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在屋頂上行走,忽然看見前方不遠處的屋頂上,有人在看月亮,一隻手微微抬起,似乎是要發射暗器的模樣。
離得遠,他看不清是誰,但看見這樣的造型,自然要下意識躲避。
底下就是一個院子,還是不錯的院子,足足有兩進院落,看來是個富戶。他從屋瓦上掠下,貼著屋簷下的廊柱,仔細聆聽裡頭的聲音。
忽然身後霍霍之聲響起,他一驚要回頭,一根黑色繩索忽然從他脖頸之側滑了過來,蛇一般繞他脖子一圈,唰一聲收緊,將他的脖子,狠狠勒在柱子上。
他大驚,這人還算靈活,並沒有掙扎,而是立即拔出腰後的刀,一刀砍向頭頂的柱子。
他反應快,卻又太惜命,只想著此刻砍斷柱子可逃生,卻沒想到此刻那出手的人必然緊貼身後,如果這一刀先砍向身後,攻敵必救,自己也就得到瞭解救。
他沒有想到,所以他死了。
身後人一腳蹬在他腰上,手臂後扯,重重一拉。
「卡。」一聲,喉骨脆裂的聲響,那人的刀已經觸及了柱子,卻只擦破了柱子一層油漆。
最後一刻,他只看見月光淒冷,照見一隻秀氣而白的手,不急不忙伸過來,接住了那柄將要落下的刀。
還有一雙細長的眼睛,從模糊的視野裡掠過,那眼神裡滿滿鄙視,似在說「真蠢。」
……
院牆後、池塘邊、草叢裡、豬圈旁……這個不大的小村,這看似平靜的普通一夜,卻有一對鬼魅般的黑影,遊走在阡陌中,獵殺著懵懂的獵物……
那間小院裡,錦衣人在吃瓜子。當然這個瓜子沒有任何問題。
他吃瓜子,殼子都整整齊齊擺著,列成豎行,如果有一枚瓜子殼沒放好,他就會調整一下。
所以他吃瓜子,能夠很清晰地數出自己到底吃了多少顆,他覺得瓜子上火,每天吃五十顆也就可以了。
一排十個殼子,排五排,正好結束。
他慢悠悠地剝瓜子,算著時辰,吃到第三十顆的時候,這些人也該回來了。
他的神情不太滿意——大哥臨時撥付的手下,都是酒囊飯袋。所以他只好把時限放長些,如果是他的手下,十五顆瓜子也就差不多了。
他這次出行,是因為某個和天授大比相關的傳言,大哥主持天授大比大敗,還受了傷,回國養了一陣傷,又被派回來主持靜海這邊的任務。在大哥回國期間,他聽說了一個消息。說是當時南齊之所以能勝,是因為太史闌暗中找了一個「神語者」。
「神語者」是東堂對有天賦預言能力者的稱呼,在異能者相對較多的東堂也很少見。據說南齊這位神語者,在天授大比中,很說了一些要緊的話,甚至暗示了東堂皇族的命運變遷。
這話就著實要緊了,所有皇子都聞風而動,但無論怎麼打聽,都無法得知真相,大殿下以及將軍都守口如瓶,絲毫不給人機會。
季將軍是他的人,卻沒有向他回報這事,他乾脆把人找來,直接詢問。季將軍卻一改往日爽朗忠誠,言語支吾,告辭的時候眼神還很古怪,幾分疏遠幾分畏懼。他因此命令屬下好生防備著老季,並做了幾次試探,好在此人忠誠不改,只是由此,他對那預言就更加好奇了。
其實,不用詢問也可以猜出大致輪廓,最起碼老大的預言肯定不祥,否則早就輕狂得飛了起來,還至於這樣愁眉苦臉閉門不出?
所以他趁著沒什麼事兒,到南齊來了一趟,到了極東雲合城,卻沒找到那個傳說中的小和尚,打聽的結果是到了麗京。
麗京那地方,實在不適合他這個異國親王前去,何況他聽說現在的麗京很不穩妥,那裡好歹是南齊的京城,還是有幾個厲害人物的,他不畏懼任何人,卻懶得為一句虛無飄渺的話去冒險。
預言又如何?他相信事在人為,相信只要有足夠的力量,自可翻轉乾坤。
命運,從來都不是一句話能決定的,那句話不過是一個引子,就算有千萬句話,不去做什麼都不存在。
正好靜海有戰事,他便來了靜海湊湊熱鬧,順便等待他的護衛們,他的近身護衛們近期被他派到別處執行任務,身邊使用的是幾個新人,總覺得各種不順手。
靜海這邊他不會停留多久,等護衛們消息到了,他或許還會遠遊一趟……
他忽然停下手,數了數瓜子殼。已經到了第五排的中間,四十五顆。
不對勁。
他毫不猶豫停手,掠出屋子,手中一枚精緻的小管輕輕一扣。
「咻。」一線煙花,卻是極細的煙花,如一根針戳入天空,白而亮,似剎那間戳破天地,又似將黑夜瞬間割裂。
但這煙花聲音也極輕,似針尖刺上錦緞,一滑而過。連豬圈裡的豬都沒被驚動,只有遠處村口的狗,回頭向這方向吠了幾聲。
煙花一亮即暗。他在黑暗中轉目四顧,卻沒有看見人影匯聚而來。
他眉頭微微一挑,唇邊一抹笑意。
那笑意很奇特,說不清熱或冷,媚或淡,清冷或溫柔,整個人忽然便令人有了虛幻感。
他瞟了一眼隔壁。
嗯……竟然看走眼了……
沒有人來,他也就不再等,悄然起身,身如片雲,掠過了院牆。
此時邰世濤和太史闌剛剛獵殺回來,邰世濤將太史闌剛放上床,忽然心有所悟頭一抬,就透過半開的窗戶,看見急速而來的黑影。
太史闌也看見了,眼神一縮,心想發現得好快,而且決定得也好快。計畫失敗,居然自己親自上門,果真是個內斂的狂徒。
她看見對方來的方向和速度,心中飛快做了個計算,快速地道:「世濤機關別用。」
話音未落,兩人面前的人影便不見了,再出現的時候已經掠窗而入,但那時已經不是黑影,是白影。
滾滾光柱,劈裂黑暗而來,似是將這人間光芒全數掠奪,都凝聚在那秋水般的劍尖,以至於天地黯沉而獨此處燦爛。
一劍天外來,一劍白雲生。
太史闌一生所見劍光之壯美,唯有李扶舟容楚可堪比擬。
那劍光所經之處,四面牆灰無聲掉落,用來準備彈出暗器腰帶的那根枝條,無聲化灰。
暗器沒有綁在邰世濤腰帶上,是因為不夠長,此刻代替彈簧的枝條一毀,滿室都被濛濛劍氣充滿,氣溫似乎下降幾度,邰世濤已經迎著劍光,一步躍上。
但他這一步沒有來得及邁出,因為他忽然覺得腰後一涼,隨即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太史闌從他腰後,迅速拔出了銀白的刺尖,然後她只做了一件事。
她將手指護在了喉間。
此時劍光到,出劍的人看似平和,實則目的性極強,從一開始,這劍光就是沖太史闌去的,到最後也不會更改。
所以他的劍光,並沒有招呼站在床側忽然一僵的邰世濤,白虹如練,對上毫無防備也無法防備的太史闌。
劍光及喉!
強大的劍氣瞬間割裂太史闌領口衣物和肌膚,哧哧現出幾條血痕。
太史闌沒動。
她始終保持著那樣單手擱喉的古怪姿態,似乎已經驚嚇得忘記動作,下意識地保護住自己的要害。
錦衣人眼底卻掠過一絲異色,覺得傳說中,以及一直以來感覺到的太史闌,似乎不該是這樣子。
但劍已出,雷擊而不收。
只一霎,白光暴漲,劍尖及喉!
與此同時,太史闌輕輕道:「破。」
無聲無息,白光驟減,錦衣人生平第一次瞪大眼睛,看見劍尖忽然不見。
只是剎那。
隨即他忽然想起一些傳說,反應極快,立即棄劍,五指如鉤,直扣太史闌咽喉,動作比劍還快!
他棄劍那一刻,太史闌又輕輕道:「去——」
一截雪亮的劍尖,忽然在她掌間出現,長劍瞬間恢復,她橫掌對正落下的劍身一拍,劍身旋轉,劍尖翹起,正刺向錦衣人雙眼!
錦衣人此時手指已經到她咽喉,卻再次不得不自救,驀然一個後仰,長劍貼面而過,他伸手去拿劍,卻並沒有抓實劍柄,手指點在劍中段,要將劍再次點轉方向,襲擊太史闌胸口。
太史闌忽然手一抬,撒出一把瓜子,「嘗嘗——」
嘩啦啦瓜子散開,正好被再次凝聚的劍氣擊碎,瓜子殼四散。錦衣人神色一凝,雖然未必確認這瓜子是否是自己的毒瓜子,但這種事終究不能冒險,只得趁著後仰未絕之勢,嗖地一下穿出窗外。
他出窗那一刻,邰世濤已經從混沌中醒來,只聽見太史闌一句淡淡吩咐:「關窗。」
邰世濤向來對她是一個指令一個動作,明明看見錦衣人就站在窗口,明明知道自己去關窗就是將胸口要害袒露人前,卻毫不猶豫,搶上一步。
「砰。」木質拉窗關下。
這種糊了窗紙的木窗子,對高手的阻礙不如一張紙,窗外錦衣人一聲笑,正要嘲諷這動作的幼稚,忽聽見裡頭太史闌的聲音,淡淡傳出:「你強我弱,你站我躺,你出劍我無劍……這樣你都輸。現在出門左轉,下次再玩。」
他身子一僵。
……
屋內,邰世濤緊盯窗紙上透出的模糊人影,心砰砰地跳著。
他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只知道錦衣人竟然被姐姐驅退,而這人的武功,從剛才那一劍看來,不在李扶舟之下,他被姐姐驅退也不過是暫時退讓,毫髮無傷,他如何能放過這大好機會?姐姐憑這幾句話,如何能趕走他?
太史闌卻好像已經完成了任務,疲憊地閉上眼睛。
窗外很安靜,安靜得好像沒有人在,好像那個生平大敵從未曾站在那裡。邰世濤屏住呼吸,刀執在掌中,一個隨時準備動手的姿勢。
然後他便發現,窗前的影子,忽然不見了。
他怔了怔,嘩啦一下打開窗,院子裡哪有人影?剛才一切仿若是夢,只隱約風中,傳來模糊一聲笑。
笑聲很好聽,卻沒有笑意,只讓人覺得空、冷、遠、淡淡寂寥,微微嘲諷,嘲諷的也不是具體的某個人,而是這芸芸眾生,或者是他自己。
邰世濤靜靜注視著黑暗,一時只覺得心中恍惚,再回頭看太史闌,想要問明白到底怎麼回事,卻發現她竟然已經睡著了。
他關上窗,走到床前,慢慢蹲下來,凝視著太史闌安詳的睡顏,心中隱隱約約地覺得,在經歷一場巨大的災難之後,南齊歷史上,甚至整座大陸歷史上,最強大的女人,誕生了。
……
這一夜也就這樣過了,後半夜什麼事都沒發生,到天快亮的時候,邰世濤隱約聽見隔壁有動靜,他凝神以待,對方卻沒有過來,只隔著牆道:「這一局我輸,太史闌,我在後頭等著你,這回……走著瞧罷。」
聲音凝成一線,只傳入兩人所在,隨即有馬蹄聲響起,邰世濤躍上屋頂瞧時,就見有兩騎絕塵而去。
兩騎。
邰世濤皺起眉,他記得這位東堂親王的隨從,已經全部給自己殺了。那麼現在的另外一騎是誰?遠遠望去,晨曦朝霞裡,其中有一騎身軀特別高壯,不似錦衣人,也不似任何常人應有的高度。
轉眼那兩騎就消失在地平線上,隨即有人敲門,那溫柔的盲人少年,已經早早起身,煮好了粥,給太史闌端來了。
邰世濤和太史闌原本有心讓他留在某個地方藏身,等到事端平息後再回來安排他,這少年卻不肯,說太史闌需要人照顧,他能盡一些力也是好的。邰世濤也不得不承認,在照顧人方面,他遠遠趕不上這少年。比如他也煮粥給太史闌吃,太史闌也誇好吃,但很明顯胃口就不如吃少年的粥的時候帶勁,單單為了能讓太史闌多吃些,他也願意帶著他。
何況這少年安安靜靜,十分乖巧,每次他和太史闌要說話,他便不動聲色避了開去,也是他安撫住車伕,一路和人打交道很妥帖。
不過邰世濤戒心不去,每日他送來的食物還是驗毒後自己先嘗。
吃完飯謝過王家人,邰世濤便抱起太史闌,準備上路,臨行前他要給對方留下銀票,王家人堅決推辭,王老漢不客氣地把他們向外推,道:「出門在外誰沒個難處?這點事要收錢咱們成啥人了?走走,你們走走。」邰世濤無奈,只得謝了,將銀票收起,那王老漢忽然又瞇著老眼,盯了邰世濤半晌,道:「你們是靜海城裡的人吧?」
邰世濤心中一驚,卻聽老漢道:「哎,你們城裡人,經常能看見總督大人的吧?如果你們哪次見到總督大人,就幫我代句話,說鱔魚村的老王一家人給她磕頭,當初老海鯊魚稅逼得老王一家險些背井離鄉逃難,她來了之後咱們才能活下去,這是活命全家的恩德,咱們應該上城給她磕頭的,可是想著,跑去了人家也沒空見。你要遇見,代咱說老王一家,謝她啦!」
老漢張開沒牙的嘴,笑得愉悅。
邰世濤沉默,原本閉著眼睛的太史闌忽然張開眼睛,看了老王一家一眼。
「嗯。」她道,「她會聽見,並同樣感謝你。」
……
一刻鐘後,他們到了車子邊,邰世濤看看車廂,果然兩座車廂的輪子都被損壞了,不過其中一輛損壞少,下掉的榫子找回來重新裝上便可,另一輛輪子幾乎已經毀了,外觀卻都看不出來。可以想像,如果冒冒失失驅車而走,不管用哪輛,都會在駛出不久後,發生翻車事故。
什麼事就怕沒準備,有了準備自然簡單,他把兩輛車換了回來,修理好輪子,又裡外檢查了一遍,才抱了太史闌上車。
盲少年自覺出去和車伕坐在一起,邰世濤才有空問太史闌昨夜到底怎麼回事。太史闌淡淡說了:「我贏了他半招,把他逼出了窗子。」
「可是……」邰世濤想說那半招無法對對方造成傷害,憑太史闌就是全盛時期也無法對對方造成傷害,那個聰明絕倫的傢伙,怎麼肯放棄那樣寶貴的機會?
「這樣的人,沒有缺點。唯一的缺點就是太驕傲。」太史闌道,「我說成那樣,他不會再動手。何況我覺得他眼神寂寞。」
「眼神寂寞的人,結合他的身份,可以認為他在國內已經沒有敵手。高處不勝寒,他內心裡,對鬥智的渴望,可能已經勝過了對生死的操控。」
「獨孤求敗。」太史闌撇撇嘴,「難得遇上敵手,這麼殺了豈不可惜?」
邰世濤一笑,隨即心中泛起隱憂——雖然錦衣人輸了半招,但那只是姐姐利用她的天生異能,一時驚住了對方。之後又拿捏住了對方心理,將他逼走,可謂招數盡出不過如此。這種好運只能有一次,而下次,被激起好勝心的這位殿下,他那詭譎千變的智慧,又會帶來怎樣的出手……
他還擔憂著,為什麼早該追上來的總督府護衛,沒有追上來?總督府裡又發生了什麼?他注目太史闌看似平靜的容顏,卻也看出她心底的不安和波瀾,只是此刻,誰也不願說破。
掙得此時生存,才能換取之後一方天地。
車行又一個白天,離黑水峪已經不遠,過了今夜,就能看見黑水峪那個標誌性的黑魚礁頭,而援海大軍的駐地就在那附近,那裡也是援海軍和蒼闌軍的軍事管制範圍,只要進入那裡,安全便得了保障。
但今夜,卻是最難渡過的。
「進入黑水峪駐軍地之前,有一個必經之道,就是這裡。」邰世濤拿著先前和人買來的市面上的簡易地圖,指在圖上一處狹窄的地方,「夾山山道。最好埋伏的必經之路。除此之外,都是視野開闊之地。我想對方不會放棄那最後的機會。」
太史闌點點頭,邰世濤又道:「在夾山道之前,會經過最後一個村落華家村,這村很小,只有十來戶人家,幾乎不成村落。我們可以在那裡補充一下食物,等到天亮再……」
「穿村而過。」太史闌道,「不要停留。」她沉默一瞬,道:「我們沒有時間。此刻靜海首戰失利的消息應該已經傳到朝廷,我再不出面,必定引起朝中攻擊,到時候,陛下會很為難……」
邰世濤默然,這意味著太史闌幾乎不休息趕赴戰場,可是他也無法勸阻,都已經做了這樣的選擇,走了這麼遠,沒道理半途而廢。太史闌早些出現就能早些安定戰局,早些安定戰局就能早些回府,早些回府就能早些控制事態,早些控制事態就能不被康王派系攻擊,這都是性命攸關的事,苦,也只能受著。
他現在只無比慶幸自己逢上了這一系列的事,能陪著姐姐走這最艱難的一路。
車子轆轆而行,在天黑之後到達華家村,果然這個村落住戶很少,只有稀稀落落幾間房屋坐落在道路兩旁,不遠處就是一個墳場,荒煙蔓草,看起來很是荒涼。
這邊一路沒有城鎮集市,雖然從前面村子走時食物已經帶夠,又和王家媳婦買了幾件乾淨衣服。邰世濤卻希望有些熱水給太史闌洗洗,讓她在床上稍微躺躺,也好恢復下精力,迎接之後夾山道的埋伏。
他提議找個地方要點熱水休息一下時,太史闌也沒有反對,她說到底還是月子中的人,雖然有好藥不要錢一般吃著,支撐著身體,但終究還是受創太重,一生中最虛弱的狀態,馬車躺一天,渾身骨頭都要散架,她懷疑將來自己怕要留下很多後遺症,比如頭痛,迎風流淚,骨頭痛等等。
這地方也沒處挑,所有房子都黑著,似乎人都睡了。邰世濤隨便找了一座院子去敲門,門裡沒有動靜,他又等了等,在準備敲第二次門的時候,太史闌道:「走吧。」
邰世濤也就打算算了,正要轉身,門忽然開了。
他第一眼沒看見人,不禁一愣,忽然聽見腳下有人咕咕噥噥地道:「誰呀……」
他一低眼,才看見一個童子站在門口,正迷迷糊糊揉眼睛。孩子矮,所以他第一眼沒看見。
看見是孩子,邰世濤心中一鬆,連忙溫聲道:「你家大人呢?我和我姐姐行路經過此地,錯過宿處,想來你處借宿。」
「娘在鎮上幫工,每旬末才能回來,爹爹出去打獵了,我等他回來吃飯。」這童子看起來七八歲,說話語聲含糊,但倒還伶俐。拎起手中油燈照了照邰世濤,又看看他扶著的太史闌,猶豫一下道,「你們進來吧。爹爹說,遇事要給人方便,咱們這裡靠近夾山道,時常有人不願夜過那裡,都在咱們村裡投宿。每次爹爹都讓進的。」
油燈搖晃,燈背後孩子臉容模糊,神態卻很天真。邰世濤心中憐惜,摸了摸他的頭道:「那謝了。你放心,我們不是壞人。」
那孩子嘻嘻一笑,古靈精怪地道:「壞人都說自己不是壞人。」提了燈帶他們進門。
太史闌倚著邰世濤,原本心中有些猶豫,不想進門,但大門開著,裡面三間屋子也開著門,一覽無餘,真真是沒有人的。
他們四個人,不敢進一間只有一個孩子的屋子,說起來也太草木皆兵了。
邰世濤得了太史闌默認,抱她進門,在那個簡陋的院子裡,四人看見一大堆的泥土,孩子道:「爹爹準備打磚胚,再蓋一間小房子,過了年,撈隻豬崽來養著。我七歲了,可以幫爹爹養豬。」
四人都看見牆上掛著不少風乾的獵物,廊簷下還有成串的曬乾的玉米,看得出這家人很勤勞。
眾人眼光一掠而過,跟著進了屋子,孩子晚飯已經做好,份量當然只是兩人的,所以眾人都拒絕了孩子關於吃飯的邀請,只和他借爐子,好烤烤乾糧燒燒水。
孩子便道:「沒有爐子,可以用大灶,旁邊就有柴禾。」
邰世濤蹲在灶邊好一陣子,都沒能將灶點燃,反而被煙燻得不住咳嗽,那孩子過了一會探頭進來瞧,嘻嘻笑著,邰世濤給他笑得正不好意思,那個盲少年來了,輕柔地笑著,道:「你哪裡懂這個,放著我來吧。」
他走過來,接柴禾的時候,手指碰著邰世濤的手背,邰世濤慌忙將手一縮。
隨即兩人都一僵。
邰世濤臉慢慢紅了,正要道歉,少年已經收回手,垂下臉,坐在了灶口的板凳上開始燒灶。
火光微微地起來,映亮他蒼白的臉,他垂下的眼睫細密,看不見眼底神情。
邰世濤有些尷尬,知道此舉難免傷害了這敏感少年的自尊心,但一時又不知該如何道歉,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
煙氣淡淡的冒出來,和這山間的嵐氣混合在一起,發一點幽青色。窗外小孩在玩兩塊火石,火石撞在一起,答答聲響,聽來枯燥。
兩個人都有點心事,都在恍惚,邰世濤站了一會,覺得站不住,只得訕訕胡亂扯個理由出去了。
他出門時看孩子玩火石玩得專心,火石冒出淡淡的煙氣,也沒打擾他。那邊盲人少年靜靜地將裝在袋子裡的麵餅和饅頭拿出來烤,又燒了一些熱水。
邰世濤把太史闌扶進裡屋休息,自己站在裡屋和廚房的中間,好兩邊監視著。
他站在院子裡的時候,忽然覺得似乎有什麼東西一動,轉身去瞧卻又沒瞧見,院子裡空空的,除了那泥土就是那孩子在玩火石。還曬著幾件衣服。
也許是風吹動了衣服,他想。
那盲少年著實是個細心的人,又給太史闌熬了粥,太史闌卻有些發燒,沒有胃口,勉強喝了幾口粥,饅頭餅子和烤熱的牛肉都沒動,邰世濤見她又發燒,心中著急,盡顧著找藥擰手巾給她降溫了,也沒吃,剩下的食物便由那少年和車伕一起分吃了。
過陣子便聽見有人敲門,邰世濤閃到門口一瞧,那孩子蹦著去開門,迎進來一個男子。
邰世濤警惕地看了一眼,隨即愕然,來者穿一身破舊寬大的短打,身材瘦弱,手中拎著幾隻雉雞和兔子。
邰世濤以為這家男主人既然打獵為生,必然孔武有力,沒想到這身板弱不禁風,比書生還不如。他仔細看了一眼那男人身材,確定他和錦衣人實在沒有任何搭調的地方,微微放下了心。
那男子看起來身體也不是很好,微微咳嗽著,放下獵物。問那孩子:「門口的馬車怎麼回事?」
「家裡有客呢!」那孩子唧唧呱呱地說了,又拖著他要帶他去看,男子輕輕道:「安置好了就行,別打擾客人。」
邰世濤看著更增好感,只是看那孩子牽他父親袖子的姿勢,總覺得有點彆扭。
那男子進了堂屋,就著油燈吃飯,邰世濤遠遠看見他下筷很快,看來是餓了,將那些粗礪的食物吃得津津有味。
邰世濤想著先前那錦衣人的風神尊貴,再次覺得果然是不搭調的。
男子吃完,進了裡屋,過了一會兒,竟然換了一件儒生袍子出來,雖然很破舊,卻洗得乾淨,帶著孩子在堂屋裡讀書。
父子倆頭碰頭讀得認真,根本沒有任何打擾客人的意思,邰世濤反而覺得安心。看著父子倆頭碰頭讀書寫字,又覺得溫馨難得,想起自己那個冷漠疏離的大家族,忽覺心酸。
一時觸景生情,心情低落又寧靜,忍不住站在門口,認認真真聽那父子低聲讀書。
聽了一會兒,他便覺得有點奇怪,似乎這對父子所讀的,不是他所知道的任何詩書典籍,而且發音似乎有點古怪。
他心中閃過這個念頭,不知怎的渾身卻提不起力氣,心情懶洋洋的,身上也懶洋洋的,連意識也懶洋洋的,像泡在溫泉裡,週身筋脈骨骼都在放鬆,而意識在漸漸混沌,漸漸混沌的意識裡,只留下那些低低的,有節奏的,帶著一點古怪頻率的誦讀聲……
他站在門口,斜對著堂屋,身子半側,眼角的餘光掃到太史闌,她閉著眼睛,呼吸平靜了下來,似乎也退燒了,進入了睡眠。
然後他就看見油燈下,那輔導孩子讀書的男子,忽然偏頭對他笑了笑。
隔著還有距離,這笑容顯得遙遠,卻又似有三分熟悉。
他迷迷茫茫地看著,又掃了太史闌一眼,太史闌似乎睡得更香了。
男子轉回頭,收拾了書,那孩子跳起來,站在一邊,微微彎著腰。
這便顯得有點古怪了,不像父子相對的姿勢,倒像……上級和屬下。
邰世濤腦海中忽然掠過先前的一副場景,男子剛剛回來,孩子拖他進屋,語氣很親暱,身子……
身子卻遠遠避開。
而孩子抱住大人,應該是整個人抱住手臂向裡拖,那孩子……那孩子卻只拈著他衣袖!
這姿勢……是因為畏懼?還是尊敬?但不管是畏懼還是尊敬,都不像當時語境之下應有的動作!
這些念頭閃電般從邰世濤腦海中閃過,他似乎清楚了什麼,轉瞬卻又迷糊了,反而轉身,一步步向太史闌枕邊走去。
腦海裡剛才那些模糊的字眼在飛,在蕩,在四處閃爍迷離,攪得他頭腦昏眩,那些字眼慢慢凝聚成三個字,「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他一邊走,一邊開始摸刀。
床上太史闌也忽然睜開了眼睛,眼神空洞,一反手,從腰上摸出了人間刺。
那邊堂屋下,男子悠然負手站著,看看廚房,又看看西屋,唇角微微翹起,一個冷而空的笑容。
那孩子頭垂得很低,恭敬垂手站在他身後。
那男子笑容緩緩展開,人也在慢慢擴展,卡卡一陣骨骼微響,他整個人的身軀都舒展開來,頓時從剛才的弱不禁風的瘦鬼,變成了錦衣人的修長玉立身形。
他淡淡地看著已經著道的邰世濤和太史闌,從從容容,絲毫不著急去收取勝利果實。
急什麼呢,贏定了的。
太史闌和邰世濤再小心,看見只有一個孩子都會失去戒心。當然他們會審慎地不吃不用這裡的任何東西,但是很不幸,這裡的食物才是解藥,可是他們敢吃嗎?
弱不禁風的男主人是第二層麻痺藥,他為了維持縮骨,耗費了一半功力。
「父子圍坐讀書聲」是殺手鑭之一。他觀察過那個少年,這種面相的人,家世豪貴,卻不得親情,這孩子又眸正神清,非薄涼之人,很明顯會對幼時缺少親情照拂心有所憾,那麼這樣一副溫馨場景,一定能夠吸引他注意聆聽心生嚮往,心神一入音咒,便會被自然控制神智。
當然還有別的殺手鑭,比如烤火的柴禾是一種特殊的木,本身無毒,但那「孩子」玩的「火石」卻不是火石,只是一種帶毒的石頭,那種石頭相互擊打時冒出的煙,和那灶膛裡冒出的煙混合,便帶了毒,那毒細細密密滲入在空氣裡,再滲入到那些烤熟的食物中。
他的殺人手段,包括天時、地利、易容、縮骨、相術、毒術、音咒、控魂……以及心理戰術……集合了人間一切智慧大成。
普天之下,向來無人能逃脫他用了心的殺人計畫。昨夜之所以會輸,只不過因為他大意輕敵了而已。
當然,太史闌一介虛弱之身,能逼到他花費這麼多心思,動用這麼多珍藏,使用這許多手段,還難為他吃下那些難吃的粗劣的食物……已經很了不得。
其實他現在已經贏了,不過如果她依舊能逃脫……
他眼睛微微瞇起。
……那叫天意,如果天意願意成全她,他會就此放手。
反正這靜海成敗,和他也無多大關係,他願意留個好玩的對手,有機會智慧碰撞不寂寞。
看她的運氣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