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6 章
人間溫暖

  怎麼能讓她如此開心呢……

  他嘆了口氣……真是的,他不喜歡殺人,但每次到最後,他殺人都最多。

  主要這世上,煩人和凡人太多了。

  他垂頭,對嫩草兒笑了笑。

  嫩草兒眼睛忽然睜大,烏黑的瞳仁裡,滿是那一個令人驚艷失神的,清逸又光艷的笑容。

  她的一生的最後印象,也定格在那言語難述的美裡,像夜晚來臨前最後一抹晚霞,光散雲收之前,燦爛無邊。

  然後她就倒了下去,眼睛猶自睜大。

  廳堂裡靜了一瞬,隨即慘叫聲暴起,「殺人啦!」

  唰一下,妓女們倉皇地四散逃開,落下幾雙紅繡鞋,他面前一條筆直的路,清清爽爽。

  他滿意地點點頭,看也不看地下的屍身,舉步上了二樓,在那間房間門前停下,還斯文優雅地敲了門。

  當然,他不會等人開門的,遠遠站在門外,他用衣袖拂開了門。

  門一推就開,並沒有拴上門閂,門板重重撞在牆上,牆後也沒有人等著抽冷子給他一刀。

  房內沒有人。

  錦衣人眉頭微微一皺,目光在室內掃了一遍,這是頭牌的房間,相對顯得佈置精美點,但主要也就是大床,桌幾,梳妝台盆架等物。桌上有酒壺酒杯,這是妓女房間必備的東西,用來助興。現在其中一隻酒杯被摔碎在酒廊上,房間地上潑著一灘酒,整個房間散發著濃烈的酒氣。

  他看看酒壺,確定這酒壺的大部份量都在地上,少掉的那些根本不夠喝醉人。

  護衛們在房內快速地找了一遍,當然一無所獲,他的眼睛卻只盯在床上,道:「機關。」

  看出了機關在哪,卻打不開,機關被人從裡面卡住了。

  「妓女屋內居然有地道……」錦衣人喃喃四望,唇角笑意頗有興味,「這地道,該通往哪裡呢?」

  ……

  「於大哥,你在看什麼呢?」

  平平靜靜的熟悉嗓音傳來,於定渾身一顫,隨即便回首,笑道:「小翠,你怎麼回來了?我剛才好像看見一條黑影往內院去了,怕又是東堂刺客,所以上牆想看個究竟。」

  他跳下牆,對史小翠笑,笑容坦蕩乾淨。

  史小翠臉色顯得有些蒼白,似乎也想笑一笑,但終於沒有笑出來,眼神越來越悲傷低落。

  「於大哥……」她低低道,「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怎麼就這麼糊塗?你忘記我們一路走來的情分了嗎?」

  於定臉色一變,皺眉道:「小翠,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懂。」史小翠輕輕地道,「你懂我說什麼,你懂今日發生了什麼,你懂大人遭遇了什麼,你懂你做了什麼。」

  於定沉默,半晌道:「我做了什麼?」

  「你放鬆了前院的護衛戒備,你在後院起火的初期帶人去救火,導致前院空虛,正好讓東堂的人趁虛而入,你指示了東堂刺客議事廳下是地道所在,所以他們集中攻打議事廳。」

  於定沉默。

  「你還犯了個最要緊的錯誤。」史小翠冷冷道,「大人在底下生產時,讓人扮成她,坐進轎子,由我護送著進入內院。」

  「出事了麼?」於定道,「轎子沒有受到襲擊,是吧?如果真有內奸,為什麼不襲擊那轎子?」

  「是啊,我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認為是我自己多想了。如果真有內奸,必定以為那轎子裡就是大人,自然要通報東堂刺客來攻擊。但我們平安無事地進入後院,所以當時我放心了。」

  「那又是什麼讓你再次懷疑了呢?」於定的語氣倒平靜了下來。

  「因為你。」史小翠抬起眼睛盯著他,「轎子抬進後院,你不知道轎子裡不是大人,那麼你該認為大人一直在後院生產,你為什麼還要在前院找大人?」

  於定一震。

  「因為你其實知道轎子裡不是大人,因為東堂刺客告訴你大人還在議事廳下面,是嗎?」

  於定沉默半晌,苦笑長吁出一口氣,「原來破綻在這裡……」

  「不,你還有很多破綻。」史小翠神情悲傷,「你其實早就變了,只是她們忙於軍務,不是天天回來,沒有注意到。雷元又是男人,心思沒那麼細。只有我一直掌管內院事務,和你天天接觸,我親眼看著你,一點一點變化。」

  於定垂下了頭。

  「於大哥……」史小翠低低地道,「我們曾經一起在總督面前發過誓,我們曾經無數次並肩作戰,我們跟著總督,從最艱難的日子一路走過,到得今天已經苦盡甘來,獲得他人所難以獲得的成就。我們得總督厚待,從官職到俸祿,乃至生活,無一不被她照顧妥帖。她以兄弟姐妹視我等,你……你如何能這樣對她?」

  於定肩膀顫了顫,依舊一言不發。

  「我想不通……我完全想不通……我早早懷疑,卻不敢相信……」史小翠茫然地道,「大人是什麼樣的人,咱們誰不清楚?她待人恩重,卻又賞罰分明,不是薄待屬下的人,也不是任人爬上頭的軟柿子。她這樣的主子,沒有人願意背叛也沒有人敢背叛。她一直很自信,我也很自信,因為我們和大人之間,還有一層知遇之恩。我們現在,最低的也是一個校尉,日後跟隨大人轉戰海上,人人前途無量,誰都看得見的光明未來,為什麼你要放棄……」

  她忽然住了口,因為她看見,有兩滴水珠,從於定垂下的鬢髮間落了下來,砸在泥地上,砸出兩個小小的土坑。

  她微有震動。男兒有淚不輕彈,於定,是不是也有什麼難言之隱?

  隨即她聽見於定哽咽的聲音。

  「是……我……我根本不想放棄……小翠……我們和大人生死相隨,在最初沒有背叛她……怎麼會在現在,已經功成名就的時候……做出這樣的事……我……我……我給你看樣東西……」說完伸手去懷裡摸索。

  史小翠心情激盪,於她自己,一千一萬個不願意隊伍中有任何背叛的兄弟,那於她是割心之痛,於總督又何嘗不是?眼看於定聲音慘切,那淚水,正滴落在她靴尖,她的心瞬間也燃起了希望。

  他有難言之隱,他願意坦誠,還有希望……

  她上前一步,於定此時正抬起手,手中黑黝黝什麼東西,平平一塊,史小翠更無懷疑,又上前一步。

  「嚓」一聲微響,於定手中黑色平板的尖端,忽然彈出一截雪白的刀刃,於定閃電般向前一刺,刀刃刺入了史小翠的腹中。

  ……

  妓女屋子裡的地道,該通向哪裡?

  邰世濤抱著太史闌,在簡陋的地道裡行走,太史闌身上,已經換上了妖桃兒的衣服。

  她自己先前換上的寬大黑袍,邰世濤覺得顯眼,自作主張給她換了衣服。

  太史闌已經再次暈迷過去,邰世濤輕輕抱著她,走不多遠就看見隱隱的光亮,出口已經到了。

  他皺了皺眉,雖然已經猜到,這種地道不會太遠太複雜,可這距離也太近了些,看樣子還是在這一片妓院群中。

  這邊的出口是一模一樣的設計,他先耳朵貼在地道口聽了聽,沒什麼動靜,這才小心地打開地道門,探頭對外望瞭望。

  還是一個房間,比剛才妖桃兒的房間簡陋得多,不過房間裡沒人。

  邰世濤放了心,將太史闌抱出來,這地道出口也是床上,翻過來就是床板。

  邰世濤將太史闌放在床上,一時卻做了難。

  他知道該立即帶太史闌走,可是此刻的太史闌已經是強弩之末,呼吸微弱,臉色蒼白髮青,脈搏不仔細摸幾乎都感覺不到。

  太史闌此刻是一生裡最艱難的時刻,生死的重大關口,如果不是她事先血肉骨骼和內腑被聖甲蟲長期淘洗,又一直鍛鍊身體,補養不休,身體底子超常的好,她所經歷的一切,早已要了她的命。

  最可怕的術後感染,她竟然沒有發生,還能掙紮著堅持到現在,但再經歷任何細微的折騰,她的命就再也保不住。

  邰世濤只猶豫了一霎,便將她放在床上,輕輕給她蓋上被子。

  被子破舊,不過洗得很乾淨,被頭還有補丁,不過是用同色的布補的,陣腳細密,不仔細看看不出來,應該是一位細緻勤勞的貧家女的房間。不過邰世濤走到窗前,隱約聽見底下笑鬧聲浪,似乎這裡還是一處妓院。

  妓院的姑娘,很少有這麼寒酸的,何況房間裡沒有妝台,沒有脂粉頭油,沒有任何顯示女子身份的東西,倒像個男人的房間。

  忽然有腳步聲響起,正衝著房間來,邰世濤轉目四顧,發現這房間四壁空空,根本沒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只得翻身上床,睡在太史闌裡邊,用被子蓋住自己。

  好在妓院的床向來寬大,睡了兩個人也不過佔了裡面一部分,邰世濤蒙在被子裡,被太史闌的身子擠著,但此時也來不及將她向外挪,只得一動不動,屏住呼吸。

  身邊的軀體,柔軟微熱,她的大腿和他的大腿緊緊挨著,隔著薄薄的綢褲,他甚至能感覺到她肌膚的異常彈性,像一幅繃緊的絲綢,乍一看光滑柔軟,手指撫上去卻要被彈開。

  他的手指顫了顫,一霎間羞愧於自己的聯想,如果不是不敢動,便恨不得先抽自己一耳光。

  他放緩呼吸,守住靈台,儘量忽視身邊的軀體,不去想此刻是他靠近她最近的距離,只專心地聽外頭的動靜。

  有步聲進來,有點慢,卻很穩,頻率非常一致。

  那人關上門,上了閂,走到桌邊,取火點蠟燭,邰世濤才知道,天已經黑了。

  他肚子咕嚕嚕地叫了起來,此時他才想起,他已經一天一夜沒有進食,而太史闌,沒進食的時間比他還長,雖然她服用的藥有固本培元,維持精力的效果,終究不抵食物的作用。

  這讓他再次心急起來,盤算著等這傢伙過來,就打昏他去找吃的。

  那人似乎在桌上放下什麼東西,有食物的香氣傳來,邰世濤的眼睛亮了。但隨即他身子一緊——那人走向床邊。

  這讓他瞇起了眼睛。正常人拿了食物進來就應該是吃晚飯,沒有吃卻走向床邊……他發現了?

  能這麼快發現,十有八九也是高手。但是這人步聲平穩卻沉重,不像有武功的樣子。

  他有點後悔自己躲到了最裡面,無法立即出手,只有等對方上床或者坐在床邊,才能一舉將其制服,想到這會讓那人睡在太史闌身邊,哪怕只有短暫的時辰,他心中也依舊不快。

  那人卻在離床邊一步的地方停住了,他呼吸清清淺淺,一動不動,似乎在聆聽什麼。

  邰世濤暗暗心驚,繃緊了身體,握住了刀。隨即他聽見一個低沉悅耳的聲音,輕輕道:「你來了。」

  「……?」

  「又受傷了?」那人聲音裡有憐惜的味道,鼻子似乎嗅了嗅,「我聞見有血腥氣。」

  邰世濤這才恍然為什麼露餡,太史闌在昏迷中,不能控制呼吸,重傷虛弱者呼吸不穩,另外她傷口未癒,雖然重重包紮,但自然還是有血腥氣。

  這個人的聽力和嗅覺,都很靈敏。

  一雙手忽然伸了過來,那人道:「你……」

  邰世濤閃電般出手,一把抓住了那人的手腕,那人一怔,身子一僵,邰世濤一抬頭,正看見那人面容。

  很瘦,微微蒼白,一雙眼睛顯得很大,目光直直地投在牆壁上,沒有焦距,也沒有情緒。

  邰世濤忽然明白……他是瞎子!

  「桃兒……」那人僵硬在那裡,沒有掙扎也沒有恐懼,聲音反而更柔軟,「你放鬆些……是我……是我……」

  他聲音著實好聽,絲綢般的質感,卻又微微帶點清冷,讓人想起白雪地上,柔柔覆下淡綠色的錦緞,逶迤了一地,優美而舒適。

  聽見這樣的聲音,再繃緊的人,心情也會自然放鬆。

  面前竟然是這樣一個人,邰世濤一時有些失措,他可以毫不猶豫殺死任何敵人,卻難以對這樣蒼白瘦弱,卻一眼能看出善良的無辜男子下手。

  一隻手輕輕伸過來,搭上邰世濤的手背,做了個拉開的動作。

  太史闌的手。

  不知何時她已經醒了,有點疲倦地注視著兩人,對邰世濤做了個「放開」的口型。

  邰世濤鬆開手,那男子展顏一笑,俯下身,摸了摸太史闌的頭,「嗯,別怕,到我這裡就沒事了。」

  他撫摸到太史闌的頭髮時,太史闌身子一緊,邰世濤渾身一僵,再次抓緊了刀,那男子手似乎也頓了頓。

  但那一頓極其短暫,隨即他便起身,道:「餓了吧?正好我還沒吃晚飯,一起吃。」說完便將桌上的托盤拿來,放在床上。

  他的動作很平穩,在這簡單的房間裡行走自如,看樣子已經瞎了很久。

  托盤裡只有一碗炒青菜,一碗淡薄得幾乎照出人影的蛋花湯,一碗飯,飯還是糙米,那男子聲音裡飽含歉意,「你受傷了吧?該吃點肉的……我去廚房給你找點吃的來……」

  他欲待起身,太史闌伸手拉住了他,輕輕道:「這樣就很好。」

  她聲音嘶啞,聽得邰世濤心中一酸,又不放心地抬眼看那男子,怕他因為聲音不同而懷疑,那男子臉上卻一片平靜,嗯了一聲道:「你吃著。」

  邰世濤看看那點飯菜,也只夠一人吃的,這少年今晚要餓肚子了。但此時太史闌身體重要,也就輕輕端過碗,正要扶太史闌起來吃一點,那少年已經將太史闌扶抱了起來,拿了床頭一床被子墊著,道:「這樣舒服些。」

  他看起來是個很會照顧人的,燭光裡眉眼溫柔,雖然貧窮而靜默,甚至身有殘疾,卻自然有種令人安心且信任的力量。

  此時走廊外有人經過,一個少年嬌滴滴地道:「華四爺好久沒來了,一定是被哪個野女人勾去了魂兒,忘了我了……」隨即一個粗豪的聲音大笑道,「我的小粉團兒,我怎麼捨得下你,這不是家裡那個醜婆娘管得緊嘛……」隔窗的燈火,照見兩人扭扭纏纏地離去。

  邰世濤恍然大悟,這裡竟然是一個小倌館。他從妓院裡逃了出來,逃到了小倌館。

  邰世濤想到這是小倌的床,頓時覺得渾身都不對勁,低眼看太史闌,她卻很平靜,好像早已猜到。

  那少年把飯菜遞過來,邰世濤悄悄摘下自己領口的銀紐扣,試了試。太史闌靜靜地瞧著,沒有阻止也沒有贊同。

  按說在東堂細作妖桃兒對面等著接應她的,自然也應該是東堂的奸細,可眼前這個人實在不像,但邰世濤也不放鬆警惕。

  飯菜自然是無毒的,那少年先餵太史闌把湯喝了,太史闌現在連喝水的力氣都沒有,卻不肯放棄,慢慢地嚥著。

  邰世濤抿唇低頭,他知道姐姐這是為了早日恢復,勉強自己吃東西,想著姐姐平日錦衣玉食,此刻卻為了生存,不得不吃這種粗糲的食物,又是一陣心酸。

  那少年靜靜聽著,忽然起身,道:「等我下。」就走了開去。

  邰世濤正在出神,沒想到他動作這麼快,在躍下床阻攔之前,那少年已經飛快地開門走了出去,出門時還將門小心帶好。

  邰世濤有些緊張,這時候這人出門,通風報信?

  「姐姐,我們走。」

  太史闌搖搖頭,嚥下一口之後她才道:「他沒問題。」

  「可是……」邰世濤還是不放心。

  「此時再出去我會死,留下來可能死,在一定和可能之間,我選後者。」

  邰世濤沉默,望著跳躍的燭火下,蒼白的太史闌,艱難地吞嚥,眼圈慢慢紅了。

  隱約樓下似乎有喝罵之聲,又有上樓梯的蹬蹬之聲,門開了,隨風飄來一句話,「整日偷吃偷拿的……」聲音戛然而止,被關在了門外。

  那少年站在門口,手中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碗,快步過來,歉然道:「沒有肉了……不過王大娘還留了一碗準備美容的米湯……我聽說米湯也是養人的……」說完低頭,十分歉意的模樣。

  太史闌目光緩緩轉過去,看見他手指紅腫,膝蓋上還有個腳印。

  米湯很燙,他可能是迅速舀出來或者搶過來的,以至於挨了人家一腳,潑出來的米湯又燙傷了手指。

  可是他此刻歉然地垂著眼,只為不能為她偷來肉吃而萬分不安。

  太史闌和邰世濤心中都嘆息一聲,邰世濤想起那個狠辣的妖桃兒,真心覺得她不配得到這少年的關愛,聽剛才那句罵,想必這樣的事情他做過好幾次,這種人是不會為自己偷食的,那就是為妖桃兒了。

  那少年扶著太史闌慢慢喝完米湯,邰世濤依舊搶在她喝湯之前試了試毒。

  米湯果然是養人的,一碗熱熱的米湯喝完,太史闌額上微微出了汗,氣色也好了些。  「你也吃……」她把碗向那少年推了推,那少年只是微笑。

  太史闌又注視邰世濤,用眼神詢問他要不要吃,邰世濤搖搖頭,這點食物,還是算了吧。

  隨即三人都聽見一聲響亮的「咕嚕」,從某人的肚子裡發出來。

  太史闌怔了怔,邰世濤羞愧無倫地低下頭,那少年一愣,對太史闌笑道:「吃著飯還在肚餓,你這回真是餓狠了。」說完端起碗,餵她吃。

  太史闌勉力接過碗,道:「我自己來……」那少年也不勉強,含笑坐在一邊等待。

  太史闌吃了一點,便舀起滿滿一大勺,遞到邰世濤嘴邊。

  邰世濤臉更紅了,慌忙轉頭要避開,太史闌眼睛一瞪,邰世濤就不敢再動,猶豫了一下,慢慢含下了那口飯。

  他不敢發出聲音,一點一點慢慢咀嚼,粗糙的米飯此刻在口中,竟嚼出了淡淡的甜,淡淡的香,唇齒間研磨不盡的深長滋味,或者那都是濃濃的溫情……他恍惚想起這似乎是姐姐第二次餵他食物,有點心酸,有點不安,更多的卻是歡喜。

  享有獨一份姐姐關愛的歡喜,只這淺淺一勺,出生入死也不過是淡去的光影,此刻台前只有他和她,一霎時光共享。

  太史闌又餵了他幾勺,邰世濤便堅決不肯再吃,眼看那少年並沒有再親手餵太史闌,反而坐到一邊,便輕輕撿起勺子,餵太史闌又吃了些,太史闌畢竟等於動過手術,喝了兩碗湯已經是極限,搖頭拒絕,邰世濤卻也沒有再吃,將剩下的輕輕放在床邊。

  「你吃吧……」太史闌開口,聲音也有歉意,「對不住……」

  她是為讓人家吃剩飯道歉,那少年轉頭,對她一笑,道:「沒事,我不餓。」

  他太瘦,乍一看不出色,然而此刻一笑,若星光乍亮,雲破月來,春風花影……笑意從彎彎眼角蔓延,在弧度美好的唇邊停留,溫柔至醉人,連見慣美男子的太史闌,都看得呆了呆。

  此時兩人才發現,這少年眉眼其實生得極好,只是營養不良,顯得面黃肌瘦罷了。

  少年似乎也感覺到他們的注視,有點不自在,微微抿了唇,將剩下的飯菜端起,一口口吃了。看得出他很餓,吃起來很認真,一點飯粒都不放過,卻又不顯得粗俗急迫,動作有種深入骨髓的優雅。

  兩人都垂下眼,不想再觀察他的舉動。這少年一看就知道出身良好,卻淪落至此。小倌館很多這種出身的少年,早些年的朝廷犯官,常有發配至靜海的,從屬親人會被轉賣,多少人在最底層掙扎淪落,死去無聲。

  太史闌就是在這一刻,忽然萌發了取締犯官親屬發配娼妓業處罰的念頭。

  飯菜很快吃完,一人份的飯食,等於三人共食,誰都沒吃飽,但都覺得心中溫暖充實。

  那少年將碗收起,吹熄燈火,走到床邊,輕輕道:「我這邊熄燈都很早……」

  他似乎是在解釋,太史闌微微覺得有點不對勁,卻也沒有多想。

  少年很自然地上了床,睡在她身邊,太史闌若無其事,邰世濤身子一僵,但在他有所動作之前,太史闌已經捏住了他的大腿。只是她手上沒力,那一捏與其說是捏,還不如說是摸。

  她溫柔的手指,輕輕撫過他敏感的區域……

  邰世濤頓時更加不敢動了——這麼輕輕一摸,他忽然便血液沸騰,下腹灼熱,然後……蒙古包悄然建起……

  邰世濤滿臉通紅,尷尬得一動不敢動,拚命用背心貼著冰冷的牆,試圖澆滅某處不可控制的火焰,緊張得連渾身肌肉都在顫抖。好在太史闌動彈不得,那少年隔得遠,兩人都沒發現。

  三人同睡一床,卻是三種心思,三個人的呼吸,輕輕重重交織在一起。

  少年忽然翻了個身,摟住了太史闌。

  這回太史闌身子一僵,邰世濤霍然從被中鑽出來,正要出手,卻聽見黑暗裡,那少年輕輕道:「桃兒,你今天是不是傷得太重?以前你都要抱著我才睡著的。」

  太史闌含糊地嗯了一聲。那少年溫柔地理著她的髮絲,又道:「桃兒,我說過我不會問你是做什麼的,也不會問你為什麼經常搞成這樣子,但我真的很擔心你,你一次比一次狼狽……我怕你出事……」

  太史闌和邰世濤都怔了怔。

  原以為這少年應該也是東堂細作,後來看著又不像,便猜想是不是妖桃兒的情人,但如今聽他口氣,他其實對那女子一無所知,那女子也沒打算告訴他任何事,卻會在受傷後通過地道來到他這裡,尋求的不是蔭庇,而是一個懷抱。

  一個潛伏他國操持賤業的細作,一個小倌館地位最為低下的小倌,平日裡從無交集,只有當她出任務受傷,才會踉蹌通過密道,躺上他的床。而他不問,不說,只在這樣無數個黑暗的受傷的夜裡彼此相擁,不涉曖昧,無關風月,以年輕的身軀互相取暖。

  或許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他也永遠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他們不問彼此出身,不求未來相許,他們活在人間的最底層,忍受世間最為苦難的生活,只有借彼此的微光,才能將心深處包圍的黑暗照亮。

  只是貪戀彼此懷抱的那一霎溫暖,暖這世間永無止盡的淒涼。

  邰世濤鼻子又酸了,轉頭痴痴瞧著斑駁的牆。

  太史闌卻很堅定地,伸手抱住了那少年的肩頭,這一刻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兩個孩子,生下他們到現在,她只來得及看一眼,而他們甚至沒能喝上她一口奶。

  她隱約也覺得,自己不會有奶了,或許受創太重,或許先天限制,她的胸部沒有任何特別的感覺,想到兩個孩子將注定喝不到一口母奶,她心中就充滿無盡的歉意。

  眼前的少年,他也從孩童時代過來,他也還是個孩子,他也曾在母親的懷中被呵護,如今他沉在永恆的黑暗裡,靠一個女奸細的懷抱來溫暖。

  她忍不住想給他更多一點熱量,哪怕只是短短一刻。

  懷中的少年聲音輕輕,夢一般,「你今天的懷抱……有點不同……」隨即他微笑,「我很喜歡。」

  太史闌不說話,也撫了撫他的髮,他其實不比她小多少,可是如此脆弱,也如此堅強。

  「等下你就回去吧。」少年道,「先前外頭出了點事,聽說總督大人來了,可惜我不能親眼看一看……」他有點悵然地笑著。

  太史闌聽出了他語氣的遺憾,「嗯?」了一聲。

  「你知道我最敬仰她的……」少年道,「女中英傑,德被靜海。拜她所賜,小倌館的日子好了許多,連帶我也好受了許多。以前那些混混們過來,哥哥們都不願意接待,都是我去……」他忽然住口,低下頭去。

  太史闌沒有動,手指慢慢撫過他順滑的長髮。

  他似乎鬆了口氣,繃緊的身體微微放鬆,看樣子即使在同為妓者的妖桃兒面前,他也自尊著,不願提起那些接客賣笑的事。

  他忽然似乎想到了什麼,急促地道:「你……你受傷,不會是因為總督大人到來吧?你……你不會是去行刺總督大人吧?」

  太史闌微微驚異於他的敏銳,看樣子妖桃兒雖然什麼都沒告訴他,但是這聰明的少年,已經猜出了一些,只是一直不點破罷了。

  他也許是怕點破了,從此便失去了夜晚的這個懷抱。這夜晚的托庇,看似是妖桃兒求助於他,可對他來說,卻也是自尊的救贖,他因此覺得,在這世界上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他依舊被信任,被依賴,被需要。

  太史闌輕輕搖了搖頭,那少年似乎想起什麼,也沉默下來。

  三個人都安靜著,太史闌和邰世濤都是累透了的人,在這天生令人安適的少年身邊,都起了睏意,太史闌閉上雙眼,邰世濤也昏昏欲睡。

  忽然他睜開了眼睛,聽見頭頂上有風聲!

  那風聲並不響在近處,但就在這一片屋頂上,隱約有屋瓦擦動衣角的聲音,似乎就在隔壁。

  邰世濤頓時明白,這是錦衣人已經找到了這裡,正在挨門悄悄查看。

  這一片的大小妓院不少,地道到底通往哪裡又毫無線索,只能一家家的查看,邰世濤原以為這傢伙至少要大半夜才能找到這裡,現在看來,這人也想到了地道不會太長,出口就在附近妓院的道理。

  東堂這位親王一來,這四壁空空的房間便毫無遮蔽之處,必須得走,邰世濤輕輕坐起身來,去抱太史闌。

  但已經慢了一步,衣袂帶風聲已經到了頭頂,現在出去,十有八九堵個正著。

  睡在最外邊的少年也睜開了眼睛,忽然手伸過來,一把拉過了邰世濤。

  邰世濤一怔,低頭看胸前的手——他知道他在床裡?

  他一直都知道?

  少年對他的方向笑了笑,他的笑容天生具有安定人心的力量,邰世濤抓著刀的手緩緩放下。

  少年拽著他,把他往身前拉,用口型道:「上來……上來……」

  邰世濤的臉唰一下暴紅。

  他明白對方是要做什麼了,腦子裡頓時昏亂一片,內心直覺抗拒,但低頭看看半暈迷狀態,根本不能再折騰的太史闌,終於爬過太史闌的身子,輕輕覆上了少年的身軀。

  他雖然壓在那少年身上,卻努力收腹撐臂,整個身子都懸浮著,這樣雖然費力氣,總比真壓要好。

  少年卻道:「脫掉,脫掉上衣……」

  邰世濤心裡明白對方肯定要過來看的,這樣衣冠整齊壓著也沒用,咬咬牙開始脫衣服,脫了上衣,露出精赤健壯的上身,少年肌膚光滑,呈現淡淡的小麥色,月光下線條緊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