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刻,錦衣人站在密道入口那堆被炸燬的廢墟附近。
面前是一堆土石,身後一群刺客面面相覷,他們不明白,對方就要追上來了,殿下為什麼不趕緊趁最後機會去追殺太史闌,反而回頭到這死路。
但無人敢於質疑,誰都知道質疑這位主子,下場會比死還難受。
錦衣人長身玉立,立於密道淺淡的黑影中,他只瞄了那堆廢墟一眼,便轉過頭,目光在兩側牆壁上掠過。
「這裡。」他一眼就看見了牆上虛土之地,隨手一指。
一個刺客上前用刀一劈,嘎吱一聲怪響,隨即他驚呼,「還有道路!」
眾人驚詫,一方面驚詫這密道修得太曲折詭秘,另一方面也驚詫主子是怎麼知道的?
錦衣人探頭看了一眼,道:「不是密道,是煙道。我說剛才那裡怎麼有個爐子。」
隨即他又看看煙道四周,挑挑眉,「兩個人,其中一人不良於行或者身受重傷……嗯,太史闌。」
「殿下您怎麼知道是她……」
「廢話。」他涼涼地道,「如果太史闌康健完好,你以為我們能在她府邸裡行走到現在?」
「她又不是三頭六臂,我們這次出動這麼多人……」有人不服氣。
「我們這次出動這麼多人,周全了這麼久的計畫,到現在死傷已經有了一大半,連太史闌的衣角都還沒看到。」錦衣人語氣更淡。
眾人都垂頭。確實,出動所有高手,追殺到現在,也只給總督府造成了一點破壞,總督府僅僅憑那些護衛,還奇怪地缺少主事人,就已經把他們斬殺大半,這要換成太史闌當面,親自指揮,這裡還能活幾個人?
「看首腦,可以先看他們的手下。這個女人的厲害,名不虛傳啊……」錦衣人感嘆,隨即斜睨眾人一眼,「當然,看你們,也就知道我大哥為什麼會這麼失敗了。」
眾人頭垂得更低,覺得丟人,更不敢接話——這位主子又開始鄙視皇子們了。
「我們……馬上追?」有人試探地問,不明白為什麼殿下還站著不動。
「追啊。」錦衣人詫異地道,「這麼骯髒的煙道,難道你們要我爬?」
東堂刺客們晃了晃,爭先恐後地鑽進煙道,錦衣人抄著手在一邊看著,一直等到身邊只剩了他自己的護衛,才道:「行了。」
他的護衛停下,錦衣人聽著裡頭東堂刺客們艱難的爬動聲,惋惜地搖搖頭,「大哥的人,真是蠢……」一轉身走了出去。
他的護衛們默默跟著,不問,跟他一直走上太史闌房間下的那個出口,才聽見他悠悠道:「既然是爐子的煙道,自然開在廚房附近才最引人耳目。方才看那位置,應該是前院西側的廚房。你們直接到前院西側附近去找。」
「是。」
東堂護衛們閃電般竄出地道,心中默默為還在傻傻爬窄小煙道的刺客們點了三柱香……
……
邰世濤從煙道裡爬了出來,抱著太史闌,雙臂微微顫抖。
煙道狹窄,帶著一個昏迷的人很難通過,他將太史闌綁在自己胸前,一手持刀在兩邊洞壁上不斷砍出縫隙,再雙腳蹬踏而上,這樣出來自然很費力氣。
姐姐就在他懷裡,他的下頜擦著她的髮,他的胸膛感覺到她的心跳,相識至此兩人從未能有如此親近的距離,然而此刻他毫無遐思,只憂心地聽著她有點虛弱的心跳,砰、砰、砰……
頭剛剛探出洞口的時候,他心裡已經做了個決定,要違背一次姐姐的意思,不帶她出城或者趕去黑水峪,讓她先在府裡休養。無論如何,性命最重要。
他的身子剛出一半就僵住了。
頭頂上,一柄劍,悠悠晃晃地指著他,持劍人背光看不清顏容,只看見身形修長峻拔,一身錦袍華貴,隱約眸光,帶笑而又森涼。
而身後,煙道發出彭彭響聲,有刺客通過煙道追了上來。
……
同一時刻,正在議事的容楚,忽然停住了語聲。
憩虎堂裡所有人都愕然看著他,容彌皺眉道:「怎麼了?」
容楚搖搖頭,臉色有點白,只覺得忽如其來一陣心悸,到此刻心臟似還在絞緊,額上出了微微的汗。
「你最近氣色不好,」容彌端詳著他的臉,「聽十四說你夜裡常常不睡,點燈到天明,是不是憂心前方戰事?這事急也沒有用,你要相信太史闌。」
容楚微微閉上眼,忽然道:「首戰怕有不利。」
眾人動容,還沒來得及追問原因,容楚又道:「南齊海軍初建,東堂經營多年,首戰不利幾乎必然,但南齊方近期準備很妥善,也不會有太大損失。本來這個無須太過擔憂,太史闌目前在靜海人望無與倫比,已經站穩腳跟,只要她不亂陣腳,登高一呼,及時安定人心事態,東堂無法趁虛而入,之前在靜海的準備就白費。而東堂遠海偷襲作戰,補給線過長,戰事膠著時日越長,對我南齊越有利。這場戰爭,最後的勝利,必然是我們的。」
「是極。」在座眾人紛紛贊同,兵部尚書道,「說起來都有賴太史大人。本來東堂是打算借助海鯊之力,兵不血刃奪取靜海的。結果太史大人一去,就打掉了海鯊,海迅速成功組建了援海軍。速度之快,定然也超出了東堂的預料,東堂方原先可能還抱著原來的打算,想看靜海換總督之後的亂象,來個趁火打劫,結果眼看太史大人越站越穩,再拖下去勝算全無,所以才迅速動手。但凡倉促出戰,多半色厲內荏,越是初戰洶洶而來,越容易因為備戰不足而後繼無力。老夫也贊同國公的意見,這場戰爭,只要熬過最初便好。」
「熬過最艱難的最初,對別人來說也許很難,對太史大人來說,算什麼問題?」宋山昊笑看容楚,「既如此,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容楚默然。
為了太史闌安全,她懷孕的事,只有他和父母,幾個親信護衛,以及景泰藍知道,他連三公都沒告訴。
他要如何說,還有三四天就是太史闌的產期?他要如何說,太史闌很可能會在戰船之上,大海之中,炮火之間,生下他的她的孩子?
這幾日夜夢不安,閉上眼就是她在血泊中掙扎,無數次他從噩夢中驚醒,滿身冷汗坐起,睜眼到天明。
這一生至此,他從未有過緊張或恐懼的情緒,然而此時,他萬分害怕這是預兆,或者什麼感應。只能安慰自己,只是太過緊張了,太過緊張。
她生產,恰逢大戰,他卻不能在她身邊,海疆戰事一起,牽動京中風雲,康王手中軍權未卸,他不能再離開。
他閉了閉眼,對容彌道:「兒子去休息一會。」
和周圍同僚告了罪,他走出門去,拐出一個彎,趙十四湊了上來。
「怎麼樣?」他問。
「西局最近很安分。」趙十四道,「說是喬指揮使接到密令,趕赴極東公幹去了。現在西局由康王親自管轄。」
容楚臉色微微沉了沉。
「給我秘密下文,派人在麗京到靜海沿路查問,有無一個左腿微有殘疾,口音含糊不清的男子經過,以及請刑部下文查問,沿路省份是否有失蹤兒童案件發生。」
「是。」趙十四轉身就走,忽然意識到什麼,霍然轉身瞪大眼睛,「等等,主子,您的意思是……前陣子麗京府圍剿不成的殺嬰惡盜,竟然是……喬雨潤?」
「如果前往靜海的一路上還有嬰兒死亡案件發生,那就是她。」容楚臉色森冷。
「可是喬雨潤不會武功啊……那晚那個人……」晉國公府最早發現殺嬰兇手,因此趙十四也參加了前陣子對殺嬰惡盜的圍剿,這也是近期來朝廷出動兵力圍剿惡盜,人數最多的一次。
他還記得那夜暴雨之下,那人身形飄忽,如鬼似魅,明明被圍堵到了絕境,硬是憑著一身詭奇輕功,沖崖而下,事後士兵們也沒能在崖下找到這人的屍首,只是所有人回想起那夜抓捕,都覺得身上起栗,忍不住要說聲「那不是人……不是人!」
也正因為如此,見過優雅裝逼喬雨潤的趙十四,更加無法將兩人聯繫在一起。
「殺嬰是為了取骨練功,這應該是失傳已久的一種邪功,據說可以速成,但反噬極大……」容楚眼神裡有思索的神情,「只怕已經遲了,她真要去靜海已經到了……你去吧。」
趙十四懷著一腔震驚匆匆走了,容楚在原地站了半晌,只覺心頭壓抑,四面高牆直如禁錮,一時竟不知該往哪裡去。他有點茫然地走了一陣,盡往偏僻少人的地方走,漸漸四面景色清幽,人影稀少,他一抬頭,看見黑瓦白牆的院子上方,挑出一角青灰色的飛簷。
容楚怔了怔,發現自己竟然逛到家族祠堂來了。
他想了想,慢慢推開門,走進家族重地。陰暗肅穆的祠堂內,淡淡的香灰氣息氤氳,四面安靜,卻又隱約有人耳無法捕捉的低音,似乎隔著時間和空間,此處另有一種喧鬧。陽光如金紗鋪開,照見對牆的供台上,四面黑底金字的牌位高低排列,列祖列宗們,沉默而肅然地俯視著他。
容楚仰望神位良久,終於緩緩一掀衣袍,在正中的蒲團上跪了下去。
他姿態慎重,面容平靜。
「容氏宗族第一百三十七代孫楚,今於列祖列宗膝前求告,」他低聲而清晰地道,「容楚願以二十年陽壽相折抵,換取太史闌一生順遂,母子平安。」
他緩慢而沉重地磕下頭去,光潔的額頭撞擊地面砰然有聲。
青磚地上,有深紅的痕跡慢慢洇開,容楚伏地未起,姿態謙恭。
他不信神靈,一身清貴,此生此世,從不屈膝求人。這是他第一次向虛幻之靈求告,此刻心中卻充滿虔誠。
是因為終於發現這世事如此變幻,人間太多為難,便縱絕頂智慧,也未必能事事如意,萬般無奈,終寄於天上香火。
身後忽有響動,他轉身,便看見院子裡,母親正摀住嘴愕然而立,看他回頭額間帶血,霎時淚光盈盈。
……
孩子落了下去。
那個瘦弱的,生產時就險些沒命的男孩兒。
誰都知道再經過這一摔,太史闌的兩個孩子就會只剩下一個。
「接住他!」史小翠的狂喊撕心裂肺,她自己雙臂向前,一個撲跪衝去,雙膝立即在堅硬的沙石地上蹭得血肉模糊,她卻毫無所覺,指尖拚命向前。
無數人衝近,伸手,還是史小翠離得最近,可是她的心已經沉了下去。
她的指尖,離那小小軟軟的身體還差一寸,可她的身形,已經無法再向前一步!
只差一寸!
眼看那孩子和史小翠指尖錯過,翻滾落地,眾人大多閉上眼睛。
忽然一陣微風拂過,明紫衣裙一閃,一雙雪白的手輕輕一抄,在孩子的背即將落地之時,將他抄到了手中。
那手在抄著孩子離地時,手背已經接觸地面,蹭出一條血痕。
險到極點。
史小翠跪在地上,還維持著拚命雙手前伸的姿勢,一顆心從谷底到峰端,此刻看見孩子又落入人手,心又吊了起來。
她抬頭看看那女子,婦人裝扮,年紀卻還輕,抱著孩子向她淡淡看來。
史小翠接觸到她的目光,心中竟然一震……多麼寂寥蕭索的眼神!
此刻她也顧不上什麼,眼看那婦人似乎沒什麼敵意,便決定先對付喬雨潤,把大小姐給搶回來。
她身子僵硬,掙扎一下竟然沒能爬得起來——剛才緊張太過,用力過度,她竟然肩膀脫臼了。
熊小佳跑上來,將她扶起。史小翠還沒站穩,就厲聲道:「射她!」
她指的是喬雨潤,喬雨潤此刻背後已經沒有了孩子遮擋,史小翠對她恨之入骨,這是要冒險下殺手了。
喬雨潤頭也不回跑得更快,她身形如鬼魅,雖然傷了腳趾依舊跑得很快,追上來的護衛終究有所顧忌,不敢隨意射箭,眼看她三竄兩跳,就要跳過後院的花牆。
忽然花牆上出現一排人,正擋住了她的去路。
喬雨潤仰望著那些人,愣住了。
「你們……你們……」
明紫衣裙一閃,那婦人抱著孩子,也到了牆頭,俯視著喬雨潤。
喬雨潤一看清她的臉,臉上的肌肉頓時猙獰扭曲,尖聲道:「韋雅!你這個賤人!你居然敢出現在我面前!」
史小翠等人一聽這名字,都神色一變——竟然是新任的武帝夫人!也就是李扶舟的名義上的妻子。
二五營的人,都知道一點喬雨潤對李扶舟的心思,也知道一點這幾人的舊事,想必此刻喬雨潤見了韋雅,心中恨意不比對著太史闌低。
「我為何不敢來?」韋雅看著她,眼神裡掠過淡淡憎惡,「便是來一趟看看你如今模樣,也是值得的。」
史小翠聽著兩人對話,皺了皺眉,心裡隱約覺得,似乎這兩人原先就是認識的?
「你來救太史闌的賤種?」喬雨潤眼神陰沉,看著她懷中孩子,忽然格格笑起來,「我的天,韋雅,你可真善良大度!你居然千里迢迢專程來救太史闌的孩子!哦,也是,」她裝模作樣點點頭,「太史闌幫你成為武帝夫人,雖然只是個空架子,好歹你坐上了那位置,你知恩相報倒也是對的。」
「家主傳令,令我等前來護衛太史闌。」韋雅漠然道,「這是家主閉關一年來首次傳信,所以我親自來一趟。」
「韋雅。」喬雨潤忽然又笑了,這回不再是刻薄諷刺,倒顯得親親熱熱,「其實呢,你我之間可沒什麼仇恨。倒是太史闌,她是害扶舟傷情閉關的罪魁禍首。如果沒有她,扶舟必然能接受你,你就不會是一個剛成親便獨守空房的武帝夫人,空閨寂寞,無人相伴,還是武林笑柄。可憐啊……到現在丈夫閉關一年沒見,唯一一個消息,還是要你來護佑太史闌的孩子……」她窺探著韋雅的臉色,深有所憾地搖搖頭,「你真是好性子,換我,早一刀殺了那個賤人!」
「喬雨潤!」史小翠怒喝,「挑撥離間,煽風點火,你有沒有廉恥!」
韋雅面色漠然,一動不動,似一尊雕像矗立在牆頭,誰也看不出她此刻心緒。
喬雨潤卻覺得十拿九穩,理也不理史小翠,聲音更加誘惑,「這個孩子……你瞧,是太史闌那個賤人,未婚生子,和容楚搞出來的賤種。她都和容楚生孩子了,還要拉扯著你家扶舟,這不是欺負扶舟和你?你又憑什麼千里迢迢地來救這兩個小雜種?這將你這武帝夫人置於何地……」
「這兩個孩子,骨骼清奇,我很喜歡。」韋雅忽然道,「如果太史大人同意,我想收他們做契子女。所以,請你不要一口一個賤種。」
喬雨潤嗆住,不斷咳嗽。
「你剛才說得也對,也不對。」韋雅淡淡道,「我和太史闌之間那筆帳,不勞你來算。不過你說你我之間沒有仇恨,我還不敢這麼認為,」她伸指點了點喬雨潤,眼神譏誚,「我相信,你恨我不下於恨太史闌,只要有機會,你一定會殺我。」
喬雨潤給她一指點住,只覺得渾身發冷,她仰頭看著氣質高貴的韋雅,再低頭看看自己一身泥濘血跡的狼狽,頓覺一心的恨意,都騰騰地湧上來。
韋雅算什麼東西?當初只是李扶舟身邊一個女屬下,大丫鬟的地位!一朝成了武帝夫人,如今武功出手,連帶週身氣度,四面擁衛,竟然都已令她無法追及!
而這些,本來該是她的,她的!
「韋雅!」她臉色一冷,又恢復了先前的猙獰,「既然你要救這賤種,現在就給我乖乖讓開!惹怒了我,我先摜死她!」
「留下孩子,我讓你走。」韋雅不看她,站在牆頭仰望雲天深處,極東之地,眼神很遠。
「夫人!」史小翠急了,喬雨潤這樣的禍害,怎麼能放走?
「你們有把握留下她的性命,並且保證孩子的安全麼?」韋雅眼光轉過來,依舊那般空,卻又似乎帶著淡淡諷刺的眼神。看得人心中難受,覺出滄海桑田般的寂寞。
史小翠一怔。
「我們也沒這把握。」韋雅道,「孩子為重。」
史小翠只得默默無語。
「先讓開路。」喬雨潤猙獰地道,「我要先出了總督府,到了安全地方,咱們再來談條件!」
史小翠等人怒目相視,熊小佳落到人群後,悄悄召來一個人,低低囑咐幾句,那人領命而去。
史小翠用眼角餘光看見他們的動作,心中稍安,冷哼一聲。
走得出這總督府,也走不出靜海城!
「既然如此,任憑夫人做主。」她道,「但請一定保證我家小主人的安全。」
「你放心。」韋雅道,「既然我來了,自然不能壞了你們的事。總督府和國公府,也不是我李家能招惹得起的。」
史小翠聽她說話,平和裡總帶著點骨頭,聽著甚不舒服,想來韋雅雖然沒有被喬雨潤說動,其實心中還是存了點怨氣。她此時顧忌著小公子還在韋雅手上,只得當沒聽見。
牆頭上的人讓開,喬雨潤冷笑著邁過牆頭,韋雅也要跟過去,史小翠急了,急忙道:「煩請夫人先把小公子還給我……」
「沒看見我一直按著他後心嗎?」韋雅道,「你家小公子先天不足,母腹之中又受了太多折騰,我一直以真氣護著他的內腑,是否能存活,還要看機會……」她身子一閃,已經跟著喬雨潤追了過去。
史小翠呆呆立在原地,想著她臨去的幾句話,心中巨震。
「先天不足,難以存活……」她痴痴地扭緊了手指,「怎麼辦……」
……
「我尊敬的太史總督。」錦衣人手裡的劍悠悠晃晃,漫不經心地指著太史闌的太陽穴,「看到你真令人歡喜,看到你萎縮於男人懷中更令人歡喜。」
邰世濤看著他的眼睛,烏黑深邃的眸子,眼角微微挑起,看上去有三分喜意,仔細琢磨卻只有漠然。
淡淡的,因為看穿和掌握一切,而覺得無趣的漠然。
邰世濤默不作聲爬上來,並沒有理會那懸在頭頂的劍,果然錦衣人的劍也向後退了退,但還是對著他和太史闌的要害。
邰世濤這個舉動,讓錦衣人終於一怔,這才仔細看了他一眼,「哦——」了一聲,道:「我說呢,太史闌在這種時候居然單身依附於一個男子……你不是她的護衛。」
他一口肯定邰世濤身份,邰世濤也不理會也不詢問,手掌輕輕按在太史闌後心。
「你應該是一位將領。」錦衣人又看了他一眼,「從軍未久,但經歷頗多。目前官職不低,和太史闌的交情應該是私下交情……嗯,聽說前院有天紀軍的士兵在,等待他們的副將出來,你該不會是天紀軍的副將吧?」
邰世濤心中一震,想不到多少眼前人都猜不到的事情,竟然這不相干的東堂刺客,一眼就看了出來!
「天紀軍不是和太史闌不和麼?」錦衣人瞇起漂亮的眼睛,似乎終於來了興趣,「你是奸細?」
邰世濤緩緩抬起頭來,靜靜盯著他。
「你想殺我了。」錦衣人有趣地道,「難得的是你眼神居然沒殺氣。這麼年輕就身居高位,果然有點門道。」
邰世濤倒覺得有點摸不清這人的門道,明明是敵人,殺意卻不明顯,至今站在這裡廢話。這個人,似乎把「遇見並解決有趣的事情」,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這是那種絕頂智慧,難逢對手的人才會有的心態。
「交出太史闌。」錦衣人道,「我給你一個機會殺我。」
「你有什麼資格命令他?」忽然一個聲音緩緩接口。
錦衣人眼睛一亮,「你醒了。」
邰世濤懷裡,太史闌緩緩抬起頭來,臉色還是極白,眼神也頗暗淡。
錦衣人卻沒有掉以輕心的模樣,手中劍立即轉向她,笑道:「大名鼎鼎太史總督,太史元帥,真是百聞不如一見,見面更勝其名。都傷成這樣了,說起話來還是這麼囂張。」
「我就是死了,你也只配在我屍體面前跳大神。」太史闌淡淡地道,「東堂,親王?」
「賤名不足掛齒。」錦衣人居然翩翩向她躬身,姿態優雅。
「我本來就不知道你的名字。」太史闌聲音虛弱斷續,態度卻很不客氣,「不過我也很奇怪你的囂張。你以為劍對著我就是挾持住我了?你忘記這是在誰的地盤?」
「是的。」錦衣人一笑,「不過我很奇怪,您為什麼到現在還不召喚護衛前來營救呢?雖然此處偏僻,在廚房之後,但我相信以你府中人數眾多的護衛,應該很快就能趕來。」
「我……也很奇怪,你為什麼還在廢話。」太史闌冷冷看他一眼,「在我護衛趕來之前,你看起來確實來得及先圍攻殺死我。」
不等他回答,她淡淡道:「因為你很閒。」
錦衣人忽然笑了,這一笑艷光四射,圍觀的人如被灼痛眼睛般低下頭。
「哦?」他聲音輕輕,看太史闌的眼神溫柔繾綣,如見久別情人。
「你不是東堂主事人,你甚至……和東堂在這邊的主事人關係不佳。」太史闌道,「這些刺客對你尊敬卻不親近,甚至還有防備,所站的位置也有距離,不像要保護你,倒像先保護自己。顯然你能決定他們生死,而且不會愛護他們,所以他們忌憚你,這不是主屬之間應有的關係。」她說了這麼多話,忍不住喘口氣,邰世濤將手貼在她後心給她輸入內力,太史闌按住他的手,阻止了他。
錦衣人眼神一掃,那些刺客汗出滿身,心中大罵太史闌太毒,僅僅這麼一句話,很可能等下就會害他們遭受殺身之禍。
誰不知道這位主子喜怒無常,殺人如除草?
「果然名不虛傳。」錦衣人半晌輕笑,「那又如何呢?」
「那說明你如果在此殺了我或者擄了我,你就是個傻叉。」太史闌面無表情,「你不是東堂主事人,你來此不過是路過,你殺了我,功勞也是別人的。為他人作嫁衣裳,你有病?」
「有道理。」錦衣人笑意更深,「不過我如果不殺你,就得殺了這些刺客,我為了不殺你而殺我東堂人?這事兒聽起來是不是有點奇怪,是不是更有病?你哪裡值得我這麼做呢?」
「挑戰。」太史闌輕輕道,「世間難得的挑戰,都值得你去玩一玩。」
錦衣人不笑了,深深凝視著她,忽然唏噓道:「太史闌,巍然如山,洞徹人心。為東堂將來打算的話,我該立刻殺了你。」
「你該。」太史闌漠然道,「這世上應該但是沒有做的事情,太多。」
「你要如何挑戰我呢?」
「是你挑戰我。」太史闌不客氣地糾正,「你先讓我離開,之後我會出現在靜海城安撫民心,趕赴黑水峪主持戰事。在這段路途中,你可以追擊我,如果你能攔下我,便算我輸,我任你處置,如果你最終沒能攔下我,讓我順利地傳遞給全城百姓我還在靜海的消息,並順利地登上戰船,算你輸,你立即離開靜海,並發誓永不再參合靜海的事。這個時辰限定,以我跨上黑水峪南齊任何一艘船隻為止。」
「姐姐!」邰世濤低喊,瞬間出了一身冷汗——這樣怎麼可以?姐姐處於最虛弱的時期,要如何和這智慧絕倫的東堂親王相鬥?
然而他瞬間就明白了太史闌的意思,她是擔心兩個孩子,不想讓這隻大鱷魚留在府中威脅新生兒,寧可自己先把錦衣人引出府,給孩子一個安全的地方。
「聽起來還是我虧。」錦衣人道,「我完全可以現在就留下你。」
「我也完全可以讓你在殺了我之後,無法出府,小命交待在此地。」太史闌道,「現在,我們都不動用彼此手下的力量,只較量一件事——」
「智慧。」錦衣人道,眼神深深。
「這不是你最喜歡較量的事情嗎?」太史闌道,「你已經因為缺乏對手,寂寞了好久。」
錦衣人似笑非笑盯著她,忽然回頭又對府中看了看,邰世濤的心因為他這動作不禁一緊,太史闌神色不變。
「我覺得你似乎在隱瞞什麼,或者想保護什麼……嗯,以身作餌,調虎離山?」錦衣人笑容玩味,盯著太史闌。
太史闌用一種「你是傻逼,你是多疑的大傻逼」的目光回敬他。
錦衣人又笑,這人笑起來異常瀟灑乾淨,漂亮到奪目。
「不過我覺得這樣很有意思。」他親切地道,「不僅好玩。更重要的是,我覺得如果我是在你對百姓演講的時候擒下你,或者在你即將在黑水峪登船的時候擒下你,那絕對比現在默默殺了你要有意思。」
「對。」太史闌道,「這樣不僅你可以狠狠打擊南齊的百姓和軍隊,而且這樣眾目睽睽之下的功勞,誰也搶不走,東堂奪靜海最大的功勞,就歸你了。」
「誠然很有誘惑。」錦衣人風度翩翩地躬身,「那麼,請吧。我給你一炷香的時辰先走。」
「殿下……」東堂刺客們忍不住出聲,實在不捨得這個殺太史闌的大好機會被殿下給玩沒了。
錦衣人眼角輕輕一掃,所有人立即噤聲。
有種人他在笑,沒有殺氣,但別人就再也不敢笑。
錦衣人此刻就是這種微笑,做出揖讓的樣子,但手中劍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一直沒有讓開。
邰世濤看也不看一眼,隨手撥開他的劍,抱著太史闌從容地從他面前過去,後背坦然地對著他。
錦衣人眼神裡有激賞。
邰世濤走了幾步,低聲問太史闌,「姐姐,我要如何召喚你的護衛?」
「不……」太史闌聲音更低,「帶我出府……」
「姐姐!」邰世濤大驚失色,他原以為太史闌不過是麻痺對方,先脫離對方的殺手。一炷香的時辰,夠他們出了前院,召喚護衛,那樣就算不能將這些人立斃於當場,也可以保證太史闌能得到更多保護,才好在城中露面。
難道她竟然真打算信守承諾,老老實實和自己兩人,應對那可怕東堂親王的追殺?萬一失手,她自己和靜海,那就是萬劫不復!
邰世濤怎麼也不肯相信太史闌是個這麼老實的人。
「你能想到這點,他如何想不到?」太史闌唇角露出一絲苦笑,「他為什麼肯答應?」
邰世濤一怔,隨即腦中如電閃,一個可怕的念頭,竟劈得他渾身一顫,「您是說……這府中,有東堂內奸!」
太史闌沉默,這是她也不願意承認和相信的事情,但她不敢冒險。
「難怪他肯讓我們先離開一炷香。」邰世濤喃喃,「是不是算準了我們現在能召喚來的,必然是內奸,那時候我們就真的腹背受敵了……」
不能往內院跑,內院有兩個孩子,也不能在前院召喚護衛,甚至不能呼喚專用來保衛太史闌的五百長林衛,因為誰也不知道,東堂在這些外圍護衛中,滲入了多少奸細。
那麼唯一能做的,就是和東堂這位親王,玩一玩追逐遊戲了。
邰世濤只擔心了一刻,隨即便笑了笑。
「姐姐,」他溫柔地注視太史闌,「沒什麼,那我們就出去,相信我,我能保護好你。」
「兩位,請速速逃跑。」身後,錦衣人帶笑的聲音傳來,他親手點起了一炷香,香菸裊裊裡,笑容期待又悠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