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闌是在一種奇異的感覺催動之下醒來的。
眼睛雖然閉著,她卻能感受到似乎有什麼在注視著她,那注視溫柔專注,她甚至能感覺到實質的溫暖。
心中熨帖,她知道想必容楚此刻正在偷看她,便也不想睜眼,卻聽容楚輕輕一笑,隨即眼皮子被捏了起來,眼珠一涼,他竟然在往裡吹氣。
太史闌反手就去捏他的臉,手指戳到他唇角,他順勢含住,輕輕吮吸,那般細微隱秘的聲音,聽得她這厚臉皮都紅了。
太史闌把手指抽出來,狠狠瞪了他一眼,容楚以臂撐床,一手支頭,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太史闌覺得這眼神很眼熟,想了一會才想起來原來女兒認真看人時也是這眼神。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
「這麼看我幹嘛?」她推開他試圖捏她鼻子的手,「我又讓你驚艷失神了?」
「是。」容楚整個人趴過來,懶洋洋地把身子都覆蓋在她身上,「我睜開眼就看見如此美人,看得頭暈目眩,心生愛慕,熱血沸騰,欲振乏力……」
他只穿著寢衣,露大半光滑胸膛和一隻雪白肩膀,如霧晨光裡春光誘人,整個人像一匹華麗的雪錦,鋪陳在她身上。一大早看見這樣的半裸美人,真是對身體意志的強大考驗,太史闌的手指又蠢蠢欲動。
和容楚在一起後,她發現自己的一項惡質愛好,就是對容楚的身體分外有慾望,看見他一點肌膚,就想摸摸捏捏,揉揉弄弄,想壓上去或者被他壓,顛顛倒倒幹點愛幹的事兒。
她想難道自己清教徒的外表下,骨子裡其實是四人黨裡真正的大花痴?景橫波是不是該讓賢了?
容楚四肢攤開,很舒服地橫趴在她身上,太史闌想著這傢伙人前的清貴遙遠,越發不能理解此刻這個胡言亂語的無賴當初自己怎麼看上的?
不過看容楚這兩天都沒有先她起床,每天夜裡她都有被人按摩的感受,想必他也累得很,趴就趴唄,又不會再懷孕。
她伸出手,抱住他的背,拍小狗一樣拍他。忽然注意到他的身子有點不自然地微斜,完全避開了她的腹部,心中不由一動。
「你昨晚幹什麼去了?」她想起這事,隨口問。
容楚簡單地道:「康王性子怯懦,被逼急了才敢動手,如果我們要想抓他和東堂勾結的證據,必須要逼一逼。」
太史闌深以為然,她和容楚對於康王能夠安然逃過容楚諸多暗手,存活至今,非常不可思議,很明顯,康王背後有力量,這力量非同小可,不揪出來怎麼能放心?
「孩子要快滿月了……」容楚忽然在她耳邊嘆息。
太史闌身子一僵,她當然記得這事,只是當初打算把孩子送往麗京,滿月應該在麗京辦,她也不想公開自己這兩個寶貝。如今孩子在靜海,滿月之後不久就要離開,她心中不想虧待孩子,又想好好操辦,但現在又收到康王來靜海的消息,眼瞅著她要出手宰大魚,大魚也要張嘴咬她,這時候給孩子做滿月,似乎又有不妥,不禁左右為難。
「滿月必須要做。」容楚一鎚定音,「康王那邊必定已經有了孩子消息,做不做這個滿月他都會出手,我們不能再虧欠孩子。」
太史闌微微有些心酸,也便應了。兩人起身,喚奶娘把孩子抱過來,兩個孩子還在睡,因為先天不足的關係,兩個孩子睡的時候極多,超過普通嬰兒,每日也需要洗藥澡,一天不洗,叮叮就會更加疲倦模樣,噹噹直接就睜不開眼睛。
容楚把兩隻娃娃放在床上,低頭認真觀察,忽然大驚小怪地道:「太史!快瞧!噹噹在做鬼臉!」
太史闌一瞧,兒子眼臉顫動,呼吸急促,小臉向左歪,唇角向右歪,赫然是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
太史闌「噗」地一聲——有其父也必有其子!
「他是在鄙視我。」容楚愕然研究了半天,「嗯?噹噹,你這什麼意思?」
一旁的叮叮也睜開眼睛,剛一醒,下意識地追隨聲音而去,一眼看到容楚,眼睛閃了閃,忽然咧嘴一笑。
太史闌不能確定那是不是一笑,嬰兒將近滿月時會出現第一次微笑,但弧度很小,只是這皮膚雪白嘴唇嫩紅的孩子,這麼唇角微微一勾,瞬間光彩照人。
叮叮,真是個美麗得讓人驚嘆的孩子。
容楚身子僵住,連呼吸都瞬間屏住,緊緊盯著女兒,用手指輕輕戳了戳太史闌,「闌……闌……她……她是不是在笑?」
「我想應該是的。」太史闌有些吃醋,慢吞吞地答。
容楚險些撲到女兒身上去,連忙抱起她軟聲哄:「叮叮乖,叮叮寶,叮叮給爹爹再笑一個!」
他忍不住輕輕撫摸叮叮吹彈可破的面頰,小丫頭立即轉頭靠向他的掌心,張開粉紅的小嘴唇,這是覓食反應,看在容楚眼裡,卻是他家寶貝女兒乖巧可愛無與倫比,抱住就是一頓猛蹭,難得叮叮脾氣確實無與倫比的好,居然沒哭,還用小手拍著容楚的臉,小嘴又咧了開來,似乎覺得很有趣。容楚看著女兒花瓣般的嘴唇嘆息,很想伸手去摸一摸,卻被太史闌的目光瞪住——孩子太小,看見手指會下意識含住,這不衛生。
容楚只好笑吟吟抱著女兒坐在床邊,手輕輕撓女兒的小腳丫,小丫頭嘴角扯著,立即豎起大腳趾,伸開其餘四個胖胖的小腳趾,容楚瞧著更加有趣,把女兒小腳丫玩來玩去,一邊玩一邊正色道:「叮叮,以後不要對爹爹以外的任何男人笑……叮叮,以後不要讓爹爹以外的任何男人碰你的腳……」
太史闌撇撇嘴,很擔憂十幾年後,叮叮嫁不出去——每個上門求親的男子,會被她家佔有慾超強的老爹給大棒趕出去。
再轉頭看看被老爹擠在角落裡的噹噹,太史闌憂傷地把兒子抱了起來,好在兒子向來淡定,對老娘似笑非笑抽了抽嘴角。
太史闌把兒子放在床上,開始訓練他的爬行能力,手指輕輕抵在噹噹的腳心,果然噹噹作出向前爬行的動作,但只是動了動胳膊而已。容楚讓叮叮也試了試,叮叮還能稍稍向前一點,顯然叮叮的體質確實要好一些。
兩人都很珍惜孩子短暫清醒的時間,盡力和他們多相處,多說話,多撫摸,多微笑,做些一個月嬰兒應有的訓練。
這些父母的職責,過了這個月,將變得珍貴渺茫,所以此刻,一分一秒也不願浪費。
蘇亞在庭下等了很久,一直等到孩子又睡了,抱進內室,才進來回稟,「康王已經啟程往靜海城來。」
「很好。」容楚端坐椅上,淡淡微笑,「傳出話去,容家雙生子,後日做滿月。」
---
太史總督要給雙生子做滿月的消息,旋風一般瞬間傳遍了靜海。
每個人對這件事的反應,都是呆若木雞,接受不能。
「啊?沒聽說太史總督嫁人啊,哪來的孩子?」
「還沒成親,孩子都有了?」
「是不是傳錯了,是給朋友家的孩子做滿月?」
「哪能錯,靜海府尹案頭師爺是我表兄,當初他也不信,讀了三遍才確定!」
「……總督真是神人……神人……」
靜海遠接外洋,民風相對開放,大部分百姓對這樣的事情震驚之後,也就覺得好笑,當然也不乏一些酸儒學究,對此大肆攻擊。不過很快又流傳出一條信息,說是太史總督和晉國公早有婚約,她一出道就是以國公未婚妻身份出現的,兩人其實早已秘密成親,只是韃虜未除,何以家為,太史總督心繫民生家國,無暇大肆操辦而已。說到底,人家這不是私孩子,是為了靜海百姓,才不得不委屈自己云云。
這麼一說,眾人也早已聽聞太史闌和國公府是有那麼一段不能不說的故事,頓時口風一變,大肆讚揚太史總督先人後己,先國後家,先百姓後個人的偉大情操。連日裡百姓自發前往寺廟燒香為新生兒祈福,又自發前往總督府送雞蛋,總督府門口每日雞蛋堆成山,整個前院都飄著一股雞蛋味。
也有一些人在暗中歡喜,沒想到太史闌竟然有了孩子,有了孩子就是有了弱點,也就等於他們有了機會。
十月二十,康王帶領南徐總督,抵達靜海城,莫林率領上府軍一路護送。不過太史闌並沒有親自迎接,因為她是產婦,自然不能到人前去,康王殿下再怎麼想看太史闌在他面前拜倒,也沒法去要求一個產婦。
整個官場都知道康王來靜海是做什麼的,都很訝異他灰溜溜來道歉居然也好意思這麼大張旗鼓,但康王高調,其餘人自然配合。靜海按察使及靜海府尹,率靜海所有官員迎出城外,相當隆重地將康王迎了進來。城內搭綵棚十里,靜海官員輪班參見。康王殿下親切和藹,盡顯皇族泱泱風範,靜海官員恭謹守禮,眼神裡滿滿對殿下的敬仰孺慕,會面在和諧、安詳、友好的氣氛中進行,雙方都表達了對和平共建、打造美好家園的共同期許。
以上為《靜海地方志》的官方編髮消息,真相其實是這樣的:
康王:「太史闌呢!好大架子!怎麼沒來迎接本王?」
靜海按察使:「回稟王爺,總督正在……產褥期,怕衝撞貴人,特命我等前來代迎,並代為向王爺致歉。」
康王:「……為什麼給本王安排這樣小的房屋?大型驛館呢!」
靜海府尹:「回稟王爺。總督說靜海地小人貧,又正逢戰事,龐大軍費尚且無力支撐,更無餘力為殿下建造新驛館。本來大人是想號召百姓勒緊褲帶,樂捐銀兩,為殿下造會館,不過回頭一想,殿下身為皇族,向來愛民如子,必定不忍為自身享樂而令百姓增添負擔。也必定不願因此為靜海百姓千夫所指。所以新屋未建,以三十年舊會館供奉。不過大人說了,如果您不嫌棄,總督府將非常榮幸接待王駕入住。總督願意讓出正院大屋,供殿下使用。」
康王:「男女授受不親,免了……等等,你們這是什麼茶水?怎麼都是沫子?」
靜海府尹:「回稟王爺,靜海地小人貧,天氣炎熱,不產茶葉,茶葉在此地是奢侈之物,驛館中所配茶葉,已經陳放十年以上。原本總督大人想著殿下可能喝不慣陳茶,有心想號召百姓勒緊褲帶,樂捐銀兩,為殿下買茶葉。不過回頭一想,殿下身為皇族,向來愛民如子,必定不忍為自身享樂而令百姓增添負擔。也必定不願因此為靜海百姓千夫所指。所以新茶未買,以十年陳茶供奉。不過大人說了,如果您不嫌棄,總督府將勒緊褲帶為殿下購買茶葉……」
康王:「免了!本王餓了,用膳!」
靜海府尹:「回稟王爺。靜海地小人貧,又正逢戰事,兼天氣炎熱,每天只吃兩頓,現在還沒到午後開飯時辰……」
康王:「滾!」
……
十月二十一,總督府為雙生子做滿月。
總督府倒談不上張燈結綵,花紅柳綠。一方面太史闌向來是個喜歡清素,不愛花花綠綠;另一方面正逢戰事,喜事都要有所收斂。但整個靜海城都很熱鬧,家家戶戶按照當地風俗,在門楣上掛了一雙彩魚兒,靜海以漁為生,魚在靜海傳說裡有豐美之意,以此祈禱雙生孩子康健如意。整個靜海官場,更是聞風而動,拒人千里之外的總督大人難得辦一次喜事,對於下級來說誠然是個表現的好機會,最起碼也可以到大人面前混個臉熟。靜海行省各城縣主官,都在前一日趕到了靜海城,整座城一掃之前的陰霾離亂氣氛,連各處客棧都人滿為患。
一大早總督府門前就車水馬龍,賓客如雲,很多不請自來的小官兒都擠了來,奉上禮物後探頭探腦,火虎和蘇亞分別主持前後院的接待和護衛,對此早有準備,在前院開了流水席,來送禮的都安排坐下喝茶吃飯,再一批批送走,大多數人並不苛求見一見總督和公子小姐,能在總督府喝一口茶,吃一頓飯,便已經值得回去吹噓許久。人流一批批進來,再一批批出去,多而不亂,井然有序。
因為太史闌是女性,很多靜海官員都將自己的夫人帶來,想去後院求見,順勢拉拉關係。對此,蘇亞全部回絕,都請夫人們在暖閣喝茶聊天。眾人也沒什麼說的,太史闌身份特殊,她是整個靜海的最高統治者,軍政大權一把抓的強悍人物,夫人們想著傳說裡青面獠牙的女將軍,不自覺地腿肚子發抖,都覺得其實不見也罷。
到了快中午的時候,大部分小官員及其妻子都已經離開。剩下的就是靜海軍政一系的實權人物。折威黃萬兩夫婦、水軍提督烏凱夫婦、上府總將莫林夫婦、靜海按察使夫婦、靜海府尹夫婦,以及靜海城四品以上官員,都由太史闌麾下軍官陪著,男人在前廳,女人們在後院花園裡賞花。
夫人們先在暖閣裡喝茶,由蘇亞沈梅花相陪,蘇亞是個冷清人,沒什麼話說,坐得筆直,眾人不敢搭話,沈梅花倒是咋咋呼呼看似熱情,偏偏出身太低,說話著三不著兩,夫人們問總督大人身子可好?她答「大人好著呢,萬萬不是你等嬌弱女子可比。」夫人們問兩位公子小姐可好?她答:「你們送的都是什麼禮物?拿來我瞧瞧,可不要再送黃金了,俗!」
這麼三言兩語下來,夫人們都覺吃不消,互相使個眼色,便說到花園看花,蘇亞和沈梅花也不阻攔,自由她們去了。回頭看人走完,各自撇一撇嘴,沈梅花拍拍衣服「誰耐煩伺候這些姑奶奶?」,走人。
這邊夫人們也在撇嘴,眼看花園裡四面沒人,頓時放鬆了一早上的壓抑謹慎。
「這也叫花園?」靜海府尹的夫人轉目四顧,笑道,「聽聞總督大人軍法治家,如今看來果然是不錯的,連府邸都滿是軍人風格,這花園裡,竟然就長了些紅葵,連一株精緻點的花木都沒有。」
「這有什麼奇怪的。」莫林的夫人一笑,「看剛才那兩位的行事風格,總督大人府上向來一直就是這麼鐵血簡素的。」
「是呀,」一位上府副將夫人捏長聲調道,「總督大人是元帥,麾下女子也是女將軍,自然不是我等嬌弱之輩可比,瞧剛才那位沈姑娘談吐……說起來……」她手帕掩嘴,眼珠一轉,低低道,「我家老爺說,觀其屬下便可知其人。想來我們的總督大人,也是個瀟灑恣肆人物。」
「這話不假。」水師副提督的夫人立即接口笑道,「總督大人的瀟灑可是出了名的。聽說當初在麗京,她就曾經將晉國公……」她臉色微紅,眼波流轉,吃吃一笑打住了。
眾人都知道這位夫人新嫁,是麗京人氏,出身麗京高門,最瞭解京中貴族八卦,一時都來了興趣,雖然礙著身份不好催促,但都目光灼灼盯著她不語。
那年輕女子被瞧得臉色更紅,心中的成就感卻也得到滿足,半晌笑吟吟低聲道:「也沒什麼,就是……始亂終棄罷了。」
眾人都一怔,臉上下意識地紅了,但紅也不知道為什麼紅,只覺得驚悚,半晌有人悄聲道:「……這話說的……有些奇怪,誰始亂終棄了誰?晉國公始亂終棄了總督?」
「我可沒這麼說,」那位年輕夫人嘴唇一撇,眼光向內一指,「觀其行事風格,該是誰做出來的,還不清楚嗎?」
眾人又起了低低驚嘆,相互間眼珠子亂飛。這些夫人以前倒是經常聚會的,八卦共享已經成了習慣,自從太史闌來了靜海,整頓官場廓清吏治,要求嚴格手段雷霆,所有靜海官員都在她的高壓之下戰戰兢兢,彼此之間再也不敢輕易勾連。夫人們的茶會花會詩會也被迫停止,已經好久沒有在一起蜚短流長,早已嘴癢得難忍,好容易有了這個機會,哪怕是在總督大人府裡,也控制不住,頓時驚訝的驚訝,興奮的興奮,各自都有些坐立不安。
何況太史闌來了之後,對政務軍務要求極高,官兒們經常加班,難免冷落嬌妻,夫人們畢竟不如官員們那麼瞭解太史闌,心中並無太多畏懼,反而很有幾分鄙視和不滿。
只有折威元帥黃萬兩的夫人,那位樸素的,容貌平常的女子,始終含笑不語,坐在一邊。眾人看她神情穿著,也覺格格不入,並不和她多兜搭。
此刻靜海官場夫人們齊聚一堂,有些是新嫁,眾人還不太熟悉,正好趁這機會攀談,而談論他人八卦,向來是女人們之間飛快加深感情的重要法寶。
「也是,」立即又有位年輕夫人道,「現如今總督大人那兩個孩子,外頭說是未婚生子,各位夫人聽說沒?」
這女子容長臉,薄嘴唇,神態精明,眾人記得她似乎是靜海同知的填房,也是新嫁的。
「不是說晉國公和總督已經私下成親了嗎?」
「哪有的事!」副提督夫人立即道,「晉國公府何等門第?國公成親怎麼可能私下進行?國公肯,老國公也不肯啊,所以這話不過是掩人耳目,也就哄騙外頭百姓罷了。」
「姚夫人來自麗京,自然最清楚這些豪門家事。」另一人笑道,「只是如此說來,難道今日滿月的這兩個孩子,當真是……」
「未婚生子那是肯定了,咱們的總督大人,行事當真瀟灑恣肆,恣肆得很。」那位同知夫人冷笑道,「還有諸位夫人更想不著的呢,聽說總督大人身邊,優秀男兒可不止一位,也不知道到底誰才是她入幕之賓……」
這話就嚴重了,眾人變色,無人接口,那同知夫人倒是個渾大膽的模樣,似乎並無察覺,只將自己帶來的禮盒開開關關,道:「我原本是不知道這些的,我們老爺因為牽頭送的禮要寫上禮單,不能太重,私下裡要我再面送總督大人一些珍奇些的東西。我為了我們老爺的仕途,特地在自己嫁妝裡尋了這對羊脂白玉雙螭佩來,不過來的路上聽了這些事,頓時覺得心中不甘。我這可是我娘給我的傳家寶貝,如此送了這樣一個女子……」她惺惺作態嘆了口氣,「也不知道我娘會不會在地下怨我。」
眾人聽她連這話都說了出來,心裡嘲笑此人城府淺薄的同時,也覺得有些道理。眾人在家中,都是得了自家老爺囑咐過的,會耐著性子在這沒有花的花園賞花,喝那些十分普通的茶,也不過是為了面見太史闌,替自家老爺打打關係牌。禮物都精心準備,隨身攜帶,就等太史闌接見送上,順便說上幾句話。這些禮物,自然都是眾人極其珍貴的愛物,原本為了老爺,拿出來倒也心甘情願,如今聽了這些,再看那些禮盒,便怎麼都覺得不是滋味。
這些循規蹈矩的夫人們,不比直接領受太史闌威壓,對她十分畏懼的官員,也不比身受海鯊壓搾多年得太史闌解救,對她十分愛戴的百姓,她們養在深閨,不受外頭風雨世事侵襲,不知太史闌的厲害和她的好,她們以「女訓」為人生準則,衡量這世間一切女子,最憎恨行事無矩,踐踏禮教的女人。如今這樣的女人就在面前,偏偏又是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敢得罪的人物,不僅不敢得罪,等下還要卑躬屈膝給她獻禮,頓時大多數人覺得氣悶。
那同知夫人唇角含著一抹笑意,將盒蓋開開關關,彷彿自言自語般地道:「哎,我聽說太史大人其實不重物慾,也不喜收禮。看她這府邸就知道了,想必也是兩袖清風的人物,既然如此,何必送這麼重的禮物惹她不快呢?那豈不是吃力不討好?」
說完在身上摸索了一陣,揚眉一笑,道:「有了!我身上還帶著一串小金如意。一極好,拿來送孩子,其實也是極好的!」說完從懷中掏出一串金光閃閃的小玉如意串子,放在了盒子內,把那對珍貴玉珮,交給身邊的侍女另行收起。
她這麼帶頭一做,眾人都有些心動,回頭一想也是,莫要送了重禮,回頭還不落好,要麼,換掉?
人對於心中已有的想法,自然便會為那個想法千方百計找理由來證明其正確,此刻眾人心中已經不想送出愛物,便越想越覺得,其實送這麼重的禮,是不妥的。
這些富貴夫人,誰身上都會隨身帶一大串飾物,出門也會帶上一些金銀小錁子,用來隨時給碰上的小輩打賞,所以要換禮物,是不難的。
只是當眾換禮物吧,實在有點難看,躲到一邊去換吧,那也叫欲蓋彌彰更難看,眾人面面相覷,都有些猶豫。
那位同知夫人眼珠一轉,笑道:「我出身不比諸位夫人,小家子氣慣了,手頭就這點好東西,捨不得。諸位倒是盡可大方的。」說完笑嘻嘻起身,雙手攏著那位副將夫人,道:「我瞧瞧妹妹的禮物?想來定然是珍貴無比的。」
那副將夫人和她熟識的模樣,賭氣般將盒子一推道:「你瞧便是。確實算得上好東西,是紫玉呢。」
「哎呀,紫玉有價無市,妹妹你也真捨得。」那同知夫人驚呼,伸手拿起那紫光閃耀的首飾盒,「這麼大塊紫玉,嘖嘖……」
她指甲極長,潔白光潤,被玉的紫色映得幽深,折射出一線明光。
那副將夫人越發不快,哼了一聲道:「我們老爺是武將,沒什麼油水,現在又吃不得空額,為了置辦這東西,我多年的體己銀子都搭上了。」
同知夫人將她上下打量了一陣,頗有些同情地點頭道:「是極,你這衣裳料子雖好,卻已經是舊年款式了……」
那副將夫人臉色一變,同知夫人卻忽然笑嘻嘻拈起她的玉珮,道:「妹妹莫生氣,我是真心為你好。你何必拿出這樣的東西來?她府裡今日收了多少好東西,真會放在眼裡?你這邊傾家蕩產,她保不準根本不記得你送了什麼。要我看,你這玉珮就甚好,蓮花石榴,多子多孫,倒比這首飾盒更適合。」
副將夫人神情一動,猶猶豫豫地道:「真的好麼?」
其餘人有心希望她也把東西換了,當即都道她這玉珮質地精良,圖案精美,真真再合適不過。
當即這副將夫人也換了,眾人瞧著,有些人便打開了自己的禮盒,同知夫人似乎是個熱心的,挨次地看過去,指指點點給眾人建議,她倒還真有些眼光,眾人舉棋不定到底換什麼好的時候,她的看法都能令人滿意。
日光明媚,那女子笑意也明媚,舉起的手不住翻弄著各式珠鏈、玉珮、手鐲、鎖片……那些黃金珠玉的璀璨的光,被她透亮薄潤的指甲四處反射,她的眼光也四處蕩漾著,唇角弧度歡快。
不多時眾人多已經換好,因為大家都換了,心裡也就沒了心障,大家互視一眼,居然還有些共享小秘密的竊喜。
有人注意到黃元帥夫人沒有參與,不禁心中咯登一聲,一回頭卻沒找到黃元帥夫人,再看她已經獨自在園中賞花,眾人都放了心,想著這位尊貴的夫人,想必拉不下臉來做這事,到那邊偷偷換了。又或者看她那寒酸樣子,也許本就沒帶什麼值錢禮物,怕在眾人面前露出來尷尬,乾脆避開,無論是哪種情況,總之都應該不會將今日事傳揚出去。
眾人放下心,又開始喝茶聊天,盤算著時辰也該開飯,卻遲遲等不到消息,不禁都有些焦躁,也有些人消息靈通,便說聽說康王殿下已經到了靜海,或許總督府是在等康王消息也說不定,當即一群女人又開始議論起康王的八卦。
正說著,忽然啪地一聲響,眾人轉頭,便看見花池後的暖閣有扇窗戶動了動。似乎剛剛被人關緊,又沒有關好。
眾人都一驚,面面相覷——難道剛才那些事兒那些話,都被人聽見了?
等了一會又沒動靜,眾人想著可能是風吹的,都將目光轉開,忽然有人「咦」了一聲,目光落在了那邊花池之下。
眾人看過去,忽然靜默無聲。
花池邊,不知何時多了條人影,是個身材修長的男子,珍珠色錦袍,玉帶金冠,一頭鴉青的長髮披在肩上,遠望如錦。
他正微微傾身,負手看花池中的紅鯉,半邊側臉輪廓精美,言語難述,日光跳躍在他額前,泛出玉光溫潤。
風過,幾朵淺紅的大麗花撲入他的雪色衣襟,他伸手輕輕一推,手指如玉如琢,骨節分明,極美好的線條,而那般輕輕一讓的姿態,像飛雪讓過了清風,在天地在微微一頓,風姿冉冉。
他黛青的長眉一掠,眼波在天地山水中流動,四面便似風也停,香四散,而花失色。
鬱鬱青樹,艷艷繁花,而他一色如雪,清若流泉。耀目得令人窒息,卻又不覺咄咄逼人。
夫人們的呼吸,也在一瞬間窒住。
有生之年,未曾見風采如此者。
自麗京初嫁來的那位副將夫人微微皺起眉,隱約覺得這男子側影有些熟悉,卻又一時想不起是誰。
此刻眾人失神,都直著脖子望那男子,眼看他稍稍停留,便轉身而去,珍珠白的衣袂,似月光似雪,捲過人們的視野。
眾人不禁悵然若失,卻也不是心中有什麼邪念,只是人性天生追逐極致之美,見著這般容顏風采,下意識地想多看幾眼。
一時四面無聲,所有人都在失神,那一刻便是有人來偷了禮盒,想必也無人知道。
等到眾人回神,便看見黃元帥夫人已經回來,身邊還伴了一位女子,眾人一開始以為是太史闌府中負責招待的女將,仔細一看卻是個陌生女子。
女子穿一身深藍色長袍,式樣有些像番服,卻沒有繫腰帶,藍色袍子飄飄灑灑,按說應給人感覺很瀟灑,可眾人都覺得,這個人,依然是整肅的,嚴峻的。
女子個子高挑,面色有些微白,並不算氣色很好,甚至微微有些憔悴,可那雙細長烏黑的眼睛轉過來的時候,眾人忽然都覺得心中一凜。
「這位是……」當即有人提出疑問。
黃元帥夫人笑道:「剛在園子裡碰見的姐妹,便邀了來一起聊聊。」
那女子很隨意地坐下,對眾人點了點頭,一笑不語。
眾人便以為也是哪位官員的夫人,瞧那性子也是個木訥的,難怪和黃元帥夫人說得來,便不再理會,自己說話。
不例外地,又說到總督大人的風流軼事,那位麗京高門出身的副將夫人,雖然是個大門不出的庶女,八卦倒還靈通,不僅倒騰出了太史闌和晉國公的事兒,還有太史闌和晉國公府大管家不得不說的事兒,以及太史闌和東堂世子不得不說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