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闌卻依舊平靜,閉目算了一下日期,道:「給天紀軍下帖子,明日宴請天紀少帥紀連城,談談精兵營駐地不妥的事情。」
蘇亞怔了怔,這時候請客?
「大人,紀連城不會赴您的宴……」
「要的就是他不赴。」太史闌瞥她一眼,「我現在職級在他之上,我的邀請,他不赴,也得派個代表,你猜他會派誰?」
「邰將軍!」
「是極。」太史闌道,「我擔心大戰一開始,紀連城會給世濤下些讓他為難的命令,我不能讓世濤孤注一擲。明日我宴請他,然後故作翻臉,先扣留了他。戰事過半大局底定再安排他逃出。一來他可以避免某些難辦的命令,二來他能從我手中逃出,將來自會得天紀軍敬重佩服。三來他這算是又為紀連城擋災,紀連城只有更感激他。四來,東堂軍隊已經逼到黑水峪,離此地不過一日半的水路,如果此時城中得知消息,必然恐慌。城中應該有人已經得到消息,只是未必能確定,我在這時候還在開宴,可以讓人心先定下來,以免生出事端。」
蘇亞神情佩服,「大人,您越來越像國公了!」
太史闌一笑,「近墨者黑。」
眾人原本有幾分激動,更有幾分緊張,此刻看她冷靜如常,心也慢慢定了下來。
蘇亞領命出去。
「尋歡,你和沈梅花速回援海大營,跨骸準備出戰,攔骸佈置從黑水峪到藍灣這一線的海防。定骸隨時增援。」
「是。」
「楊成,你和薛暮辛前往蒼闌營。」太史闌道,「負責兩營訊息傳遞,以及緊急狀態下的人員調撥,必要的時候徵收當地士紳民船事務。」
楊成卻在猶豫,「總督,我們都走了,蘇亞近兩日也要奔走各軍傳遞命令,你身邊誰來照顧?」
「不是還有你老婆嘛,再說我們也有準備,早已萬無一失。」太史闌無所謂地揮揮手,「軍令如山,再拖延一刻,就打板子。」
楊成等人只得離開,太史闌眼看他們離去,眉頭微微一皺,慢慢扶著腰坐下來。
看樣子真的要生了。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這仗,果然在最要命的時候打響了。
又或者這仗本來就選好了時機?莫非有人將她懷孕的事洩露了出去?太史闌皺起眉。知道她懷孕的人,不多,卻也不少。二五營這一批同生共死的親信,火虎,於定,雷元,都是知道的。
都是一路相隨的親信,陪她經歷風雨的同伴。她就任總督之後,家大業大,需要眾多幫手,這些人就不可避免地成為她的小團體核心,她必須給予信任和接近。她身子日重不能隨意出門,事情都是交託給他們,她不見別人,卻不能不見他們,有些事不能瞞也瞞不了。
這些都是她的兄弟姐妹,她懷疑誰都不願意懷疑他們。也許是自己懷孕徵象明顯,被人無意中發現了吧。
雖然她這樣解釋,但心中終究有些不安,所以剛才聽見所以剛才聽見東堂開戰的消息,有句到了嘴邊的話便沒有說出來——本來她是準備帶眾人去看她準備待產的密室的。
為了防備生產正臨著戰爭,她聽從史小翠的建議,趁總督府擴建的時候,不動聲色挖了地下密室,昨日已經完工,今日還有些收尾平整的工作。
「總督。」史小翠的腦袋正探了進來,「那屋子完工了,明日擴建工程也將完工,您要不要去看看?」
太史闌最近不出二門,自然不是去看擴建的大院子,而是指這個密室。
太史闌想了想,點點頭,史小翠給她在袍子外披了件披風,這樣便看不出她身形的臃腫。
兩人正要離開,忽然頭頂砰一聲響,史小翠縱身出外,只看見一抹影子一閃不見,她躍上屋頂,看見屋頂上放著一個箱子。
史小翠把箱子搬下來,就要打開,太史闌手一攔,道:「小心些。」遠遠地用竹竿挑開了,當然,沒有炸彈沒有煙霧,箱子很安靜地放在地上。
太史闌心中暗笑自己草木皆兵,走了過去,一眼看見最上面一封信,白紙黑字,寫著「李扶舟字呈太史總督足下。」
太史闌一怔——李扶舟派人送來的?
她一時有些恍惚,當日乾坤殿前一別,李扶舟就武帝位閉死關,從此再沒能見到他,她這些日子忙碌紛繁,也似乎將他忘記,然而此刻看見他的筆跡,心中依舊不禁微微一揪,忍不住想起那日大殿深黑,而他紅衣如血,掩一抹蒼白的笑容。
不過一場變亂,彷彿那個春日楊柳下的和煦微笑,便已是前生。
她慢慢展開信,信卻寫得簡單,只寥寥幾個字,說箱中物事,各有妙用,知她身在靜海,樹敵眾多,特贈以為應敵之用。
她簡單看了一下,有個小箱子裡都是刀,柳葉一樣的薄刀,薄如蟬翼,輕巧透亮,她想起容楚似乎用過這樣的刀,這刀有點像現代做精密手術的手術刀,非常鋒利。
裡頭還有一些特殊的線,似乎動物筋脈製成,有標籤註明說受傷後以此物縫補傷口,幾乎不留傷痕。
另外還有幾瓶極好的金創藥和內傷藥,甚至還有一瓶「沸麻」,標籤上說是乾坤山獨有的草藥製成,效用可令人感覺麻痺而不傷身體,可以用來治傷,也可以用來害人,因為這東西不小心用多了人會變傻子。太史闌覺得這或者就是麻藥的效果。
基本上都是江湖人士需求的珍寶,關鍵時刻可救命的那種,對她也很適用。
太史闌一一看過,默默無語。心想李扶舟在這種時候千里迢迢命人送來這些東西,是巧合還是他知道了什麼?
她把玩半晌,將東西原樣收好,道:「都是好東西。正好咱們要去看密室,就順帶拿去放那裡吧。」史小翠將箱子拿了,陪她一路過去。
密室並沒有連著她的臥室,反而超乎常規,把入口設在了議事廳的夾牆下。當然她的房間也有入口,但房間的入口下去,會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空室,只有推開空室的牆,才有密道往密室去。這是太史闌的親自設計,為的就是萬一有意外可以迷惑敵人,一般人都會認為密室入口在房間,找到入口進去後發現是空房間,也會認為人已經離開,不會再想到推那座牆。
那牆也是偽裝過的,看上去就像沒有經過開挖建造的地下土石。
為了保密,密道和密室分為三段,由三批工人負責開挖,除了太史闌和史小翠,沒有誰能完全掌握這密道設置。
史小翠扶著太史闌出去,在到達議事廳的時候,太史闌正看見於定帶著一批工人,從院子的另一頭過去,史小翠道:「我和於定雷元各自負責一段,現在這段想必於定已經弄好了。」
太史闌目光卻落在那批工人身上,道:「都很矮小。」
「挖地道需要身形輕捷瘦小的人。」史小翠解釋。
「怎麼還有個微瘸的?」太史闌看著其中一個渾身泥水的瘦小少年。
史小翠看了一下,「哦,這人我也問過,管事的說是個逃荒的,險些餓死在路邊,想著您說過,要儘量給衣食無著的人安排出路,就留下來了。這人雖然有點殘疾,身形倒還靈便,地底挖地道走路不多,倒不礙事。」又道,「為了安全起見,他們挖的方向也分成兩段,一部分從那邊挖進來,一部分從這邊挖過去,那邊挖進來的不知道入口在哪裡,這邊挖進去的也不知道出口通向何處。如此便妥帖了。」
太史闌知道這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極難,在地上找兩個點,和在地下找兩個點不是一回事,必須要有一些奇妙的辦法才能確定兩端的人能挖到一起去,想必楊成那邊也提供了一些藏宗秘術。她拍了拍史小翠的手,道:「難為你了。」
史小翠笑了笑,無意識地道:「如此,真正知道密道全程的就只有我,我忽然覺得好大的責任……」
太史闌心中一動,轉臉看她,道:「小翠,府中人其實都是可信的。先前我還打算帶大家都去看看密道來著。萬一有什麼緊急情況,大家也可以避入密道。」
史小翠猶豫了一下,道:「大人好心。只不過這密道太要緊,暫時還是先別說吧。」
太史闌心中微微一驚——她不會是知道什麼吧?不過她如果知道,又怎麼會不和自己說?
她看看史小翠神色,倒也沒什麼異常,有些話也不能隨便開口問,只好將心思擱下。
兩人進入議事廳,廳隔壁就是一間用來待客的飯廳,在議事廳和這飯廳之間的牆前案几上,放著一座做工精巧的南洋黃銅鐘。這東西在麗京或許稀罕,在靜海,卻幾乎是所有富戶家家必備的裝飾品,普通到沒有人會多看一眼。
史小翠走到那鍾旁,打開水晶玻璃蓋子,探手進去,撥動指針,到正午十二時,軋軋一陣響,案几移開,現出門戶。那案几仔細看,是和牆壁連在一起的。
這設計倒是精巧,太史闌讚許地點點頭。
「只有撥到位置才能打開。」史小翠道,「否則就算砸壞案几和鍾都無用。」
「誰想出來的?」太史闌單手托腮,表情玩味。
「您猜?」史小翠眨眨眼睛,笑容曖昧。
太史闌挑眉,不說話,當先走了進去。
還能是誰?當然是那個一肚子壞水的傢伙。史小翠出身農家,可想不出這樣精巧的機關。
進去是向下的階梯,同樣有機關設置。史小翠立在門邊,伸手一扳,第一第二級階梯安然無事,第三級階梯射出向上的箭,第七級階梯翻倒,第八級階梯向下忽然都不見了。
第七級階梯翻倒時,太史闌隱約看見底下有坑,閃著寒光,還還有蠕蠕的黑影。
太史闌在摸下巴——很明顯又是某人那種,喜歡將所有人反應都計算在內的連環計風格啊。
人在走地道時,會有下意識的戒備心理,前兩級必然是小心防範,第一第二級階梯無事,在時間緊迫的情況下,一般會就選擇下去,但第三級出現了機關,這機關能射殺一般蟊賊,卻未必能傷著高手,這時候高手必然要騰身而起。
太史闌瞧瞧頭頂,頭頂果然也設計過,對應第三級階梯向下,洞頂很低,逼得人騰身而起也無法竄太高太遠,要麼還是被射死,要麼本事很大,能竄出去,最多……嗯,應該就是在第七級階梯上,這是個極限。
高手按照計算落在了第七級,這時候階梯翻倒,要麼落下去,要麼最後一搏竄出來,但是竄出來後……
沒階梯了。
這時候經過三輪空中騰挪換氣,就算大羅金仙也無法再折騰,最後的結果還是掉下去。
太史闌覺得,容楚害人真是天賦異稟,風標獨具。
「大人想必已經看出這機關的厲害之處。真難為國公,從何處想來。」史小翠笑道,「不過這機關還有一處奇特處,您定然想不到。」
「嗯?」
「這機關是逢單數開啟的。」史小翠道,「我們第一次來,它啟動。第二次,它不動。第三次,啟動,第四次,不動,以此類推。」
太史闌怔了怔,沒想到世上還有這種機關,容楚果然將什麼情形都推測到了。
密室造好,她必然是第一個來查看的,所以第一次啟動。密室為了保密,不能隨便開啟,下次開啟的時候,必然就是需要使用的緊急關鍵時刻,這時候如果還有機關,會耽誤太史闌下密室生產的時間,所以這次不啟動。而如果真的有人能追下來,那就是第三次進入密室,這時候機關啟動,將追兵刺殺。
史小翠目光閃動——好厲害的晉國公,心思細密算無遺策,做他的敵人真是倒霉催的。
等到台階全部回覆正常,史小翠扶太史闌下去,一邊走一邊道:「台階全是麻石。國公吩咐,不用任何比較滑的石料,以免地下潮濕,石塊滑腳傷了您。」
「哪裡就那麼容易滑腳,他這心思也操得過甚。」太史闌搖頭。
史小翠悄悄笑。聽出太史闌看似責怪,心情卻不錯。
「這有什麼?我還覺得國公做得不夠呢。」她故意道,「您快要生產了,這是何等大事?他卻不能陪在您身邊,就憑這點,他就虧欠您一輩子,做什麼都應該!」
「話不能這麼說。」太史闌搖頭,「這是不可抗力,非他所願。如果可以,他比誰都更希望此刻在我身邊。他現在做的事,也是為我,為孩子,為全家的生存和性命努力,如何能怪他?」
「唉。」史小翠裝模作樣嘆氣,「世人都說您強橫霸道,不講道理,真該讓他們來聽聽您這話。」
「他們沒說錯。」太史闌淡淡道,「我的講理和體貼,只給了一個人而已。」
「國公遇見您,真是他的幸運。」史小翠由衷感嘆。
「不。」太史闌慢慢向下走,「遇見他,才是我一生之幸。」
她步伐緩慢,於無人處唇角現淡淡微笑。
這話之前她沒想過,但說出口卻覺無比自然。往事在這一瞬間回溯,她真心覺得,和他的相遇,是老天對她的補償。將她前半生所欠缺的理解和溫暖,一股腦兒地補償了她。
愛上他,並不因為那綺年玉貌,榮華權勢,而是他給予的理解和成全。
扶舟對她的愛,橫貫了往昔的痛苦。他的擁抱永遠空缺一塊,給不了她全部。
司空昱對她的愛,是一種奇特的移情。從失望到迷戀,他的眼眸裡,也始終倒映一個南齊女子的影子。何況他內心裡,從未真正贊成過她的風格和道路,所有的接受,被動無奈。
只有容楚,全新接納,真心欣賞。
就如她驚世駭俗始亂終棄,扶舟會拒絕,一定要等到洞房花燭那日;司空昱也許不會拒絕,但會在事後一定綁她回身邊。
只有容楚,容這世間顛倒痛楚。她做了,他接受,容她將他佔有,再不理而去。予她自由,為心願和理想飛翔。
為此他接受麗京貴族背後的譏嘲諷刺,坦然自若,從不對她有一句怨言。
太史闌唇角笑意朦朧,在油燈掩映下溫柔醇和,史小翠立在一邊默默注視著她,心想她終究是變了。
初見時的全然冷漠鋒銳,到如今終見寬容明亮。
雖然只是僅僅給予部分人的一面,但那已經是她的救贖和幸福。
史小翠也笑起來,道:「得,得。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兩個人都說一樣的話。算我知道你們心有靈犀,天生一對,成了吧?」
太史闌瞥她一眼,哼了一聲。
下了階梯,太史闌眼前一亮,眼前的景色,竟然像個後花園一樣,地面鋪了磚,四面嵌了貝殼珍珠燈,光澤柔和如白日,順牆一邊都是喜陰的綠色植物,植物間安置著原木桌椅,營造出花園小徑一般的感覺。
「國公關照的。」史小翠笑道,「說是地下感覺太陰暗壓抑,對你和孩子不好,如今弄成這樣,你看著也舒服些。」
「只怕到時候誰也沒心情欣賞。」太史闌扯扯嘴角,漫步過小徑,對面就是密室,分為兩間,左邊一間是產房,銅牆鐵壁一樣的產房,也是機關處處,總控開關在門邊,這個產房的機關不分單次雙次,人工開啟。右邊一間是雜物間,放著備用的被縟被單鍋盆食物,還有一個爐子,安排了專門的對地面的煙道。
產房後面就是密道,密道不算短,中間還有分叉,三條道路擺在眼前,史小翠對她笑,「再考考你們的心有靈犀,你猜是哪條道?」
太史闌想也不想,「第四條。」
史小翠一怔,笑起來,「服了!」
太史闌嘴角一撇。容楚和她,思維一向是不走常規的,都在三條道中選,他就一定會來第四條。
史小翠手在牆壁上一扣,看起來很自然的土牆打開,牆後果然是第四條密道。
「讓他們在三條密道裡找死吧。」史小翠呵呵笑。
太史闌打開產房的門,屋子裡十分乾淨整潔,竟然是和她臥室裡一樣的佈置,連床的位置,床上的被縟都一模一樣。
「國公說,在熟悉的環境裡生產,比較有利。」
「他一個大男人,哪裡懂這些?」太史闌疑問。
「哦,楊成說,趙十四告訴他,國公請教了好多千金國手,學習了好久。前陣子送來的那個養生指南,其實就是孕婦生產及調養指南,也是他親手寫的。」
太史闌咕噥一聲,「婆媽。」
「估計等您生了,育兒指南也要送來了。」
「這個他是該學學,」太史闌道,「孩子的成長也該有父親的參與。」
「您打算把孩子送回麗京?」史小翠一怔,她知道這不是一般母親捨得做出的決定。
「到時候看。」太史闌倒是無所謂的模樣,左顧右盼,看著黑黝黝的暗室,忽然問:「我要你準備的那東西準備好沒?」
史小翠眨了眨眼,神色有點古怪,道:「準備好了。」
一陣風過,油燈搖晃,在牆壁上打下黃慘慘的光,史小翠打個寒噤,抱住雙臂道:「大人您能不能不要在這裡提這事?怪怕人的。」
太史闌笑了笑。
「再說……」史小翠有點猶豫,「萬一真在這裡生產,那東西放進來,不吉利吧……」
「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百無禁忌。」太史闌無所謂地答。
史小翠挑挑眉,想想也是,太史闌還有什麼鎮不住的?
太史闌命史小翠將李扶舟送來的箱子,放到雜物間裡去,從密道走一截路,經過一個空室,再出來的時候,是在自己的房間裡。
這整個密道設計,兩邊對稱,橫貫半個府邸。
太史闌對密道表示滿意,這樣精密的設計,實在沒什麼好挑剔的,再有什麼意外,那只能說是天意。
她走了一陣,覺得有點不適,便上床去睡了。
戰爭雖然已經打響,但她現在也不能親身上陣,她之前對海防已經做過周密安排,就算東堂出現得突然,很可能在海中老手的指引下,冒險繞了常人不去的天南礁群,才能這麼快出現在靜海近海,但短期之內,也不可能就打上靜海城。
該吃吃,該睡睡,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雖然蒼闌建軍不久,但援海大營的主力可是水軍,訓練了也有兩三年,該是拿出來練練的時候了。
蒼闌軍之後也要上戰場,刀煉出來就是用來砍人的,這正是磨刀的好時機,太史闌不心疼。
睡了一覺,夢裡海濤起伏,戰船炮火相接。身子悠悠晃晃似在船中,她夜半而醒,出了一身微汗,感覺到肚子沉沉的,直覺告訴她,雖然預產期還有一週,但可能就在這一兩天了。
天快亮的時候,她起來洗漱,叫來大夫把脈,大夫說尚好,只是把脈時神情有些猶豫,但太史闌問他,他又不說,只說安心待產便好。
大夫出門時,伸出兩個指頭比了比,卻又不確定地搖搖頭,咕噥道:「還是等到時候看吧……」
幾個穩婆和伺候的嬤嬤都睡在她院子裡,早早等候在隔壁,太史闌沒讓別人伺候,直接讓她們進來,喝了點粥,忽然道:「我估計就在這一兩天要發作,你們誰今夜睡在我屋內?」
嬤嬤穩婆們神色都一凜,太史闌一向不要人睡在自己屋內,今日這麼說,說明確實已經快生產,而她臨產時,在身邊那個自然責任最大。
一個穩婆面現猶豫,一個穩婆在沉思,一個穩婆已經迅速道:「老婆子願意留在大人身邊伺候。」
在沉思的那個穩婆,隔了一會才道:「大人身邊應該多幾個人貼身伺候才對,如果大人不介意,老婆子也在大人屋內伺候,並現在開始準備。」
太史闌點點頭,示意眾人出去,眾人莫名其妙出去後,她才命史小翠進來,道:「王婆子留下,睡在我屋內,生產時以她為主。劉婆子做副手。李婆子打發出去,不需要她插手。」
王婆子是最後說話的那個,劉婆子是最先表態的那個,李婆子是猶豫的那個。
史小翠毫不猶豫照辦,三個婆子對這樣的安排很愕然,但也接受了。史小翠回來和太史闌回報,「王婆子謝了大人,已經去安排用具,說一定不辜負大人看重。劉婆子沒說什麼。李婆子住到外院,表情不太好看。」
在太史闌生產前,這些下人一步也不許出府門。
太史闌慢慢喝著棗茶,道:「穩婆不是越多越好,多了,各自顧忌,都怕承擔責任,在緊急時刻反而沒人敢出手。必須要訂個主事人。所以我剛才試了試她們,李婆子是個不能擔事的,關鍵時候指望不著;劉婆子性情急躁欠思量,做主事人會壞事;只有王婆子,穩重細密,可以一用。」
史小翠聽了,若有所悟,「這是識人之道,謝大人指點。」
太史闌垂眼喝茶。生產在即,不能不一切小心,容楚如此殫精竭慮,她自然也要花費心思為小包子的安全打算。另外也順便教教身邊人,這些親信將來都是要放出去做將軍的,必須有獨當一面,用人識人之能。
「天紀那邊有回覆沒有?」她問。
「紀連城果然回絕了,說身體違和,特派新任精兵營副將邰世濤前來和大人商議。」
「好。見面地點就在前院議事廳。」
「是。」
不多久於定來報,天紀軍邰副將求見。
太史闌穿上寬大的袍子坐上軟轎出後院,接近議事廳的時候,下轎步行,老遠看見前廳一排士兵全副武裝,姿態筆直,殺氣騰騰地站成一行,他們對面則是自己的護衛,也是全副披掛,面無表情,凝神戒備的姿態。
雙方目光相遇,辟裡啪啦似有火花。
太史闌遠遠地笑了笑。
天紀軍和援海軍不和,現在已經是整個靜海城都知道的事情。太史闌搶了天紀軍僅次於精兵營的三大營,安排海防時,還勒令天紀軍遷出近海海岸。眾人都認為,如果不是天紀少帥紀連城病重,兩軍早已打了起來。兩軍士兵偶有碰見,多半劍拔弩張。
不過太史闌笑的不是這個。她笑的是她看見士兵隊伍裡很有幾個臉熟的,當初她去天紀軍營裡送糧時,曾經見過。
那時這些人隔牆,嘲笑侮辱邰世濤,那時候邰世濤赤腳裸背洗糞桶,被冷水沖得一身污髒。
現在他們還是精兵營的兵,邰世濤卻已經是精兵營的總管,當日他們嘲笑侮辱的罪囚營士兵,如今是他們要保護的將軍。
這世事,只要敢做敢想,沒什麼不可能。
太史闌心情欣慰,遠遠瞟了那些士兵一眼,從側門進了議事廳。
邰世濤筆直地坐在廳內,身邊還有一個將領模樣的男子,看見太史闌進來,邰世濤條件反射就要跳起來,隨即發現身邊還有人,立即坐穩了屁股,等太史闌進來坐定,才慢慢站起,不卑不亢一拱手,「天紀副將邰世濤,見過總督大人。」
那將軍也通報了,是精兵營的兩位參將之一。
太史闌瞄了一眼那將軍,不確定這人的到來,是紀連城不放心邰世濤呢,還是關心邰世濤派來保護他的?
她請兩人喝茶,眼神遠遠地掠過去,邰世濤也在低頭喝茶,手指微微一動,示意無妨。
太史闌收回目光,眼神微有笑意,世濤是歷練出來了。險惡的環境,向來最能逼出人的潛能。
因為彼此「關係不和」,且太史闌凶名在外,一向宴無好宴。一個海天盛宴就把天紀軍精銳大營給騙去,現在的請客又能有什麼好事?所以兩人都脊背繃緊,神情警惕,不敢漏過太史闌任何一句話,那個參將,連茶都不喝,還不住給邰世濤使眼色,讓他也別喝。
邰世濤做出「不能太露痕跡,哪怕有毒也得做做樣子」的眼神,他的參將感佩地仰望著副將大人。覺得副將大人的英勇果非吾輩能及。
太史闌坐在上頭,面前橫個茶几,正好擋住她的肚子,她在茶几上慢慢挑點心吃,開門見山就問到了精兵營駐地的事情,並直接表示要求精兵營換營地。
邰世濤回答得不卑不亢,「移營是大事,請容末將回去請示少帥,再回覆總督。」
這也是一個常見的拖字決,太史闌陰沉著臉,斜睨那個參將,「聽聞陳將軍在精兵營,主管糧草軍需和後勤軍務事宜,移營之事應該由你主辦吧?你對此有何建議?」
那陳參將一怔,萬萬沒想到太史闌竟然繞過自己的主官,問到他頭上。耳聽邰世濤冷哼一聲,似乎十分不快,心中緊張,有心想不答,對面太史闌也冷哼一聲,似乎更不快。
陳參將抖了抖,決定還是別太過得罪這靜海最大地頭蛇的好,小心翼翼地道:「末將也是聽憑少帥和邰副將的指令行事……」
「砰。」太史闌忽然一掌拍翻了桌子。
兩個人都驚得一抖,邰世濤下意識想站起來,陳參將下意識想跪下去。
「我枉自坐鎮靜海,總攬軍政!」太史闌柳眉倒豎,「什麼人都敢來搪塞我!一個副將這麼說,一個參將還是這麼說,當我太史闌好欺負麼?」
滿室寂靜,垂頭侍立者呼吸都不敢大聲,暗暗為兩個倒霉蛋哀悼,運氣不好,逢上總督暴躁期。也有人奇怪,太史闌雖然冷酷,但並不暴烈,看來今兒是來意不善,存心整治天紀軍的將領了。
外頭士兵聽見聲音,眼睛都朝裡面瞟。
廳內兩人愣了一瞬,才明白太史闌怒什麼,那陳參將看太史闌如此不講理,忍不住來了火氣,振聲道:「總督大人好生不講理!天紀參將可不是您部下,我上有……」
「趕出去!」太史闌大喝,「還敢咆哮我的議事廳!」
護衛應聲上來,拽著陳參將就往外走,陳參將怒極,顫抖著手要去拔刀,太史闌眼神鋒利,立即冷笑,「好極!天紀將軍,在我這援海元帥府拔刀相向,是紀連城給你這麼大的膽子?」
陳參將此時才醒悟她是故意找茬,心中一驚,如被冷水潑下,正猶豫不知如何是好,邰世濤已經霍然站起,一邊向太史闌抱拳,一邊趕到他身邊,附在他耳邊低聲道:「陳兄務必稍稍忍耐!若得罪了她,你我生死還是小事,被她尋著把柄為難少帥豈不麻煩?還是暫避鋒芒便是……」
陳參將咬牙點頭,擔心地看了邰世濤一眼,「將軍,那我趁勢出去,委屈您和這女瘋子周旋了……」
邰世濤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針尖一樣,看得陳參將心中一冷,正莫名其妙間,已見邰世濤飛快低了頭,一臉隱忍地道:「為少帥和我天紀聲譽生存,這點個人榮辱算什麼……」
陳參將心想自己還是眼花,副將雖然年輕,但隱忍功夫當真己所不及,連連點頭,一臉感動地出去了,太史闌餘怒未消,令人在他出門後,砰一聲關上了門。
門一關,廳堂內只剩了兩人,抬頭,對望一眼。
太史闌撫著茶杯,忽然笑了。
邰世濤眼睛一亮,有點貪婪地盯著她的笑容,隨即又低下頭,抹抹額頭的汗,苦笑道:「姐姐剛才突然發作,嚇得我好苦……」
「不如此怎麼趕走你的跟屁蟲?」太史闌扶著腰站起來,鬆鬆筋骨,「現在好了,咱們姐弟好好說說話。」
邰世濤一眼看過去,一怔,再看了一眼,忽然蹦了起來。
這小子這兩年已經日漸沉穩,這般驚嚇模樣少有。太史闌停下,斜眼睨著他。
「姐姐您……」邰世濤結結巴巴地指著她肚子,「您您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