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6 章
他的算計

  她笑著,尾指輕輕劃向他下頜。

  容楚忽然衣袖一拂,身子平移,連同他的輪椅,平平向外移出三尺。

  嘩啦一聲響,因為他被宗政惠擠在殿角,案几離膝蓋很近,此刻突然平移,不可避免帶動案几,小幾翻倒,幾上杯盤碗碟沉重地滾下去。

  宗政惠一聲驚叫,裙角被案几絆住,身子後栽,桌上一個沉重的高腳八寸瓷煲,正砸向她的小腿,瓷煲裡還燙著的湯水,眼看就要潑到她腿面。

  宗政惠尖叫,「救命!」

  青色人影一閃,李秋容已經撲了過來,一手扶住宗政惠,抬起頭,眼神裡怒色一閃。

  容楚此時也回頭,身子將起未起,眼神冷厲,李秋容看定他,怒喝:「晉國公,你大膽,竟然敢衝撞鳳駕!來人呀,給我拿下!」話音未落,已經撲到容楚身邊,抬腳對他身下輪椅一踢。

  啪地一聲,輪椅給他這含怒的一腳踢散,片片碎裂。容楚飛身而起,李秋容更不停留,出掌成爪,抓向他後心。

  容楚半空轉身,衣袖一捲,砰一聲悶響,兩人掌力對上,李秋容向後退一步,容楚身子斜飛向殿外,落在殿門之側,他一條腿不敢用力,身子微斜靠著殿門,輕咳一聲,又一聲。

  看樣子已經受了點內傷。剛才那位置,他人在半空,倉促出掌,位置角度都對他不利。

  李秋容不依不饒,把太后交給內殿趕過來的驚慌失措的內侍,再次飛身而上,掌風呼嘯,直撲容楚頭臉,「狂徒!還不跪地請罪!」

  他再三相逼,出手狠毒,招呼的都是要害,容楚看來也惱了,冷喝一聲,「來人,將這發瘋的老閹貨給我拿下!」

  殿外的皇帝親衛早已被驚動,撲了過來,步聲雜沓,直奔李秋容。

  「晉國公!你敢拿我!」李秋容怒喝。

  「刺殺朝廷重臣,我如何不敢拿你!」容楚聲音冷峭,「拿下!不得傷他!」

  裡頭宗政惠尖叫,「容楚!你這狂徒,你敢動我的人……」容楚充耳不聞。

  皇帝親衛撲過來,這都是三公親選的護衛高手,一個衝在最前面的年輕親衛,忽然一拳打破迴廊上的雕花木窗,一把抓住一塊尖利的木條,拿在手中。

  容楚一怔。

  宮內有規矩,親衛隨身護衛皇帝,以及隨皇帝拜見太后時,不能隨身帶兵刃。當然這條規定,遵守不遵守,要看皇帝的戒心如何。但最起碼,今晚景泰藍在太后這裡,這些隨身親衛,必然悄悄攜帶了兵刃,但輕易也不會把武器亮出來,更不會輕易動手。

  此刻容楚看見那個武功最高的頭領,一拳破窗,以窗條做武器,已經覺得有點不對。

  再看那首領身後,其餘護衛,紛紛伸手探背。

  容楚一抬眼,正看見這些人的神情。

  面色蒼白,眉宇發青,眼睛卻滿滿紅絲,神色有點麻木,麻木間卻又隱隱閃現瘋狂之態。

  容楚眉毛一挑。

  果然中毒了!

  「停手!」他立即下令。

  但已經遲了,嗆啷連響,其餘中毒更深的護衛,都忘記了此刻武器不能輕露這一條,接連拔刀。

  刀光雪亮,映亮殿宇,也映亮了殿中人的神情。

  李秋容隱隱冷笑,宗政惠滿臉驚慌不斷尖叫,但眼角也隱隱有得意之態。

  她不能不得意,今日這好計。

  殿內燃香無毒,但李秋容的掌心有毒,那毒被他的掌力迫出,混入煙氣,慢慢從香爐裡散發,飄向殿外。

  她要毒的不是容楚,她知道很難讓容楚著道,她要毒的,就是殿外的這些護衛。

  這也不是普通的毒,把脈把不出,只會讓人行事放縱瘋狂,忘記約束,她這毒千金求來,在當初的後宮的歲月裡,曾成功幫她整倒了無數受寵的妃子。

  此刻這毒混在煙氣裡,用量輕微,更加難以察覺。那些被稀釋的毒煙,每個人吸入一點,不會太過分瘋狂,那樣會引人懷疑,只會有一點放縱,正是她需要的分寸。

  這些人會忘記規矩約束,拿出武器,追砍她的人,破壞殿宇,把這裡搞得一團糟。

  而這些人,是皇帝親衛,以及承御殿的宮衛。

  這樣她可以以不信任承御殿防衛為由,堅決要求搬出,回到景陽殿。還可以治容楚的罪,還可以暗示朝臣,陛下對她的仁孝都是假象——他進她的殿,卻令護衛暗中帶刀。

  一箭三雕。

  而之前所謂和容楚談判,不過是為了吸引他注意,好讓他不發現這煙氣已經換了方向罷了。

  呵呵,智慧天縱的容楚,從來都是她在他手中吃虧,如今可輪到她反攻一回!

  她唇角一抹上翹的弧度控制不住,笑意蔓延到眼角,因為她已經看見一個侍衛,不聽容楚號令,拔刀狠狠砍下——

  「卡嚓」一聲,殿門裂開,刀痕宛然。

  宗政惠笑得更開心。

  有這麼一刀就夠了。

  宮內沒有刺客,是不該出現這樣的刀痕的,她身邊的近侍在進宮時都經過搜檢,沒有帶武器。

  這刀痕,就是她被迫害的證據。

  「住手!」容楚怒喝。聲音沉雄,震得整座大殿都似在嗡嗡作響。

  親衛們有一霎的遲疑,李秋容卻忽然撲了過來,衣袖橫甩如鋼板,勁風直衝著容楚那條傷腿。

  他一出手,立時刺激了那批護衛,這群人立即舉刀追殺李秋容,李秋容不敢把他們往殿內帶,怕他們誤傷宗政惠,便帶著他們竄入迴廊。

  迴廊裡頓時刀光凌厲,呼嘯不絕,那長而窄的空間,很容易便被武器招呼到牆壁窗欄,李秋容身形靈活,在刀光中左右騰挪,那些緊追著他的刀,就不斷劈在牆壁上、橫欄上、花窗上、花盆上……卡嚓碎裂聲不絕,整座精美迴廊,瞬間支離破碎,不成模樣,如劫後的戰場。

  殿內宮人尖叫,瑟瑟走避,宗政惠也在尖叫,卻穩穩立於殿中,一動不動,只微微仰首,半闔眼眸,叫。

  她唇角一抹笑容,眼眸閃閃生厲光,金紅色的長長裙裾拖曳於華堂,似大片大片深厚的血泊。

  殿內忽然起了幽幽的風。

  砰一聲響,外頭的宮衛聽見聲響,也衝了進來。這些人一旦踏進殿門外長廊的地域,便被那煙氣籠罩,雖然長廊窗戶多半被劈散,煙氣已經洩露了不少,但這些人還是腦中一暈,隨即便覺得有騰騰的憤怒升起,忍不住想發洩,想殺人,想破壞,想將眼前的一切東西,都碎成齏粉。

  他們也跟著衝上迴廊,追殺著在迴廊裡鬼魅般竄來竄去的李秋容。

  迴廊很快被劈得四分五裂,大片大片的月光灑了進來,李秋容的影子像黑色的風,在雪亮的刀影下迴旋,容楚的影子則是白色的風,在刀影之上飛掠,幾次試圖抓住李秋容,但他和李秋容不同,李秋容可以不顧那些護衛生死,故意引他們刀尖相撞自相殘殺,容楚卻還要避開刀鋒,分開亂撞的人,安定那些越砍越瘋的人,好幾次,他的手指已經觸及了李秋容的衣角,卻因為下一瞬護衛的險情,而不得分神去救。

  宗政惠隔著被砍碎的窗戶,看著迴廊裡的一切,眼睛睜得很大——認識容楚這麼多年,她還從未見過他如此狼狽模樣,她得好好欣賞。

  不過越看,她卻越是心動。她不得不承認,容楚即使在這樣被動狼狽情形下,依舊風神不減,依舊不急不躁,他外頭的錦袍被撕裂,他乾脆脫下扔了,裡頭是一件絲質的白色長衣,在雪亮飛舞的刀光中也如雪飛舞,又或者是一陣風,浮沉飛掠。他髮絲微亂,卻由此添一分狷狂瀟灑之態,修長雪白的手指如撥弦,那些狂烈的刀,便在他指下服膺,散開團團如白菊。

  流風回雪,斯人傾城,或者說的就是這般的姿態了。

  宗政惠看得痴迷,忍不住前行,一步步到了殿口,她倒也記得自己的安全,抓過一個宮女,命她擋在自己身前。

  眼看容楚飛掠過人群,護衛們一個個在他手下軟倒,這混亂的場景快要結束,宗政惠的笑容愈大——真真是她要的最好的結果嗎,瞧這慘遭蹂躪的長廊和殿門,要說沒有經歷過一場慘烈的刺殺,誰信?

  明日,會有很多人的鮮血,漫過這宮門的台階,給承御殿來一次徹底的洗禮。

  李秋容也停了腳步,越過那些軟倒的人群,站在了長廊的另一端,臉上還是木木的沒有表情,剛才的憤怒也不見了。

  容楚靠在長廊的另一側一截殘破的欄杆邊,單手撐著窗檯,看著狼藉的長廊,同樣面無表情。

  格格格格笑聲響起,宗政惠邁步而出,看著一地昏倒的護衛,摀住心口,誇張地瞪大眼睛,「刺客……好多刺客!」

  容楚不答,抬眼看她,眼底忽然也慢慢現出笑意,微抬下頜,淡淡道:「太后今日真是讓微臣刮目相看。」

  「你還是先好好看看自己吧,看看該怎麼應對這一劫。」宗政惠微笑看著他,「以往我受制於你,不過是誰愛誰輸。今日我動了真格,給你瞧瞧,可行?」

  容楚淡淡挑眉,對那個「愛」字微微露出厭憎神色,隨即一笑,「正好,我也有真格的,請您瞧著,可行?」

  隨即他身子一讓。

  正在此刻,月色大滿,通亮的月光自院中假山背後升起,穿出,瞬間灌滿已經空蕩蕩無窗無欄的長廊,如一束巨大光柱,呼嘯射至。

  長廊盡頭,容楚身後的黑暗瞬間被照亮,現出幽幽的發青的大腦袋。

  大腦袋緩緩抬頭,正迎上月光,他渾身一震。

  宗政惠皺起眉,她認出這是剛才給皇帝送披風的兩位皇帝伴讀之一。

  不過四五歲的孩子,在這裡做什麼?

  李秋容並沒有因為對方只有四五歲就放鬆警惕,上前一步,擋在宗政惠身前。

  那孩子抬起頭來,眼神幽幽,似滿似空。

  聲音也微微有些空,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你予她骨中骨,血中血,予她一生護佑忠誠。她予你一生低賤,予你臨終陌路,至死相殺……」

  李秋容渾身一震。

  一瞬間他臉色如雪,眼眸中炸開巨大恐懼。

  一生裡壓在內心最深處,連太史闌的神秘手段都沒能完全掏出的,最重要最不能啟齒的秘密,竟然在此刻,被那月光盡頭的孩子,輕描淡寫吐出。

  宛如驚雷劈在頭頂,他瞬間眼前一黑,連容楚已經到了他面前都沒發現。

  一雙手輕輕拂了過來,正趁著這一刻驚天霹靂,落在他重穴上。

  李秋容毫無反抗能力地倒了下去。

  宗政惠瞪大眼睛,看著自己倚為長城的李秋容忽然倒下,大驚。

  怎麼回事?老李一生經歷大事不知凡幾,怎麼會被一句話驚成這樣?

  「老李,老李……」她用腳踢李秋容,試圖踢醒他,忽覺驚覺自己身邊就是容楚,駭然後退。

  容楚一抬手,抓住了她的手。

  宗政惠曾做夢都希望容楚能握住她的手,然而此刻這一握,卻驚得她魂飛魄散。

  她無法掙脫容楚,只能惶然站在原地,容楚偏頭對她一笑,輕輕道:「我真想現在殺了你……」

  「別……別!」宗政惠尖叫,「我有先帝遺旨!只要我暴斃,就會有人將那旨意交給康王!你……你別發瘋!」

  「無妨。」容楚道,「我對付得了你,自然也對付得了康王。只要兵權在手,什麼威脅都是空話。」

  「不!你不能!我……我今晚剛剛回宮,如果出事,不管什麼原因,陛下都將為天下,為朝廷所責難。千秋史筆,必將對他口誅筆伐!容楚!容楚!」她顫聲哀求,「你是要匡扶成全陛下為千古一帝的!你不能令他在懵懂時,就蒙上如此無法洗清的污垢一筆!」

  容楚偏頭對她笑著,笑得姿容艷逸,她卻第一次覺得,鬼似的。

  「我……我是陛下親母!他便現在對我有誤會,不過是因為年紀小。等他長大……他想起前事,就會有遺憾……到時候……到時候你也會死無葬身之地……」宗政惠已經快要瘋了。

  容楚似乎想了想,輕笑一聲,「你說的對。」

  他此刻也不得不承認,宗政惠畢竟是鍛鍊多了,腦子有時還是很好用的,她提出的幾個不能殺的理由,都很關鍵。

  或者這些事在她心中琢磨得也多了,早有準備吧。

  宗政惠剛剛放下點心,就聽見他道:「我確實沒有權力決定你的生死。那麼,就請陛下親裁。」

  宗政惠抬頭,就看見迴廊對面,那孩子背後,站定了皇帝。

  他臉上哪裡還有睡意,大眼睛亮亮的,直直地盯著宗政惠。

  長長的迴廊,寥寥幾人,如月光沉默。

  景泰藍睜大眼,看著對面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女人。他也在努力思索,想要將過往的一些回憶想清楚,但腦海裡只能模糊掠過一些片段,驚悚的、黑暗的、血色的、卻連貫不成完整的場景,拼湊不出鮮明的答案。

  那些場景裡,那些模糊的言語裡,似乎有個躡足而行的女子背影,又似乎沒有……

  他那時真的太小,太小,潛意識裡也太不願意接受,自願封存。

  他望著那華服婦人,她此刻眼神再無驕矜,滿滿恐懼和哀求。

  他小小的心裡因此滿滿懷疑,也滿滿猶豫。

  眼前,畢竟是他血緣上最重要的親人……

  良久,他終於開了口,聲音很低,卻很堅決,「母后,你回去吧。」

  宗政惠舒了口長氣,連忙點頭。

  「不過我不相信你。」景泰藍大眼睛眨了眨,「小時候你殺了我的玩伴,說你會派人陪我玩,可是你沒有派。」

  「那是母后忙碌……」宗政惠急忙道,「母后以後不會再忘記了,母后派人陪你玩,不……母后親自陪你玩!」

  「母后都走了,怎麼陪我玩?還是母后心裡,沒打算走嘛?」景泰藍疑惑地搔搔下巴,眨眨眼睛,忽然誠懇地道,「母后,別想著再呆在這裡了,這裡不好玩,真的。」

  宗政惠吸一口氣,看見他側側身,再次讓出了那個大腦袋孩子。

  戒明上前一步,月光注滿他空曠的眸子。

  「這位女施主。」他幽幽嘆口氣,合十,「你身後那位男施主,和你說好冷,你沒聽見嗎?」

  宗政惠駭然回首,身後只有冷月空廊,哪來的男人?

  「咦,這位男施主小僧見過。」他皺眉,「在極東……」

  「明明,他什麼樣子。」景泰藍忽然問。

  「四十餘歲,方臉,寬額,眉毛很濃,臉色有點發青,哦……右額上有道像疤的印記……我和你說過的……」

  宗政惠尖叫一聲,渾身瑟瑟發抖。

  「你胡說……你胡說……」

  「父皇……」景泰藍神情痴痴地,「你到底想說什麼?你為什麼還沒走……你告訴藍藍嘛……」

  「他走了,進殿了。」戒明似乎想跟上前去瞧瞧,景泰藍拉住了他。

  一進殿沒有月光,戒明就看不到什麼了,他還沒能逼走太后呢。

  只是他不知道,這一拉,就失去了一個查明真相的機會。

  宗政惠閉著眼睛,再也不敢回頭看,聽說他進殿了,更是嚇得連殿門都不敢靠。

  「女施主你殺孽真重……」戒明皺著眉頭,「好多女人來了……當前一個好凶……女施主,需要小僧幫您做個道場嗎?」

  他眼神虛幻,這雙眼睛,探魂魄,知未來。月光下注視人時,是探魂魄還是知未來,單看對方哪一方面表現清晰,傳達給他意念。宗政惠煞氣重,他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那些不滅的冤魂。

  「她們什麼樣子啊?」景泰藍咬著指頭,奶聲奶氣問。

  「嗯……都不好看……好多血……最前面那個清晰些,圓臉,眉心有紅痣。嗯……她手裡還抱著個孩子。阿彌陀佛……女施主,還有個女子,她在拉你袖子……」戒明轉頭瞧瞧景泰藍,有點不明白為什麼那個女鬼,還緊盯著景泰藍。

  宗政惠慘叫一聲,發足要奔,卻被容楚緊緊拉住。

  「太后,」他和藹地道,「舊人相見,何必畏怯?眉心有痣,不是先皇后麼?先皇后流產,似乎也是在這承御殿,她如今過來,尋你敘敘舊,所謂人鬼殊途,依舊不忘舊情,這也是難得的佳話。您何必如此姿態,平白傷了舊人之心?」

  「不過,」他隨即又有點為難地道,「只是這舊人,似乎來得多了些,我都覺得渾身涼浸浸的,也難怪您的手這麼冰涼……戒明大師……請問這些先宮眷,大抵有多少人?」

  「十幾個吧……前頭的,衣裳比較華麗的夫人們。」戒明瞇著眼,「至於後頭的宮女們……實在數不清……」

  宗政惠渾身抖得篩糠似的。景泰藍摸摸手臂,顫顫地道:「兄弟你別說了,我也毛毛的了,這宮裡以後我還要住呢……」

  「陛下是不用擔心的。您身周沒血氣……」戒明幽幽地盯著宗政惠,很明顯意思就是她身上頗有些血氣。

  「那位男施主又出來了……」戒明皺著眉頭,「他手裡拿著一個……」

  宗政惠忽然一聲尖叫,「別說——」死命掙脫容楚的手,向外狂奔而去。

  容楚如果真想抓住她,她當然掙脫不了,此刻他放開手,嫌棄地在殿門上擦了擦。

  宗政惠一跑,戒明就垂下眼光。容楚卻不肯放棄,掠過去抱起戒明,追在宗政惠後面。

  在宮門外,他喚起等候的皇帝車輿,也不管什麼尊卑,抱著戒明鑽進去,將簾子撩開,讓月光透進來,隨即喝道:「快追上太后!」

  遠處景泰藍尖聲叫道:「聽國公的!追!追!哎呀太后您怎麼了?快些回來呀……」

  皇帝車輦迅速駛動,容楚卻又不急了,吩咐趕車人,「追著太后便好,但不要追上了。」

  宗政惠倒不知哪來的力氣,硬是一路跑出了宮門,聽得身後車馬聲響,氣喘吁吁回頭一看,容楚竟然帶著戒明驅車追來,簾子翻飛,月光透入,那孩子眼睛青幽幽地,指著她背後,聲音空曠地喊:「女施主跑慢些,當心跌著,有個翠衣婦人纏你的腿呢……」

  宗政惠又是啊一聲慘叫,踉蹌栽倒,停也不停爬起來,再次瘋狂前奔。

  一個跑一個追,車馬不疾不徐地跟著,宗政惠快車子也快,宗政惠慢車子也慢,每次宗政惠累極了,不管不顧停下來時,車子也會出點問題,卡了車輪啊,碰上石子啊,停在那裡等她,然後戒明會幽幽說上幾句,「穿紅衣,額頭貼金箔花的女施主,您別擋路呀……」「那邊以前有座井……哎呀有人從井裡出來了……」驚得氣喘未定的宗政惠又一輪瘋跑。

  她跑得髮髻散了,裙子撕裂了,鞋子掉了,心也快要從胸腔裡奔出來,卻還猶自跑著。她心裡明白這不是有人裝神弄鬼,這是真的鬼魅之物。那個孩子,不可能見過先帝,更不可能見過先皇后,先皇后早早纏綿病榻,多年來從不見人,朝臣都沒幾個能說出她容貌。至於先帝,因為額頭有疤,多少年都以金冠或鬢髮遮掩,除了他的枕邊人,也沒多少朝臣見過他撩起額頭顯出疤痕的模樣……這是真的……這是真的……

  她狂奔著,風聲呼呼,宮影連綿,恍惚還是那年,那女子倒在地下,拉著她的衣袖,淒聲問:「舉頭三尺有神明,你……你如此殘忍……你就不怕我做了鬼……也不饒你……」

  她回答了什麼來著?

  風吹著似是冷笑,是了,她當時冷笑一聲,一腳踢開了她。

  「神明?哪來的神明?哪來的鬼魅?等我掌握一切,我就是神明!」

  哭泣……慘叫……怒喝……求饒……風將一幕幕景象捲去,如掀開一頁頁發黃濺血圖卷。

  她原本不信這些虛幻鬼魅之事,覺得都是世人用以恐嚇他人的藉口。神明?若有神明,怎會容她害人?鬼魅?若有鬼魅,她如何存活至今?

  然而此刻她終於知道,原來這是真的……這是真的……

  她狂奔,迸發身體每一分氣力,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霍然抬頭,赫然看見宮門在望。

  她竟然一氣跑到宮門。此刻看見那深紅緊閉的宮門,她神智混亂,此刻只想速速逃離此地,看見門便如見著救贖,撲上去拚命擂門,高喊,「開門!開門!快開門!我要出宮!我要出宮!我不要呆在這裡,我要出去!」

  吱呀一聲。門緩緩開了。

  她一怔。

  門前廣場上,黑壓壓的都是人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默然佇立,現在那些黑影,都愕然轉頭瞧著這邊。

  三公走了過來,驚訝地道:「娘娘,您怎麼了?」

  她呆了有一會,才明白現在竟然已經四更,這是上朝時分,百官正在殿前廣場集結,等待上朝。她這一喊,所有人都聽見了。

  「我……他們……我被他們……」她腦中幾乎空白,回身想要指控那追著她的馬車,眼睛又直了。

  馬車停在她身後兩丈遠處,簾子依舊捲著,卻不見了容楚和戒明,皇帝正滿臉驚惶地從馬車中鑽出來,尖聲叫道:「母后!母后!您怎麼啦?怎麼睡得好好地就驚起奔出來?兒臣追了您一路,您為什麼不理兒臣,一定要出宮?您要實在不願意呆在宮中,那兒臣就送您回去好了……」

  他手背抹著臉,一臉被嚇得驚慌失措要哭的神情,心中卻在暗暗可惜忘記帶點辣椒粉,不然流點眼淚更招人憐愛。他悄悄瞪了車下慕丹佩一眼,怪她不給自己身上放各種古怪玩意。

  慕丹佩目不斜視站在車邊,剛才是她施展輕功,抱著皇帝一路追過來的。先前那殿前樑上的白影子也是她,只有她的輕功,才能在李秋容查看時,毫無聲息地遁去。

  她扮鬼不是為了嚇宗政惠,只不過為了讓宗政惠留下皇帝而已。

  宗政惠以為容楚等人的伎倆不過是扮鬼嚇她,可容楚的出手,怎麼會僅僅這麼簡單?慕丹佩扮演的鬼,本來就是故意要讓她看見,好讓她出手反攻,將計就計的。

  宗政惠赤足立在晨間的涼風裡,看著他急切無辜的小臉,再看看愕然的群臣,心中一堵,眼前一黑,晃了晃,無聲地倒了下去。

  ……

  「皇太后於九月初八被迎回宮,卻在當晚奔赴宮門,要求回永慶宮。」太史闌翻看著一封密信,語氣平淡地複述了這個消息。

  花尋歡瞪大眼睛,道:「奇了。她不是費盡心思要回來的麼?又做好人又裝委屈的,回來了應該死蹲著不挪窩才對。怎麼一夜都沒呆下來就主動要走?」

  「許是宮裡和她八字不合也未可知。」太史闌淡淡道,「次日,陛下派人送她回永慶宮了。另外,她的近侍李秋容因為突發狂疾,持刀劈砍承御殿,致使太后受驚,已經被下獄了。」

  花尋歡哈地一聲,笑道:「我知道了!定然又是國公搞的鬼!除了他,還有誰有這般本事!」

  太史闌唇角一扯,她也是這個猜測,除了容楚,誰還能令宗政惠回宮後再自請離宮?

  這次離宮,她要再回來,可就難如登天了。這是她自己要回永慶宮的,在場所有大臣都聽見了,日後,再不會有人能拿這事,來責怪皇帝不孝。

  她輕輕舒口氣,將信箋放在火上燒了。這件事了結,她也可以放心待產了。

  雖說預產期在九月下旬,但現在其實隨時可能生產,包子的胎動很頻繁,每次她手撫上肚子,包子就不停地拱她的手,也不知道是屁股還是腦袋。

  所以她這邊也做好了準備。容楚更是幾乎每日一信,細細詢問她的身體起居。穩婆嬤嬤嚴陣以待,一步也不離開總督府,她自己更是深居簡出,外頭民眾已經有數月沒有見過她。好在現在靜海前所未有的安定,新來的府尹也是三公派系,十分合作,沒給她帶來什麼麻煩。

  據說當初,康王曾經想往靜海塞一個自己派系的府尹過來噁心她,結果他徵詢遍了所有本派系官員,無人敢於承擔這一光榮偉大的任務。

  到太史闌的地盤,幹和她做對的事情?那不是找死?腦子燒壞了才去。

  朝中很多官員都表示,寧可在京做一輩子部曹小官,也不要在太史闌手下做府尹。據說太史闌軍法治府,她交代下的事情,必須準時且不折不扣完成。她給麾下官員較高的補貼,卻決不允許有任何貪墨行賄之事。一旦發現,斬立決。

  是真正的斬立決。一邊向朝廷上公文等批覆,一邊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當即處斬。她是十幾位封疆大吏中,唯一一個敢於不等待朝廷批決就殺朝廷命官的總督,這樣的權柄,這樣的殺氣,誰敢不聽話?誰敢鬧事?

  太史闌對自己的凶名在外很滿意,據說現在她的名字可以令官員夜哭。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她必須令靜海安定,無人敢於作祟,才能保證自己在最虛弱的時候,不被人攻擊。

  她又打開一封文書,這回眼睛一亮,喜道:「世濤升副將了!統帶的還是精兵營!天紀軍有史以來最年輕,陞遷最快的副將!」

  花尋歡等人也覺得歡喜,邰世濤終於苦盡甘來。精兵營副將,是天紀軍諸副將中,地位最高,最親信的。以世濤的人緣和品性,在將來的戰事中只要立有功勛,他在天紀軍的地位將無可撼動。

  「紀連城派他駐守狼牙崖附近。」太史闌道,「正和援海大營對面相望。」

  「紀連城什麼意思?」花尋歡問。

  「他想必對失去的三大營心有不甘,可能還想著拿回來;另外也對我有所防備,怕我會不顧一切攻擊他,命令邰世濤帶領精兵營橫在我面前,一方面是警告,一方面是攔阻,一方面也是試探。」她冷哼一聲,「紀連城永遠這種德行,承了人家的恩,反而會加倍利用別人,從不憐惜他人性命。如果我和世濤沒這層關係,我一旦要對精兵營下手,世濤首當其衝。」

  「那怎麼辦?」一旁的沈梅花,明顯比較注重戰局,「戰事一觸即發。精兵營盤踞在我們身側可不行,天紀和海鯊有勾結,海鯊和東堂很可能有勾結,那麼天紀軍也未必乾淨,如果他們和東堂有關係,那麼他們的精兵營盤踞在我們之側,關鍵時刻咬我們一口就糟了。」

  「世濤在,怎麼會咬?」花尋歡白她一眼。

  「那邰世濤之前下的功夫就白費了。」沈梅花反唇相譏。

  「大人!」蘇亞忽然奔了進來,屋內幾人一看她那嚴肅神情,心中都一緊。

  「緊急軍情!東堂船隊忽然出現在黑水峪附近!」

  「一百零七!」眾人都吸了一口涼氣——大舉出動!

  「黑水峪駐紮軍隊是折威軍,想不到戰爭竟然是從他那先打響!想不到東堂軍隊竟然從黑水峪那邊來……」太史闌計算了一下日程,「蘇亞,你立即傳令提督烏凱,帶兵去援!蕭大強熊小佳前往上府大營,請上府軍封鎖住藍灣一帶海域,從現在開始禁海,除持有援海軍標記的軍船外,所有漁民、商船、地方船隻不得下海,所有海歸漁船一律在船舶司登記接受檢查,並不得入港!完事後回歸蒼闌軍聽候命令。蒼闌軍全員前往海灣待命,靜海大營前三營直接前往黑水峪!另外,記住,封鎖消息!」

  「是!」眾人目光發亮,熱血沸騰。

  等待已久的大戰,終於打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