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容噹噹的叫聲撕心裂肺,拚命拉弓。
「唰!」
一道白虹劈裂湛藍天際,剛剛閃爍在人的虹膜底,轉眼就劈到了黑熊的背心!
「嗷——」巨熊一聲嚎叫,偌大的身子向前一衝,眼看容叮叮就要被壓住。
巨大的黑影籠罩下來,帶著腥氣的涎水滴落在臉上,小妞這時終於有點被嚇傻了,竟霍然轉身,雙手捂臉,向地下一趴。
叮叮如此美貌,不可以被壓扁臉!
容叮叮護臉趴地,也就沒看見接下來的要緊一幕。
容噹噹卻一直盯著這邊,便見白虹一閃,帶出血虹一片,隨即一條人影,忽然從破裂的熊捨裡衝出,一步到了巨熊背後,霍然抬腿。
修長筆直的腿,飛彈而起,在半空中拉出一條漂亮凌厲的弧線,再呼嘯降落,炮彈般狠狠砸在巨熊腰上。
「呼」一聲,那隻足有千斤的成年熊,被這凶狠的一腿橫掃掃出,巨大的身體擦及地面,將草皮磨掉厚厚一層!
四面一靜,狼們齊齊將尾巴一夾。
容噹噹仰起臉,正迎著日光,他被日光刺得瞇起眼睛,淚眼模糊中,看見一個高挑的黑衣女子,面容冷峻,手執刀鞘,淡定地跨過如山一般的巨熊身體,自未滅的煙塵間,向他走來。
四歲的容噹噹,從此永不能忘記這一幕。
不能忘這一刻煙塵裡,終於從一個傳說走向真實,卻又成為孩子心中另一個傳說的女戰神。
他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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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闌立在草地上,看著女兒撅起的屁股,和兒子微微蒼白卻仍舊鎮定的臉。
會在這裡和他們相遇,真是一千一萬個沒想到。
她其實先前就過來了,一路跟著那隊伍,到了這裡,眼看著對方埋伏進山林,又看見一群孩子,心中已經隱約猜到了將會發生什麼,只是一時沒搞清楚對方的目標是誰,哪知道轉來轉去,竟然還是著落在叮叮噹噹身上。
王六等人也早已到了,一開始熊捨被破他們就要出手,被太史闌攔了。
她要看看兒女的本事。
過往四年,她雖然不在他們身邊,但對他們的教育,可謂用盡心力。這些年她手寫的各種要求細則,睡前故事,啟蒙學習知識,加起來應該夠半間屋子。都是她在戎馬倥傯期間,熬夜抽時間寫就。四年間,極東到靜海往來信件頻繁,信使磨平了兩地地皮,她一直根據每段時間孩子的表現和反應,來隨時調整和指導蘇亞如何處理,四年,她每日睡眠時間,從沒能超過三個時辰。
但饒是如此,她依舊擔心。無論自己怎麼用心遙控,孩子畢竟不在身邊,她不怕他們不成材,卻怕他們不夠心志強大,挨不住這人間委屈;也怕他們在江湖環境長大,染武林兇殺之氣,不夠包容寬善。
此刻她終於放心了。
其實當巨熊出籠,狼群包圍那一刻,她看見叮叮噹噹白了臉卻沒哭,還在試圖收束隊伍,就已經很滿意。
再看到叮叮噹噹背靠背禦敵,小弓箭一出手就傷了條狼,更滿意。
最後看見叮叮不顧危險去攙扶同伴,滿意得無以復加。
她的孩子們,不僅強大,而且善良。擁有健全的品格和基本的道德,這就夠了。
她扯起唇角,沖容噹噹笑了笑。
容噹噹頓時覺得,心花都開了。
他知道這一個笑容,有多珍貴。
太史闌順手把撅著屁股當鴕鳥的容叮叮拉起來,心中暗哼一句「小胖妞!」
容叮叮臉上還黏著泥土草葉,傻傻地看了太史闌半晌,目光落在她胸前的金色蒼闌軍標誌上,大眼睛霍然一亮。
太史闌瞇著眼,等著女兒愛嬌的投懷送抱。
誰知道那小丫頭,站直身體,張開雙臂,下巴一抬,「來抱抱!」
太史闌,「……」
難怪蘇亞說這孩子大氣寬廣,敢情對誰都寬廣地展開胸懷。
這明明是自戀和親和度過剩!
太史闌默了一默,扯扯嘴角,還是將女兒抱起,走到容噹噹身邊。
小子立即拉住了她衣襟,仰起臉不說話,眼神頗有些複雜,太史闌猜他大概在糾結到底要抱還是不要抱。
她微微有些恍惚,想起當初那個被姐姐壓在身下的小小一團,還有塞住他咽喉的那一口淤血。
這個她險些失去的寶貝,如今竟然也長開了,一雙細長的眼睛,似她,又勝於她。
老天待她,終究不薄。
她蹲下身,把那一臉渴望又一臉糾結的小傢伙攬在懷中,靠了靠他的臉頰。
「當當,」她道,「我終於見到你。」
容噹噹的小臉,忽然濕了。
他從懂事起就不愛哭,和活潑開朗的姐姐比,他顯得沉默內斂,李家上下,都認為這小子將來也是個鐵人兒,這一輩子都不會哭的。
容噹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哭,只是忽然覺得心裡發堵,覺得麻麻的眼神,說不出的歡喜也說不出的沉重,覺得好像在那雙和自己很像的眼睛裡,看見一團團的血火,一滴滴的眼淚,一幕幕那些失去的,和拼盡全力挽留的一切。
他說不清這感覺,卻更用力地抱緊了太史闌的脖子。
太史闌如同對待大人一般拍了拍他,轉頭看看女兒,原以為她表現出對兒子的親暱,女兒要吃醋的,誰知道容叮叮根本不在意的模樣,反掏出小手絹,給容噹噹擦眼淚,她的眼神很有點驚訝,但竟然沒有取笑弟弟。
太史闌欣慰地扯扯嘴角。
叮叮真的是一個很大氣的孩子。
她也在心中誇誇自己——她沒負了景泰藍,也沒負了自己的一對孩子。
這才是她一生最大的成就。
攬著兩個孩子起身,對面人影閃動,她的手下和王六等人已經去追捕那些暗伏著的天節軍,王六就在附近,並沒有走遠,一聽到動靜立即就到了。太史闌並不擔心之後的事情處理,甚至很有些愉快——正愁找不到天節軍把柄,如今一瞌睡就送來了熱枕頭。
周圍的子弟們都漸漸安靜下來,用驚疑不定的眼神朝她望著。
太史闌忽然問叮叮噹噹,「今天的事情,你們怎麼想?打算怎麼處理?」
容叮叮抱著她的胳膊,奶聲奶氣地道:「叮叮要向爺爺奶奶,爹爹麻麻,還有王六叔叔賠罪啦。」
「為什麼?」
「叮叮不該不聽話,帶他們來這麼危險的地方,還把護衛叔叔們支走。」小丫頭答得倒爽快,看樣子賠禮道歉也熟悉得很。
「為什麼是你賠罪,噹噹呢?」
「當當是弟弟,叮叮是姐姐。」
太史闌唇角一扯,讚許地摸摸她的臉,又問一直不說話的容噹噹,「你覺得呢?」
容噹噹揚起小臉,他很喜歡爹爹麻麻和他說話的方式,讓他感覺自己已經長大。
「當當和姐姐一起去賠罪。」他道,「當當覺得,還應該向他們的爹爹賠罪。」
他指的是剛才一起遭受驚嚇的同伴。
太史闌點點頭,道:「很好,要勇於擔當。麻麻陪你們一起去。」
「可是……」容噹噹頓了頓,鼓起勇氣道,「當當不想去……」
太史闌微微一愣。
容噹噹急忙踮起腳在她耳邊悄悄道:「麻麻,我和叮叮想調教這些傢伙啦,這事情給他們爹爹知道,以後他們爹爹就不讓他們出來了……」
太史闌挑起眉毛——調教?
這個詞兒從哪裡冒出來的?
她想了想,決定這回要好生教育一下景泰藍。
她瞟一眼容噹噹,確定這個兒子果然比女兒更奸壞些。
雖然還不清楚事情始末,不過她也隱約明白了叮叮噹噹的意思,有點不敢置信地打量了一下叮叮噹噹——是她猜想的那個意思?這一對小傢伙,太精怪一些了吧?還是僅僅是怕以後沒人陪著玩了?
她寧願是後者,她的孩子,還是平凡一些的好。
火虎等人陸續回來覆命,擒著十幾個俘虜,都已經被揍得半死,這些人一臉無辜冤枉之色,一路被反綁著過來,猶自罵罵咧咧。
「幹什麼!你們幹什麼!」
「我們是光武營的守衛!你們憑什麼拿我們!」
「放開我們!否則治你們擅自傷人之罪!」
太史闌冷冷抱胸立在當地,看著那些看似氣焰囂張,實則色厲內荏的士兵,嘴角淡淡一撇。
這些人台詞倒是熟練,想必事先已經通氣。他們先前埋伏的位置,正對著獸捨,已經深入光武營內部,如果光武營沒有人幫忙,這麼一大批人很難進到那裡。
這計畫說起來也算周密,這些人毀了獸捨,事後一走了之,在別人看來,是孩子們自己貪玩淘氣激怒野獸,招致殺身之禍。這些猛獸都是長期被餓著的,一旦出籠殺傷力驚人,到時候一旦有死傷,叮叮噹噹就算逃得性命,也難辭其咎。那些孩子受傷或者死亡的官員們,從此便是容楚和太史闌的敵人。
真是好計。
那群人以為太史闌等人不過是光武營其餘護衛,有恃無恐地過來,當先一人滿臉桀驁之色地道:「你是光武營護衛隊哪個分隊的?」
容噹噹張嘴就要說話,他此刻滿心裡都是驕傲,想看見這些人在母親名號下震驚失色,屈膝求饒的表情。
不過隨即他就覺得小手被捏了捏,他仰起頭,看見麻麻不動聲色,並沒有看他。
容噹噹若有所悟,立即閉上嘴。
「我們是第七分隊。」太史闌淡淡看著對方,「巡邏至此處,發現野獸竟然逃逸傷人。這獸籠平日裡很結實,不該出現這樣的意外。還有,你們似乎不是我們光武營護衛隊的人,說,鬼鬼祟祟在這裡,做什麼?」
對方一聽她身份果然是光武護衛隊衛士,頓時放下心來,獰笑道:「第七分隊?我們是你們總隊長的人!少廢話!放開我們!」
「總隊長?」太史闌眼神有點驚訝,卻還是冷冷模樣,「總隊長怎麼會認識你們?不行,你們說一聲是總隊長的人,我就放了你們?扯虎皮做大旗哄人的人多了!來人,給我把他們都扒了——」
「不死心的臭娘們!」當先一人急了,呸了一聲怒道,「你敢懷疑我?我是總隊長的親戚!」
「你?」太史闌一個眼神,滿眼不信和輕蔑。
叮叮噹噹明白麻麻的意思了。叮叮笑瞇瞇地道:「你撒謊哦,你剛剛還說是……」她眼珠骨碌一轉,還在想該說哪個衙門,容噹噹已經飛速接道,「你說你是永慶宮的衛士!」
太史闌一怔,火虎等人目瞪口呆——好快的反應,好準的栽贓!
「胡說!」那士兵傻眼,怎麼也沒想到這倆小孩信口雌黃,還說得那麼要命,「我們哪裡是永慶宮的衛士,我們是……」他險些說漏嘴,被身邊人一扯才驚覺,趕緊轉口,「我們是新進的光武營衛士,剛撥入總隊長麾下,不信,我請總隊長來說明!」
他心中暗暗心驚,生怕再說下去,漏洞越多。對方看起來軟硬不吃,兩個小鬼奸似鬼,真要出了什麼岔子,衣服一扒,他們身份就要洩露。到時候傳出去,就是一場大麻煩。
無奈之下,他抬手放出煙花,這煙花本來是準備萬一野獸控制不住,呼喚光武營護衛總隊前來平息事態的。
太史闌冷冷地看著。
與其花費精力嚴刑拷打,還未必得到答案,不如現在就把人給揪出來。
她的十幾個護衛,在火虎佈置下,訓練有素地走下山坡,將幾個重要出入點都堵住。
過了一會兒,有幾個人急急地出現,當先一人四方臉膛,下巴有痣,神情有點不安。一眼看見天節這批人竟然給擒住,臉色不由一變。
叮叮噹噹一直乖乖牽著麻麻的手,很認真地看麻麻處理事情。他們見識過父親談笑間殺人無形的風格,更想看看傳說中冷峻堅毅的母親,是怎麼對待敵人的。
蘇亞和趙十八對兩個孩子的教育,因為身份的原因,自然有自己的側重點。比如蘇亞就會強調太史闌的霸氣和決斷,戰場上叱吒風雲的英姿,不同於尋常女性的堅毅,提到國公,大多表示他很腹黑。趙十八嘴裡,卻是容楚叱吒風雲的英姿,戰場上運籌帷幄的謀算,羽扇綸巾彈指敵虜滅的瀟灑,南齊第一青年名將的無雙風采。腹黑堅決不認,奸猾絕對毫無。至於太史闌,趙十八雖然牢記容楚囑咐,不能在孩子面前說他們母親任何負面,不過有時忍不住也會冒出一句半句,大意是太史闌太強硬冷情了啥的。
叮叮噹噹雖然還小,但聰明,噹噹還很敏感,孩子對大人的話其實很上心,兩個人聚在一起時,也會討論爹爹麻麻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尤其對麻麻好奇些,因為他們都知道,麻麻是個很特別的麻麻,和山上的韋姨姨,蘇姨姨,容姑姑,還有那些師姐們都不一樣,而這些阿姨姐姐提起麻麻,神情也多半很奇怪,聽說那叫做羨慕嫉妒恨。
好奇心爆棚的叮叮噹噹,今日終於見到麻麻,麻麻真的是不一樣的,從煙塵裡走出來的執劍女子,一瞬間和他們心目中的女戰神重疊。
叮叮笑瞇瞇地,想著爹爹那麼美,可以跳舞,麻麻那麼帥,可以舞劍,他們一個舞劍一個跳舞,多美啊,下次一定要他們來上一遭。
噹噹抿著唇,則在考慮更深一層的問題——都說他長得像麻麻,可是他好像沒有麻麻那麼酷,要不要學著更酷些?還是保持自己的特色,在延續麻麻風格的基礎上,走出容噹噹的風采來?
……
「總隊長!」那被擒住的天節士兵們歡喜地呼叫,「快來!這批你的屬下不識好歹,要扣留我們!」
總隊長大步過來,並沒有理會他們,凝視著太史闌,冷聲道:「閣下何人?為何擅闖我光武營後山重地?」
「啊?」天節士兵們一傻——不是光武營的人?
太史闌淡淡瞥了他一眼,「安排野獸出籠方法雖好,但難免誤傷無辜,指揮使的一位遠親也在其中,你不知道嗎?」
「啊?」天節軍士兵又一傻——還是自己人?
總隊長也一愣,以為真的是上頭派的人,前來追究責任,急忙脫口而出,「這是永慶宮……」
他忽然住口,因為他看見太史闌嘴角一扯。
明明應該是個笑,但看起來就是令人心中發寒,像看見夜空裡如月彎刀一閃,高懸待劈。
容噹噹仰慕地盯緊那個笑容,下意識小嘴也一扯。
他覺得麻麻的乾脆利落,真是酷斃了。
「很好。」太史闌一揮手,已經不打算再聽下去,「拿下。」
話音未落,一柄長刀飛擲,砰一下刀柄撞上總隊長背心,撞得毫無準備的他一個踉蹌,栽倒在地。
護衛們竄上來,三下五除二地綁了,天節軍士兵怎麼也沒想到局勢忽然翻轉,暈頭暈腦大叫:「你們幹什麼……」
「扒了。」太史闌聲音冷冷清清。
火虎上刀一閃,嗤嗤幾聲,叫聲戛然而止。那些士兵便服落地,露出裡頭天節軍的軍衣。
這些人此時才知道不好,顧不得再掩飾,厲聲大叫,「我們是天節屬下,我們有豁免權。麗京府和京衛不能動我們!快放了我們,不然回頭我們大帥……啊——」
雷元忽然出現在山坡上,帶著幾個護衛,拖著一個頭髮凌亂臉色蒼白的少年,大笑道:「逮到只小狐狸!」
天節士兵都啊地一聲,呆了呆,叫道:「這是晏公子!我們大帥的外孫!太后的義子!你們趕緊……」
容叮叮忽然奔過去,一腳踩在了晏玉瑞的臉上。那傢伙一聲慘叫,眼看著臉上就開了醬油鋪,鼻子扁了半邊。
天節士兵們張著嘴,愕然看著面前粉嫩嫩笑瞇瞇的小姑娘——她笑得居然還那麼甜美!
「全數綁了,送京衛。」太史闌走過去,手中人間刺一翻,銀白刺尖刺入光武總隊長的脖子,隨即一句也懶得再說,牽起叮叮噹噹轉身。
「你們瘋了!你們竟然敢處置我們!這是天節老帥的外孫……」
容噹噹忽然轉身。
「這裡是衛國公、靜海總督、援海軍元帥、節制天下軍務,太史闌。」
「……」
身後是一片死般的沉寂,容噹噹轉身,小臉上,和太史闌一個模子的冷淡嚴肅,不過嘴角似乎有點壓不住,總在得意地向上飛……
太史闌瞟兒子一眼,有點好笑,也有點溫暖,孩子的全心依賴和驕傲,讓她心中也似被奇特的情緒塞滿。
成人的世界豐富寬廣,孩子的世界最初卻只有父母。他們是父母人生最美好的插曲,父母要做的,是先做好他們的開場白。
噹噹細膩敏感,有英雄情結。太史闌卻覺得,父母只該做道德的榜樣,至於以後的路,隨便他們自己走。
從內心深處,她也不捨得噹噹同學披堅執銳上戰場,受她受過的苦。
太史闌撇撇嘴,心想自己骨子裡也就是個俗媽,一點思想境界都沒有。
她忽然理解了容老夫人。
愛子之心,無理智。
晏玉瑞怔怔地望著太史闌的背影。這小子得了母親今天要來這裡,給他報仇的消息,竟然忍不住好奇,自己帶人偷偷跑來,想第一眼看見屍橫就地的叮叮噹噹慘狀,他來得遲了一步,他母親剛剛逃走,王六等人正在追擊,當即把他兜個正著。
此刻他已經嚇得尿了褲子——在麗京官場傳說裡,太史闌名聲極惡。
「兒子女兒,」太史闌有心考校兒女,「這事兒就交給你們處理了。」
叮叮噹噹領命,拖著晏玉瑞到人群裡,等到各家護衛被喚來,三言兩語就把今天的事說了個清楚,天節軍季副將為了報復叮叮噹噹,竟然不惜暗中埋伏,箭毀獸捨,放獸出籠撲殺人命。眾子弟們想到今日來這裡玩,本就是秘密行為,山遠牆高,一旦出事,叫破喉嚨也無人知道,而季嫦一走了之,事後完全可以推個乾淨,在外人看來,是他們這一群人招惹猛獸被殺而已。眾人一想到季嫦為了殺叮叮噹噹,竟然不惜要這麼多人陪葬,頓時怒從心起,誓要與天節軍共周旋。
太史闌卻又命人和各家護衛道,他們今日令小主人遇險,沒有及時來救,本身也有失職之罪,如果原樣說給家中老爺聽,怕是要受到責罰,不如就把責任全部推到季嫦身上,就說是季嫦故意設陷,勾引孩子們來此之後伏殺。
這些護衛本來就擔心這個,此刻聽見太史闌願意和他們統一口徑,頓時連連歡喜道謝,又和自家小主人對好口徑,才各自回家。這邊太史闌直接命人將抓到的這些人往京衛衙門一送,讓花尋歡這個硬貨去處置。她也聽說過季嫦,性子嬌縱暴戾最護短,不過她敢幹出這事,難保背後沒有人煽風點火給她撐腰,比如她兒子的乾媽等等,容家雙生子太受人關注,身份又太要緊,有人想動歪心思是正常的。
不過她既然回來了,那麼誰也別想動她家叮叮噹噹一根毫毛。她帶著兒女回家,一路行來麗京景物依稀,身邊兒女唧唧呱呱,笑顏晏晏,她忽然有種奇異的感受——時光停在此處,最好。孩子回到她身邊,她帶著孩子奔向容楚,真是數年來再也沒有過的完滿。然而這麼走下去,走入前方城廓裡晚間漸漸瀰漫的霧氣,她恍惚裡覺得,前路未盡,還有那麼多景物不明朗,那麼多路程在蜿蜒,那麼多未知,在等待。
不過此刻握著叮叮噹噹軟軟的小手,一起走向家門,她心中,竟也是雀躍期盼的。
家……
前世今生,二十多年,她終於有了家。
不過當她站在容府門口,望著那熟悉的門楣,不禁猶豫地摸了摸鼻子。
上次走的時候渾身輕便,這次回來就已經帶了兩大隻,人生之事,真叫人如何說起。
那兩隻老的,轉過彎來了嗎?
太史闌自己在麗京已經有了元帥府,是景泰四年景泰藍給她建的,她還沒去住過,所以還在考慮到底住哪邊。
只這麼微微一頓,兩個孩子就都察覺了,叮叮抱著她胳膊向裡拖,甜甜脆脆地道:「麻麻,快進來呀,爹爹說不定在家呢。」噹噹則抓著她衣襟,仰頭看著她,小臉上有點忐忑。
太史闌立即被兒子的神情擊中,笑笑向前走,門房的人認出了她,愣了一會,搶上來趕緊行禮,又一條聲地讓去傳報老爺,太史闌聽著,知道容楚此刻不在府中,心中微微有些失望。
正熱鬧著,一人從裡頭出來,心事重重玩著玉核桃,道:「吵嚷什麼?還不去看看小少爺小小姐怎麼還沒回來?」頭一抬看見她,腳步一頓。
太史闌扯了扯嘴角,微微一躬,還在想該喊什麼?爹爹有點喊不出口啊……
對方已經迅速從僵木狀態中活過來,重重一咳,一點頭,道:「回來啦?」轉身就走,一邊走一邊道:「還不趕緊去再收拾一邊主院?前兩天讓你們給添的器具呢?快去吩咐廚房,今晚添菜,把上次陛下賜的貢西葫蘆雞給蒸了,讓老王親自拿出點好手藝來……」一邊絮叨吩咐,一邊又半偏著臉和她道,「回頭去後院見見人,容楚到北塘街去了,大抵半個時辰就要回來的……」像是生怕她不答應或者轉身走人,自顧自說完就快步走了,「老夫去安排一下你的護衛……」
「嘩。」容叮叮咬著手指頭,驚嘆地道,「爺爺今天話可真多,跑得真快。」
想了想又道:「咦,好像有點不對哦。」
「當然不對。」容噹噹薄唇一撇,「他沒看見我倆。」
太史闌站定,看著容彌匆匆而去的背影——老傢伙這是自己尷尬,還是怕她尷尬?
她立在九月金風裡,良久,唇角一抹淡淡的笑意。
容彌既然都如此姿態了,太史闌自然不能小家子氣,她也很自然地去了後院,見過了容老夫人,夫人乍一見她,也有些不自在,臉上甚至微微紅了紅,隨即便恢復過來,待她很是客氣。又命人帶她去看第六進院子,那是原先的國公主臥,現在容彌堅決讓了出來,因為聽說近期她可能回歸,又把院子重新整飭了一遍。
兩個小的留在那邊上房,準備等下乖乖道歉受罰,太史闌回到容楚的院子,簡單洗漱一下,正要躺下休息一會,忽聽身後響動,一回頭,容楚正立在門檻上,夕陽裡容顏皎潔,如雪洗玉濯。
他目光燦爛又溫柔,伴這黃昏霞光將她籠罩。
太史闌恍惚間想著,和容楚也有快一年沒見了,這些時日的想念,怎麼熬過來的?隨即她便笑了,張開雙臂,下巴一抬,大聲道:「來抱抱!」
容楚一怔失笑,快步上前,將她攬在懷裡,笑道:「好一個大叮叮。」
太史闌咬了咬他的耳垂,「大噹噹,剛才去哪了?」
「去給你打掃房子。」容楚下巴擱在她肩上,抱著她向後挪,挪啊挪的到了床邊,一把將她壓倒在床上,才懶洋洋地道,「估摸著你最近要回,看看你那院子有什麼要準備的。哎,可累死我,快給我捶捶。」說著便牽住了她的手,上上下下一陣亂摸,「你瞧,這裡都軟了……這裡,這裡……」
「這裡都硬了。」太史闌鼻音嗡嗡地說。
「……嗯,硬了……怎麼辦……」
「……我不管你怎麼辦……你能不能不要每次見了我第一件事都是辦?」
「不辦你該辦什麼……你算算我存貨多久沒出清了……」
「不是交給你右手兄弟了嘛……」
「……你有良心嗎……你要累死右手兄弟嗎……我摸摸……哎……」
「你再擠……當我沒手嗎……」
「歡迎之至……嗯……不是這裡……上一點……上一點啊乖……」
「不如下一點,趴嘰,雞飛蛋打,如何?」
「絲……你這沒良心的壞女人……嗯嗯……快些……」
……
被窩裡的把戲顛來倒去玩到天黑,侍女來請他們去上房吃飯,容楚的腦袋才從被窩裡探出來,戀戀不捨地嘆口氣,又戀戀不捨地嗅了嗅手心,被從被窩裡伸出來的另一隻光裸手臂,啪一下打下去。
晚間吃飯時,容彌坐在上座,看著左邊容楚右邊太史闌,還有下面一雙玉雪可愛的孫子孫女,老眼忽然發直,滿足地嘆口氣,「做夢也想著今日啊……」
太史闌和容楚互看一眼,各自給身邊孩子夾菜,摸摸他們的頭。確實,這個夢他們也已經等待了四年了。
當初送走時的徹骨不捨的痛,在後來一千三百多日日夜夜中,逐漸拉長,綿長緩鈍,一日不休,直到今日,那顆總在牽腸掛肚的心,才妥帖歸位。
兩個孩子默默吃飯,大眼睛裡早已是滿滿的暈陶陶的幸福。
以往那些日子,也是一大桌,姑姑阿姨叔叔俱全,倒也沒覺得多大空缺,直到今日,他們才明白,父母俱在眼前所帶來的滿足感,非他人可以比擬。
容叮叮吃得特別乖巧,容噹噹默默扒飯,時不時要瞟上父母一眼。
眾人都有些感喟——一家團聚,和樂融融,在蓬門小戶再常見不過的場景,於他們,卻等了四年。
吃到一半,容老夫人忽然道:「既然都回來了,這親事,似乎也該辦一辦了。」
她神態頗有些尷尬——孩子都這麼大了,卻還在討論親事,怎麼都讓人不自在,但不把成親諸般禮節給補上,也是不行的。
太史闌正式過門,日後大家才好稱呼,現在稱媳婦也不是,不稱也不是,總不能叫大帥或國公吧?
容楚頓了頓,放下筷子,對太史闌一笑,「聽太史的意思。」
太史闌正皺著眉,思考著之後應該怎麼應對天節軍,是否可以借此機會有所動作,聽見這句,隨意地道:「等此間事了吧。」
她心裡隱隱有感覺,今日之事後,麗京乃至朝中不會太安寧,自己想有空辦喜事,很難。
容楚自然是知道她的想法的,不過一笑,容夫人看太史闌漫不經心態度,皺皺眉。
容彌也知道了今天發生的事情,只是礙著容老夫人在,怕她受驚嚇,並沒有多提,一餐飯氣氛由此顯得略微沉悶,吃完後將兩個小的送去休息,太史闌起身道:「我進宮一趟。」
她同樣急於見景泰藍,那小子一定等她很久了。
容楚親自給她繫上披風,並沒有要求和她一起去,只吩咐多派人護送,太史闌車馬簡行,轆轆輪聲碾過金水橋,駛過月光如水的宮門廣場,眼看著半明半暗的皇城在月色下蹲伏如獸,心中想著宮門此時不知道有沒有下鑰,忍不住探頭出來瞧。
她掀簾的手忽然停住。
前方,巍巍城下,深紅宮門前,半開的宮門掩去月色一半陰影,黃銅的門鈕光澤幽幽,宮門旁那個小小身影,披了一肩深秋的寒霜,抱著一個已經有點舊了,卻還保存完好的醜陋奧特曼,靜靜站在那裡。
她忽然便有了淚。
他看見她,眼睛一亮,抱緊奧特曼,向她狂奔。
她立即從車上跳下,三步兩步奔上,蹲下身張開雙臂,他毫不猶豫,撲進她懷中。
五年時光,穿越一座廣場,再相見歲月如河剎那過,再遠的時間和空間,不能隔絕記憶深處的想忘。
月色湯湯,將緊緊相擁的人影照亮。
……