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八卦,無論當事人身份還是內涵,都足夠轟動——國公府的女主人,和奴僕管家勾搭,或者說國家元帥,和異國世子有姦情……無論哪種,都是傳奇曖昧話本子的絕好題材,足可以讓三流說書先生在酒樓裡騙一個月的錢。
夫人們聽得驚嘆連連,目光灼灼,驚詫之餘越發鄙視,越發覺得自己換掉禮物的做法,當真再正確不過。
說著說著,不可避免地開始討論太史闌的個人魅力,何以能令如此之多的優秀男子前赴後繼,當即有人道:「聽聞她也不過是中人之姿……想必女子功勛偉業,也算一種吸引人的奇特之處,才令這許多英才折腰?」
又有人嗤笑一聲道:「女子無才才是德。咱們閨閣女子,首重品行,次重才貌,什麼時候談起功勛偉業來了?閨中女子出門尚且緯紗遮面,何況這馬上作戰,朝堂為官,和男子同行同食?此等放縱行徑,怎麼會被視為珍異之處?要我看,十有八九,是靠總督大人手腕強勢,另有鎮服之道吧?」
這話說得含蓄,眾人卻都浮想聯翩,幾個年輕點的低低笑起來,年長些的偏轉頭當作沒聽見,有人看見黃夫人低眉垂目,又見她有意無意,看了那藍衣女子一眼。
藍衣女子靠在亭欄上,雙手抱胸,似聽非聽,臉上無喜無怒,只一雙細長的眼睛微微瞇著,瞳仁深黑。
有人看著她臉上神情,忽覺不安,便不再參與八卦,不過其餘人倒是越說越來勁,連這裡是何處都已經忘記。
「說起來,」有人笑道,「都說晉國公芝蘭玉樹,是麗京第一美人。容家有子,洵美且異的歌兒,咱們在靜海也聽了一耳朵,卻不知該是何等樣的人物,這樣的人物,如何便中意了咱們的總督大人,連這未婚生子的事兒也一聲不出,真真是好性子。」
「朝中人倒從無說這位國公好性子的,說他難纏的倒有一大把。」副將夫人撇撇嘴,「我多年前曾遠遠見過國公一面。」
眾人都來了興趣,卻不好開口相問,那同知夫人笑道:「不知和方纔那池邊男子,比起來如何。」
眾人頓時都露出嚮往神情,又有些不贊同,只覺得剛才那人直如謫仙的風貌,和所謂難纏風馬牛不相及,晉國公定然是萬萬不能及的。
副將夫人倒聽得心頭一震,這才想起了剛才的熟悉感從何而來,頓時臉上變色。
有人沒察覺她的不對勁,猶自笑道:「自然不會是同一類,話說回來,這是總督府後院,怎麼會有外男?難道……」
眾人又開始咳嗽,人群裡不知道誰,低低地道:「不會是偷養的……」
又不知道誰,嚴厲地咳嗽一聲,人群頓時安靜下來,反應過來這畢竟是總督府,如此大膽議論終究不妥,眾人左顧右盼,看花的看花,喫茶的喫茶。
正等得不耐煩,前頭微微有些喧嘩,眾夫人打發侍女去打聽,不多時總督府的人來說,康王殿下已經駕臨前院,讓所有夫人們前去拜見,順便就在前廳領了宴席。眾人都極其興奮,紛紛起身,有人無意中往先前那個角落看了一眼,卻發現藍衣女子已經不見了。
不見了也沒人在意,夫人們款款往前廳去,總督府的議事大廳已經拆掉了一面牆,和當初的太史闌的飯廳連在一起,十分寬敞,足可放下數十席,現在中間隔了一長排的屏風,用以區分男女席。
康王已經下了轎,和南徐總督在議事廳內,由靜海一眾官員相陪。二五營和蒼闌軍的軍官們也都在,坐了滿滿一廳。
康王和太史闌的恩怨,天下皆知。康王此行目的,景泰藍也早已廷寄公文發佈,也是全官場皆知。眾人對於康王竟然會選擇在這麼公開的時候來太史闌這裡,都非常驚訝。
好歹他是親王,正常情況下為了面子,悄悄應個景也就說得過去了,何必自己將自己置於這樣尷尬的境地?
所謂事有反常必有妖,久經宦海的官兒們都嗅出味道不對,都拎著心相陪。
二五營和蒼闌軍的軍官們,卻都大咧咧不以為然,眼看康王不喝總督府的茶,喝自己帶來的茶,不用總督府的僕人,用自己帶來的護衛,時時處處都小命要緊的模樣,眼神裡毫不掩飾對這位親王的鄙視。
康王自己倒從容,十分親切地和官員們寒暄,只是他今日穿得似乎特別的臃腫,靜海冬天不算冷,他卻像在袍子裡裹了好幾層,以至於看起來有些累贅,他自坐下後,動作幅度也顯得小,著實顯得有點穿多了。
夫人們此時來到前廳,隔著屏風拜倒一地給康王請安,康王不過隨意擺了擺手,眼神有意無意在屏風後掃過,不過屏風後露出的只是各色錦繡裙襬,實在也看不出誰是誰。
茶過三巡,酒席未上,日頭已經過午,康王反反覆覆和眾官員誇了很多遍「太史總督忠心為國,本王特地前來嘉賞」之後,終於也不耐煩了,忽然眉毛一挑,道:「雖說太史總督情形特殊,本王特意免了她的迎接之禮,但如今本王親來賀她喜事,如何她至今遲遲不見?當真視本王,視皇家於無物麼!」
話音未落,遠遠一聲傳報響徹眾人耳膜,「援海軍元帥、一等伯爵、靜海總督領御前帶刀行走太史闌,到——」
砰地一聲巨響,似是巨人腳掌踏地,整個地面都微微一震,驚得康王等人嚇了一跳,一回頭便見所有二五營和蒼闌軍軍官都已經離位,筆直肅立相迎,站起時身上金屬搭扣碰撞作響,也是齊刷刷一聲。
康王的小白臉抽了抽——剛才這些軍官看見他,都遠遠沒這麼恭敬!
與此同時,整個廳中侍應的僕傭,也齊齊轉身,站得筆直,面向太史闌即將到來的方向。
透過半開的隔扇門,眾人看見庭院裡剛才還川流不息,笑臉迎人的護衛們,忽然都立定,站直,站成筆直的一條線,側身向傳報方向。
整座熱鬧府邸,因為一個人的到來,忽然安靜、嚴謹、整齊、肅殺,剛才還從容和緩的氣氛,忽然繃緊,一股真正屬於鐵血戰場的凝重氣息,籠罩整座巍巍府邸。
大多數人都被震住,不由自主慌忙離座而起,折威黃元帥等幾名宿將眼神一閃,神情更加凝重。
這些老將看得比別人清楚,看出這一場面不是故意安排,完全是總督府平日的狀態。難得總督府從自如迎客,到軍容嚴整,轉換得如此自然。此時眾人才看出,府中所有招呼迎客,前後侍應的人,全都是上過戰場的兵。
這樣的府邸,會讓人覺得森然如鐵,凜然不可破。
康王的臉色很陰沉,他覺得太史闌真是越來越囂張了,想起一年前她不過是個昭陽小代府尹,頓時覺得老天無眼,令小人得志。
屏風後的夫人們更加沒見識過這樣的場面,都顫顫巍巍退到一邊,眼觀鼻鼻觀心,等待著那傳奇女子的到來。
隨即她們聽見腳步聲,是從她們這一側的門響起,想必總督大人會從她們這邊先過去,總督大人是女子,沒什麼這方面的顧忌。
有人偷偷地抬起眼角,看見一排精壯的護衛大步前行,中間一個女子,負手慢慢行來。
四面士兵林立,軍容威嚴,前呼後擁,只有她一人,姿態從容,然依舊令人覺得凜然。
那一角藍色的衣袍……
眼角餘光掃到那衣服的夫人們,心中一震,霍然抬頭。
隨即她們齊齊瞪大了眼睛。
……
前呼後擁從容行來的,不就是剛才那坐在一邊聽閒話的女子?
夫人們目瞪口呆,渾身發涼,想到剛才她們的閒話全部被當事人聽去,頓覺恨不得有一個地洞可鑽。
再一想她們那些充滿妒意中傷,滿是人身攻擊的閒話內容,更加恨不得自己這張嘴沒生出來過。
啪的一聲,那副將夫人驚慌太過,身子向後一仰,袖子掃到茶盞,茶盞落地粉碎,聲音尖利刺耳,所有人禁不住又都顫了顫。那女子瑟瑟發抖,站在原地驚慌失措,但沒人去扶她,也沒人開口解圍,所有人都拚命低頭,壓低呼吸,恨不得將自己縮進牆壁裡,好不讓總督大人注意到。
大部分人則在慶幸,先前換禮物的時候好歹這位總督不在,否則現在就算換也已經來不及。
換禮物的事情如果被發現,不僅臉丟大了,還會直接影響老爺仕途。如今不過是婦人閒話,雖然難聽,但一句「婦人家沒見識」事後賠罪,想必總督大人這等人物,也不好揪著不放。
眾人雖然這麼想,但心中難免忐忑不安。眼瞧著太史闌藍色的袍角掠過。她一路行來,眼角也沒看這些人一眼,面對眾位夫人的低聲請安,只淡淡道:「請起,有勞諸位夫人久候。」
眾人聽著她簡練疏離語氣,心頭髮緊,都吶吶謙虛,緊張得也不知道自己都說了些什麼。太史闌目光在人群中轉了一轉,回頭對身後人道:「蘇亞梅花,你們不必過去了,就陪夫人們在此地坐坐吧。」
眾人這才發現,太史闌身後,蘇亞和沈梅花一人抱著一個襁褓,左邊粉紅右邊粉藍,很明顯就是總督家的雙胞胎了。
這要換尋常人家,此時親友想必一擁而上,看孩子送禮物熱鬧著。如果沒有先前那一出,這些人也多少要湊上去諂媚,但現在誰敢?都貼牆站著,眼睜睜地望著,只看見兩個絨布襁褓的邊緣,連孩子的臉都瞧不著。
蘇亞和沈梅花也不靠近諸人,自在靠窗的一邊坐了,立即有三四個護衛過去,將接近她們的路堵住。
夫人們只得歸位,人群裡,有目光不斷滴溜溜地掃向兩個孩子。
那邊太史闌直接去了正廳,遙遙對康王施禮:「靜海總督太史闌,見過康王殿下。」
她不過微微一躬身,康王豎起眼睛,正要挑剔她的禮節,太史闌已經上前一步,唇角一扯,道:「卑職現今頗有些不方便,不敢太過接近王駕,如果殿下不介意,卑職上前來趨奉可好?」
康王臉皮一抽搐,立即便想起這女人的兇猛之處,這要硬拎她上前來,只怕她順手便從懷中抽刀來砍也未可知,急忙身子向後一縮,冷然道:「既然身子不便,也就罷了。」
他縮在幾個護衛身後,他的護衛自從他進府,跟隨他一步不離,鐵塔似地將他和其餘人隔開,這些人面容僵木,顯然是戴了面具的。
太史闌並沒有多看這些護衛一眼,自顧自坐了,接受靜海官員的道喜和參拜。
康王斜睨著她,問:「如何不見新生兒?」
太史闌扯扯唇角,「此地氣味混濁,恐傷及孩子。」她說著氣味混濁,眼神祇盯著康王,言下之意就是他混濁,康王給她的直白眼神氣得臉色發青,冷冷道:「對了,說起新生兒,怎麼不見他們的父親?」
室內一靜,眾人臉上神色古怪,康王不等眾人回答,已轉身對所有人笑道:「本王國務纏身,實在忙糊塗了,怎麼忽然想不起來,新生兒的父親是誰?諸位同僚想必比本王清楚,不妨對本王分解一二?」
這下屋內更是安靜,連屏風後夫人們都屏住呼吸,靜海的官員們頭垂到了胸口,堅決只盯青磚地面。
只有坐在康王身側的黃萬兩笑道:「太史大人在麗京早已低調成親,想必靜海如今有戰事,夫君往來不便,王爺回麗京或有機會相見。」
「哦?」康王眼角瞟過去,「是誰呢?黃元帥說的不會是晉國公吧?這不對吧?晉國公何等門第,他成親,按說該是皇室指婚,就算不是皇室指婚,也應該風光大辦,宴請同僚,足可堪為轟動麗京的大事。本王怎麼沒有聽見一點風聲?這等喜事,也沒必要遮遮掩掩吧?本王好像也沒聽說國公府喜添貴子……」他身子向後一靠,恍然道:「難道元帥您指的另有其人?啊,不會是那個什麼……」他裝模作樣用手指頂下巴思考,「晉國公府的那位厲害管家?或者……東堂的那位神奇世子?」
屋內更加寂靜,落針可聞,淡淡日光下眾人臉色發白——知道康王和總督不對付,沒想到這麼不對付,不對付到了連官場上起碼的虛偽禮儀面具都撕掉,一碰面就火花四濺,無所不用其極。
偏偏他們夾在中間,一個是當朝唯一的親王,一個是聲勢□赫的頂頭上司,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應和誰都不是,在康王的目光掃射下如坐針氈,大恨自己今日為什麼要來攀附總督,早知道送個禮來也就罷了。
太史闌坐在康王的斜對面,手指敲著桌面,面無表情的看著他,道:「殿下,我以為您會記得,您今日的來意。」
「本王今日的來意,就是賀你的雙生子滿月之禮。」康王笑瞇瞇地道,「至於本王身負的皇命,可沒說必須哪天去做。本王不想在你的好日子,拿那些煞風景的事情影響氣氛,你說是也不是?」
「哦,」太史闌道,「卑職覺得,這事兒一點也不煞風景,甚至很能給卑職錦上添花。想起來都是倍有面子的事,王爺不如成全卑職,就在今日讓卑職雙喜臨門如何?」
「是嗎?也許那事兒於你,確實是小人得志,加倍歡喜。」康王眉間似有煞氣,重重地道,「但就怕樂極生悲,福兮禍所伏!」
「是嗎?」太史闌在椅子中舒展身體,淡淡斜睨著他,「想讓我樂極生悲的人很多,但最後往往都是他們悲極無樂。」
隔著屏風不知哪家夫人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康王惱怒地瞪了那邊一眼,冷哼一聲。
他就知道鬥嘴也鬥不贏太史闌!
還不如緊抓住機會,多羞辱幾句也好。
「何必為此爭執,讓諸位同僚看笑話?」康王注視著太史闌,忽然又換了笑臉孔,「本王不過是怕你承擔不起而已。」
「那不勞殿下費心,陛下既然有令,自然是覺得卑職完全承擔得起。」
「德行有虧者,如何能令王者折腰?」康王嘴角笑容越發不屑,「就憑你未婚生子,夫君不詳,就已經不配躋身於眾臣之列。你居然還有臉公開操辦私生子滿月,身為封疆大吏,國家股肱,卻作出這等不知羞恥自甘下賤之事,真是讓我等羞與為伍。稍後本王會上書朝廷彈劾你,想必眾臣定然不齒,陛下改變主意,下詔罷你也不過就是指日之間的事,本王還是等待陛下的後詔為好,免得今日代陛下致了歉,明日就接到你的查辦文書,還得你加倍給本王把頭磕回來,你說是不是?」
……
隔間裡剛才一位年輕夫人笑了一聲,隨即明白失口,趕緊摀住了嘴,周圍幾位老成些的夫人對她看了一眼,都含笑站起身,對蘇亞沈梅花道:「不知可不可以看看少爺小姐,我等也好沾些福氣。」
蘇亞不說話,沈梅花笑嘻嘻地道:「孩子嬌嫩,前兩天又受了些風寒,大夫說不適宜身處氣味混濁的人群,大人覺得孩子不抱出來有些不敬,所以還是讓我們帶了來,只是不方便圍觀,各位就這麼瞧瞧便好了。」
她說到「氣味混濁」時,寬眉下的眼睛笑嘻嘻地在整個人群掃視一圈,大部分人臉色都漲紅了。
靜海同知那位靈活的夫人卻在笑,上前走了兩步,在離兩個孩子還有相當遠的一截距離停了下來,笑道:「姑娘說得對極。孩子身子嬌弱,萬萬不能被我等濁氣所染。不過我們既然來了,這樣回去,萬一親友問起總督大人公子小姐模樣,我等完全答不出來,似乎也有不妥。我等的顏面自然不算什麼,只是怕別人誤會總督大人不近人情。如此,我就站在這裡,姑娘把襁褓稍稍向下放一放,我們遠遠瞧一眼公子小姐的福相,可好。」
她侃侃而言,口齒靈活,笑容親切,人也生得嬌俏精神,一雙潔白圓潤的手指輕輕擱在頰邊,指甲晶瑩,襯得眼波靈動,看著便讓人喜歡。
沈梅花瞧著她,臉色似乎也有鬆動,手下意識向下移動。那女子笑看著,擱在頰邊的手指,狀似無意掠過髮鬢。
忽然一個聲音道:「夫人真會說話。」隨即一雙手伸過來,順手便把沈梅花懷中的男孩子接過去。
頓了頓那人又道:「未曾想到靜海一位同知的夫人,竟然也有如此口齒。」
蘇亞和沈梅花趕緊站起。
屋內夫人們眼睛亮了,眼前人珍珠袍袂,長眉入鬢,眼眸如水,不是剛才那池邊美男是誰?
蘇亞和沈梅花已經躬身,「國公。」
這一聲又如驚雷,劈得所有人再次呆若木雞,那同知夫人趕緊垂下手,退後一步,又一步。
愣了好半晌,夫人們才參差不齊地給容楚請安,容楚一手抱一個孩子,造型滑稽動作熟練,只淡淡頷首為禮。眾人瞧著他神情風采,心中暗暗叫苦,先前討論太史闌「私生子」八卦最歡的那幾個,早已躲入人群背後,生怕被容楚瞧見。
幾個年輕些的夫人神色黯然,她們先前看見容楚,雖然嘴上不敢多談,但心頭難免沉迷掛記,此刻知道是容楚,頓覺天地一灰,又羨又妒又不明白地,看了隔間太史闌的背影一眼。
人群思潮洶湧,容楚卻只盯著那同知夫人,笑道:「這位夫人對犬子小女似乎很有興趣?上前來在我手中觀看可好?」
那同知夫人立即垂首襝衽,「奴家不敢僭越。」
她此刻老老實實,一句不肯多說,剛才的伶牙俐齒都不見了。
容楚看她一眼,微微點頭,並不多說,抱著一雙兒女,繞過屏風,走向正廳。
正廳裡還在鬥嘴,康王揪著所謂太史闌的「不檢點」,大肆撻伐,「……要本王今日代陛下致歉也不是不能,不過太史總督最好先『日三省吾身』,先看看自己有無私德不謹之處,再來對他人有所要求。自身不立何以勝人?你一個罔顧禮教未婚生子的女人,有何資格要求本王折腰……」
「誰說她未婚生子了?」
聲音帶笑,聽在康王耳中卻好比魔獸在吼,他一轉頭,瞪著立在屏風口的人,臉色唰一下白了。
在座的官員有部分人趕緊站起,黃萬兩當先作揖,笑道:「國公果然在。」
其餘人火燒屁股一般跳起來,亂七八糟一陣請安,一邊請安一邊神色惶惶四處看,不知道今日這局該怎麼收場,會不會牽連他們這些無辜。
康王抓住太史總督私德拚命罵,口口聲聲她未婚生子,夫君不詳,如今那位傳言中的「夫君」竟然就在府中,看這樣子也是掐準時辰出現的,來者不善啊來者不善。
愛看熱鬧的,如黃萬兩等則瞇著眼睛,興致盎然——每次都是老子吃癟,現在輪到你康王啦。太史闌和容楚,一個霸狠一個奸壞,這兩個今日湊在一起?好戲!
容楚笑吟吟站在隔間口,左手粉紅襁褓右手粉藍襁褓,造型充滿違和感,不過此時沒人敢笑,康王盡顧著生氣了。
「容楚——」他冷冷盯著容楚,聲音幾乎從齒縫裡迸出來,「果然是你。」
他這話的意思,只有容楚和他懂,他指的是出京一路的暗襲,讓他很吃了一些苦頭,如果不是他身邊聚集了太多力量,各出能人保護,他未必有命到靜海。
相比於康王的青面獠牙,容楚是一貫的微笑雍容,看似親切實則高貴,微微一躬身道:「見過殿下。殿下說得不錯,當然應該是我,我的孩子辦滿月,我怎麼能不在呢。」
眾人又嗡地一聲,心中大石落地的同時也隱隱有些小激動——好戲啊!一來就卯上了啊!卯上了啊!
一堆人趕緊又給容楚賀喜,容楚含笑捧著他家寶貝,站得遠遠地輕輕顛著襁褓,道:「怎麼樣?我女兒美貌吧?我兒子強壯吧?」
眾人伸頭墊腳拉脖子,死活看不見小小姐如何「美貌」,小少爺如何「強壯」,那兩隻緊緊兜在容楚胳膊裡,連根毛都看不見。
看不見還得違心連連點頭,「是是!美貌之極!強壯之極!」
「下官從未見過如此美貌強壯的嬰兒!」
「果然不愧是晉國公和太史總督的兒女,不同凡響,不同凡響啊!」
兩個孩子被人聲吵醒,心有靈犀般同時大哭,眾人又贊,「果然不同凡響!哭聲洪亮,中氣十足,哭得也不同凡響!」
太史闌險些噴出口中茶,淡定地抹抹嘴角,抱過兒子,哄了哄,容楚抱著女兒在她身邊坐下。滿滿一廳的官員看著這一幕,心中充滿詭異感。
很難想像以奸壞深沉著名的晉國公,和冷峻凶悍的太史總督,會有這麼雙雙抱著孩子出現的滑稽造型,這兩人湊在一起本就令人無語,如今這樣一手一個娃坐在一起更讓人頓覺天地失真。
不過看久了,官員們忽然覺得,這樣的國公看起來很人間,這樣的總督看起來也多了幾分女人味,這樣淡淡微笑的兩個人,他們美貌,聰明,身居高位,聚少離多,各掌這國家一方天地權柄,分開是人間砥柱,這樣安然抱著孩子坐在一起,卻又令人瞧著安適養眼,只覺歲月靜好,萬象從容。
眾人瞧著覺得好,康王瞧著卻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成親得早,如今連侍妾都已經有了一大堆,但子嗣上卻和他哥哥一樣,相當艱難,至今不過兩個女兒,還都資質不佳。其實他心裡也明白造成這種情況的真正原因是什麼,肥水都流了外人田,外人那田又過於乾涸霸道,不允許他甘露普降,以至於他肥了別人的田卻荒了自己的地,到現在連個繼承人都沒撈著。
哦,他本來該有繼承人的,一個偉大的,超越他現今的繼承人,也正因為有那個繼承人,所以他心甘情願地荒廢了自己的田地,就算只有兩個女兒也無所謂。誰知道那個無比珍貴的種子,那個寄託他未來全部希望的寶貝,卻又毀在眼前兩個人手中。
這兩個卑鄙無恥喪盡天良的人,毀了他的希望,怎麼還配有自己的孩子,還是一胎兩個,一男一女!
他們怎麼配有這樣的福氣?
此刻看著對面,滿臉光彩,滿足微笑的那一對男女,康王心中的怨恨便如潮水,滾滾將他淹沒。
最不該得到幸福的人在幸福,而他空有王爵,卻如此無奈,滿腹不能言說的心酸辛苦!
「啪。」地一聲,他重重擱下茶杯,瓷底接觸的清脆聲音,將廳中潮湧的諛辭切斷。
滿堂一靜。太史闌哄著兒子頭也不抬,容楚抱著女兒,淡淡看來。
「哦,殿下提醒了我,我差點有話忘記說。」他道,「在下今日來此,是向諸位說明。容昭容晟,是我容楚的孩子,國公府已經著手準備將他們納入族譜。另外,我和太史闌早有婚約,當初因為靜海戰事,太史闌先國後家,未及大宴操辦便趕赴戰場,不過是事急從權。等靜海平定,百姓安居之後,我們晉國公府,自然要遍請同僚,好生補辦婚宴,屆時靜海這邊也會安排喜宴,還請諸位同僚不吝光降。」
眾人頓時又是一陣紛紛恭喜,人群中有人眼光閃了閃。
容楚聽著眾人雖說都在恭喜,語氣卻未必懇切,心裡也明白眾人想法——這理由乍一聽合理其實牽強,晉國公府和太史總督聯姻是何等大事,再急也不至於來不及辦場婚酒。就算來不及,私下小範圍請親友都是應該的,那麼消息就會傳出來,這樣才能算過了明路,太史闌生子才不會被詬病。如今一點消息都沒有,說明之前根本沒有辦過婚事。眾人心裡都明白這個道理,現在只不過是給他面子,不敢當面駁斥罷了。
這些人這樣想,民間大多數人,自然也這樣想。
他轉頭看看太史闌,太史闌專心哄兒子,頭都不抬,很明顯她根本不在乎別人怎麼想。
但太史闌不在乎,他卻不能不在乎,就算她視名譽口碑如空氣,他也該為她營造良好空氣。
有些東西,現在可以拿出來了。
容楚笑了笑,從懷中掏出一張紅封紙,托在手中,笑道:「此事有證,婚書在此。」
他抽出紅封紙的時候,袖子裡還帶出另一張差不多格式的紙,隨即他塞了回去,倒也沒什麼人注意到。
太史闌聽見婚書二字,霍然抬頭,眼神驚愕。
周八將婚書託了過去,展示一圈,這回眾人正經了臉色,仔細看過,確實這是一份有官方認定,有地保人證,完全合乎程序規則的婚書,按照南齊律例,只要有這婚書,就算沒有辦喜酒,也已經成為合法夫妻。而且這婚書籤的時日極早,居然去年春就已經簽訂,看來當初傳言太史闌是容楚未婚妻的時候,其實已經是妻子了。
有人詫然道:「合證人:李家村李二……敢問這位是……」
婚書上的證人,一般請德高望重的耄老簽字,以晉國公的身份,證人最起碼也是三公左右級別,眾人想來想去,卻完全想不起來朝中有姓李,行二,出身鄉村的高官。
「哦。」容楚正色道,「此人雖然不在朝中任職。但身在山野,心繫天下。人品高潔,松鶴之姿。更兼身具特殊才能之一代大師……」
眾人恍然,頻頻點頭。是極,以國公府的地位,不需要□赫的證人來錦上添花。山野高士,更合這樣富貴人家的胃口。
容楚神情正經——他可沒說謊,人家確實是大師。
詐騙大師也。
太史闌看著眾人臉色,更詫異——這是婚書?真的是婚書?她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