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世濤向太史闌走去。手中鋼刀截面閃著寒光,倒映著他有點茫然的側顏。
他其實並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內心裡隱隱約約有個想法,但又十分抗拒,或者此時只是想走近她,在一懷的迷茫中。
太史闌則拿出了人間刺,她眼睛還沒有完全睜開,心裡也模模糊糊的,只想著此刻該保護自己,對付敵人,但這敵人在哪裡,是誰,似乎也全無概念。
錦衣人立在對面屋子門口,手執書卷,笑容靜雅,風度翩翩。
邰世濤腳下忽然一停,他已經碰到了床邊。心中那那喃喃自語的聲音也到了高潮,他霍然舉刀。
太史闌也在此時睜開了眼睛。
邰世濤一低頭,看望進她眼神,黑而深邃,漩渦一般令人昏眩。
他心中一凜。
「唰。」長刀落下,卻在即將抵達太史闌身前時,忽然換了方向,直劈向邰世濤自己腰間!
對面錦衣人並不失望,唇角甚至有淡淡笑意,似是發現了極有趣的事。
……這孩子,果然愛得太深。
因為愛得深,所以他全力也無法控制他的意識,所以他即使已經出手,也能在最後一刻清醒,當刀落下的去勢不可改變,那少年寧可選擇改變軌跡砍向自己。
無妨。砍誰都是一樣的,這孩子自傷,這場追逐也就結束了。
刀落下。
忽然有腳步聲響起,踉蹌自廚房邊來,卻是那盲人少年,臉色煞白,衝進了邰世濤和太史闌所在的屋子。
廚房和邰世濤所在的屋子近,和錦衣人所在的屋子遠。那盲人少年衝進屋內,腳步聲驚得邰世濤手一頓,刀勢慢了一步,那少年身子似乎控制不住,猛地衝了過來,人還沒到身子向前一撲,正撞在邰世濤後腰,他手中刀被撞出,撞到牆上,再彈落下來撞到太史闌的被子上。
這下兩人都完全醒了。
邰世濤隔著被子趴在太史闌膝蓋上,渾身冷汗,太史闌張開雙眼,將人間刺握緊。兩人對望一眼,頓時明白髮生了什麼,太史闌眼神很冷,邰世濤則又痛又悔,耳聽得身後那少年顫聲道:「有毒,有毒……」
邰世濤躍起,一手抄起太史闌,將她抱在懷裡,太史闌摟住了他的脖子。邰世濤另一隻手抓起少年,將他扔在自己背上,「抓緊我!」
「別!」少年聲音顫抖,「你這樣衝不出去,別管我,走,走……」
邰世濤充耳不聞,一腳踢開屋門,對面,錦衣人笑吟吟抬起頭來。
他身邊站著那個「孩子」,已經恢復了本來容顏,個子還是那麼矮小,一張臉卻皺紋縱橫,哪裡是個孩子?明明是個侏儒!
夜色黑濃,遠處墳場有熒熒的鬼火飄來。
門檻上對視只是一霎,隨即邰世濤狂奔而出,經過廚房時看見車伕單手捂胸,死在地下。
他向外衝,錦衣人卻並不急躁,負手在門口看著,唇角笑意薄涼。他腰間隱約有武器的輪廓,此時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以擊殺太史闌。
不過不知道為什麼,他不想這麼做,太史闌這樣的人太難得了,他願意多和她鬥一鬥。
邰世濤單手抱一個,身上還背一個,雖然步子不慢,但很明沒有平時速度,那少年抱住他肩淚流滿面,「丟下我啊……這樣會拖累你的……」邰世濤嫌他聒噪,低聲道:「閉嘴!」三步兩步已經衝到了院子正中,經過那堆泥土,忽然一腳踢散土堆,一刀便刺了進去!
一聲暴吼,土堆黑泥四濺,四濺的黑泥之中,立起一個渾身黑黝黝的壯漢,身軀八尺有餘,胸膛如兩扇門板,高偉雄壯。
這院子裡高達丈許的土堆,竟然是一個人披了泥土埋在那裡!
「鏗。」一聲,刀尖準確地撞上肉,竟然發出金石相擊的聲音,有血流出,卻不多,邰世濤那一柄百煉精鋼的刀刃,竟然只傷了對方油皮!
那大漢怒吼著,伸出蒲扇般的手當頭向邰世濤的天靈抓下。
然而太史闌的人間刺,已經在那裡等著,邰世濤剛剛戳破對方肌膚,太史闌的刺尖就刺了出去。
黑暗裡金光一閃,人間刺,回魂!
「嗤」一聲,刺尖刺入血肉,隨即太史闌拔出人間刺,邰世濤抬腿就跑!
身後一聲大吼,回魂的令人發狂的逆作用生效,那大漢一腳蹬翻了土堆和土堆後廚房的牆,嘩啦啦的磚石竟然是衝著錦衣人主僕去的。
錦衣人這才露出驚異之色,沒想到自己最後一著攔人的殺手鑭,忽然倒戈。
這太史闌,到底有多少詭奇手段?而那少年,又是怎麼發現土堆裡的貓膩的?黑暗中那一堆黑泥土,他居然能注意到?
這對姐弟當真不凡。
錦衣人眉頭微微一皺,他使用縮骨功維持長期的變形,對內力耗損極大,原本他不準備出手的。土堆裡的人,就是為了萬一情況下截斷他們的後路。
「虎奴!」他冷冷道,「站住!回頭追他們!」
然而平日裡忠心耿耿的虎奴,聽而不聞,一掌劈裂了廚房的牆,赤手抓起灶膛裡剛剛開始燃燒的柴禾,就對錦衣人砸去。而此時砰一聲大門被撞開,馬車聲響,邰世濤已經順利帶人上了馬車,疾馳而去。
「去追!」錦衣人終於動了怒氣,那侏儒拔身而起,身子一閃已經越過虎奴頭頂,虎奴嗷嗷地叫著,抬手將手中柴棒狠狠砸了出去。
侏儒身子一閃,眼看就要避過那棒子,邰世濤忽然回頭,狠狠撒出一把瓜子。
侏儒當然認得這是他家主子的毒瓜子,一驚之下連忙閃避,卻忘記了身後的棒子,通一聲,那柴禾棒子砸中那侏儒肩膀,發出一聲清晰的骨裂之聲,啪一下棒子和瓜子都裂開,一些淡淡的菸灰散了出來。
侏儒晃了一晃,倒下。
砸倒他的不是棒子,而是棒子瓜子中還含著的毒。
「蠢貨。」薄唇淡淡吐出兩個字,錦衣人眉間似罩霜色微冷,他也沒想到。已經全盤掌握的局勢忽然出現了這樣的變數。
門外馬蹄聲急驟,馬車狂奔而去,錦衣人唇角笑意微斂,身影一閃,終於親自追了出去。
身後虎奴狂喊著也追了上來,他神智迷糊,把錦衣人當成敵人,不住抓起石頭磚塊投擲,錦衣人身形飄忽,一一躲過,速度不減,只是難免心中惱怒——制人手段不成,反而被人用同樣手段制了自己。
出了村子,錦衣人一聲呼哨,一匹馬穿過墳地奔來,黑暗中雪白的鬃毛飄揚。
錦衣人上馬,那虎奴猶自追著,錦衣人也不理會,一抖韁繩,直奔馬車離去的方向而去。
最後一場追逐開始了。
馬車在狂猛地奔馳,邰世濤親自驅趕著馬車,也不管道路在何處,只圖迅速離開,最近的道路只能橫穿墳場,馬車經過墳場邊緣時,邰世濤清晰地看見有兩具屍首被扔在草叢裡,看那血跡新鮮程度,想必就是剛才那屋子的真正主人。
邰世濤想起自己第一次敲門時,屋子裡沒人來開門,想必錦衣人一直跟隨在他們身後,看見他們去敲誰的門,就提前一步從後門潛入,殺掉那家人,再自己偽裝了來開門,侏儒比較好改裝,又能麻痺人的警惕心,所以侏儒先扮成孩子來開門,錦衣人的改裝費點事,來不及,就稍遲一些出場——真是無比縝密的計畫,更難得的是,這計畫還是在倉促之間完成的。
錦衣人的心狠手辣和可怕頭腦,讓見慣上位者智慧的邰世濤都心頭發麻,這樣一個人出現在這個時候,姐姐的運氣當真不好。
他咬牙,這些念頭不過在腦中一閃而過,隨即馬車越過那些屍首,那些碗口大的馬蹄,不知道踏散了多少土堆,又踢飛了多少碎骨。
眼看那些低矮失修的墳塋在車輪下塌陷,邰世濤也不禁頭皮發麻,他素來行事中規中矩,行驅馬踏墳之事終究有些不安,身後太史闌聲音忽然冷冷傳來,「今日我踏諸位屍骨,不過是為了活下去,異日護佑諸位子孫!若你等泉下有靈,不妨再助我一二。多謝!」
邰世濤聽著這般狂妄又近乎無恥的言語,只覺得心中一熱,又有些想笑,緊張不安的心情瞬間散去,手臂一抖,馬車已經轟隆隆踏過墳場。
忽聽身後一聲馬嘶,聲音清越若龍吟,在軍中熟知馬匹的邰世濤心中一驚——這等鳴聲,多半好馬!
他百忙之中扭頭一看,便見一匹白馬,自月光盡頭奔來,雪白的鬃毛旗幟般飄揚在風裡,韻律優美卻速度如電,初見時還是隱約一小點,眨眼間身軀已經遮蔽身後月色,黑暗從這匹馬身後剝落,馬上人卻還溶在夜色裡,一身黑色的披風捲在肩頭,只一雙眸子,遙遙、冷冷、而又空空地看過來。
邰世濤心中一震,頓時明白憑對方這馬的速度,馬車必定很快會被追上。而那智慧絕倫手段百出的東堂親王,這回被逼親自追來,再不會給他們任何逃脫的機會。
但知道歸知道,束手就縛卻也是不能的。他再次揮鞭,「啪!」
墳場那邊,錦衣人一雙遠山雲煙般冷冷又迷離的眸子,遙遙看過來,眼看馬車倉皇而去,唇角又是淺淺一扯。
隨即他也策馬,毫不顧忌踏墳而過。
白馬揚蹄,閃電般自黑黃土墳間穿梭,忽然一聲長嘶,聲音淒厲。
錦衣人一驚,一低頭,便看見旁邊一個被踏碎的墳堆裡,一根斷骨支了出來,白馬踏過時,被斷骨戳傷了蹄子。
眼看那血流了一地,馬已經不能再跑,錦衣人眉頭終於皺起——今日當真不順!難道老天也在幫太史闌?
無可奈何,他只能下馬,身後發瘋的虎奴已經追了上來,錦衣人嘆一聲氣,只得先回身和添亂的奴僕周旋。
月光冷冷,照著墳前殘破的斷碑。
……
馬車一路狂奔,很快就過了夾山道,果然沒有遭遇埋伏。邰世濤心中暗暗嘆氣。心想自己幾人當初還是推斷錯誤,原以為東堂人一定不會放棄夾山道這樣最好埋伏的天險,所以在前面那個小村放鬆了注意力,想來東堂人就是把握住了他們這個心理,反其道而行之。
不得不說,這也是一個心理博弈的高手。
夾山道一過,他的心便放下一半,因為過了夾山道就是援海大營的巡區,在這裡隨時可能碰上援骸和蒼闌軍的巡邏隊伍。
只是這裡還是偏了些,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遇上巡邏小隊,另外,最近的港口在十里外,太史闌和錦衣人的約定,是以踏上任何一艘南齊戰船甲板為限。
邰世濤算著,就算遇不上巡邏小隊,馬車行走十里也不過一個時辰。曙光在望,不禁心情微微鬆快。
他想著姐姐可以上船,終於能得到更好的照顧和休養,省得她和幾個大男人在一起,什麼都不方便,甚至連水都不敢多喝,不禁又酸楚又喜悅。
正想著,他忽然聽見「卡」一聲微響,隨即整輛馬車向左一歪。
邰世濤一驚,心知不好,急忙鬆繩掠入車廂內,太史闌已經一手拉住了那少年,身子向外支起,方便邰世濤一手抄住。邰世濤急急將她抱起,一手拽著那少年,靴底一蹬沖車而出,車廂下輪子骨碌碌飛出去,車廂在他身後崩裂,邰世濤掠到馬背上,正要砍斷繫住馬身的繩子,驀然那崩裂的車輪底部飛出一段木條,砸在馬腿上,耳聽得卡嚓一聲。
他的馬也斷了腿。
邰世濤只得再掠下馬,恨恨地看著車廂被瘸馬拖出幾步,轟然歪倒在一邊的道上,他過去看了一眼,才發現壞掉的半邊輪子竟然還是當初那個位置,上次被破壞的時候他已經修好,但這次的損傷在更裡面不易被發現的地方。
一般人對於下過一次暗手卻被拆穿的地方,不會再來第二次。同樣,拆穿這處暗手的人,下一次也不會認為這裡還會出現同樣的問題。這其實是一個心理問題。但喜歡反其道而行之,思維特別的錦衣人,利用了這樣的心理,第二次的暗手,還是下在了馬車的同樣位置。
沒有了代步工具,這一段路沒有市鎮,也少有人行,很難買到馬,邰世濤又帶著兩個人,速度自然要減慢。
但此時連猶豫嘆氣的功夫都沒有,邰世濤還是一個抱一個扛,咬牙繼續趕路。
他身上有太史闌給的信號煙火,但不敢使用,錦衣人必然會追來,信號一用,保不準先召來的是惡龍。
邰世濤看看眼前的夾山道,這裡是一座石山,石山下有大路通往碼頭,從方位看,翻過石山,應該也就是大海,靠近碼頭。
兩條路,一條路好走但有人追,一條路難走但是近,也不太好追。
邰世濤幾乎沒有猶豫,撕下衣襟,將太史闌牢牢地綁在腰間,又請太史闌幫忙,把那少年綁在他肩頭,深吸一口氣,開始徒步上山。
山路崎嶇,很多地方甚至沒有路,邰世濤幾日夜幾乎都沒怎麼休息,壓力巨大,又背負著兩個人,其實也已經是強弩之末,再走這樣的山路,幾乎每一步都是雙倍的耗損,黑夜裡漸漸響起他疲憊的喘息。
昏昏沉沉的太史闌忽然感覺到有濕潤的東西不斷落在臉上,越來越密集,她知道這是邰世濤的汗水,想要抬手為他擦去,邰世濤卻忽然用肘一把將她的臉壓在懷裡,「別動,有荊棘!」
這一刻他沒有喊姐姐,這一刻他的語氣甚至是命令的。太史闌從未聽過他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她的臉緊緊貼靠著邰世濤的胸膛,嗅見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一種奇特的日光般的香氣混合,不覺得難聞,反而讓她想起成熟男子淡褐色的肌膚,而臉下的肌膚確實飽滿而富有彈性,熱度灼灼,透過薄薄的衣衫傳來。
她有些恍惚地想,確實,世濤已經是男人了……
她想讓他放棄背上的少年,此刻帶著那盲人少年,是一個極大的累贅。但她終究沒有開口。雖然她已經給那少年服瞭解毒丹,但畢竟藥不對症,只能稍稍延緩他的死亡,真正要想救,得尋醫生確定到底是什麼毒才行。丟下他,也就是丟下了他的性命,留那可憐孩子一個人,在黑暗中慢慢等死。
她知道世濤做不到,而她也不願意。
這世上生命同等重要,除非十惡不赦,否則無由放棄,這是她記事起便堅持的想法。她深惡痛絕因為權力和資源分配的不平等,所造成的不同人享有生命權的不平等。
可此刻她又忍不住的心疼,世濤的心跳太急,他已經累透了。
他將她護在懷中,用手臂替她擋住山石縫隙裡那些低矮的荊棘,臂上很快鮮血淋漓,他一開始步伐很快,漸漸慢了下來,漸漸有些不穩。他一開始直立行走,後來腰背有些佝僂,再後來他用自己的長刀支撐著身子,一步步地向山上爬,汗水浸透了衣服,濕了一遍又一遍,連背上昏迷的少年都被冰涼的汗水凍醒,一次次哀求他將自己放下,一次次得到他沉默的拒絕。
太史闌也沉默,她不會干涉世濤的決定,她永遠為世濤的堅持和有擔當而感到驕傲。
天最黑的時候他爬到了山頂,之後開始下山,素來上山容易下山難,她感覺到他腿肚子抖得厲害,讓人擔心他下一瞬就會抽筋,然後三個人一起滾下去。
黑暗裡只有一個人的呼吸,那就是邰世濤的,粗重而急促,太史闌和那少年,屏住了呼吸,不敢再打擾他一句。
好容易行到半山腰,眼看成功在望,三人甚至都已經看見了碼頭上停靠的戰船,還看見一隊隊的士兵,在山下周邊巡邏,戰船離山邊的距離非常近,只隔著一個沙灘。
三人都齊齊鬆口氣——終於到了!
這一路的艱難!
連邰世濤都彷彿忽然有了力氣,直起腰,三步兩步就要奔下去。
然而就在此時,他隱約聽見衣袂帶風之聲,就響在頭頂。
他一僵,回頭後望,就看見石山頂上鑲嵌著一輪大月亮,月亮裡一個人,這回他沒有騎馬,卻仍舊乾乾淨淨風神超卓,杏黃色的錦衣在玉色的月色中清輝淡淡,他似笑非笑的唇角笑意也淡淡。
他負手,饒有興趣地從上往下看,眼神就如對待自己的獵物。
邰世濤毫不猶豫發出信號,底下戰船上幾乎立刻有了動靜,但邰世濤的心底,依舊是涼的。
從船上下來到石山上的距離,和東堂這個可怕親王衝過來的距離相比,太遠了。
頭頂一聲輕笑,錦衣人道:「了不起,很了不起。」
邰世濤不理他,迅速往下走,不管如何希望渺茫,他都會爭取到最後一刻。
「能讓我接連失手,把我逼到這個地步……」頭頂上的人在嘆息,「不過你們竟然還帶了這麼個廢物,我真不知該誇你們聰明還是蠢。」
邰世濤沉默下行,心底冰涼地發現,他快走了這一截,頭頂上的聲音還是這麼近,東堂這個可怕親王一直跟著,而且很明顯,他不費什麼力氣。
或許躲已經沒有用,不如回身拚死一戰,拖延時辰,等到那些人迎上來,救下姐姐。
他提刀的手緩緩抬起。
忽然一隻手伸過來,抓住了他的刀!
邰世濤一驚,駭然瞪大眼睛——是那盲人少年!他要幹什麼?難道他是奸細……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隨即他毫不猶豫舉掌向少年天靈拍落!
無論欠了他什麼恩情,此刻他如要害姐姐,他都會毫不容情!
他的手掌落了空。
「嚓」一聲,綁住少年的布帶,被少年抓著他的刀割斷,少年頓時從他背上跌下去,邰世濤這一掌險些拍在他自己後腦。
邰世濤怔住了。
「走……走……」那少年也沒有發覺邰世濤剛才想對他下殺手,一落地便骨碌碌滾過去,一把抱住了錦衣人的腿,「你們快走!」
「不——」邰世濤上前一步。
「走!」少年緊緊抱住錦衣人的腿,錦衣人眉頭一皺,一腳便將他踢開。少年在地上滾了幾滾,滾到太史闌身邊,連聲咳嗽。
太史闌忽然從邰世濤袖子裡抽出那含了暗器的腰帶,扔給少年,「繫上!等下手指從左向右按!」
少年毫不猶豫繫上腰帶,他腰細若柳,女子一般的身量,太史闌的腰帶給他用尺寸正好。
隨即太史闌腳蹬在邰世濤小腿上,「走!」
邰世濤毫不猶豫抬腿就跑。
少年咳嗽著,對著錦衣人搖搖晃晃站起來。
錦衣人眼底這回倒有了點讚賞之色。他素來最瞧不上婦人之仁,太史闌逃亡還不肯丟下廢物,讓他對她的打分低了很多,由此也更決心要將她打敗——這麼一個婦人之仁的人,他如果輸在她手下,豈不丟人?
此刻倒覺得,太史闌還算決斷。
他眼角都沒看那少年一眼,快步就要追上去,那少年還沒靠近,就被他週身的真氣給震開。
他和那盲人少年錯身而過時,聽見他在身後慘笑一聲。
他心中忽有警兆。
明明什麼聲音都沒聽見,但多年傾軋爭鬥中鍛鍊出來的直覺,還是讓他微微斜掠出一步,轉頭回望。
然後他就看見那少年手指正撫過腰間,而他腰間已經多了一條女式腰帶。
這古怪的發現讓他心頭一跳,二話不說,伏地臥倒!
「咻。」
頭頂風聲一厲,彷彿空間都被瞬間撕裂,又或者天上閃電凝化為針,跨越天海距離倏忽而至,掠過的風像冰梳,他聽見後背衣衫撕裂的聲音。
被風聲撕裂。
這聲音快得難以形容,那一刻他趴在冰涼的地上,心也冰涼——好可怕的暗器!南齊什麼時候有了這樣的武器?這樣的武器是軍中的嗎?那東堂還打什麼仗……
心驚同時也在慶幸,慶幸多年被暗殺的生涯練就了他關鍵時刻總能做出最正確的抉擇,如果剛才他不是趴下而是躍起,他現在就是一具四面噴血的屍體。
正常情況下,他嫌趴下太難看,是絕不肯趴的。
邰世濤聽見身後的風聲,回頭一看,不禁心中發恨——這樣也給他逃了!此時他也來不及怒罵,撒開腿狂奔,石山已經見底,他已經腳踏上鬆軟的沙灘,而那邊的士兵發現動靜,也已經奔了過來。
身後一陣腳步聲響,歪歪斜斜,竟是那盲人少年,迴光返照般迸發了力氣,聽著邰世濤的方位,也一路狂奔而下。
前方遠遠來迎接的士兵忽然一聲驚叫,邰世濤百忙中用眼角一掃,心頓時墮到谷底。
不知何時,錦衣人身邊出現了那個巨人虎奴,看樣子居然清醒了過來,正手持一柄長矛,做投擲狀。
這種巨人的臂力一定驚人,他含怒一擊,可貫十丈。
邰世濤抱著太史闌在沙灘上狂奔,停也不停——有矛來,就射我吧!
「咻!」
風聲雖不如先前那暗器可怕,卻也快到驚人,幾乎剛剛響起,就呼嘯到近前。
邰世濤甚至連行走路線都沒改變,只遙遙奔向前方接應的人,馬上他中箭,就把姐姐扔出去,希望他們來得及接住……
「噗。」
一聲悶響,是利器入肉的聲音,邰世濤卻沒感覺到疼痛,甚至沒感覺到逼近的風聲。
巨大的風聲,在他身後一丈之地,因為遇上阻礙,被逼停。
那阻礙……
邰世濤回首,就看見石山腳下,那盲人少年正對他張開雙臂,他的姿勢充滿保護,而他胸前,一截銀紅色的矛尖,尖銳地透出來。
半山上錦衣人神色驚愕。
邰世濤顫了顫,眼看著那少年眼底光芒漸漸滅了,然而那清瘦溫柔的臉容上,神態依舊平靜,甚至微微動了動唇角,似乎還想給出一個安慰的微笑。
邰世濤忽然想起,這一路逃亡驚險,他竟然到現在都沒來得及問他的名字。
一路扶持,一路相救,但到死,他都不知道他的姓名。甚至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拚死相助。
邰世濤這一刻忽驚覺自己的自私。
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也許,讓他內心深處,對這樣的人,依舊是厭棄的。
然而這個被他厭棄的人,此刻在他身後,張開雙臂,像要給他一個最後的擁抱。
這一生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的人,終究放棄了可以觸及的下半生幸福,代他擁抱了死亡。
那黑夜的相遇……無聲的相擁……假鳳虛凰的做戲……滾熱的米湯……三人同食的剩飯……他給出了他的全部,卻從無獲得。
邰世濤眼前模糊,看不清去路來路。
太史闌也回過頭去,認認真真看了那少年一眼。
隨即她忽然道:「我是太史闌。我答應你,取締靜海、乃至天下所有的小倌館。」
盲人少年的身子震了震。
「如果你是犯官家屬,家族確有冤情,我會為你家族平反。」
女子清晰冷靜的聲音響在清晨淒冷的海灘上,伴隨海濤撞擊黑色的礁石,四面靜寂如死。
他唇邊似有笑意。
一陣風過,他輕輕倒了下來,臉埋在沙灘上,將那最後一抹笑容,銘記在大地深處。
或許相遇是命,用命博一場黑暗沉淪的救贖。
沒有人知道他到底聽見太史闌最後一句話沒有,或許聽見,或許沒有,然而那縷笑容,證明他最後一刻的安寧。
邰世濤模糊的視線移上去,看見半山上,錦衣人沒有追下來,卻忽然取出了一張弓。
一眼看去弓似乎很小,通體火紅,十分華貴,錦衣人指間一枚銀箭,在黑暗中熠熠閃光。
這種東西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想必錦衣人也被那暗器和虎奴的失手激出了怒氣,終於拿出了殺手鑭。
「扔我!那邊!」太史闌聲音急促。
她指的方向是大船邊,幾艘用來海上運送的小船,此時要等大船放下踏板牽引上船,已經來不及了,錦衣人剛才那一箭兇猛無倫,射程足可到達大船腳下,何況沙灘上本就無法太快奔行。
此時也有人等不及踏板,從大船躍到小船上。
邰世濤毫不猶豫,衝前一步,一抬手,將太史闌全力擲出。
太史闌身子在空中劃過一條弧線,落向小船,小船上有人竄出,凌空接住了她。此時第一箭已到,銀光一閃,電射太史闌背心。
那人橫刀,刀光如雪,鏗地一聲火花四濺,箭狠狠撞上刀,箭上巨大衝力撞得持刀人蹬蹬後退兩步,黑髮被箭風割裂,落在唇邊。
她狠狠咬住黑髮,站在沙灘上,攬著太史闌愕然抬頭,完全想不到有人隔著那麼遠射出的箭,居然還有如此恐怖的臂力。
懷中的太史闌在掙扎,身子落了下來,隨即一腳蹬在了小船的甲板上。
接住她的花尋歡不解其意,太史闌已經回頭。
沙灘上,力竭的邰世濤用刀支住身體,已經沒有力氣再向前一步,而半山上錦衣人的弓,正指著他背心。
第二箭,將發。
邰世濤生死存亡迫在眉睫。
花尋歡眉毛聳動,她看得出這距離,她絕對無法在對方的箭下救得世濤。
然而太史闌卻在笑。
疲倦的,卻又勝利的笑。
她笑著,一腳踏著甲板,看著錦衣人,手指對甲板一指。
「如果你最終沒能攔下我,讓我順利地傳遞給全城百姓我還在靜海的消息,並順利地登上黑水峪戰船,算你輸。」
產後夜奔,一路輾轉,幾經波折,各逞智慧。
如今她的腳,終於碰觸到了黑水峪戰船的甲板。
賭約至此時,結束。
小舟上,交架的刀戟間,太史闌緩緩回身,她身姿單薄,臉色蒼白,搖搖欲墜,可一段目光,便籠罩了整個靜海。
半山腰,錦衣人一動不動,杏黃錦袍的衣角,飄飛如一抹淡雲。
他的弓依舊拉滿,他來得及射邰世濤,甚至來得及射還沒能上大船,身邊無遮無掩的太史闌,可最終,那弦上的箭,停駐。
這一霎遙遙相望,各自心緒複雜難言。
這一路,其實沒有輸贏,她縱然順利踏上甲板,最終也有賴於他人犧牲,而半路上,他其實放棄了無數次一箭擊殺她的機會。
然而並無後悔,這一路相鬥,他邂逅這世上最強大最特別的女人之一,酣暢淋漓的智慧博弈,爾虞我詐的生死之爭,到得最後,只覺不虛此行,惺惺相惜。
英才日漸凋零,滄海如此寂寞,不如留一個人在天涯那頭繼續行走,以同樣的頻率和速度。他日想起,便覺得上位者的道路,不再孤獨。
他在意的,從來只是過程。
天好像是在一瞬間亮的,陽光好像是在一霎間刺破黑暗的,刺破黑暗的日光從山頂如滾滾流水傾斜而下,流過山石、樹木、荊棘、草叢……刺目的陽光裡,已經不見錦衣人的身影,他所立的山石空空蕩蕩,彷彿從未有人來過,從未有人一路而來,錦衣披髮,談笑間展開一場驚心絕世的追逐。
邰世濤身子在瞬間鬆懈,然而當他轉頭看向戰船時,眼眶不禁再次模糊。
模糊的淚眼,倒映太史闌的身影,她正慢慢站直,由花尋歡扶著登上戰船,船上的士兵都已經被驚動,黑壓壓的人群蜂擁而來,那些焦灼絕望、滿是黑灰的臉,在看見他們元帥大人的單薄卻筆直的身影時,忽然都露出狂喜之色。一霎的寂靜之後,歡呼之聲爆上雲霄。
「大帥到了!」
「大帥真的到了!」
「大帥沒有離開!」
越來越多的喊聲開始匯聚,化成一片歡喜而瞬間鬥志昂揚的高呼。
「大帥回歸,揚我武威!」
「大帥回歸,揚我武威!」
喊聲衝破這海上霾雲,吹開滾滾海水,吹散瀰漫硝煙,驚得海鳥高飛,驚起戰鼓高擂,遠處東堂戰船在海水動盪的光影中戰慄。
邰世濤仰起臉,在一地鮮血和汗水中,歡喜而又悲傷地,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