅粉骷髏現溫存淺笑,慈憫悌恭掩帶血寒刀。
他垂下眼,無聲無息地握緊手掌。掌中有一塊黑色物質,在他的內勁摩擦下,散出些淡淡的白煙,混在這一殿燈火,滿室暗香中,尋覓不著。
「今日好興致,不妨喝些酒。」宗政惠似心情很好,招李秋容上來斟酒。景泰藍摀住酒杯,小臉紅撲撲地,嚷:「母后,兒臣還小,不能喝酒。」
一邊的容楚也轉過頭來,笑道:「太后,陛下量淺,怕是不能。再說他稍候還要去做功課。」
宗政惠看他對皇帝的公然回護,眼底閃過一絲憎恨。掩袖笑道:「誰說讓他喝酒了?倒是國公,聽說海量,這是宮中名釀,可願一嘗?」
容楚一笑,「若是往日,著實求之不得。不過如今……」
景泰藍又嚷:「國公有傷啦,不給你喝。」說完乾脆一揮手,讓自己的近侍過去收了容楚酒杯。
宗政惠眼底閃過一絲譏誚,面上神情倒顯出微微尷尬,隨即一笑,道:「那哀家就自斟自飲吧。」讓李秋容給她倒了一杯,自己慢慢喝了。
景泰藍舒了一口氣,專心刨飯,忽然飯上多了一塊蜜炙羊腿,耳邊是宗政惠溫和的笑聲,「你最愛吃的,多用些。」
景泰藍隨口道:「謝謝麻……」忽然一怔,停下筷子。容楚對他看了一眼,景泰藍才從有點發痴的狀態中掙脫出來,改口,「多謝太后。」
宗政惠正在喝酒,似乎沒在意,隨意擺了擺手。
景泰藍埋下頭,繼續吃飯,這回速度卻慢了許多,神情有點恍惚。
剛才……
剛才他低頭專心吃飯,乍一看到那菜,聽見那溫和語氣,恍惚中還以為是麻麻……
還以為是那段和麻麻在一起的日子,吃飯時,麻麻會隨意地夾一些菜給他,看著他吃下去。
他回宮後,時常想起當初那些生活細節,並深深遺憾此後再難有那樣的場景,在心內盤旋久了,以至於剛才那一筷菜夾過來時,他心中一喜,還以為是麻麻。
此刻清醒過來,忽覺心裡不是滋味,似從天堂的夢,回歸現實的冷。
有些人和事,無論什麼都不可替代,哪怕身邊是他正經的母親。
景泰藍怔怔地瞧著那塊蜜炙羊腿。
母后……
你知不知道我不愛吃這道菜?
你知不知道……這是我長到三歲半,你和我吃的第一頓飯?
……
宗政惠根本沒注意到景泰藍的神情,也不認為羊腿有什麼不對,她根本不知道景泰藍喜歡什麼,只是看他愛吃肉,想必羊腿也是喜歡的。
她斜眼瞟著容楚,看他斯文優雅的姿態,殿內明珠被燈光折射,光芒耀眼,卻似乎還不及他熠熠生輝,他坐在那裡,玉容霜雪,俯仰風流,一殿的年輕宮女,都用眼角悄悄掃他的衣角。
宗政惠心頭的燥熱又起了,她按捺地飲下一口酒,抬眼看了看李秋容,李秋容眼睛慢慢地眨了眨。
宗政惠又飲了一口酒,忽然將酒杯一扔,驚叫,「啊!」
殿內人都驚得抬頭,宗政惠身軀僵硬,仰頭上看,「上面……上面……」
眾人又看上面,雕樑承塵一覽無餘,有什麼?
「太后……」李秋容急步趨前。宗政惠神色驚慌,顫聲指著酒杯,「剛才……剛才我在酒杯裡,看見有白影一晃而過……」
她聲音幽淒,聽得眾人都打了個寒戰。
李秋容肅然道:「奴才僭越。」說完也不見他作勢,縱身而起,在承塵上頭轉了一圈,輕飄飄落下來,道:「太后萬安,上頭無事。」
眾人都悄悄噓一口氣,卻也免不了微微變色。這殿空著已久,宮人也是剛剛調過來,都知道這殿之前是先帝所住,先帝似乎就駕崩在此殿。
這麼一想,渾身的汗毛都開始往上站,景泰藍瞪大眼睛,小臉煞白。
「今夜月光好。」只有容楚還神情自如,笑道,「想必月光從上頭射入,落到了太后酒中,才有白影恍惚。如此來說,太后當真是雅人,便是隨意獨酌,也有天人感應,月光落杯相伴,微臣等可沒有這般眼福了。」
「就數你會說話。」宗政惠臉色轉好,笑道,「難怪當年先帝那般喜歡你……」
她說到先帝,臉色又是一澀,神情怔怔,似是自己也沒想到怎麼忽然就扯到先帝身上。
殿中忽然起了一陣風,燭火幽幽晃晃,將人的影子拉長,倒映在宮牆上,便似四面有幢幢的鬼影逼了來。
眾人都覺有冷意,悄悄裹緊衣裳。
容楚神色也似有些不自然,轉開了話題。宗政惠卻瞧見他和景泰藍,似乎悄悄對了個眼色。
她心底冷笑一聲。
一頓飯,如果沒有酒,沒有談興,很難拖延很久。她開口尋找話題,慢慢談到朝政。
提及朝政便不能不提到南方戰事,提到南方戰事便不能不提到一個人,這個名字第一次從景泰藍嘴裡出來時,宗政惠當沒聽見,當景泰藍滔滔不絕開始說起太史闌在靜海的舉措時,宗政惠終於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
她擎著杯,淡淡道:「太史將軍其實……」
「哦太后,」容楚忽然微笑道,「您大概還不清楚最近的朝臣等級變遷。太史闌已經拜援海軍元帥,您該稱她一聲太史元帥了。」
宗政惠手微微一頓。
這事她還真不知道。
轉眼她就想到這個元帥代表什麼意義——向來只有外三家軍統帥才能稱元帥,如今新建了援海軍,並拜她為帥,意味著援海軍將不會再是一個臨時組建的大營,會成為外四家軍之一,天下軍權,有四分之一歸了太史闌!
再往後,以太史闌的凶悍,很可能在朝廷幫助下,或蠶食或吞併,將外三家軍也納入麾下。
兵權!
一想到至關重要的軍權,真的這麼順理成章地到了那女人手中,宗政惠便覺得心內的火,呼啦一下燒到了腦子裡。
她將酒杯重重一擱,酒液嘩啦一下濺出,潑了她滿手,宮女趕緊上前要替她擦拭,她不耐煩地推開,尖聲道:「陛下!你是昏聵了嗎?你這旨意為何當初哀家沒有瞧見?還有,外三家軍軍制未改,這又來個援海軍帥,你是愁我們藍家天下還不夠被人覬覦嗎?」
景泰藍從飯碗裡抬起頭,眨巴眨巴眼睛,含著筷子,嗚哩嗚嚕地道:「……現有軍制達到一定人數,自然升制。太史元帥任元帥無需朝廷決議,只需兵部上摺,三公批紅就行了……太后……您為什麼要生氣……」
「太后此話還是打住在今晚吧。」容楚在一邊慢悠悠喝湯,「外三家軍忠心王事,苦守邊疆。多年來功勛彪炳,是我南齊股肱之臣。太后您這話說多了,可莫寒了天下將士之心。」
宗政惠一窒,這才想起自己激憤之下失言,竟然連心中暗藏的擔憂也說了出來。她吸了口氣,衣袖一拂,正要說話,景泰藍忽然揉了揉眼睛,睏兮兮地道:「母后,朕睏了……」
「那便送陛下回寢宮。」宗政惠探頭看看外頭天色,有宮人道,「外頭起風了。」
景泰藍迷迷糊糊對外頭一看,天色深黑,月光幽冷,一陣風過,宗政惠在他身後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這一聲嘆,嘆得景泰藍汗毛倒豎,他忽然想到剛才那個「白影子」,抖了抖,抱住了近侍,顫聲道:「朕……朕不想出去……」
「那就留下來吧。」宗政惠很隨意地道,「夜裡風大,路上還容易著涼。」
景泰藍猶豫了一下,宗政惠又道:「不然陛下你先去睡。哀家和國公再談談公事。等你睡著了,請國公送你回日宸殿,如何?」
景泰藍咬著手指想了想,終究不願意走夜路,點了點頭。宗政惠便命跟隨他的近侍去安排床鋪,並沒有讓自己的人跟過去。
容楚一開始似欲阻止,看她這樣的安排,也就沒有說什麼。低頭慢慢吃菜。
宗政惠心中冷笑——只要她留了皇帝在這裡,容楚就絕不會走,哪怕此刻留下其實不便,他也裝傻。
他裝傻,她自然也裝傻。
門外忽然有傳報之聲,宮人回來報說,日宸殿陛下身邊的陪讀,看陛下尚未歸,怕陛下回去時著風,過來送披風。
宗政惠笑道:「還怕哀家這裡沒披風,巴巴地讓人送衣服來。」便命進來。
人進來之後她一怔,沒想到是這麼小的孩子。都不過四五歲模樣,一色的青綢小袍子,圓圓的臉,拜見她時一臉的緊張。其中一個尤其羞澀,垂著眼不敢看人,手中的披風,竟然是連帽的,也不知道這個季節,要這麼厚的披風做什麼。
宗政惠原本有幾分擔心,此刻一看這麼小的孩子頓時放心,因此顯得分外大方,笑道:「難得你們的忠心。既然來了先別走,去偏殿吃些果子去,等著陛下走的時候,一起護送他回去罷。」
兩個孩子領旨退下,宗政惠看見其中一個一直垂著頭,走出殿外的時候那孩子下意識要抬頭,另一個按下了他的腦袋。她覺得孩子打鬧好玩,禁不住一笑。
此刻殿內除了李秋容和一些宮女內侍,只剩了宗政惠和容楚。
桌上菜已冷,難得容楚還弄了只大蝦在慢慢剝,一整隻蝦子吃完,全須全尾,殼子完整。
一隻蝦子吃了一刻鐘,宗政惠看了一刻鐘,容楚專心吃蝦,就好像完全沒感覺到她的目光。
宗政惠看著那雙玉雕般修長雪白的手指,靈巧地翻轉,鮮紅的大蝦在他指尖簌簌落殼……心中又是一陣煩躁。
她乾脆下了階,行到容楚身邊。
容楚停筷,含笑抬頭看她。
宗政惠低頭望著他笑意裡隱含淡漠的眼神,只覺得心火一拱一拱地,臉上卻綻開笑意,一字字道:「方纔,是哀家失言了。哀家實在太過歡喜,想著從此後,軍中宿將國公府,和戰時新秀太史元帥,一門兩帥,相互扶持,執掌我南齊兵權,號令天下,頓覺心中妥帖,江山無憂。」
殿內瑞金獸裡,龍腦香的香氣淡淡傳來,月光裡煙氣游弋,看人似朦朧。
「太后這話言重了。」容楚放下蝦殼,微微躬身,「國公府和太史元帥,微臣不知有何關係。國公府早卸兵權,自來和軍國無干,不敢當此讚譽。」
「沒有關係麼。」宗政惠攏著袖子,唇角一抹森然笑意,「真遺憾。那麼國公年紀也已不小,哀家為你挑選的適齡淑女,你如何便看不中?」
「容楚資質愚鈍,不敢相配而已。」容楚垂著眼,看見宗政惠又向前行了一步,金紅色的裙裾已經觸及他的案几邊緣。
現在兩人位置背對所有人,他身後是牆壁,前方不遠是殿門,殿門外是迴廊,一股風穿堂入戶,在殿中迴旋。
宗政惠靜靜立著,姿態端莊,話聲卻低了下來,「那麼,容楚,如果哀家硬要你配呢?」
容楚抬頭,正觸著宗政惠眼神,描畫精美的眼角微微上挑,挑出點金紅色胭脂,襯得那眼神艷而毒。
語氣也毒,惡意深深。
此刻的她,和一個月前在他榻前婉轉哭泣的女子不同,和永慶宮裡落寞又陰沉的失勢女子不同,和之前寶座上端然高坐的太后,也不同。
她本就一人多面,心思如雲翻轉,愛憎恨惡,只由自身慾望。
容楚望定她,微微瞇了瞇眼,忽然也笑了。
「配了我,」他輕聲道,「再殺了?」
語聲輕柔,詞鋒如刀。
宗政惠似乎微微一震,隨即斜起一邊嘴角,笑了笑。
「不。」
容楚默然。她已經接道:「我現在只殺一個,就是太史闌。」
容楚抬頭,手按在桌幾邊緣。
「你娶別人,我就放手。」宗政惠漠然道,「但你此生若娶太史闌,我必不死不休。」
容楚定定注視著她,她眼神裡灼灼烈火翻飛,搖晃著宮闕的碎影。
他慢慢鬆開手,轉過臉去。
「你醉了。」他看著前方一泊月色,冷冷道。
「醉話也好,心聲也罷,我說出來了,就不會再收回。」宗政惠冷笑一聲,衣袖一翻,扔出一樣東西。
「看看罷!」
容楚慢慢打開那袋子,將裡面幾張紙抽出來,看了看,短促地笑一聲,將袋子扔在桌上。
「污衊搆陷,西局手段。」他淡淡道,「如果僅憑這些無中生有的東西,便可治罪封疆大吏,那我南齊早風雨飄搖!」
「是嗎?」宗政惠從袖子裡又摸出個東西來,「那這個呢?」
她雪白的掌心攤開,掌心中是一隻玉石大鵬鳥,雕刻精細,光彩內蘊,奇的是肚腹微紅,似天然生成。
容楚並沒有看過這東西,微微皺起眉頭。宗政惠將大鵬鳥握在掌心,慢慢道:「東堂司空家,一門顯赫,聖眷恩隆,他家的族徽,就是金翅大鵬。」
容楚沉默,眼神慢慢冷了下來。
「司空家世子,就是昔日天授大比東堂領隊。他在天授大比失利後,被派往靜海,潛入靜海城,和當地海匪勾結,意圖在東堂開戰時裡應外合,奪取靜海。這隻金翅大鵬,就是他的標誌。」她將金翅大鵬就著燈光,微微一斜,桌面上立即投射下一個「昱」字。
「司空昱。」她斜眼望著容楚笑,「滿朝文武都知他,這司空家族徽投影,是他家的獨門秘術,南齊誰也偽造不得。」
容楚淡淡道:「太后倒是瞭解甚深。」
「事關我南齊江山,我如何敢不小心?」宗政惠笑道,「不過有個更有意思的,你瞧瞧。」
她手指一翻,又換了個角度,這回桌面上投射下兩個字。
「太史」。
「這種金翅大鵬,是司空家族徽,也是世子的隨身信物。能刻字於其上者,必須是和司空家淵源極深者,如果是女子,多半就是命定家主夫人。」宗政惠輕笑,「太史,太史闌?想不到啊,我南齊重臣大將,獨力主持靜海軍務政務的太史元帥,竟然是東堂司空家的世子夫人。這算不算我南齊引狼入室?難怪國公說你們沒有關係,可不是沒有關係?不過和我南齊可有莫大關係——他們現在都在靜海,你說,他們下一步會做什麼?」
容楚沉默,垂下的眼睫掩住了他的神情,語聲還是淡淡的,「天下姓太史者,多矣。」
「是嗎?」宗政惠笑得有幾分狡黠,「那我們不妨拿這金翅大鵬上殿,請群臣們評判一下,這個太史,該是哪個太史。」
她手指一握,將東西收起,輕鬆地道:「紙袋裡的東西,你要硬說西局捏造事實,污衊太史闌通敵賣國也由你。可這金翅大鵬,可不是我西局能捏造出來的。是非黑白,亮出來自有定論。」
「那太后如何不亮出來,非要今日費盡心思,留下微臣,亮給臣瞧呢?」
「我這不是體恤你的心情嘛。」宗政惠微笑,「不過,國公是否也該投桃報李,體恤下我的難處?」
「哦?」容楚笑,「太后母儀天下,垂簾聽政,有什麼會需要微臣體恤的?」
「容楚,容國公。」宗政惠笑出點尖尖的虎牙,神情有點不耐煩,「話都說到這地步,你我就別賣關子了。你答應我三件事,我就收回這寶貝。咱們相安無事,如何?」
「願聞其詳。」容楚抬眼看著她,眼眸裡不知何時,泛出點微微紅絲。
「第一。」宗政惠環顧承御殿,「你們安排這殿,不安好心吧?從現在開始,不管有什麼心思,你們都收回去。你答應我,移我回景陽殿,保我此生永不會再被驅逐出宮。」
「太后想多了。」容楚笑道,「您貴為太后,誰能驅您出宮?」
宗政惠嗤笑一下,繼續道:「第二條,內衛總統領人選,由我安排。」
容楚剛一皺眉,她已經急速道:「別推搪,我知道你的影響力。只要你不阻攔,這內衛統領我就能拿到手。你放心,作為報答,我也會保你容府一世平安榮華。甚至我可以給你免死鐵券。」
容楚頓一頓,簡短地道:「好。」
他說話簡練,眸光卻似有些亂,有些不耐。
殿內龍腦香氣裊裊,因為風向和位置的關係,那淡白的煙氣一直由內向外延展,殿門外的迴廊裡,立著皇帝的隨身近侍,在宮門之外,有承御殿的護衛在巡守。
「果然不愧國公,如此乾脆。」宗政惠笑瞇了眼,「我就知道你不會拘泥於所謂皇權道義……」
「第三件呢?」容楚不客氣地打斷她的話,如點漆的眸子微微瞇起,冷光四射。
「第三件……」宗政惠斜睨著他,忽然慢慢俯下身,纖纖十指拈向他如玉下頜,「給太史闌寫一封棄書……」她笑著,尾指輕輕劃向他下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